燕子回时第20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扶住了英洛,道:“好生不坐着,向丫头施什么礼?哪里来的嫂夫人?我怎么从未听过?”正是鬼见愁。
二女闻得此言,一腔的热忱均化作了凄风冷雨,皆黯然道:“英小姐折煞奴婢了!”竟是施了一礼,红着眼圈出去了。
“二公子!”
“英将军!”
二人从前易宝阁联手与寒老怪浴血奋战,也算大有交情。易数自与英洛别后,已是匆匆一年半光景,之前见她醉意醺然,并未留意,此时醒着,便觉她面上添了几重郁色,将初见时那股洒脱之态减了几分,心知定是为眼下局势所累,也不点破,厮见落座。
英洛不过坐得片刻,便告辞出来。
小三儿虽说作生意是把好手,到底年轻,并无关注局政局之好。与英洛相见,唯有欢喜无限,只恨不得日日在一处,也好讲讲这少女心事。她家中虽有二位兄长,到底不同于姐妹,总多了层性别隔膜。哪知这次相见,英洛竟是有些失神,更绝口不提邀她前往英府同居。心下未免有些怏怏不乐。
兄妹二人将英洛送出府门,回转之时易数见得自家小妹失望惆然神色,轻笑道:“可是不舍得你的英姐姐?”
小三儿自来在二哥身边言无不尽,愤然脱口道:“凭我怎么舍不得,姐姐居然对我毫无牵念,看来真是当了大官,忘了故交了!”
易数不由要替英洛分辩一句:“她也是身不由已!”
“身不由已么?我却不信!”
易数少有的脱了刻薄面孔,耐着性子道:“小三儿怎么不想想?长安城内腥风血雨,去岁至今有多少灭门惨案却是因着你的英姐姐而起?此际她手上染满血腥,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窥视,欲替家人亲友报仇,远着你,自然是为你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三儿要侧头想一想,惊问道:“二哥,那姐姐岂不是很危险?”
易数摸摸妹妹的脑袋,微沉吟道:“你的英姐姐应该很有办法!你不用担心!”那人走的时候,曾看似随意道:“二公子切记,家大业大,终究不是好事!还是小门小户来得安生!”
易府此时,正在风光鼎盛之时,自然不堪来比小门小户。易数脑中几转,总觉她这话,说是用来示警亦不为过。
目穷之处,便有亭台楼宇,高耸入云,想象中应是绵延不绝,雄踞这盛世长安。街上行人,不过蝼蚁,寻常富贵人家屋宇,堪比泥瓦……
英洛回转家中,正见老管家英南在门口转来转去,见得她人,几乎要热泪披面了,口中一叠声责怪:“小姐去了哪里?竟是一夜未归!你那两位侍卫大人,四处寻找,几乎要把长安城翻遍了!老爷与大公子,二姑爷都是一夜未睡,此刻正在大厅呢!”
他年岁竟是比英田亦大了十多岁,一夜未眠自然老态龙钟,目涩身钝,此时也顾不得主仆之嫌,一把将英洛拖在手中,迈步向着屋内而去。到得厅堂之上,将她交付英田手中,愤然道:“老奴将小姐交到老爷手上!小姐也不是两三岁小儿,在外宿眠也不知道跟家里报个信儿!还请老爷好好管教!老奴这身老骨头,再也挨不住了,就先下去卧一会!”
英田自然忙不迭点头。
说起来,英南还是英乔祖父身边贴身小厮,年轻时候机敏灵变,被老祖派去照顾幼时英田,二人主仆几十年,他看着英田长大成|人,官至二品,子女出世,英洛便如自家小孙女一般,此番倒也算不得逾距。他自拖着老胳膊老腿下去安歇不提。
厅堂之内,英田与英乔,夏友,燕婉竟是一夜未眠,此际眼中俱是珠丝满布,面色憔悴。英田将她的手拖定,难得一见的严肃神色,厉声道:“洛洛一夜未归,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英洛巡梭一番,但见英乔面色亦是很难看,她脑中不期然浮上女帝那句话:“令兄英乔书画双绝,可谓世家子弟之中的佼佼者”这话无端让她心内生寒,只觉拼尽自已一身一体,也决不能让兄长深陷皇宫,一世不得开颜。眼中不由浮上一股悲悯决绝之色。
英乔给她这样一瞧,总觉得哪里出了岔子,一时里作声不得,只观她如何回答老父责问。
夏友与燕婉亦是紧紧盯着她看,她唯有硬着头皮答道:“女儿不肖,昨晚在外面喝了点酒,不省人事,得故友留宿,便宿在了她家里!”
英田寻根究底,道:“为父怎么不知道你有故交旧友?莫不是从前那些狐朋狗友?”他说的,不过是苏陌阳之流。
英洛强笑道:“父亲说哪里话?! 女儿如今早已学得乖顺,不再做那起荒唐之事了。父亲不知,前年女儿在扬州认识一位小姐,姓易,她家乃是闻名天下的商家。其实女儿那年陷落东突厥,回国途中便偶遇这位小姐,得她相助方还军营。现今这位易小姐与其兄来长安做生意,昨日在街头碰上,也是投契,便宿在了她家!这位易小姐峥哥哥与衡哥哥都见过的!”
英田抬眸向夏友看去,但见得他一夜未眠,颔下胡茬青密,稍显落魄,目色沉沉,便如一潭漆黑的湖水,纵使其上映着月光,亦看不清内里汹涌。
闻得英田发问,他不由点头:“爹爹明鉴,这位易小姐,确与洛洛相识,且有几分渊缘。当日与大哥洛洛一同从东突厥回了雁门,后来我与洛洛也曾去过她家……”
一屋子的人,闻得此言,竟似大松了口气似的。英田轻捋长须,将那担忧之色去了一半,道:“洛洛以后要是晚回来,可一定要找人捎信回来给爹爹!”
其余人皆附和点头。英洛诧异道:“爹爹多操劳了,女儿又不是七岁小童,还怕走失?!”
英乔怒瞪她一眼,道:“爹爹,这丫头需要您老好好管教一番!”
英洛从未见过他这般凶怒的表情,更是将眼神粘在他身上,来回巡梭。见他面上渐添了不自然,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口气又急又凶,不由放缓了语气道:“妹妹也太不晓事了,不知道如今你自己在风口浪尖上吗?”
英田大概怪他说得太明白,递一个制止的眼神,英乔自然识趣闭嘴。还是燕婉体贴,走来将英洛揽在怀中,道:“姐夫也真是的!一夜未睡,这会子洛洛回来了,倒问东问西,精力好得很?孩子一夜未回,或者在外面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你要不困,我拉她去垫补点东西,好好歇息去!”
英田对燕婉,从来尊重几分,见得她说话,唯有放手道:“你带她去吃点东西吧!”
甥姨两人携手慢慢而去。这里夏友忧虑道:“爹爹今日轻易放过了洛洛,不知过些日子这丫头是不是还会轻犯?京里局势这样紧张,外面早已传得风雨不断,说是有人放言,要十万两黄金取洛洛一颗脑袋!她下朝迟来一回子,我只怕自己要担足了心!”
英田英乔无奈,相视苦笑。英乔道:“我们确实不认识什么江湖中人,就是请个武功好些的侍卫,只怕也不能!说来很是悲观,竟有些听天由命的味道了!”
此事说来并无任何悬念,不过是英洛带人抄了十几家达官贵人,将家资投入国库,这些人的亲眷流放或屠戳,但有漏网之鱼,免不得持械报复。亏得程元陆姜忠心,遇有危机之时,但以英洛安全为要!
这些人中,更有世家大族,姻亲盘根错节,根深叶茂,非一时一刻可尽数铲除的。凡是漏网之鱼,得了喘息之机,莫不寻机报复,无所不用其极!关于英洛一颗人头十万两黄金,也是近日流传的小道消息。
英家众人闻得此言,皆忧心忡忡,日日愁云笼罩。昨夜英洛一夜未归,更听得程元道英洛被两人劫走,若不是英田镇定功夫惊人,早上报刑部,带兵寻人了!
英洛每日忙碌,更兼着心力憔悴,全副心神与女帝相斗,哪有时间理会这些琐事。是以英家众人一夜担忧,在她这里竟是不无知无觉。
在燕婉张罗下,她舒服吃得早餐,径自回了胜仙居,睡个回笼觉。
心 恨
英洛这一觉直从日出睡到了黄昏,残阳西坠,满地霞光。
清醒之时屋内并无旁人,她以为的夏友在旁软语温存竟成空,心里略微有些不悦。爬将起来不肯梳洗,正趿拉了鞋,欲出去寻得夏友回转,却见江生端着小食进来。
自夏友与英洛成了亲,江生这孩子变得异常沉默。然则沉默归沉默,他亦不肯退缩,只在英洛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比之往常更贴心十倍不止。
英洛自然是个贪图便(bian)宜的人,有时候想起来,未免觉得耽误了他的终身,但逢喝到他做的鱼汤,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之时,早将先前愧疚之心抛至脑后。如此美味,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江生将吃食放在桌上,侍侯英洛梳洗,凡事无不妥贴。不过一刻,英洛便梳洗干净,坐在桌前享用江生的手艺,少年站在她身边,微低着头,只露出清秀的侧面。
英洛这两日大概是被 女帝与李岚刺激太过,心神总是不能安宁,吃得一半之时,便发了呆气,只盯着江生瞧,脑中唯想起李岚的样子,也不知是惋惜还是痛心若说痛心,她从不是怜老惜贫的人,而今李岚的样子,却无端让她心头浮躁。
她却未曾留意,在这种注视之下,江生一边耳朵渐渐洇红,酡颜醉酒一般,猛听得英洛道:“江生”少年一双水眸慌乱瞟了她一眼,面上亦有绯色,匆忙低下头去,哑声道:“小姐有何吩咐?”
英洛索性将饭碗撂开,认真思索了一回,假如李岚有江生这样仔细的人在一旁照料,会不会很快好转?但这种想法,委实难以启齿,只有硬着头皮道:“你……你可否愿意帮我去照顾一个朋友?”
这也不过是她一时脑中灵光一闪,想出的主意,行与不行,但凭面前少年拿定主意,因此将楚楚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少年。大概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子的她,但见少年红着脸答道:“小姐吩咐,江生莫敢不从!”
她抓一把头发,再摸摸下巴,更怀疑自己面上还有米粒,在少年这样信赖的眼神之下,这样含羞带怯的心事面前,更觉自己龌龊不堪,难以启齿。然而还是狠狠心,咬牙道:“我要你照顾的人,是三皇女李岚!”
注目少年,见得他脸上绯色迅速褪去,面容刹时雪白,双眸痛楚,失声道:“小姐想将江生送人?小姐不要江生了?要送给那个轻浮的皇女殿下?”
在江生的记忆里,李岚永远是那个轻浮纨绔不知事的皇女,便是后来战争之际,李岚在西北军中人人敬仰,她的精明能干让西突厥大汗阿史那达曼都赞不绝口,亦不能改变这一印象。
此际得闻自已一向敬若为天的小姐亲口所述,要将他转送她人,无异于当头焦雷劈下,刹时六识不明,身形摇摇欲坠,心内并无觉得如何悲伤,目中不知为何,热泪却滚滚而下。
他踉踉跄跄,转身欲逃,只愿自己今晚从未来过,亦从未听得小姐此语。然则足下滞弱,脚步更有千斤之重,眼前视线模糊,热泪又急又密,不断下滑,抹了一把还有一把,到得最后,他亦不再管它,一步步从英洛房中挪出来……
其实话一出口,英洛心中便有悔意,见得少年情状,张口便叫了几声,只望他如从前般,平日纵是沉默,此时亦会应对一声:小姐
然而少年便如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一般,失魂落魄从她房中出去了。她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看他消失在视线之中……
这一夜夏友回来之时,胜仙居内漆黑一片。
他摸黑进了房中,轻手轻脚,生恐惊动屋内沉睡之人。待得他点亮蜡烛,却见应该是高卧在榻的人正失神坐在桌边,桌上碗盘之内饭菜早冷,却无人来收。这情景很是让人诧异,基于昨夜她彻底未归,他本该狠狠冷落她一回,好教她知道家有悍夫的后果。哪知道见得她这模样,心下不由还是软了,走上前去,更见她双目无神,眼眶微红,难道她已哭过?
这猜测早将他心内余怒抹消,唯觉怜惜心疼,蹲下来,与她平视,柔声道:“洛洛,你这是怎么啦?”
只见英洛定定将他看了一回,突然道:“衡哥哥,我是不是心特别狠?”
夏友迟疑了一刻,答道:“对于不相干的人,你是!”能将长安城内搅得腥风血雨的人,算得上心软么?
但见得她面上惊诧难言,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喃喃道:“原来他也只是不相干的人啊……”
他
夏友心内急转,却茫无头绪,不知这“他”又是从何说起?
不容得他再问,英洛黯然道:“衡哥哥,很晚了,睡吧!”
这晚她乖顺伏在他胸口,出奇的沉默。
第二日晨起,林方在屋外敲门,道:“大小姐,江生在外面站了一夜”
英洛正被夏友拖起来,将衣衫一件件套上去,预备上朝,闻得此言,睁开了眼睛,眸中隐有痛色,夏友正系着衣襟之上一个结,手一抖,那结便打的很是不像样。英洛哪顾得这个,匆匆站起来往外便跑,夏友追出去之时,只见门外积雪落檐,院中莹润洁白的雪地上正站着一个雪人,站得近了方能看清楚,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因在院中站得过久,头上身上竟是落了厚厚一层雪。
显见的昨夜几时落雪,他便在院中站了几个时辰……
英洛似乎是被江生这个样子给吓到了,一叠声道:“江生,这事你不愿意就算了,算我没说,我不逼你!真不逼你!”
夏友与林方听得疑惑不解,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雪人动了一下,似乎是全身僵硬,动作很小,声音亦是很小,道:“小姐,我答应你,我去!”
夏友见得,自家妻主面上不知是悲是喜,只点了点头,道:“江生,这件事情另有隐情,我只盼你莫要这样糟蹋自己!”
少年似乎对她的话闻所未闻,只一径道:“小姐让我做什么,我……我都会去做的!我一定会去做的!小姐……你……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好冷啊”
英洛上前一步,将那冰雪少年单薄的身子搂进了怀中,入手处只觉如倒卧冰窟,冷意彻骨,连腔子里的热血刹时都要给冻住了……
事到如今她不由惆叹一声,无论如何都只有朝前走了……
江生这夜在胜仙居院中站了一夜,起先是因为头脑昏沉,回了自己的屋中。夜半时分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便出了屋子,站在院中看那黑漆漆的一排主屋之中,英洛安眠之处。
天空铅云压顶,一颗星子都无,夜是黑沉沉的,浓黑的墨般洇开,便是这样的黑暗之中,他亦能分辨得出她的居所。在那房里,她在别人的怀抱之中安睡,臆想之中她的呼吸可闻,靠得近了还有一股幽香。他朝前一步,闭上了眼,仿佛这样就离她更近了一步,伸出手来,期待着有人能拉住他的手,温柔相对……
有什么东西凉凉的,打在他的脸颊之上,调皮的钻进脖子里,很快便化了,宛如一滴泪……他睁开眼,感觉到雪花籁籁落下,那股凉意直透到心里去,将腔子里的血泪凝成了冰……
天空似乎是倾尽了大雪,渐渐变得薄透,他却一动不动,整个人早已僵冷,若不是早起的林方,怕是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经此一夜,白日英洛上朝之时,江生便发起烧来,满嘴的燎泡,人又时醒时昏。醒时还好说,昏沉之际口中反反复复念着“洛洛……洛洛……”比之平日唯唯诺诺在她身后叫“小姐”,勇气添了许多。夏友在旁守了一天,不知心内如何作想。
林方一旁窥着,亦是为江生担了一天的心,只埋怨这小子心比天高,在胜仙居这小小一方天地之内,眼见要掀起一场大风浪来……
英洛晚间回来之时,江生亦是时昏时醒。她虽一脸的愧色,但形容却并不是牵心挂肺,难舍难离的样子,夏友见得她这般,心内方略略好过了一点。
又过得两日,江生高烧退了下来,夏友便只留林方守着,这夜自己回房歇息。进去之时英洛正在练字,她的一手毛笔字奇丑无比,最近正发愤练习,只望在将来写奏折的时候,不用再找人代笔。
他走了过去,却见她正全神写着一首五言诗,他不由念了出来:“美人卷珠帘, 深坐颦娥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这几日几夜守着江生,他早已疲倦,漫不经心讽道:“我倒不知道你有闺怨,居然奋笔发泄!”
英洛只是一笑,将那张写满大字的纸小心挪至一旁,扯出一抹无奈的笑,道:“我忽然想起这首诗,很适合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他不问,她亦不说。
心 谋
经过那夜的拥抱,英洛对江生又多了一份愧疚,他生病的那些日子,不过是进去片刻略站一站便出来了。等江生痊愈,已是半月光景过去,期间女帝并无派遣小侍前去照顾李岚的迹像。倒是英洛进宫之时,有几次竟在宫内碰见了李瑜。
少年每次总是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有次他走过之后地下多出个纸团来,英洛将那纸团带回来,一路之上竟模糊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那时候集训,不方便说话,同训的人皆是少年心性,便将话写在纸团之上,偷偷打开来看。
帮中集训的那人乃是个铁面无私的帮徒,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因此教训起她们这帮毛孩子来,自然不会客气。偏英洛与丁灿又颇为调皮,纵是挨了打,亦不能将这种癖好改正过来。
李瑜这种行为,恰让她回忆起那种微微的如小草刚发芽般纯粹的喜悦。这日回家,心情不免大好,大概是能回忆起最辛苦年月里,居然还有此亮色罢。对于眼下的局势,不免多添了几分信心。
江生已经大好,正在院中转悠,见得她回转,几乎有逃跑的冲动。总算将自己那颗扑通乱跳的心给武力镇压了,才能如常道:“小姐回来了!”
英洛点点头,道:“江生,我有件事给跟你说!”
江生自答应了她,心内时时记挂着此事,只盼晚几天再晚几天,这会子见她提起,唯有随她进得屋内,提心吊胆听她细说分详。
这一夜他窥得了许多以前未曾明白的事,他的眼前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夜里的长安,无端听得到野兽的叫嚣。或者只是心神恍惚吧!
便是如李岚这般天之娇女,落魄起来也比寻常人更为可悲可叹,寻常人再沦落,尚有自由,而这位尊贵的皇女殿下却沦落成了囚徒,且成了疯子!
江生再对此人可厌,断不至于到眼见她发疯发狂便开心不已的地步,唯觉人世无常,心内不由兴起沧桑之感。更兼着之后英洛将自己所思所谋告之于他,只嘱他在金殿之内如何应对,江生更觉头大如斗,外面的世界风雨雷电,比之寻常百姓所经风雨,自然更为惊心动魄。
宣熙元年二月初二,大周朝堂之上,今日与无数个过去毫无二致,不过是一帮臣子乱哄哄商议政事,往往并无结论之时,宣熙女帝便有了退朝的意愿。
正欲找个借口将文禽武兽轰出殿去,突听得一道清越的声音道:“臣英洛有本启奏!”
女帝忍着倦色,温声道:“英爱卿但讲无妨!”目光里添了欣赏之色,着紫色衣衫面色生寒的女子,像极了绝世名剑,总能准确的领会她的意图,将凡是不应留在世上之人统统去除干净。
那知这一日这位向来端凝冷厉的女将,却在朝堂之上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却说有一日一位富家女离开家到别的地方去游历,不想在途中救了一个少年。这少年喜欢上了救命恩人,便希望恩人能带他回家,不想这位恩人家中大富大贵,自然不能将这少年带回家,但二人情谊早生,这富家女只得挥泪暂别少年,将这少年托付给了另一位朋友。
哪知道这位富家女回家之后,做了错事,被家人处罚,但她生性怯懦,竟是不堪忍受惩罚,便疯了过去。少年闻得心上人出了事,只身前来这女子家中,只盼能见她一面,服侍于她,就是不知道这女子的家人答不答应?
女帝听得一半,便知要糟,唯有将目光狠狠盯在那微微笑着的女子身上,却见她浑然不觉,只将这个故事讲了下去。最可恨的乃是殿上众臣。大部分都并未想到这一节,正是群情激昂,便有少数猜到了这故事所映射的人,也只假做不知,眼观鼻,鼻观心,状若无闻。
保守派的便左右互窥,心明如镜的便端立如泥塑木胎,激进派的正是女帝这半年内新近提拨的得力干将,其中有一人姓马名成,不住叩首道:“陛下明鉴!我大周以仁义孝德立足于天下,今日碰上这种奇男子,陛下当颁一道旨意,着这女子家中准其在她家中侍侯。”此人向来得女帝喜爱,得意不免忘形,再道:“不如陛下颁道 旨意,索性让这两人成亲,也算苦尽甘来,姻缘天定!“
女帝面色,渐如锅灰,数度兴起暴戾之念,抱怨自己怎的一时兴起,将这种人留在身边,不识时务,不察颜色,当真是一点用处都无。然则此时殿内众臣之中已经有半数不明真相者,被马成煽动,俱都赞女帝圣明,盼她降了这一道恩旨,成全这对鸳鸯。
女帝无奈之下,只得示一张亲切笑脸道:“英爱卿,不知你说的这位男子与富家女,可有名字?家住何方?”
英洛见机得快,忙道:“回禀陛下,自然有名有姓,这位富家女,便是当今三皇女,而这位男子,此刻便在殿外,臣亦一起带了来!”话音方落,阖殿俱静,鸦雀无声,诸人似是被拨去舌头般,丧失了语言功能。最为激进的马成马大人,偷窥天颜,见女帝面上颜色很不好看,不由缩缩脖子,小心向后退了三步,不想正正撞在华飞身上,只听那人在大殿之上“哎哟”一声,引得目光尽数向她二人而去。
这华飞乃是华相长女,庶出,正是华彻之母。性格难脱浮躁,正欲破口大骂,被文官当首的华相狠狠一眼钉在原地,唬得没了声音。
女帝骑虎难下,只得道:“宣!”
却听旁边小黄门道:“宣三皇女小侍晋见!”
此语一出,举殿哗然。本来女帝一日未下旨,江生都“妾身未明”,哪知小黄门如此宣法,便是将江生身份坐实。金殿之内的人便罢了,殿外之人听得此语,定是当作女帝已有恩旨。便是连英洛,亦强撑着暴笑的冲动,再看女帝的脸色,便如调色盘一般。英洛唯恐自己当场便笑晕过去。
大概这位小黄门亦是有玉成之意,猛然间一嗓子,醒过神之际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身如筛糠。
此际众人早将注意力盯着大殿之外,便见得门外踽踽行来一少年,颇似雁失孤偶,容色虽憔悴,但难掩清秀温润之色。行得殿前,大礼参拜,道:“草民江生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诸人见竟是这样水漾温柔少年,俱都眼巴巴看着女帝,看她如何决断。
女帝在丹樨之上高坐,面沉似水,问道:“江生,朕已知你与皇妹两情相悦,可否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讲讲你们的相识经历?”
少年跪伏在冰冷的水磨金砖之上,叩首颤声道:“回陛下,二十四年夏,草民在扬州认识了殿下。那时草民并不知道殿下身份。草民当日被一恶人所侮,恰逢三皇女路过此地”他的语声不再轻颤,悠悠追述,似回到了那个燥热的夏天,扬州码头人声鼎沸,徐徐道来:“那日草民与家母无意中得罪了地方豪强,本以为要吃得许多苦头,哪知道得……得殿下相助,救草民于水火。她……她武功高强,身形潇洒,容貌又好,草民看在眼中,当时便生了爱慕之意,只恨不得以后日日陪伴在她身边,便会欢喜无限……”
李岚弓马娴熟,恰又好侠义,此番作为,倒真似她亲历。江生一席话,不由让众人添了几分信服。
少年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文臣武将皆竖起耳朵,只觉年少风流,英雌救美,恰是荡气回肠的一段佳话,大概每个人梦中或者年少之时,都想过这种从天而降的梦中情人,他(她)须英武,侠义,锄强扶弱……众人只觉这少年所遇,真正难得。武将之列站着的英洛亦得闻此言,唯觉胸臆之间横生郁气,不知是悲是喜。
“……后来我便跟着她,为她铺床叠被,为她端汤送水,为她洗手下厨,只觉从来没有的欢喜,从来没有过的快活……哪知道……哪知道……”
少年泣不成声,纤细身体籁籁而抖,显是悲伤已极,不住叩首,水磨金砖之上刹时留下一抹血印,唯听他那悲痛的声音道:“草民恳求陛下,容草民陪伴在皇女殿下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草民闻得她的身体很是不好,心下焦虑万分,求陛下恩准……”
殿内众人听到这凄惨之音,无不动容,皆目注女帝,只盼她立时三刻下旨,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
女帝思虑良久,只得下旨,赐江生为三皇女李岚小侍,共效于飞。
少年再次叩谢圣恩,便有御林军上前,奉旨带他去皇女府。他终于昂首道:“陛下,草民往日得英将军照料,此去复见无期,还请陛下容草民拜谢英将军往日恩情!”
女帝准奏。
少年举步而行,至英洛面前,第一次正视她,面上染血,双眸通红,笑中带着泪,旁人眼中看来,不知是心碎多过欣喜,还是欣喜多过心碎,双眸之内泪水盈盈欲滴,低低伏下身去,再叩首,道:“素日得英大人妥善照料,江生此去无期,还望大人……善自珍重!江生就此拜别!”语声渐低,已有凄楚之意!
英洛上前一步,便要扶他起来,哪知他却避了开来,回看她一眼,转头去了。
渔家少年江生,自小生长在京杭大运河之上的船家子,脚踩九重宫阙的水磨金砖,一步步走向自己未知的命运……
危楼
自江生走后,很长一短时间,英洛都不能开颜。家中厨子做过几次鱼,被原封不动撤下之后,便只得向其余的食材发展。
女帝几次密旨,英洛在她授意之下又抄了几家官员贵眷。不久之后,长安城中百姓夜晚哄小孩之时,都道:“听听,外面有罗刹英来了!”传闻中这位女将身高八尺,面貌奇丑,但武功高强,力大无穷。
当日平狄将军周峥惧于恶势,为了父妹安危,不得不下嫁于她。只是将军婚后对她恨之入骨,遂请战前去西北。便是这罗刹英去西北寻他,将军亦心坚志毅,不为所动。无奈之下,这位狠辣的女人只得掳了神医之徒纳为小侍!
英洛这日正与易小三儿在酒楼上喝酒。自二人偶遇之后,不过一段时间,易小三儿便磨挫其兄易数带她前往英府拜访。
那日英洛闻得小三儿来访,简直倒履相迎。英田恰也在府,前次早已见过易柏,只觉这三兄妹便是一段传奇,今日见得易柏弟妹,慈颜如故,蔼声招待这兄妹两人。
这种时候英府在长安城早已是是非之地,有人前来作客,真正君子之交。燕婉更是将小三儿不住打量,越看越心喜。便是易数,因着自小在兄长魔爪下长大,对这种慈爱的父亲颇为仰慕,更是将往日刻薄之语悉数收起,只作晚辈恭敬之状,聆听教诲。
夏友闻得易家兄妹前来,自然丢下药圃,前来待客。
小三儿还不忘附耳小声打趣英洛:“姐姐好手段。当初也不见有何大的动静,居然一娶娶俩!”
英洛对于此事,从来耿耿,总觉荒谬而不真实,此刻经小三儿一张利嘴提起,面上不由浮起尴尬的笑意来,拍拍小三儿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道:“咱姐妹彼此彼此!”打哈哈混了过去。
这日英家宴客,易家兄妹陪坐英田身侧,一场家宴,宾主尽欢。
当夜小三儿离去之时醺醺然,打着酒嗝抱怨道:“姐姐真不厚道,当初小妹还留姐姐在易府长住,如今小妹来了长安,长住就不敢奢想了,居然找个姐姐也得这么麻烦,不能日日厮见!”
英洛苦笑,道:“姐姐身处境地,妹妹当有耳闻,如今还是远着为妙!”
哪知小三儿摇头晃脑,大概是醉得厉害了,舌头都有些打结,道:“谁在乎呢!姐姐若因为此事,与小妹断了联系,那便真是让人失望了。妹妹是那么怕麻烦的人吗?好歹我还有功夫防身啊!”
英洛见她那得意的小样儿,好笑之际亦有些感动,难得拉起她的手握了一握,这却是后世的礼仪,轻轻的摇了摇,道:“妹妹既如此说,哪天姐姐心情不好了,自然会前去叨扰你!”
“一言为定!”
小三儿从来干脆决绝,扶着易数上了马车,马儿扬蹄而去。
过得三五日,便见她身着春装,面色粉润,特意跑到易府来。等得英洛办完公事回家,便被她拖着上了街,逛得半晌,便歇在此酒楼叙旧。
自英洛作了女帝手中凶器,今日是头一次有人陪,在外饮酒。不过只坐得两刻钟,便听得酒楼之中,总有一小部分人在议论这位“罗刹英”,她自己倒是气定神闲,小三儿侧耳听了一会,只气得面色铁青几乎要动粗的地步。所幸她还能听英洛的话,见她按着自家手,轻轻摇了摇头,唯有喘着粗气坐下。
再过得半个时辰,这位罗刹英更是背负了个“□”的罪名,据传稍有姿色的男子都能入得了她的眼。
英洛对着气鼓鼓的小三儿自嘲道:“原来我就是一个饥不择食的主啊?!”
小三儿哭笑不得,嗔道:“姐姐?!”
正在嬉笑热闹之时,突听破窗之声,有两人黑巾蒙面,虽是白日里,竟也顾不得了,直扑过来,两把剑便对着英洛,对小三儿道:“ 这位小姐,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我们兄弟俩前来讨债,小姐既是不相干的人,还请速速离开此地!”
却见小三儿闲闲道:“我离开怎的?不离开又怎的?”
那人移动剑尖,指定易小三儿,道:“少废话!老子前来找罗刹英报仇,没功夫在此与你磨缠。快走!”
其余桌上之人本来谈兴正浓,不防突生此变,本就心有惧意,这时再听得前面那定定站着的纤长身影,乌发如云,娴静贞雅无一处不合大家闺秀气度的年轻女子便是罗刹英,怎么不令人心生恐惧,双腿发软?
一时里慌里慌张起身,直似身后有恶鬼相追,只听得乒乒乓乓瓷器落地破损之声,此间酒楼的掌柜如何肯依?揪住这个跑了那个,那边两对已经打了起来,楼内家什给打得稀烂,哭天抢地,眼见着要破了产,如何有人肯理?
却说今日英洛与小三儿出来,身边并无刀剑,与那黑衣人对敌,自然吃力十分。激战正酣时,程元与陆姜恰巧赶了来,解了英洛之危。
英洛与小三儿逛街之时,净被小三儿拉着往人堆里面凑。小三儿最喜扎堆,英洛是从来没有的新奇体验,自然随得小三儿折腾,不久之后便成功将程元与陆姜丢了。
两人好容易赶得上来,却见英洛正身处险境,自然挺身而上,将她替换了下来。
英洛既得了喘息,自然要向小三儿处看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出来之时全无正形的易小三儿此时正凝神肃穆,手中软件如灵蛇般直取对方要害。当时英洛并未得见,小三儿在危机关头打开腰上暗扣,将自己贴身武器取了出来。小三儿那柄剑,一看便知是把绝世名剑。大概教小三儿武功的人很是飘逸,小三儿的身形移动之间居然有模有样,有了七分潇洒出尘之态。
场中混战之时,楼上食客皆已跑光。唯有那掌柜哭天抹泪,不见几人有停手之势,亦呆呆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的酒楼啊,我的酒楼啊……”
突听的他的身后有一把声音极是低柔阴郁,道:“掌柜的,你想不想要赔偿酒楼损失的银子?”
掌柜将面上泪涕抹一把,也不管谁在自己身后,愤愤道:“我就算想要,你也不能替我要回来啊!有什么用?”
那阴郁的声音细细柔柔,直像一只小虫,要钻进人心里去,他道:“这有何难?我便带你过去要钱吧?”
掌柜下意识的答了一声:“好!只要能要到银子,我死也甘愿!”
那人阴恻恻一笑,无端让人起一层鸡皮,他低声道:“好,你自己说的啊!死了也甘愿!我保你要到银子!”
掌柜忽觉自己胖胖的身体离开了地面,像一个皮球一般向着前面激战之地飞去。他要在飞走的瞬间扭头看一眼,最后定格在他的瞳孔里的便是这样一幕:一个极细极高的人正站在方才他坐过的地方,整个人就像一根竹竿,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一双眼睛又细又长,脑袋也是细长,形状很是怪异。
轰的一声,胖胖的掌柜血溅楼柱,脑浆迸裂,形状极为可怖。
那人一步步走过来,幽然道:“你们还不停手?”
与程元陆姜相斗的黑衣人怒道:“阿细,你他妈的别多事!主上”嘎然而止。
那瘦竹竿的人轻描淡写道:“主上怎么啦?是你的主上又不是我的主上!我顾细从来只认钱!”手中喀吧两声,却原来不知怎样,已经将那人捉了来,当颈握着,不过将脖子一折,那人已经停止了呼吸,颈骨断裂,五官流出血来。
那名叫顾细的在他身上擦擦手上血迹,在他袋内翻了几翻,找了两片金叶子,随手掷过去,恰恰掷在那胖掌柜面上。那胖掌柜撞上楼柱之时,因他在空中翻了个身看顾细,因此平躺似的撞上去,滑了下来,看起来竟是靠柱坐着的,虽然面容之上糊着许多脑浆之类的东西,但双眼下面贴了这样两朵金叶子,远远看去,竟似流了两滴金色的泪,可谓代价昂贵!
顾细对着那流着金色眼泪的死尸柔声道:“是你说的,只要能要到银子,死了也甘愿的!”
一众打斗之人,无不觉得背后寒意凛然,太过可怖,只觉死亡近在眼前。
顾细一步步走过来,剩下那黑衣人见状,想要落跑,不过跑出去几步,便见那顾细身形如电,瘦长的身体竟然是快捷非常,已经将他抓在手中,如法炮制, 那侍卫来不及将手中朴刀挥出,已经一命呜呼了。
程元陆姜见状,小心退缩,恰退至英洛身前,二人站在她面前,虎躯纹丝不动,竟是将她护在了身后,一面小声道:“将军,你借机逃命去吧!”
那顾惜面露诧异,道:“居然有这样的两个傻蛋!宁可自己不活都要保护这样一个黑心的女人!”
哪知程元性烈,纵然知道艺不如人,竟然也不肯让别人在口头上侮辱英洛,大怒道:“你才黑心!怪物!”
便见得顾细面色剧变!只因他生得与众不同,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多少人骂过“怪物!”此际听在耳中,难免动怒,只听得“啪!”的一声,程元左边面颊已经是肿了起来,口内一阵血腥,牙床极是疼痛,他不由吐出一口血痰来,只见那痰中竟有两颗牙齿,可见此人用力之大。
大概是打了一把掌,顾细的心情似乎是好了很多,挤出一个古怪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指着程元与陆姜道:“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