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时第19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远处吐了一口血,将身下积雪染红,竟是昏厥了过去。
初时女帝颁下旨意,这些人平日皆见这女将懒懒散散,似睡未醒,便是站在朝堂之上,也不过是一截木头桩子,不见议政。今日见她一脚将那女人踢开,目中不见半点怜悯之色,终于知道这女子之狠厉,自然对她另眼相看。
不过几日,朝中盛传,征西将军英洛成了宣熙女帝眼前的红人,但有所奏,再无不准。唯可恨这英将军,不苟言笑,人前并无悦色,令那起欲攀权附贵的小官员们无从下手。
自斩杀了顾温二人,宣熙女帝痛恨朝纲腐败,官员贪蛀,大力整顿朝吏。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天牢之内,二品大员便关了数十个。便是那些个虾蟹小官,一时之间也不知抓进去了多少。
英洛很快便调往刑部,主审官员贪墨舞弊案。
凡有官员私下议论,无不诧异这英田之女,一改英田为官的宽厚之气,竟是酷吏作风,抄家砍头,事事由她主导。
便是英田与英乔,私下亦很是不安。腊八这晚,晚饭之后特特将她叫进书房,商议一番。
英田自然还记得,前两日早朝之时,女帝在殿上将英洛大大夸奖一番,赞她忠勇为国,铁面无私。他心下隐隐不安,如此嘉语,英洛竟只是当庭谢恩,面上殊无喜意,若不是早晨还同乘马车前来上朝,途中她亦如往日般睡得昏天暗地,英田几乎要以为,这个年轻官员,并非自己嫡嫡亲生的女儿!
眼下她亦乖顺跪在他面前,面容沉静。听得老父责难,斥她对朝中官员得罪太甚,动辄诛杀,更添杀孽……
英乔更是在旁沉痛道:“妹妹自小虽顽劣,但决不是心肠冷酷之辈,怎么今日便要将朝中诸人诛杀?”
英洛沉静的看他二人一眼,忽然露出一抹苦笑来,道:“父亲和哥哥可想过近日被我诛杀的朝臣,属那一派?”
英田细细回想,道:“有些是华相支脉,有些是常氏的人,有些是兰氏的人,或者是别的家族的人……”
却见得英洛冷笑了一声,表情怪异。英田与英乔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一时都有点呆了,却听得她漠然道:“这些人,除了兰家的人必须除掉之外,其余的,却都是华氏的人,不过明里暗里,女帝这样费尽心机挖出这些人来,父亲与哥哥难道还看不出来她想做什么吗?”
英田立时骇出一身冷汗来,道:“莫非……她想扳倒华相?先砍其支脉臂膀?”
英乔困惑道:“女帝不是与华家同属一脉吗?扳倒华家不是自伤一臂吗?”
他父子二人只听得英洛缓缓道:“华家与皇室几代姻亲,骨血早融。太女身上虽有一半血液源自华家,怎见得她不恨华家呢?当初选立皇夫,她弃华彻而娶华阳,本就已是对华家心存芥蒂。华相独大,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要想铲除于她,亦是桩难事。今上在当太女之时,对华相俯首贴耳,不过是为着宫中那把椅子。如今她既坐上了这把椅子,怎再容得华相独大?顾行迟与温德,不过是女帝与华相宣战,做了女帝刀下祭品!之后所诛官员,并非是女儿纤毫必察,铁面无私,不过是女帝给了女儿一张名单,要女儿按着名单之上人口去诛杀!”
英田素来宅心仁厚,怒道:“你不能抗命么?”
此语一出,自己也觉荒谬。从来君王之令,做臣子的莫敢不从?
不等他话再出口,便见得英洛趴下去咚咚磕得两个头,额际立时隆起来两个大包,她也不管,只开口道:“女帝说,若我不去替她杀了这些人,她便会再找人去杀这些人,只不过在这张单子之上,还会再添两个名字……”
“再添两个名字?哪两个……”英乔问罢,忽的若有所悟,迅速一眼看过去,只见得老父忽然之间几乎老了十岁,老态毕现,也似有所醒悟,目中添了愧疚凄惶之色。
耳内只听得英洛做金石掷地之声,她道:“就让我双手沾满血腥,一肩担尽杀孽,我不在乎!女儿只希望,父亲与兄长,一定为我好好保重!“
英田大概是没料到此种内情,颤声道:“她不过是把你当枪使,将来……”事到如今,还有将来么?
每一代帝王手下的酷吏,又岂会有好下场的?
英洛见得老父面露担忧之色,不由安慰他道:“做刀有做刀的好处。至少目前,她需要我这把刀!”
英田心内愁肠百结。自妻子过世,他大概从未这样为了儿女发愁过,此时恨声道:“大不了……大不了,为父辞官归故里,下地种红薯!”
然而,屋内三人心内俱都明白,辞官归故里只不过是一时感慨之语。近日英洛曾诛杀的一名官员里,就有一位六十岁的老大人,辞官归故里不过一年,以前曾是当今女帝的太傅,不知何故,亦被满门抄斩!
多说无益,英洛郑重磕下头去,咚咚咚三声,直磕得屋内青砖染血,她爬起来,推门出去了……
书房之内英田与英乔相视之际,唯觉心内沉重苦涩,却不能解,唯有将目光投向门外英洛的影子在月下拉得不可思议的纤长,然而脚步坚毅,一步步踏过去,毫不迟疑。脚下积雪被她踢得纷飞,也不见她低头一顾。
英洛在寒夜之中,不由想起那日情景,女帝笑盈盈在御花园里接见了她,道:“闻得爱卿在顾温两府铁面无私。朕手里有一份名单,爱卿可否为朕将这些人都设个法子拘了来?取其性命?”
她后来记得,自己也曾婉拒过:“陛下手下无数肱骨之臣,如此重任,小臣怎能担得起?若办不成,只怕有愧于陛下,万死难辞其咎!”
宣熙女帝在做太女之时,素来会些手段计谋。此际亦微笑道:“爱卿不必多礼!假如朕要交予别人去做,万一到时候手抖,多添两个人出来,难保不会一起办了!到时候外面的人若要议论:英氏父子看着老实忠心,原来也不过是国之蠹虫!有此父兄,可叫爱卿怎么办呢?”
……
那天之后,英洛这名酷吏,在大周传奇的历史之上,抹上了血腥的一笔。
宫 宴
宣熙元年的春节,兴庆宫内灯火通明,女帝大宴群臣。席间觥筹交错,君臣一派和谐。更兼着携眷出席,席间更添了许多鲜艳明媚的面孔,总是将年前的杀伐血腥之气冲淡了不少。
女帝今日身旁陪着的是徐侍君与安侍君,虽然品貌姣好,但家世门弟低微,。自一年前侧君华阳公子殁了之后,他的儿子皇长子李秋便寄养在徐侍君名下。今日徐侍君参加宴席,恰带了这孩子来。
李秋今年已经九岁,身量逐渐长开,眉眼肖似其父,不过较之其父,更显清贵之气。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般,坐在徐侍君身侧,举动似足了小大人。
女帝大概怜他无父,或者这孩子性格讨喜,传言皇长子很得女帝宠爱。今日他一入席,即用软糯的童音祝女帝福寿安康,一旁早有擅察言观色的官员,将李秋夸了又夸。那官员舌灿莲花,竟是将女帝面上,都说得动了两分温文笑意,实属难得。
圣旨即下旨携眷赴宴,夏友向来不喜此类应酬,自然不肯进宫。英洛也调笑道:“衡哥哥生的这样美貌,万一被女帝看中,抢进宫去,我哭都来不及!还是藏在家里保险!”
夏友哭笑不得,抢白道:“女帝要抢的人可不是,要藏着掖着的人自然也不是我!”
英洛回过味儿来方明白,这句话可是大大浸着醋意,竟是自成亲以来,他初次吃起了周峥的醋!
她不禁又气又笑,叹道:“你两个的官司,我再断不清,凭你们自愿,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夏友拿手拧了下她鼻尖,亦叹道:“我两个的官司,还不是因你而起?可叹此时你竟撒开了手!真是可恨!”虽道可恨,目中缠绵之意未褪,俯身上来便在她颊边印了一记,复又将她搂在怀中,作那亲昵之事,一番光景,不足为外人道也!
二人自成了亲,夜夜在一处。竟是新婚蜜月的日子。英洛虽被政事烦得头痛不堪,但她偏有一个好处。无论在女帝处受了如何不堪的鸟气,回到家来,均是端一张笑脸,哄得夏友欢喜无限,愈加缱绻。
因此,今日宫宴,英氏父子兄妹三人一桌,也不知是谁携着谁了?
酒至半酣,宫中乐姬舞人一场场跳下来,佳肴美酒,镶金砌玉的食皿银箸,照着通明琉璃宫灯,真是一场繁华盛梦,霓裳悦事。
正在众人享乐之际,忽听得殿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声斥责道:“狗奴才,竟是将本王也不放在眼内了?陛下可有令,不许本王面圣?”语声尚带着一丝稚气,竟是个少年的声音。
众人还未有何反应,多数外臣均在心内暗猜:能在殿外大闹并自称本王的,不知是先帝哪位皇子?
却见得殿上皇长子已经惶然向女帝面上看去,倒底小儿,尚沉不住气,口中喃喃道:“九皇叔?”
女帝面上已是铁青,冷冷道:“将九王弟带上来!怎么说今日也是宫宴!”
外面已是一阵喧哗,小黄门扬声道:“宣九王晋见!”
足音由远而近,一殿的目光都盯着殿门口,不过片刻,便见得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昂头进来,年约十四五岁,头上小玉冠之上东珠耀人眼目,面上一双秋水灿眸,潋滟非常,顾盼有辉。其下身着亲王袍服,月白袍服之上隐绣富贵花团璀璨,更显清贵之气。身量欣长,玉容含愁,到得殿前纳头便跪,口中已道:“皇姐恕罪!新春之日,皇弟本不该来惊扰皇姐,但三皇姐在宫外,不知身体如何?她虽犯下大罪,到底骨肉血亲,还望皇姐看在母皇面上,容臣弟前去探看一番?”不容得女帝答应,早已磕下头去,将殿内地砖之上,磕出了一串血印子!
女帝眸色暗了几暗,将拳头握得死紧,旁边李秋紧张的看看母亲又看看殿下所跪王叔,小脸染上愁意,几乎要急得哭出来。
这种时候,殿内众人都停止了吃喝,静阒无声,唯有少年磕头之时,将殿上玉砖撞得咚咚响。
半晌,女帝方柔和了面色,亲自起身走下来,将少年扶起来,道:“九皇弟说哪里话?三皇妹不过一时气闷,朕也不过是让她闭门思过!本拟待得她气消之时,自然让她四处走动。九皇弟现下找上来,既是新春,皇弟这就代朕去探看她一番吧?”
九皇子大概是没想到女帝轻易答应,本来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决定,此时被她扶了起来,表情未免有些傻呆。
女帝注目殿内,道:“哪位爱卿陪同九皇子前去探往三皇女?”
殿内诸臣皆低下了头。自李岚被囚,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如何还敢攀上李岚这位皇女?
却见得女帝忽尔古怪一笑,道:“英洛何在?”
那面色素来生寒的女子越众而出,跪在女帝面前,道:“臣但凭陛下差遣!”
“英爱卿,朕命你护送九皇子殿下前去三皇女府探病!朕这位皇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旁边九皇子面上热血披面,他犹不屑的看了这女子一眼,冷冷道:“有劳英大人了!”
她亦淡淡道:“不敢!殿下请!”决无攀结之意。
九皇子冷哼一声,当先走了。
九皇子,名瑜,其实年方十三,先帝与兰贵君之幼子,李岚之幼弟。出生之时,先帝曾缈想其长大成|人之丰姿,盛赞“其颜如玉”,故赐名为瑜。幼时深得先帝喜爱,故四岁之时已有封号,为楚王,乃先帝众多皇子之中唯一有封号的王子,备受尊荣。
自先帝薨逝,兰贵君被逼殉葬,李岚被囚,李瑜皆不动声色,今日大宴之时冒死前来,逼得女帝发作不得,无奈之下允了他,无论何人思来,这小小少年,已渐露峥嵘。
兴庆宫内,他大闹国宴,英乔曾在英洛耳边小声将这少年来路点拨。英洛出得宫时,已见宫门之外驻留一辆华丽马车,想来便是亲王车驾。马前一清秀小子见得二人出来,身后随行一队御林军,早早趴伏在地,竟是自充踏马石之责。
李瑜大概在宫中生活太久,将额上血迹擦过之后,眉眼之间的骄矜之气此时方显了出来,抬手指道:“你,侍侯本王上马!”他的手指所指,恰是英洛。
那马车之前跪伏的小子苍惶着一张脸,悄悄抬起头来打量面前情势。英洛身后程元与陆姜乍然变色。陆姜向来稳重,程元却是块爆碳,上挺身上前,道:“楚王欲要我家将军充当下等小厮,岂不是侮辱臣下?”
那知李瑜抬抬下巴,傲然道:“不过是皇姐面前的一条狗,皇姐指东,她不敢往西,焉敢在本王面前摆起架子来?!”
英洛忖其意,大概是看不惯自己近日所为,故要折辱与她,好出口郁气。她也不作怒,淡漠一笑,道:“程大哥退下,殿下既要小臣做这踏脚石,也无不可,只盼殿下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李瑜一双秋水眸子睇过来,倔强道:“本王所做的事,岂有后悔之理?不过是服侍本王上车,这般的推三阻四,是不愿将本王放在眼里么?”不知为何,他面上忽然涨得通红,就是不肯松口。
英洛见这眉眼,忽然想起初见这少年,便觉熟稔,竟有几分似曾相识。此时见他这样子,脑际不由飘过来同样一张少年的脸,正是薛 嘉,这两小儿,不情愿之时竟有几分神似。
身后御林军面面相窥,不知这一向温雅不与人为难的楚王殿下今日为何如此刁难这位女帝面前的红人?却见得那年轻女子冷艳的面容之上盛满冰寒之气,上前几步,立定在车驾前,撩起紫色官袍随意跪定,趴了下去。多少寒门士子一生梦寐已求的富贵锦袍,却被楚王一脚踩了上去,印上一个大大的脚印。背后程元已经气得面色铁青,陆姜使力拦着他,才不致上前暴揍楚王。御林军众人,由不得抽气。
这程陆二人,自跟了英洛,战场上同生共死,早生了兄弟情谊。英洛又向来体恤,必要时候从不拿侍卫来填命,他又是一介粗人,比不得陆姜有几分机变,哪肯眼睁睁看英洛受辱。
眼见得李瑜上了马车,陆姜才放了他,他也只得喘着粗气,面色铁青将英洛从地上扶起来,抬手猛拍她背上脚印,猛然省得男女大防,不由紫涨着脸退了回去。
英洛这日陪同李瑜离开,尚不知错过了许多好戏。
女帝自登基以来,后宫并未添置人数,不过是以前的十来位,却无正夫。这日国宴之上,各位官家少年郎梳妆了前来觐见女帝。李瑜大闹宫宴之时,亦有数位官家小姐在台下将这少年亲王细细打量一番。及后来各个探得乃是兰贵君所出,皆打了退堂鼓。
众官员之中家有男儿者,父母一方但凡有那富贵想头,无不把儿子往前推。女帝被一帮少男拥上前来敬酒,到得后来大概真是有了几分醉意,被逼不过,竟随意将几位少年指给了二皇女为侍。
二皇女谢恩已毕,再复叩首方道:“皇姐既然如此操心臣妹的婚事,不如就给臣妹指定个皇妹夫吧?”
女帝醉意醺然,笑问道:“不知皇妹属意哪家少年郎?”
二皇女李安呐呐道:“臣闻得驻守雁门关的少将军钟瞳尚未婚配……”
……
宣熙元年春,一道旨意自帝京而往雁门,女帝赐少将军钟瞳婚配二皇女为正夫……与钟瞳同日进门的,还有三位世家少年郎,均为侧夫……
探 病
三皇女李岚的府邸,座于长安城内的朱雀大街之上。马车不过行得半刻钟,便停在了一处富贵逼人的住宅前。门前两座石狮雄踞,强悍威猛。
程元上前,将朱漆大门之上兽环频叩,只听得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一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冷冷一眼扫过来,程元不由惊诧道:“海大人?!”
见英洛懵懂,陆姜上前两步悄声在她耳边道:“将军,这人名叫海纳,乃是宫内第一高手,武功路数邪门,据说能吸人内力,他那武功却有个堂皇的名目,叫‘海纳百川’!宫内侍卫皆不敢得罪于他!”
李瑜此时恰下了车驾,抬头轻笑:“海大人,有劳了!陛下差我来探望三皇姐,还望通融!”
海纳小心验看了腰牌,不见恭敬之色,只冷冷道:“楚王里面请!”
李瑜竟也不恼,绽出一抹笑容,安步当车,向着府内而去。
程元看得瞠目结舌,指着他的身影道:“他……他……”
英洛好笑之际,挥手将他手臂拍下,道:“程大哥还不快进去,这位海大人好大面子,楚王如何敢得罪呢?”
海纳正随李瑜身后而行,大概听到了这句话,脚步略见迟缓,却也未停,径自向前而行。
陆姜拖着程元,英洛随后,紧跟着海纳而行。一队御林军竟不入内,只在府门外驻守,大概是得了旨意。
李瑜此次来到三皇女府,可谓咸酸苦辣,百味俱全。先帝在世之时,李岚这府邸在众皇女之中,算得上最好。园内景致,无不是当世园林巨匠所建!其中几处盛景,李瑜尤为中意,一年里总要拣些日子来此小住。哪知今日入得府来,目之所及,脚步所过,不过是残花败叶,枯荷瘦竹,更因数月之间,乏人料理,外面看着富贵温柔乡,里面不过是废墟荒草,径踪难寻。
李瑜强打精神,沿着旧时记忆,向李岚住所而去。身后几人紧紧跟随。
众人在李瑜的带领之下,不过一时便来到了一处院落。此处院落相较府内其他地方,竟是少有的整洁,院内并无及膝蒿草。
李瑜满心盼望能看见李岚的身影,强捺着欲从喉咙口跳出的心,一步步走进去。突然听得屋门响动,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浑身衣物脏乱不堪,发辫纠结,面无血色,双目深陷,目色全无灵透之意,只余呆滞钝昧,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身后,紧紧跟随着走出来两个年轻男子,俱都是衣装整洁,面色红润,五官精致可疼,偏偏满眼的不烦。当先男子身着淡绿衫子,道:“小孟,你看这疯女人又要去哪里?”
其后跟着的穿青色衫子的男子道:“管她去哪里!咱们去弄点吃的吧!被这疯女人带累的,连我们也被囚在此地,真正要憋疯了!”
英洛耳内只闻得一声惨嗥,宛如受伤的小兽,李瑜已经拨脚向那疯子跑去。他扑上去紧紧搂着那女人,一声接一声的惨嗥,刺人耳膜,简直不是人类应该发出的声音。
那疯子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只茫然的看了他一眼,陌不相识,便要死命挣开,偏偏李瑜不顾她身上气味难闻,竟是不肯松开,两相使力,弄成个极为难堪的局面。
海纳见状,不过冷哼一声,早早走了。
那两名男子目瞪口呆,不明白这锦衣少年为何要搂着这疯女人惨嗥,却似困兽犹斗。
英洛心下早沉,静观半晌,一步步走上前去,将李瑜狠命扯开,终于忍不住失声道:“李岚?”
她与李岚自扬州初见,一路之上相处,并无尊卑之念,极是投契,此时犹不能相信,再次讶然道:“李岚?”正是大战初捷,得先帝诏命,前来侍疾的李岚。然则,她又不是李岚,不过是一痴傻女子,闻得英洛的声音,大概是勾起了她脑海深处埋藏的影子,不过是偏头想上一想,茫无头绪,便放弃了。
李瑜复将那人搂进怀中,泪如急雨,纷纷落至李岚发际,衣衫之上,虽然停止了惨嗥,但早已热泪披面,呜咽难噎,不能自已。
英洛只觉双眸酸涩,朐臆之 间有浊气荡开,忽然紧走两步,站在那两男子面前。穿淡绿袍服男子却语声颤抖,道:“你……你……要干嘛?我们是陛下……陛下亲赐的殿下的小侍……”
两人只见这年青女子双瞳赤红,竟是含着深沉恨意,只觉寒意沿着尾椎骨一路而上。那淡绿袍服的男子话未说完,便被这年轻女子当胸一踢,余者只闻嘎巴一声,竟是胸骨断裂的声音,他瘫倒在地,不住惨叫,惊得李岚也一声惨叫,竟是饱含深切的痛楚。她自己不防被自己这样惨痛叫声吓得怔住,趁得李瑜不防,竟是猛然间一推,从他怀中挣脱,转声便跑进了屋内,哐当一声掩上门去……
剩下那青衫男子身体拌如筛糠,哆哆嗦嗦,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英洛余怒未消,不过重重一脚,也将他踢了出去,不知断了几根胁骨,躺在那里直哼哼。
程元与陆姜一路亦与李岚同行过,对这位皇女豪迈爽朗印象深刻,见她落到这样下场,皆心有恻意,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帮忙。
先帝过世,兰贵君被毒杀,李瑜未掉半滴眼泪,更不闻哭声,这会子见得李岚惨状,半疯不颠,忽尔号啕大哭,惊天动地。边哭边砸门:“皇姐你开开门啊!皇姐……我是小瑜啊……我是小瑜……”
英洛这一日完全强盗行径。
先是将女帝赐予李岚的两位小侍给踢得骨断肉翻,然后将李岚房门砸开。若李岚清醒之际如何能容得她这样放肆?偏偏屋主昏昧呆滞,任由她大力毁坏屋宇,蓄意伤人。
李瑜被这女将军冷厉果决的手法给惊得呆了,迟一刻进去之时,只见那传闻中素无笑意的大周酷吏,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将双手摊开,乔装温柔,细声哄骗李岚:“小岚乖,过来……到姐姐这边来……”
如果不是悲痛击心,磐石重压,李瑜几乎要笑出声来委实太过可笑!
程元与陆姜进得屋时,大概也没想到自家将军也有温声细气的时候,只因情形太过诡异,方没有笑出口。耳边只听得她一遍遍诱哄李岚:“小岚乖,到姐姐这里来……”
被诱哄者将她打量片刻,愈加将自己缩成个小团,抱膝坐在地下,甚直将那乱发纠结的脑袋都搁在膝上,只装没听见。
纵然李岚智力全无,或者只得四五岁,怕是听见“姐姐”二字也早已逃开了。她贵为皇女,排行老三,前面两位姐姐的父亲都不甚得宠,大明宫的角落里总有那二人联袂而来,暗地里将她打得鬼哭狼嚎。可恨太女从小狡诈,打起李岚来虽不手软,但下手之处是细细研究过的,头脸决对不会留有青痕……
叫得无数声,眼见李岚毫无反应,只听得李瑜涩声道:“姐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我的二位皇姐!”姐姐与皇姐,一字之差,更见亲疏。
英洛只得放弃诱哄计划。
李瑜随意坐在李岚身侧,也不管泥土污了锦袍,只细细将李岚打量。李岚大概见这少年对自己并无恶意,眸光清明,亦睁大了眼睛,将他不住打量。
半晌,少年轻声道:“我求将军一件事!”
英洛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谦逊的口气说话,不由答:“什么事?”
“我想麻烦将军为家姐洗个澡!”
英洛看看李岚身上纠结成毡的长发,与脏乱不堪的衣物,头疼道:“好!”
屋外那两小侍躺在料峭寒风中,呻吟不绝,却也无人理会。
程元与陆姜负责烧水,李瑜将内室那两小侍的衣物拿来作为李岚换洗衣物。英洛好不容易将她哄进浴桶,将她身上衣物一层层扒开,却在她后背与臀部之上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一面早先听得传闻,先帝过世之时,太女将李岚差点打个半死。她背上伤口大概失于调养医治,竟是留了许多化脓之后的疤痕,可想而知当初的惨状……
李岚大概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被热水浸泡之后便有了笑意。英洛趁此机会,问了许多问题,总见她乖顺点头或者摇头,傻得天真可爱,从她口里却不能掏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英洛打了皂角,将她的一头长发搓来搓去,但见黑色油尘不断流下来,程元与陆姜不住介烧水,竟是洗了一个时辰,方将李岚收拾干净整洁。
李岚再次出去,除了温发披散,面容呆傻,已经让李瑜极为满意了。少年红着眼圈向英洛道谢,小心翼翼扶她坐下来,在她面前念叨了很久,将小时候的趣事都拿来讲,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时而有丝淡笑在面上浮过,似乎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时光停驻在某个值得回忆的午后……
不知道在她的世界里,有没有李瑜……
寒 意
纵然李瑜再不舍其亲姊,黄昏时分,海纳悄没声出现,做一个送客的姿势,他亦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李岚疯颠。虽已被英洛洗得洁净,喂的半饱,却仍不解离情,见得李瑜起身欲走,也不知道挽留,只一味发呆。
英洛只见那矜傲少年背转身,低头打量叠堆在墙角处的枯藤。墙角处不知栽种了何种植物,经过寒冬肃杀,一片枯叶也无,唯有藤蔓虬曲,形状奇特,扭曲亦如这世界。有密集水珠不断滑落,在空中徒留两条晶莹的线,转瞬跌落地下,不见踪影,让她有一瞬间的错觉,那一刹不过是眼花罢了。
她想起来时路上,少年将怀中手帕拭擦额头血迹,随手丢弃,只得暗叹一声,背过身去,只盯着不远处李岚看,将自己帕子递过去。
过得一刻,她感觉手中帕子被人取走,那人指尖冰凉,仿如蝴蝶曾轻驻片刻,转瞬飞走。
回宫的路上,李瑜一直坐在马车里,上下车之际,再无心情刁难英洛。便是复命之时,对着女帝,也无半点精神,不过坐得一刻,闲聊两句,谈及李岚现状,神态安详,不过两句:“三皇姐大概是一时痰迷了心窍,待得清醒了,定会向皇姐陪罪……”寥寥数语一遮而过。
看在英洛眼中,不免觉得,不久之前悲痛欲绝之人,大概另有其人。
女帝或者早得耳报,道:“闻得爱卿今日在皇妹府中大展拳脚?”
英洛诚惶诚恐:“陛下早知!臣今日始知自古欺上瞒下之辈最是可恶!本来陛下爱妹心切,特送两个小侍去照顾三皇女,结果那二人仗着是陛下亲赐,竟是将殿下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臣去之时,正逢着这二人刻薄殿下,臣一时气愤不过,将他二人教训了一番!外间不明真相者众,若给不相干的人知道了,三殿下受委曲不要紧,真是有损陛下清誉!万一给人涂抹成陛下手足相煎,真是大大的不妙啊!”
女帝嘴边浮上一抹不知是讥诮还是微笑,她道:“既然这两个狗奴才不肯好好服侍三皇女,待朕过些日子,挑个合心可意的送过去照顾!”
李瑜闻得英洛这番话,虽知听起来句句回护女帝,实际上却是为李岚抱不平,但心中愤郁之气,终不能解,只将手中绢帕捏得死紧,五指泛白。
女帝沉吟半晌,却听得英洛“唉哟!”一声,道:“楚王今日好一顿劳累,面无血色,陛下向来爱护疼惜幼弟,不若请殿下去歇息?”
女帝哑声道:“皇弟退下吧!”
李瑜从从容施了一礼,将英洛狠狠盯了一眼,退了下去。
大殿之上,一时之间只剩了她二人。女帝难得露出浅笑,道:“爱卿今日离开,可不知道后来情形。你大概还记得驻守雁门的钟将军吧?”
“臣记得!”
英洛苦思,不知这女帝今日怎么忽的想起钟瞳来?却听她悠然道:“二皇妹求朕赐婚,朕今日已经下诏赐婚了!”
女帝不错眼珠盯着面前女子,但见她似乎略为惊愕,复转释然。竟是有丝不悦,她不由补充道:“众位臣工眼见皇妹终身大事已定,这大明宫内,却无皇夫来主理后宫,着实不成体统,朕近日欲在京城内世家子弟之中挑选品貌皆上选者,打理后宫!”
英洛腹内几转,仍不知这女帝打着什么好算盘,只作恭谨之色,凝神细听。待得女帝轻启丹唇,道:“令兄英乔书画双绝,可谓世家子弟之中的佼佼者”
心内突的一跳,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急急打断她道:“陛下天纵英姿,自然有良人可匹配。小臣家兄浪得虚名,论起品貌来,不过尔尔!臣一片丹心,陛下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女帝数度闻听她此言,早知乃敷衍之词,唯今日急切之间,露了破绽。心如明镜,也不点破,只道:“近两年兵戈四起,国库空虚,不知爱卿有何良策?”
英洛此时心知,女帝今日既已牵着自己鼻子,挣亦枉然,不若顺着她的意,且看她有什么后招?面上仍一派谦逊之色,道:“臣一味只知打仗,粗鄙无识,委实不知这国库如何充盈!不知陛下可有何妙招?但凡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小臣万死不辞!”
女帝在座上揉揉额角,疲惫之意顿起,道:“南方世家大族之中,兰何易三家,素来敛有财富。朕近日闻得易家在京城亦开了店铺,盈利非比寻常……”
这不是明抢么?
英洛几乎要脱口而出了。想及那位爱财如命的易大公子,与精于算计的易二公子,只觉此事说来十分头疼,成与不成亦是未知数。但思及英乔婚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这一夜英洛离开皇宫,只觉全身发凉。暮春的天气寒意颇深。她寻得宫门外自家马车,乘坐至崇仁坊,只见此处灯火通明,遂弃车而行,将车夫遣回了家。唯有身旁两侍卫不肯离开,随侍在侧。
她亦不多做选择,随意捡富丽堂皇的酒楼进去,要了几壶酒,各色小菜吃食,一口口饮下去……
窗外小贩卖各色小吃的吆喝声不过是大周盛世画卷里面极为不起眼的一笔,满楼红袖招亦是这世界的一抹艳色。唯因这画卷繁华,艳糜,而少有人能注意到其下的波涛暗涌,凶险血腥。
英洛将面前桌上酒一壶壶灌将下去,酒意醺然,愈觉这世界荒唐透顶。每日里卑躬屈膝,奴颜侍主。她将自己纤手伸出来,只见手指饱满,骨节纤长,便是连指甲,也是粉粉润润,惹人垂怜的。如何会有人知道,便是这一双手,掀起长安城的腥风血雨?
程元见得有了几分醉意,捅捅身旁陆姜,悄声道:“将军醉成这样子,不要紧吧?”
陆姜尚未回答,却听得他们身旁,有一把声音道:“难道你家将军真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有多少人希望她醉死不要再醒过来?!”
二人齐齐转身,怒目而视,却见面前站着的男子身着长衫,口中虽说了刻薄话,但他生来丽色夺人,魅惑狂狷。寻常人见着这样男子,无论他说什么,早不由连连点头。饶是程陆二位不是无知之辈,亦忘了反驳,只呆呆看着他。
却听得噗哧一声笑,自他身后探头出来一位年轻女子,笑容明媚,五官姣美,早嗔怪的白了男子一眼,道:“二哥就会胡说!姐姐现下做了大官,得罪个把人,还不是小事一桩?怎的到了你嘴边,全都变了味!“
那女子说完,也不顾程陆二人的呆相,大步而去,将醉倒在酒桌上的英洛扶了起来,只见英洛朦胧间努力睁大了眼睛瞧上一瞧,恍然大悟般道:“哦,居然梦见了小三儿!”抬手将易小三儿的脸蛋捏定,口中喃喃道:“做梦也能梦到这脸,居然……跟真的一样……”将她脸捏得通红,忽然手一松,醉晕了过去。
易小三儿哭笑不得,又气又怒,道:“二哥,快点过来搭把手儿!你想看着她压死我吗?”
刚刚语出不敬者,正是鬼见愁,此时得妹妹纠缠,虽心下不愿,也得挪过去,将那醉得不醒人事的女子抱在了怀中,鼻端只闻得幽香阵阵,竟让他手心起了一把汗!
程元此时方省起自己护卫职责,急急上前拦截道:“二位,公子小姐,你们是准备把我家小姐放哪里?”
那一贯刻薄的男子轻描淡写道:“挖个坑,埋了!不妨埋在花园里,左右不占地,还造福花草,化作护花泥,岂非一举两得?”
程元抹一把额头冒出来的冷汗,道:“公子小姐一见便知,是体面人物。挖坑埋人这种力气活,就让老程我这种粗人来吧!”说罢意欲从鬼见愁手中将英洛抢回来,哪知那人不肯放。
旁边观望的易小三儿凉凉道:“你们不放心我们,我们还不放心你们呢!不知道将我姐姐带到什么地方去!我还从来不知道姐姐用起贴身侍卫来了?!”
程陆二位只觉这两人缠夹的厉害,又不放心将英洛交予他二人,一时情急,不由一掌挥出,向鬼见愁袭去!
醉过去的英洛大概不会知道,这两人斗得厉害,将酒楼之中但凡离二人近一点的东西都拿来投掷,不过片刻,食客全都被吓跑了,肥胖的掌柜哀号连连,只恨今日有眼无珠,招了瘟神上门,将酒楼砸得稀烂。
武斗的结果是鬼见愁赢了,将英洛搂在怀中,几个起落从酒楼窗户跳了下去,后面跟着个少女,边追边嚷嚷:“二哥别跑,二哥别跑!”
程元与陆姜,眼睁睁看着这兄妹两人跑得不见踪影,跌足不已。
英洛酒酣好眠,一觉醒来不觉呆住,她住在一间陌生的房间,屋内摆设很是清雅,不似女子闺房,竟是男子处所一般,骇得她从床上跳起来,检视全身衣物有无整齐,身体有无不适,不过片刻,方吁了口气。看来此次运气好,难道碰见了君子不成?
这个谜底,不过稍后,便得到了解决!
心 忧
英洛既醒,片刻之间,门外便有人轻叩门扉,轻声道:“英小姐,起床了没?”
她不由沉吟,莫非是此间主人与她相识?!漫应一声,便有两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进来,皆品貌不俗,从身上衣裙所见,非奴非仆,但行动却似奴仆样,一位手中端着洗漱用具,一位手中提着小小朱漆食盒。
二人手脚颇为利落,一时半刻侍侯英洛梳洗已毕,正在用膳之际,听得门外一把娇脆的声音道:“姐姐起床了没?”
易小三儿?英洛一口肉粥差点喷出来,素日镇定如常的功夫此际全不顶用,若不是此屋只有一处出口,她当真要寻个侧门遁去!
纵是酒意上了头,她亦不能忘记昨日答应女帝的事。更何况此时,她尚未想好如何应对女帝与易家之人。奈何小三儿喜孜孜推开了门,笑道:“姐姐酒醒了?”竟是一派天真热忱之气象。
英洛略微点点头,将口中粥强咽下去,小三儿已扑了上来,执着她手轻摇,半是嗔怪半是埋怨道:“姐姐成了女将军,建功立业,连小三儿都不理了?!”
只听得门外有男子道:“英将军如今圣眷正隆,小三儿你还不好好的求求你这位英姐姐?”
别人倒还罢了,方才侍侯英洛梳洗的两女面带喜色,道:“二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鬼见愁推门进来之时,小三儿正调侃二女,道:“春晴婉尘二位姐姐如今是越发的离不开二哥了,他不过出去一遭儿,你们两位便坐卧难宁,听得他回来,喜成这样!我看也简单,不如过得几日,择个好日子,将你们收在二哥房里,岂不两全?”
两女羞红了双颊,齐齐摆手道:“三小姐又来打趣我们作奴婢的!不过是个奴婢,三小姐若觉得怎么差遣合意,但凭三小姐作主!”恰逢易数正进了门,二人含羞带怯瞟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严整,与平日无异,心头皆不由浮上一层失望之意。
英洛向来不通庶物,此时听得她三人如此说话,不由起身正色施了一礼,道:“竟是不知二位是未过门的嫂夫人,真正失敬!竟劳动二位前来服侍我,洛在此陪罪了!”
二女羞红了脸,被钉在当地。却有人上前扶住了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