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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回时第18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草,战时便作藏兵洞,谓之逢危必出的利器。

    常露虽自傲,但见识非浅薄之辈。将此图细细研看已毕,拍案叫绝,忍不住对这位周将军的妻主生出了相惜之意。她却不知此图出自易柏之手,对这位军饷到了不过几日便拿着李岚手书的欠据前来要债的商人唯有不屑二字可以形容。

    李岚大概是考虑到易柏的性格,所幸军饷之外还有笔专银便是酬还此欠款的。常露将这笔款项交割清楚,收了李岚欠据,回头不住口咒骂这祸国j商,一壁又盼着英将军快点归来,二人就甘州城重建,好畅谈一番。

    哪知常露左盼右盼,归来的英洛却病病歪歪。当日大军进城,她亦是偎在平狄将军的马上,寻常军士只看到那露出斗篷之外的一把玉手,苍白无半点血色,竟似白玉雕成……

    待得晚间常露去将军住处探往,便见得二人门外正站着一纤弱少年,眼圈红肿,手中端着漆盘,盘中盛着清粥小菜,珠泪滚落下来,将盘中细粥砸出两个小坑,他亦无所觉。

    入得屋内,平狄将军正忧心忡忡坐于一旁,英将军躺在床上,昏懵不知。夏公子正在把脉,目中盛满痛惜之色,常露几乎要疑惑是自已错看……

    这几个月来,夏公子穿行城中,每日忙碌为众将士诊治,很得诸人爱戴,都赞他妙手回春,当世华佗。

    不过半晌,夏公子将英将军那只纤手小心掖进被中,对上一旁焦急的周将军,重重看了一眼,竟然轻描淡写道:“洛洛只是连月来奔波,操劳过度,饮食不善,只要好生照顾,细细调养,必然好得起来!”

    常露在旁直觉这二人中间暗流涌动,寻常人等不宜上前。匆匆告了罪,抬脚便出去了。

    周峥闻得此言,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夏友继续道:“此番洛洛身体亏损的厉害,还请将军房

    事之上多多节制,否则,伤了内元,将来便不好作胎了!”

    刹时,大名鼎鼎的平狄将军俊面飞红,不知是带着点喜意还是忧意,将床上静静昏睡的人儿看了一眼,咳两声方道:“衡既然如此说,必然知道轻重,为着子嗣想,近日你便宿在这院里,专意照顾洛洛吧!难免将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大哥?!”

    二人此前也曾共事,但共事于国家与共侍一妻可谓天差地别。前者是为公事,日间劳碌过后自然不必在晚间相见,但后者除了不可能在一张床上出现之外,晨昏必然会得相见。

    周峥此话方完,按着往日夏友的脾性,他必是会大闹一番的,哪知道此际他却只是绷着张脸,道:“大哥说得是,衡这就搬过来,专心照顾洛洛!”竟是施了一礼,转头出去了。

    周峥大大惊奇了一回。此际与英洛大漠再次同生共死,狼口逃命,他自然体悟不同,想到夏友那种痴意,自己也不由有几分动容,虽然难免会梗在心口,但总是比失去的要强……

    那日大漠黄沙漫卷之后,英洛便沉沉睡去,无论他如何呼叫,她亦不肯醒转,唯有呼吸不停。后来被大队人马搜救,就算他以口哺水,也不见她有何反应,那种惊惶痛意,真正教人绝望!

    晚些时候,夏友带着苗家四女一起住了进来,端茶喂药,不过半日英洛又醒了来。见是夏友在身侧,自然免不了惊喜非常,抓着他端药的手不肯放,一径的傻笑,口中颠三倒四:“睡了一觉就出了沙漠,再睡了几觉就见到了衡,不知道我再睡过去,还会见到什么?”

    旁边周峥夺过药碗道:“你要是再睡下去,保管醒不过来,谁都见不到了!”一勺勺喂下去,英洛乖乖喝了!只是手再不放开夏友,双眸之中渐渐绽出光华,只来回在二人身上扫动,不明白这二人何时如此和谐相处了?!

    周峥本不惯做这些,此时不免粗手粗脚,语声听来似有凝噎,他亦不再说话,但见她逐渐恢复精神,心下很是宽慰,不过片刻,便将碗中药悉数喂完,方道:“我去营中看看,衡且代为看顾洛洛罢!”

    不待二人回答,早掀帘出去了。

    英洛虽然疲倦,但精神不错,尚能将沿途风光一一述尽。她专捡轻巧之处说来,将战场凶险略过,最后在夏友逼问不住之时,方略略讲了讲瞎木征之死,树下群狼环伺。

    夏友此时唯庆幸面前之人除了身体虚弱之外,并无大患。小心将她揽在怀中,不过片刻,便传来她平稳的呼吸之声,却是支撑不住,已经睡过去了。

    不过几日,西突厥递来国书,同贺铲除瞎木征之大捷。

    阿史那达曼自得知瞎木征身亡,自然退兵回国,表过不提。

    五月里,英洛在夏友的经心照料之下,身体日渐康复。每日便在营中练兵,闲时与常露讨论甘州城重建的不妥之处,共同参详,日子悠悠而过。

    易柏自得了李岚所付款项,早离了甘州城,不知是回了江南还是在塞外发财,英洛自然无从知晓。

    拜 堂

    西北边陲的甘州城,自去岁历经战火,今年八月份大致已经重建完毕。

    新建的城墙设计奇特,内设藏兵洞,每洞均可藏千人左右。城内现住的百姓乃是去岁战火燃起,各州流离失所的难民,闻得甘州城收容难民,提供衣食住处,但须以劳力抵偿租屋所费,若有踏实肯干者,官府自然会在城内各处完工之后,奖励此屋。

    据说这些新出的规条与城池设计,均出自一位姓英的女将军,可惜因为在战争中受了伤,这位女将军甚少在城中露面。

    每日难民涌进城之后,通通在一位年轻官员处登记入册,按家口大小分得住处,休息一日,第二日便有官兵带领前往干活。这些人所往各地,有人去建城楼,有人去建官署,有人去建驿站,有人去建市场,便是连市场,也详细分类,遍布四城。

    如花鸟走兽的市场,买的自然都是活物。还有菜市场,杂货市场,自然都是吃的与平日所费,分类详细。便是此城未毁之前,也全无如今这般规模。

    这日官署又迎来了三个前来投奔的难民,其中两个正是少年,身材高瘦,另有一人年约三十,身长腿短,一张紫褐色的脸膛,尽显敦厚之相。

    这三人却是一家兄弟三个,家人俱在战争中丧命,唯有作兄长的带着两个兄弟逃了出来。前一日兄弟三个领了屋子,第二日恰被指派到了官署来干活。

    官署里干活的难民有三四十人,但其中最为热络的却属胡四。胡四身高体宽,战争未起之前是位屠户,做小生意练就的好口才。这兄弟三人刚来,便前来套近乎。

    两少年大概在战争中受了惊吓,话不多,只木着头干活。唯这老大,不忍拂了胡四的好意,边干活边陪着胡四多聊了几句。

    胡四道:“兄弟打哪来?”

    这人老老实实答:“沙州!”

    胡四大概是想到了沙州屠城惨祸,不由惋惜的看了这老实人一眼,道:“兄弟姓啥?这两位小哥……”

    “姓闻,以前庄上人都叫我闻老大,那两个是我弟弟,从沙州逃过来的!乡下孩子,不禁吓,自打了仗,吓得有点糊涂了,还请老哥多担待!”

    胡四爽朗一笑,道:“闻兄弟不必客气,我替你照顾这两位小哥!”

    闻大讷言,唯面上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

    胡四虽是个屠户,但有一幅侠义的心肠。这日晚间打饭之时,有人欺负闻二呆气,抢了他两个馒头,被胡四看见,将那人摁到地下一顿暴打,连连求告,他方罢了手。

    不想这事正巧被巡视城建的常露看到,审明来龙去脉,虽也罚了胡四少两餐饭,但将抢失那人罚站在官署前面,举木牌示众,上书其罪状。此人被路人指指点点,羞惭欲死。

    胡四虽饿了两顿,但精神尚健。不想回去之时意外得知竟是与这三兄弟成了邻居,自然无话不谈,兴致勃勃与闻家三兄弟细数这甘州城内的官员轶闻。

    说到常露,便赞她:年纪轻轻,容貌生的又好,心肠也是极好的,听说还与宫里的贵人是亲戚,却半点没有皇亲的架子,处事公平得很!

    闻大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位常将军这样年轻,不知道有没有夫婿?”

    胡四得闻此言,简直两眼放光,犹如常露便是自家闺女一般,拍膝惆叹道:“那倒还没有!你不知道,这常将军这样出众,总要找个相配的夫婿才好吧?可着城中总共”他伸出肥乎乎的五根手指头来,“总共也不过有两位长得最为出众的男子,却都跟另一位女将军有点关系,一位被她娶了,另一位听说最近也在筹办喜事,准备八月十五这个好日子娶进门来!”

    闻大敦厚的脸上难得露出好奇的表情,观之有点傻气,问道:“这位女将军,难道比不上常将军?哪这两位最为出众的男子是什么人?”

    胡四扳着指头数:“这位女将军,姓英名洛,她倒不常巡街,听说是打仗的时候伤了身子,正在静养。说起来,她的这位夫君倒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便是一等忠勇候,平狄将军周峥!”

    便听得闻大激动的“嗐”了一声,道:“就是杀了瞎木征的那位周将军!”

    胡四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时充满敬意道:“正是!这位周将军从前听说驻守雁门关,这边儿打起来才调了过来!便是连这忠勇候,也是新近才封的!”

    闻大不由叹道:“这位英将军,将这样大将军都娶进府里当夫郎,怎么还要朝三暮四,不知足,大张旗鼓的纳小爷?”依着他的心思,周将军既杀了瞎木征,便是西北老百姓的救命恩人,如今听说他妻主别娶,想来是不讨妻主欢心,不久之后,怕是会被彻底冷落!”

    是以难民闻大,对于这位英将军新娶的小爷倒是意见多多。

    不想第二日,闻二铺瓦,不小心从屋顶掉下来,闻大见了这位即将成为周将军兄弟的小爷。

    当日闻二掉到了地上,旁边有兵士前去报讯,不久之后,便见一青衣男子挎着个医药箱前来,面若芙蓉,目如朗星。身后跟着两个衣饰奇怪的女子。

    男子在旁诊治,闻大听得他低声问闻二身体各处的感觉,边紧急处理。旁边那两名女子依次将药箱中他所需要递过去,配合极为默契。

    闻二这次从屋顶上跌下来,断了两根胁骨,要将养很长的时间。

    向晚,闻大与胡四坐在一处闲聊。

    闻大谈起这位年轻大夫,赞他:长得真好!医术高明,后面跟着两个女子,看着倒不像是侍女,长得也美,他都不多看一眼!

    胡四自然有义务告诉他:“那便是英将军要娶的小爷,医术高绝,好多快死的人都给他救活了!”

    提起这事,他犹在长叹:“常将军多俊的女子啊,这位大夫如果与常将军成亲,不正好是两对美满姻缘么?”

    不过几日,城中大肆议论这件亲事。传说这位英将军,怕甘州城内东西质陋,委曲了这位小爷,竟特意使了马队从京中采购,便是这位小爷头上一顶翠玉小冠子,也是价值不菲……

    到了成亲这日,甘州城内难民皆停了工,休息一天。闻三在家照料闻二,闻大与胡四挤进热热闹闹的人群,前去观望。

    自甘州城内大部分住屋重建完毕,城内自然规划出了一片地建了军营,这位英将军与周将军及她的家眷便住在此处。只因军营连着小校场,这日竟是在小校场搭了花台,上面红绸之上飘着“天作之合”四个大字。

    台下将士皆列队观望。唯中间铺开红毡,供新人踏足。台上坐着的除了周峥,便是常露,还有几位年长些的将军,中间却是供着两块蒙了布的牌位,不知是何人?

    小校场内这日除了驻军还有涌进的难民,便是再过得十年,这些人也不能够忘记这桩亲事。

    俊美的新郎挽着新娘逶迤而来,鲜红的锦衣衬得男子容颜如玉,女子凤冠上的绡红纱被西北的朔风吹起一角,肤如白瓷,更显得朱唇若丹,……唯有搭在新郎手中的手,欺雪雕玉,衬着身上大红描金锈的锦衣,惹人遐思……

    二人踏着红毡而行,劫后重生的甘州城内,数万将士们沉默的看着从身旁走过的新人,一色的大红锦衣,沉默的相扶相携,彼此的呼吸可闻,眼神交融,轻齐的步履一样的安适,向着红毡那头一步步走过去……

    数千的难民看着这位医术无双的男子与这位传说中明慧善断的女将军携手而来,衣袂翩然,几疑是画中仙人……

    万人注目的校场之内,年轻女子边走边柔声道:“衡,我说过有一日必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可满意?”

    年轻的男子再也不能压抑的微笑如花绽放,芬芳怡人,见者醺然欲醉,他却不觉,只一径注目面前的女子,道:“我只想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二人缓缓走上高台,站定在几案之前。早有兵士在案下设了红色绣垫,闻得赞礼人念祝词,之后便是发号令:“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二人依礼拜毕,更有人斟了茶盏过来,新郎上前,郑重向周峥敬茶。周峥回看一眼那面目模糊的女子一眼,将杯中茶饮了下去!

    赞礼人正高唱:“礼成!送入洞房!”便听得远处一骑而来,马上之人高叫:“圣上驾崩甘州城内众将士接旨”

    无论台上台下,忽啦啦跪倒一大片。更有西风强劲,将桌上靠左的一块牌位之上的红布吹得掀了起来,露出下面“夏远威”三个字,旁边跪着的中年男子无意中抬头一瞧,竟是瞬间面如土色,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情一般,抬头将夏友打量了几眼,似在努力回想一些旧事……

    不过片刻,那传令兵便骑马而来,马蹄踏在红色毡毯之上,踩出一片尘土,将不久之前的风光旖旎踩踏殆尽,只余尘土飞舞,如现实一片狰狞。

    他顾自跳下马来,宣读圣旨……

    美人计

    台上台下数万余人跪倒接旨。只听那传旨之人读来朗声读来,圣旨之上词藻尽显华丽哀荣,台上新郎新娘跪如木塑泥雕。

    台下难民所跪之处,胡四将身体扭得几扭,方才觉稍微舒服。旁边闻大听了半天,小声道:“胡四哥,这圣旨上都说了些啥?”

    胡四虽豪气,但却并不识得几个字,当下摇摇头道:“不知道!”

    却听旁边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摇头晃脑,随那传旨之人念念有词,边念边赞不绝口。此人乃是从前乡下的教书先生,战争逃亡之际差点饿死,干起活来无精打采,不知被别人讥笑了几回,往常全无神彩,此时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不肯放过,小声道:“这圣旨上说啊,现今的女帝驾崩了,皇太女做了女帝,明年便要改年号为宣熙元年,这位新帝便叫宣熙帝了。圣旨上还说,这位英将军曾请战前来西北,如今西北既已平定,她自然可以回京了。西北仍留常露常将军与周将军驻守……”

    旁边诸人只听他拉拉杂杂,讲了半天,早将目光放到了高台之上。

    一番参拜之后,忠勇候周峥上前接了圣旨,跪拜谢恩。更有兵士上前,将花台之上所有红色物事换下。新郎与新娘早早入内,大概是更衣去了罢……

    天载二十五年八月初二,女帝驾崩。据传,三皇女李岚君前失仪,被太女下令拖下去杖责,差点毙命。圣上遗旨,皇贵君殉葬……

    八月初四,太女在灵前即位,号宣熙女帝。麻衣素服,极为哀恸……

    八月初八,先帝入皇陵,皇贵君感念先帝恩情,服毒自尽,葬于先帝身侧。三皇女李岚,痛失父母,几日滴米未进,性命垂危。宣熙女帝怜妹孤苦,特赐两位良家子,随侍左右……不过几日,李岚终于醒转,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人都道乃哀痛太过!

    这些事,当时接旨的新郎新娘俱都不知。却是回京之后才悄然得知的。

    八月十五的甘州城,月色清寒,寥星散落。原来的新房今日自然全换成了素装。便是那两根红烛,亦换成了两根白烛。

    夏友自进了洞房,便愀然不乐!

    英洛窥其心境,总是一场婚仪被无端端打搅,大概他定在心内暗恨这先帝死的真不是时候罢!?

    将头上冠饰取下,手上耳上各类簪环脱落。苗家四女这时候端上来热水净手。二人收拾完毕,便见她四人喜孜孜各端着银制酒杯上来,齐声道:“恭祝师傅师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

    夏友闻言,面上容色稍霁,与英洛满饮了此杯。

    阿然从来是个淘不完的,此时攒掇着师傅师娘喝酒。她的年岁本与英洛相仿,此时自恃小辈,将二人实实取笑了一回。

    其余三女嘻嘻哈哈,鼓动着他二人喝酒。

    六人一起,不多时便将三大坛子酒喝光了,各都微然欲醺,突听得门外有脚步声而来,一面有人掀帘道:“中秋佳节,我拎了桂花酿过来同饮。边关冷月,独饮无趣!”却是周峥。

    夏友见是他,面上不由黑了一层,还要维持礼仪如旧,道:“大哥恁的客气,今日中秋侍节,原来就该……一家人赏月!”

    英洛见是他,原想着明日二人即将分别,不知要分开几载,本有心拉他过来,只是碍着夏友的面,无论如何开不了这口。此时见他过来,早喜出望外,摇摇摆摆站起来,将他拉了过来坐在自已身侧,一左一右两位大小夫君,面色各异。她也不管,只拿起桌上筷子,边敲边唱:“

    夜染繁华处 眉雨压殊途

    灯挑三四孤 酒暖六五壶

    妄言儿时酷 轻屑竹马苦

    暮缓车流扰狂徒

    缘分淑与妩 媚上参花露

    裙风少年误 相悦恨两路

    声声唤罗曼 楚楚招嫣目

    世时荒芜长孤独

    昙花痛 你掠过我眼中

    昙花疯 我跌在你胸口

    相依为命的空 在隐隐捉弄

    不觉取代了笑容

    常月抱青空 星疏叠月纵

    久远听春风 依稀尝腮红

    烦丝白入棕 笑痕掩脂浓

    儿时唇温伴酒冻

    二人从未听过她喝歌,此时细听那歌词,竟是带着淡淡怅然,清越的声音里也染了浅愁,不知是为离乱,亦为别的?只为这小调不类别抒,听来亦大有意趣。

    周峥见她唱得可爱,两颊微红,不由斟了一碗酒递过去,趁着递碗过去之时,捏了一把那手。不想夏友大概亦有此意,也斟了一碗酒过去,英洛正喝得起劲,浑不管是何人斟酒,来者不拒,全都端过来一饮而尽。

    也不知道是谁捏了一把她的手,她亦反捏回去,只觉左手跌进了一个温暖的大掌,掌心磨有许多硬茧,也不顾忌,醉眼朦胧,竟然将那手拖过来,咬了一口手心的茧子,方才醉晕过去……

    ……

    苗家四女见这师娘平日冷凝凌厉,此时醉过去恁的可爱,竟然将平狄将军的手拖过去,如小狗啃骨头一般咬了一口。平狄将军将手从她怀中抽出来,其上布满口水,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周峥不禁莞尔一笑,竟是连夏友,亦忍不住笑了。

    夏友俯身上前,将醉晕过去的英洛抱上床,脱鞋掩被。

    阿然此时忽然福至心灵,拖起四女向着师傅告辞,几乎要忍不住给这位一等忠勇候打个眼色,谁知其人纹丝儿不动,只一口接一口,抿着桂花酿。无奈,她只有将三位妹妹招呼出去了。

    第二日晨起,阿然忽得想起师傅昨夜洞房之内的诡异之境,好奇心战胜了尊师重道之心,头脸不洗,掩好衣衫鬼鬼祟祟跑过去,将夏友所居后窗捅开一点洞,正对着的却是一张狼藉的桌子,其中菜色不少,酒坛子翻了几个,地下更有许多碎瓷,显是桂花酿的坛子破碎,不知昨晚二人曾有怎样争斗?

    阿然不敢揣测,小心翼翼转到门前,推门进去,探头向床上一瞧,师娘一个人好梦正酣,大概是睡得热了,迷糊中将衣衫半脱,露出胸前一痕雪肤,惹人怜惜……

    英洛后来每每追问那晚二人间发生了何事,总被夏友吱唔过去,威逼利诱不成,便是美人计,也不知使了多少回,他每次总是中计的样子,问到关键问题,全都避而不答,倒是该做的亲昵之事,一样不少。

    便是周峥后来回京,英洛也如法炮制,试过几次,奈何平狄将军其人,经过战场的磨砺,意志钢铁般坚硬。唯有美人计,能令他略略松动眉眼,仅仅是松动眉眼。对于答案,英洛早就死了心!转过天来从他房中爬起来,腰酸背痛,暗暗后悔不该使此美人计。

    却说当日英洛被阿然推醒,爬起来四处寻找,在小校场找到了二人。

    二人正精神抖擞,打马射箭,对着场中的草人,箭去如飞。周峥三箭连珠,射在草人脑袋上,夏友过势如风,打马跑过,竟能飞箭将草人心脏射中,论起以箭毙命,竟是不遑多让。

    见得英洛衣衫不整站在校场之外,二人皆下了马。一旁相候的士兵上前牵马,偷偷打量远处的英洛,被平狄将军一张弯弓掷过去,差点砸出一口血来。

    那兵士牵着马小心低头走远了。夏友犹有闲暇玩笑:“大哥好大的醋意啊!谁让咱们的妻主大人,生得美貌就算了,这样衣衫不整出来见人,也不怕招蜂引蝶?!”

    阿然走得近了,却见她那师傅,虽在笑着,目中却满布寒气,冷冷将四周军士看遍,那些人早在平狄将军掷弓之时就低了头,此时唯有低眉顺目,管好自己的眼睛,生怕招惹了这场中二位。

    周峥笑意未减,上前将英洛衣衫掩好。

    几人一行去得远了,校场之内的军士才得了时机议论今日之事。

    早餐之后,辞别城中诸人,英洛与夏友,带着苗家四女与文英,预备动身回京。

    文英自昨日二人拜堂之际就藏在房中,此时出来,双目亦是红通通的。

    倒是常露,对英洛极为不舍。边关女将本来就只她一人,自英洛前来,二人盘桓数月。英洛对外人,虽是冷冷的性子,但建城之时得她相助,便利不少。她又踏实肯干,并不是京中娇小姐的作派,很合常露脾性。

    送别之时,周峥只送到了城门口,倒是常露,依依不舍,直送出十里外还不肯回转,英洛最后不耐,笑道:“常将军既然舍不得我,不如去求常贵君,将你诏进京去,还怕相聚的日子少了?”

    常露双眸发亮,一拍座骑,大喜道:“还是英将军脑筋灵活,我这就回去写家书!”

    走的远了还要挥鞭,大声道:“在京中等我啊!”

    夏友摇头叹道:“常氏一脉,竟也有这样单纯性子的人,真正稀奇!”

    今日天色昏濛,远处有大块黑云压过来,西北广漠的大地辽远无际,一行人走在这天地间,唯感自身小如尘埃。英洛凝视远处那移动的黑云许久,忽然道:“快点赶路,不然便要被浇个落汤鸡了!”

    一队人马踏着脚下大地匆匆而过,从远处看过去,仿佛是这一路人马走进了风波诡谲的世界,前途难测,头顶黑云暗涌,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惊 雷

    不过半月,一行人终于到了帝京。

    守城的将士见了这女将,皆是恭恭敬敬,请了进来。英洛身后侍卫是先帝御赐,虽说征战之中死了几人,却还有两人活着回来。一人名唤程元,一人名唤陆姜。

    此番进得城来,二人不由感慨万千。当日他们一队兄弟十六人,先帝下诏之日均想,跟着这样纨绔女将,不过送命而已。随英洛前线戎马之际,终于对这位女将改观。

    守城的将领名唤常方的,却是认识这两人,不由笑微微迎上前,道:“程兄,陆兄,此番跟着英将军立了大功,不日即可光耀门楣!”抱拳作揖:“二位兄长发达了,可要提携小弟一番啊!”

    英洛与夏友早打马离开,临去之前道一声:“二位兄弟可去府上与家人团聚,近日便不用来英府当差了!”

    常方见那女将军走远,羡慕道:“二位哥哥跟了这样体帖主子,真是先帝的恩典哪!”

    原来这常方却是常氏远方一个支脉,人丁单薄,识得几个字,颇有些拳脚功夫,当日投奔常贵君一脉,指望混个如锦前程,不想却被指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作了个小吏。其人处事圆滑,颇有些手腕,几年间升了好几次,居然给他从一个九品小吏混到了六品的武将,这才被常氏重用。先帝过世,太女便派常氏守城,常家主事的家主乃是常荣,即常贵君之妹。选中了常方来驻守城门。

    当日常方落魄之时,得过这两位的恩惠,此番重遇,各人际遇均有变故,当晚即摆酒设宴,与程陆二位接风不提。

    却说英洛与夏友来到英府门前,又是一年离家,老管家英南闻得大小姐从甘州回来,喜出望外,大开中门,将一行人迎进府去,又赶着夏友叫“二姑爷!”

    夏友自小几乎算是寄养在英府,此番回来,府中仆人都重新改了称呼,不由添了几分赧意。燕婉迎了出来,亦是喜笑颜开,待得英田与英乔回府,阖府上下热闹不已。

    向晚家宴之时,二人依礼上前,向英田与燕婉斟茶。

    英田自然开怀非常。

    女儿离家一年,所历之艰辛,朝中众说纷纭,只说战事凶险无比,英洛几乎命丧大漠,令英田挂心不已,鬓边更是多添了几重白发。

    眼下女儿好端端跪在自己面前,模样虽与亡妻酷肖,但更多了几分英气与坚毅。英家几代文官,不想到了女儿这一代,不但做了武官,正夫更是武将之中的楚翘,两位夫郎各有所长,俱是青年俊杰,真是门楣之耀,祖上之德……

    这夜英府诸人忙乱不堪,将夏友原来的居处布置成了新房,请二人安歇。

    第二日金殿之上,三品武将征西将军英洛上殿复命。

    文臣武将分列两旁,年轻的女子悠然而来。到得殿前三跪九叩,礼仪做足。

    宣熙帝隔着冕旒,听来似乎心情不错,说了许多勉力嘉奖之语。英洛原是四品武官,征西得胜,先帝亲封的三品武将。女帝当朝奖励了许多金银珠帛奴仆杂役,并一座将军府,英洛跪谢不已。

    下朝之后,英洛将御赐的一干人等安置在将军府,便回了英府。

    夏友离家近两年,药圃草荒了。今日正带领苗家四女将药圃松土,打算种些药材。

    阿然见得英洛连官服也未换便径自寻了过来,扔掉手中锄头,高叫道:“师娘快来,师娘快来,师傅今儿个罚我们下田干活呢!”

    夏友迎上前去,柔声问道:“今儿上朝,可有什么变故?”

    英洛无奈的摇摇头,叹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说了一番嘉勉的话,从头至尾都透着信任,还赏了座府邸,奴仆金玉,横竖是些值钱的东西。为了娶你,我大大背一笔债,正好拿这笔卖命钱来填这个窟窿!”

    夏友轻点她额头,侧头假怒道:“妻主好没良心!不过是将我娶来三天两后晌,便觉得拿金的银的换了我这么个木头人,既不温柔,也不体贴,这会子反悔了,可到哪里去寻你哪些值钱的硬头货呢?”背过身去假做伤心状。

    英洛本来愁眉不展,隐隐觉得女帝态度有变。她一向与太女不睦,为着周峥的婚事。后来又与三皇女李岚走的颇近,当日的太女,今日的女帝若对她全无芥蒂,如何肯信?

    乍闻李岚惨状,连兰贵君都不能幸免于难,这教她如何肯信当今女帝是磊落之辈?

    不料这会子被夏友这翻话竟给逗得捧腹大笑,暂将愁肠放过一边,且乐他一乐。

    他自见她得圣命传诏,一路行来,愁眉不展,有心要搏她一笑。此刻既见她开怀,自然也份外开心。

    阿然见得师傅将师娘逗得笑靥动人,趁机耍赖,扬声道:“师傅,您老都干了一天了,这会子师娘下朝,自然要陪陪她,不如徒儿去给你们端点茶水过来?”

    见得夏友随意点头答应,眼睛早粘在英洛身上,如何扯的开?

    阿然见机,拉着三位妹妹出了药圃,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吩咐一番,自然有人将点心茶水端到他们面前去。

    她带着三位妹妹沐浴完毕,换了汉家女儿衣裳,也学英洛用同色丝带在头了绑个马尾,逛遍了长安大街。

    这日晚饭之后,英洛兄妹与夏友,英田四人在书房密议。

    掩了房门之后,三人便见英洛回头郑重对着英田下跪,不住叩头:“女儿不孝,年少无知,替全家惹来了灾祸,还请父亲责罚!”

    英乔自然知道是为着哪桩,心内唯有暗叹。

    夏友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这朝堂政局之变化,但也规规矩矩跪下,叩首道:“爹爹见谅!衡虽然不知道洛洛犯了何错,但孩儿也愿与洛洛担过,只求爹爹不要重罚洛洛!”他自小教养英田膝下,敬这伯父便如亲生父亲一般。此际做了他的娇婿,爹爹叫来顺畅无比,便如以前十几年早在心底叫过一般。

    英田疼他自然与子女更不同。怜他身世孤苦,更兼着父母兄弟姐妹都丧身在仇人刀口之下,夏家只遗这一点血脉,更是着意教养,盼他成材。

    见他二人下跪,感叹不已。唯有上前亲扶起她二人,道:“洛洛自然没有错!我的女儿,敢作敢当,顶天立地,拼死沙场,比之多少人的女儿来,强了百倍!你所虑者,不过是得罪了今上。她越和蔼,你越琢磨不透,不免心慌,怕为英府招来灾祸!”

    一番话说来,英洛只觉心内五脏六腑俱涌上了一股暖意,眸中几乎要涌上泪来。她历经了两世,得此慈父,说来乃算是上天的优待!

    却听英田继续道:“今上虽面上温文,待臣下谦逊有礼,但三皇女差点惨死,兰贵君身故,又岂能与她脱得了关系?这种君主,全无该有的气度。便是哪一日英府招来灾祸,却也是命里劫数,为父怎能怪罪到洛洛头上?若真有那一日,为父拼了性命,必也要护我的孩儿们周全!”

    英田面貌温雅,但此番话说来,自有股凛然的气势。英洛泪如雨下,便是连英乔与夏友,亦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

    半晌,英乔方道:“父亲多虑了!孩儿如今已经成年,怎能再容老父涉此险境?若有风雨雷电,自然是孩儿护在前面,护老父与弟妹平安!”

    屋内几人心潮起伏,忽听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竟像是印证英乔那番话一般。

    其实英田所思,实非多虑。英洛当日得知李岚惨状,遥想当日情境,自然得出了一个太女毒弑庶父,杖杀幼妹的故事来,便是女帝令兰贵君陪葬的遗旨,九成九也是假的!

    她这番推测,其实正暗合了当日情状。

    太女向来唯华相马首是瞻,且她性格暴戾,不堪大任。女帝临终之际,已有悔意,欲立李岚为太女,却被华氏一脉得知,欲逼迫女帝改了遗诏。

    当日宫中情势紧张,其中过程如何惊险,华相如何凶残,至今日已不足为外人道矣。众人只知结果,便是兰贵君被鸩杀,三皇女险丧杖下,若非华皇太夫前来相救,今日的李岚早成了帝陵之下的一抹冤魂,陪伴在父母的膝下。

    近来更有小道消息流传,李岚虽贵为皇女殿下,却生不如死,被囚禁在皇女府,不得自由。身边小侍虽说貌美可疼,倒底是女帝送的,其中含了多少监视的意味,无人得知。更有消息传说,李岚早已神智不清,命悬一线,只等着阎王前来索命……

    英洛听罢英田所述,由不得冷汗涔涔。那位豪爽侠义的女子,在甘州城外高台之上,与西突厥可汗签定盟约之际,何等尊贵,何等威仪?今日却沦为了阶下囚,生死不知……

    窗外雨声击打窗棂,电闪雷鸣。她感觉到了窒息般的闷热,推开窗来,豆大的雨点泼进来,打湿了案上的书纸,英田也不去阻止她,只任狂风吹散了满桌的纸张。架上的琉璃灯盏之内的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映着每个人脸上都是青青郁色,仿佛经年疯长的茂盛植物,早已没了束缚……

    闪电劈过长空,暗夜便如一只无形的巨手被撕扯开来。人的力量是这样的渺小,有雨点打在脸上,她分不清,不知是泪还是雨……

    端 倪

    天载二十五年岁末,天降大雪,帝京之地,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寒彻入骨。

    英洛自回朝复命,每日里五更早起,与英田一同上朝,苦不堪言。这日照例,夏友将她从暖暖的被窝里面挖起来,里外衣衫穿好,拉下床来,她才睁开眼睛,无精打彩的梳洗打扮,在夏友的监视之下喝了小半碗梗米粥,才被拖出了英府,塞进了门外的马车里。

    这半年来,早朝之际,她只依着品级,站在别人身后打磕睡。朝中素有华氏一党,眼下常氏亦有飞腾之气,朝堂之上,她不过提供一双耳朵。有时所议朝政枯燥无味,她连耳朵亦不肯提供。

    不过这日,竟有十来位官员联合参议温德与顾行迟,为官贪佞,欺上瞒下,她也终于认真了一回。

    原来这温德与顾行迟,均是朝中二品大员,乃是华相门生。一人在户部,一人在刑部,一向是华相得力臂膀,今日忽的被堂下十来位四品官员参议,实乃开国奇闻。

    难得女帝今日亦有兴致,竟将每位官员叫上前去,细细询问,竟是将个早朝会变成了大理寺审案一般。温德与顾行迟为官这些年,不过是得华相庇佑,当真有些不干净,此时被扯出来,唯有当堂呼救……岂料华相竟是头一个站出来,严厉指责此二人目无法纪,为官贫墨,实乃国之蛀虫,并将堂下这十来位低阶官员赞了又赞,起头一跪,口中山呼万岁,堂下站着的官员皆面面相窥,三三两两,不过片刻,尽皆跪倒,盛赞女帝英明。

    英洛在别人身后,边弯着膝盖跪拜边在心里咒骂女帝……

    女帝气得面色铁青,当场将御案之上一块蟠龙玉石纸镇给摔下殿去,立声召唤御林军上前,将这二人脱了官服官帽,顾不得三司会审,立时押出午门问斩。

    廷下英洛正跪得两腿发麻,突听得女帝厉声道:“征西将军英洛听旨”前面英田心内大跳,那懵懂女儿随口应了一声,似乎还未睡醒,女帝道:“朕今日命你带御林军前去,抄了顾温两家。凡遗家资,一并充入国库。家中男女,无论老幼,皆发配岭南作苦役!”

    英洛在半梦半醒之间激灵灵打个冷颤,心道:女帝这是拿我当刀使啊……

    虽如是想,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领旨谢恩。

    这一日帝京之内铅云压顶,天色惨淡。征西将军英洛带领一帮五品小吏前去查抄顾温两家。

    顾家二十七口人,年轻的女子抱着幼儿跳了井,年老的顾行迟之母上吊自杀,其余顾行迟之妻妾子女,束手就擒。最后查明,那跳井的年轻女子,竟是顾行迟最小的一房小妾,年方十九,前两日才做完月子,怀中小儿,不过月余,蒙昧不知人事,竟是随母赴了黄泉。

    温德一家一十九口,英洛去的晚了,竟也是惨烈非常。最后查明,唯有一名一十七岁的少年尚在外地,不及拘拿,其余人等,自寻短见者有之,红了眼要上前与英洛拼命的有之。

    随行的官员只见自犯人群中扑上来一名年近四十的女子,赤了双目嘶声力竭道:“我今日与你这狗官拼命!”扑向那年轻的三品将军。

    不及她身后两名侍卫出手,只见得那年轻官员狠狠一脚,狠厉非常,竟是将那女子一脚踢开。那妇人在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