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时第25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众乡邻兴高采烈,奔走相告,殷勤相待。
程元久在官中,早已不曾流连过这般热情,只觉难以抵挡,被一个六七岁的小童牵着手,朝他露出好奇灿烂的笑颜,一不小心,自己竟也露出了有点傻气的笑容。这还是七岁时候的程大牛,那时候不叫程元,无官气,亦无算计,家贫,却有灿烂的笑颜。
庄园深处有果林密密,树上果实累累,有桃梨杏树,只因时节未到,所有果子皆显清涩。程元抱着英洛跟在易柏身后几转,果林深处竟是别有洞天。远处,一栋精巧的小木楼矗立在侧,更显清雅幽静。
众乡邻早在果林在望之时却步,此时林中唯余鸟叫声婉转和鸣与他二人踩在林叶间的脚步声。不过片刻,木楼内翩然飞出两道身影,一红一绿,眨眼边到了眼前站定,惊喜万分,齐齐躬迎易柏:“大公子!”语声娇啼,悦耳动听。
程元打眼一瞧,却是一对姊妹花,身高脸蛋儿长得一般模样,唯有身上衣衫,一红一绿,大俗大艳之际令人悦目。
“这位是程侍卫,他抱着的是自家主子,洛小姐,你二人带她去沐浴一番,她身上有伤,好生料理着!”易柏回头指点二女,二女齐齐唱诺:“谨遵主子吩咐!”
她二人紧走两步从程元怀中接过英洛,翩然而去了。
易柏与程元随后而至。行至半路,焦枯脸的汉子与那络腮胡子一行人离去之时,易柏也曾询问英洛伤状,程元将她所中倚萝之毒略过不提,只将英洛受乃父驱打一节简单讲述,是以易柏恰知她身上带伤。
晚些时候,其中红衫女子,名唤朱嫣的前来见易柏,竟是眉头深锁,困惑道:“大公子,洛小姐竟似中毒了!”
程元正将半盅茶递至口中,得闻此言,竟失手将茶盅掉落在木制地板之上,洒下一大段淋漓诡异的水迹。
易柏那双清明亮润的眸子向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程元此时唯觉冷汗涔涔。
“毒可解?”易柏见得程元表情,已略微猜测到一点,且朱嫣专攻毒经,连她都露出凝重的表情,可见事情棘手,非同一般,只有询问最终结果。
却见朱嫣缓缓摇头,道:“若我所诊没错,洛小姐中的乃是奇毒倚萝,此毒无解,实乃慢性巨毒,每月月初发作,若中毒者能捱过每月一次的毒发,则有十年寿限。更多的人则是忍受不了此种痛苦而咬舌自尽。洛小姐身上棒伤并不碍事,但这毒怕是”她面上渐露惋惜之色。
易柏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回头看向程元,却见后者面带痛色,神情凝重,缓缓点头:“朱嫣姑娘所诊没错!我家主子今天晕倒,却是昨晚毒发,耗损太过而昏倒,非是为着老爷的一顿大棒。她身体一向康泰,能让她晕倒的确不容易。”
朱嫣面上露出钦佩之色,道:“纵是铁打的汉子,能捱过倚萝毒发的人,少之又少,洛小姐真乃帼国也!”
英洛在昏沉之中被朱嫣与绿衣女子,名唤兰芷的服侍沐浴之后,将全身棒伤涂好药膏,放在柔软舒适的床铺之上安睡。易柏与程元进去探视之时,见她安睡如婴儿,精致的五官在沉睡中露出娇憨之色,与素日的冷厉全然不同,令人心中忍不住涌上一股怜惜。
几人默然片刻,室内气压低沉。全然不知过得一日一夜,床上女子清醒之后恣意妄为,差点没将这小小庄园闹了个天番地覆。彼时易柏想破他那颗精明过头的脑袋,也全然不能想通,她怎么在知道自己生命还剩十年的光景之后,无一丝阴霾,以往绝少的笑容此际随意泛滥,灿如阳春三月此间桃枝上怒放的飞花。
那一日清晨朱嫣正撑着脑袋在英洛高卧的床头打盹,突觉面颊上东西爬过,有点粗砺的感觉。猛然间惊醒,正对上一双水漾清眸,眸子的主人懒洋洋道:“多美的姑娘啊,我居然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朱嫣吃这一吓,没好气道:“洛小姐,你已经看到明天的太阳了!往后你还有十年这样的太阳好看,又有什么好惊奇的呢?!”
女子初时听得她这样叫,面现惊诧,也只是一瞬,复又平静。望着窗外日光,猛然翻身坐起,到底是两日夜未曾进食,不免眩晕,腹中雷鸣如鼓,她却不见丝毫扭昵,朗笑道:“不管姑娘是哪里的天仙下凡,还请为我准备一点吃食!”
朱嫣给她这句恭维说的心情大好,脚步如风般轻快,不过片刻,便从外面端进来几碟小菜并一碗清粥,她接过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吞下肚去。
朱嫣被这吃相给惊得一呆,扶着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叹道:“洛小姐真像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饿了足有七八日的样子!”她从前倒是曾为军中男儿诊过病痛一阵子,对那些人的吃相尤为深刻。
英洛这吃相,却是从前世到后世,通通未曾改变过,她亦无意多做改变。只回她一个浅笑,将桌上杯盘碗碟之内食物一扫而光,满足的饮下一大杯热茶,道:“阳光正好,不知道你家可否容我参观?”
朱嫣点点头。她已迈步而行。背影所见,虽是纤弱的身形,但龙形虎步,信步悠然,观之决不是寻常大家闺秀。
英洛自捱过倚萝毒发之后,忽然之间只觉死而后生,世间种种皆有眷恋,心境比之从前,不知好过多少倍。悠然漫步在果林之间,虽不知所往而心悦之,皆因身旁林木葳蕤,硕果累累,处处勃发生机。
她随意游走,过得半晌,便迷失在桃林之内。耳内听得溪水潺潺,寻音而至,竟是一处极为清澈的流水,水中小鱼顺流而下,虽不知往而何方而不减怡然游动之色。
她不由随口念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忽觉一物挟带风声而来,避无可避之际不由向前一扑,当即扑倒在溪水里,全身淋得凉透。好在已过初夏,水温亦不算太凉。
正恼怒间,身后响起一串童稚的笑声。闻名于大周朝的征西将军,一代酷吏罗刹英,倒卧在溪水中回头看,原来却是被一总角小儿戏弄。那可恶的小子站在水边笑得猖狂,亮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英洛身后落了一个未熟的桃子,正是疑似为暗器的东西。
她狼狈的从水中爬起来,问道:“喂,小子,你做什么要戏弄我?”
那小子尤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人,大笑道:“谁让你跟着大公子来到此地的?”
英洛抖落一身的水珠,道:“我跟着大公子来此地,碍着你什么事了?”
少年皱眉,思量一番,方笑道:“你来了,惹的我姐姐很不高兴。姐姐不高兴,饭就煮的很难吃,不是焦了便是糊了,当然碍着我的事了!”
英洛猜度一番,边走边道:“哦,我知道了,你姐姐喜欢大公子,是吧?”见得少年连连点头,面上表现出你夺人所爱,不是君子所为的鄙夷表情。却听得英洛哀叹连连:“你姐姐真是太不幸了!大公子风流无度,难道你姐姐不知道吗?”
小儿呆得一呆,气愤道:“你胡说!大公子是君子!是好人!是大大的好人!”乡间儿郎纯朴,自是不会那些花团锦簇的赞语,一句好人足以表明对一个人的最高赞美。
英洛笑到肚痛,也不顾自己身上溪水淋漓。此话若被大周与周边邻国凡是与易柏有所交易的商人们听到,怕是也要笑到肚痛吧?
不过小儿大概不能理解j商这个词,英洛缓了笑,假意叹道:“唉,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追着大公子来到此地。大公子他”作西子捧心状,“明明与我订了鸳盟,说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哪知道转天就跑了,我苦苦寻找,一路之上也不知见了多少为他伤心落泪的姐妹,才追到了此间。你姐姐,怕不是最后一个为了大公子伤心的女人……”
小儿面色剧变,愤怒道:“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英洛心内笑意泛滥,只觉肠子都要打结,面上滴水不露,犹做痛苦状,道:“我跟在大公子身后,也好看着他点,省得还有女子上当受骗!唉,你姐姐年纪还小,左不过是见着个把长得格外好看点的男子就动了心。要知道选择夫婿,千万不能选择长得最好看的男子。天下女子何其多,你看着好看的,别人亦看着好看,自然是抢来抢去。要摊上个大公子这样花心的,好一个扔一个,左一个右一个,你姐姐不是要伤心死了?你还是回家劝劝你姐姐,就捡庄上最老实力气最大的那个嫁,保管生活的和和美美!”
小儿似被她这番话说动,迟疑,“庄上力气最大的是大牛哥,可是,大牛哥长得没有大公子好看!”
英洛点头,鼓动他:“只要你愿意让大牛做你的姐夫,你姐姐肯定得考虑一二!”
小儿忽的叹气:“大公子好是好,不过每次我站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话,大牛哥闲来还会陪我玩,帮姐姐干活……”似下定决心,“还是大牛哥做姐夫比较好!”
英洛几乎要笑翻,指着身上湿答答的衣服道:“你弄湿了我的衣服,怎么办?”
小儿咬唇思量半晌,小心试探:“要不,我偷一套姐姐的衣服给你穿?”
见面前女子连连点头,他早已忘了一桃之仇,毫无芥蒂的牵起她的手,一大一小渐渐远去,风中零星传来只言片语。
桃林的深处,转出来两个人,赫然便是易柏与程元。二人面面相觑,易柏是惊讶,惊讶与她这般调皮可亲的模样,在无人之处。更被她背后的诋毁之语逗得可叹复可笑。程元却是尴尬,简直不敢相信自家主子也有这样无赖的一面。
“
步步错
多年以后的安平州,那个人,终于被现实锻造的坚硬如铁,有冷厉的面容与心肠,易柏遥想那个在桃树林里纵情欢笑的女子,穿着一身偷来的粗布衣衫,由于身形比之原衣服主人高大,看起来并不合身,可她一脸坏笑,带领着一帮毛孩子,肆意玩乐,笑容堪比骄阳,不容逼视。
那时候他与程元皆是瞠目结舌,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光景,桃林里面便钻进十来个总角小儿,个个平日得家长约束,不得无故接近桃林,此时见得果实累累,虽清涩,但足以引得这些小儿垂涎欲滴
之前那毁她衣衫的小儿仰头问道:洛姐姐,这园子里的果子我们可摘得?
那人笑靥如花,连连点头,道:他欠了我的,今日但凡这林子里的果子,你们想摘的,尽管去摘都算我的!
他是谁,一大一小会心而笑,心照不宣!
小儿一声呼喝,其余小儿欢呼一声,便扑向了果林,个个宛如小猴般灵活,不过三两下,已经爬上树去,不时便有果子砰砰砰掉下地来
但见她随处捡了一颗果子在袖口擦擦,便喂进了口中,立时酸得将五官皱在了一起树影之处的程元忍不住笑了出来,偷窥身旁易柏,但见他唇角微翘,尚有一抹笑意来不及收回
不过五六日,这群猴子在果林里混熟了,打桃偷杏,无所不至竟将好好一处极乐仙境糟蹋的不像样子。朱嫣每日里在易柏耳边念叨的几乎要磨出茧子来,也不见他有所行动。眼见秋庄这一季的收成都要毁在她手里,朱嫣再不能忍,跌足叹道:“大公子既然不愿意管,那便容小婢来管!”一阵风也似的跑了。
易柏抬眸浅笑,都不自知。
却说朱嫣跑进果林,将一帮猴子吓跑。四下搜寻,终是在一颗桃树上寻得了那洛小姐,可恨此人穿着自己绯色的衫子,上好的云锦绣,却不懂得半点珍惜,后背之上糊了许多桃胶亦不多加理会,只气得朱嫣银牙暗咬,高声道:“洛小姐!闻得小姐乃大家闺阁,怎得做出这上树偷桃的举动来?实在是有失体统的很?!”
那人眸光处正是被树枝切割的碎屑一片蓝天,半晌方见她转过头来,面上神情直似那颓败桃花,却也勉强支起一个笑容来,道:“姑娘是说我吗?”
朱嫣一腔怒火被她这话淋得湿透,更觉气急,竟是不吐不快,道:“姑娘来此几日,将我家果林糟蹋成这种样子,竟无半点愧色,面皮真是堪比城墙!”
那人漫不经心一眼瞧过来,似笑非笑道:“在下早将面皮丢得不知何处去寻,自然做得出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情来!说到欠债,你家公子貌似还欠在下一笔巨债,被债主打两个果子,不必气恼成这样吧?!”纵身一跃,竟从那棵树上跃下,闻听得吱一声,将那衣衫后裳扯破了一块,朱嫣几乎要心疼的昏倒,却见她三两转就不见了踪影。
易柏若有先知先识,依着他爱财如命的性子,怕是此刻恨不得自己从未对面前女子伸出援手过。
此际见她穿着件糊满了桃胶的绯色破衫子,神色颇为郑重,却是谈生意的派头,一时里还不能适应这种极端的转换,从灿如秋阳转为冷若冰寒的容颜。
她本人大概不觉得此种表情有何不妥,浅酌一口兰芷递上来的清茶,从容道:“大公子近日收留了洛,洛感激不尽!不过当日出城之际”吞了半句,却是察颜观色,只看易柏神情。
易柏畅游商海,此种试探本应游刃有余的接下去,奈何他这把年纪还未沾过女色,英洛一提起出城便不由想起当日将她搂在怀中,酥肩腻人,软玉温香,为达逼真效果,以期吓退守军,不惜香颊浅吻,那时候,突觉小腹一热,便是后来与那兵卒纠缠,恼意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自己始想想,也觉茫然。被她稍稍提及,不免暗想:莫非,她当初并未昏睡过去?
面上神情不免显出点与已殊不相称的扭捏来!
这却是他多想了……英洛再接再励:“据我所知,当日出城,大公子马车内另有其人,可不止你我二人……”
易柏回想车内那焦枯脸汉子见得他吻下去,面上那痛楚神情,不由点头,道:“洛小姐明察!”
这人委实厚颜无耻!大概此亦商人通病!英洛腹诽,面上却要露出和悦表情来,“大公子既知自己做了损人利已的事情来,将通缉要犯送出城去,竟还能稳坐此地,胆色与定力,皆令我辈钦佩不已啊!”
易柏抬眸浅笑,道:“洛小姐既知此事,想来也是赞同在下的意思吧?良朋落难之时,自当援手,不正是大义之举么?!”
英洛心下点头,颇为赞同此语,但容色之间却已是恼恨到家的样子,劈手将茶盏掷了,怒嚣道:“大公子此话却错了!谁是良朋?良朋在哪?洛自食朝廷傣禄,为陛下解忧,如何容得这类叛臣贼子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于世?”
易柏错愕,道:“你待怎样?”已觑得她身后不远处侍立的兰芷强抑怒气,握拳不语。
那人浑然不觉身后有仇视的眸子正盯着她,慢悠悠道:“这事不难!大公子财大气粗,此事又颇艰险,不如给洛一笔封口费,洛那时正好人事不知,如何能知道马车之中还有别人?”
易柏哧的笑出声来,千算万算,竟是不能算到此节,此姝原来不过是为着钱。莫非她与才老二燕好,亦是为着易家钱财?想到此,心中升起的那一点欣喜之情倏忽之间跑得没影。
易数曾在醉后说过一句极为精准的概括易柏的评语,大意说来,那句话即是,这世上,除了母亲与小三儿,便只有钱能让他心动了。此语得过小三儿核准鉴定,再无虚假!易柏爱财,可见一斑。
今日英洛企图在他所爱里分一杯羹,自然犯了他的禁忌,那清朗眸子里,其实已经埋伏了寒冰,只是她眼拙,一时不察。
多年以后易数再次总结这次小楼结怨,英洛虎口拨牙,竟然能从易柏口中挖出来两百万两白银之巨数,其中刀光剑影,唇枪舌剑,当是精彩绝伦,便是大哥的脸色,他亦很想一窥。奈何事过境迁,竟是无缘得见。
内中旁观者唯兰芷一人,事后她曾道:“若有生意委决难断,请大公子与洛小姐无论其中哪一人,均能马到功成!”英洛口舌功夫,当真不低!
那日离开秋庄之时,已近黄昏。程元回头见秋庄外,一溜站着十来位小儿,个个面现挽留之色,不由觉得好笑。自家主子一本正经与自己几日来厮混的小朋友道别,郑重之色不亚于与朝中大员临别之时寒喧。
待得马儿几转,将那处庄园抛至不见,方听得程元笑道:“难得将军竟能与哄得这些孩子团团转!”
马蹄声里,唯听得她清朗之声道:“大哥此言差矣!这些孩子待我以忱,却是比朝中那起阳奉阴违的官员更值得结交了!”
程元点头应和,复道:“今日将军离开,大公子气得脸都歪了!”
前面马上那人止不住的得意洋洋,朗笑道:“程大哥有所不知,今日我却是从易大公子那里剜了一大块肉下来,他那是肉疼!”
……
二人一路纵马驰骋,一时里进了城,不过片刻竟是将马驰近了英府,眼见门楣在望,英洛猛然间想起此路,早已不是自己回家的路了!
夜色中,她的面色难辨,驻马轻留,突见得英府大门开合之声,却是老管家英南探出头来,猛然间却像见鬼似的惊叫道:“大小姐?”转头朝里狂奔而去。
程元正欲下马,却见她猛然打马转身,双脚一夹马腹,竟是纵马疾驰而去,离英府渐行渐遥,他只得紧紧跟随。
英南一路狂奔,待得将府内众人唤出,门口哪还有半个人影?
英田黯然道:“老管家想必是眼花了!”
英南急急分辩道:“老奴没有眼花!”
周峥与夏友先时闻得她回转,不由狂喜,此时对着冷清清门外,皆是沉默不语,一前一后,相跟着进府去了。
长安城内夜语千盏灯,胡旋舞姬赢得满堂彩,隔着重重屋宇亦能听得见那热闹之声。二人纵马在街上踟躇良久,突听得英洛轻拍脑门,道:“我竟忘了自己还有一处宅子!”
程元省起,那处宅子正是女帝李晏当初所赐,只是英洛一直嫌里面服侍的全是宫中所赐旧人,怕是殊多眼线,因之一直未曾居住过。
二人要回忆一番方能想起那宅子座落何处,再跑得半个时辰,至一座府第之前,下马拍门。
门口有小厮语声含混,将睡未醒之际不耐烦道:“谁呀?”
“是我!”英洛答。
侧门打开,那守门小厮打眼一看,嚷嚷道:“瞎了你的狗眼了!你你,你是谁?可知这是谁人的府邸吗?也敢跑来叫嚣!”大概是清梦被扰,那口气份外可恶!
英洛此时心中正有疙瘩,一言不发当胸一脚将那小厮踢开,寂静的院子闻听得那小厮大叫:“杀人啦!强盗闯进门了!”
程元在一旁忍住笑,专意看她如何撒气!
立 威
不多时,便听得内院呼喝之声,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前来捉匪,口中乱纷纷嚷嚷:“哪里大胆贼子,胆敢闯进将军府来?!”
当先却是两个壮年小厮,远远见着那值夜小厮躺在地上不住哀号,各人手中木棍便向着英洛与程元招呼。待得府中管家收拾整齐前来,院内已经是一片狼藉,花木衰折,小厮几乎全数受伤,勉强有个把站着的,眸中怯意凝聚,早离这二人丈把远。
管家姓郑,四十岁上下,精瘦,颇有几分精明的样子,一见这阵势几乎给吓傻,连滚带爬跑过来,跪下不住磕头:“将军,将军您息怒!都是小的不是,这些死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主子回府竟然也不知道!都是小的教导无方,您老定要海涵,回头我将这些小子狠狠收拾一番。您老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英洛心中虽有气恼,这半天打下来,火也消散的差不多了,不过看着郑管家陪尽小心,趁着余怒踹了他一脚,道:“这是本将军的府邸,回个府还要理由不成?”
郑管家心里叫苦,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唤了那帮爬在地上的小厮过来见礼。自女帝赐了此府,英洛是第二次来。上次来得匆忙,许多仆人并不曾见她一面,是以今日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些小厮忍着痛跪下磕头,万料不到这强悍的女人竟是府中主子,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一时里管家吩咐下去,将厨娘并若干丫环叫醒。英洛久不在此府,这些仆人头上并无主子要侍候,天长日久不免懒散成性,白日晚上的喝酒赌钱。此时刚刚睡下便被人叫醒,不免要骂两句,却被那传话小厮叫住:“大娘姐姐们快快别再抱怨了!天上落下的好差使,几个月来不用侍侯主子,享用惯了。这会子将军回府了,前院的哥哥们全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各位若还有抱怨,我看也是想试试将军的拳手硬不硬?!”
这些人一时里吓得噤了口,乖乖收拾了一桌干净席面,差两个长得颇为周正些的丫头送到前厅去。那丫头回来不住抚着胸口叫娘:“娘哎,前面那些人给揍的亏了我们当的是厨房的差,若是在将军房里当差,不知会被揍成什么样子?”
第二日侍侯将军起床的小厮却红着脸,在一众厨娘与丫头的追问之下,才道了几个字:“将军很和蔼!”
和蔼您还不如说慈详呢!
众人不屑道。回首再看周围一圈猪头般的小厮,能造成这样后果的人,也称得上和蔼?
可惜的是,被称为和蔼的那个人一大早就偕程侍卫上朝去了,无缘领受这份赞语。
按照后世的算法,英洛大约有一周未上朝,万想不到朝中竟然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朝堂之上涌进了许多新面孔,这是以前不曾注意到的。右相的位置空悬,周丛近来早已告假,因之左相这边亦是空置。
因见英田站在对面,周峥在自己前面,中间隔着几个人,英洛便觉得这早朝长的有些过了头。不过几日,周峥却已得女帝旨意,做了太傅,教导皇长子李秋。
一俟早朝已毕,便见得周峥匆匆往内廷而去,一路畅行。英洛远远看着,总觉是不好的事,却无力阻止。
英田亦是远远看了她一眼,再无他语,转头回府了。
英洛心内,只觉说不出的闷痛,在此却不好发作出来。只得前往御书房,求见女帝。
李晏本来极为不悦,可自见了易柏那张提取两百万两白银的的手谕,想到修筑河堤的巨款有了着落,心中大石放下一块,对着英洛便颇有春风化雨的势头。
这一日君臣之间难得不再演练剑拔弩张,连李晏身后侍候的小黄门都不由暗松口气。
英洛下朝回了将军府,有了昨晚那些小厮的前车之鉴,众仆佣再不敢怠慢,无不尽心尽力侍奉。她闲暇之余在这府中转了几圈,唯觉空荡荡的难受,便窝在房内,不再出来。
又过得两日,女帝特召她前往议事。她到达之时,女帝却正在中庭等她,笑谑道:“闻得爱卿有筑金屋以藏娇的喜好,今日朕便带爱卿去看看朕藏的人!”
英洛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只觉头上汗珠密密而滚了下来。自回来之后,她还未有时间去看看华彻与青砚,不知二人近况好何。闻得女帝此言,不禁冷汗涔涔,心内急跳,只怕这两人现下已经不大好了!
女帝只带着一个小黄门与英洛并肩而行,在宫内七拐八拐,走了很久,便到了一处山石之间,她当先钻进了一处山石洞中,小黄门随后跟了进去,英洛唯有硬着头皮殿后。
这处山石甬道尽头却是个死胡同,也不知李晏在什么地方轻轻摸了两把,已听得机关轻启的声音,左边壁上石头之上敞长一处小门,她毫不犹豫钻了进去,英洛亦随后进去了。
无论如何,英洛事先并没想到这里却是李晏的秘密监牢。牢内关的人并不多,只有三五个,正是近日朝堂之上退下来的官员,内中几个恰是往日对华春最为死心塌地的。那些官员皆身上带伤,见得李晏进来,不住口咒骂:“狗皇帝,你不得好死!”之类的。
李晏大概被这些人骂得多了,早有了免疫能力,一言不发,只往路尽头而去。在此牢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关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大概受伤太多,本来面目藏在一脸的血污之下,乱发纽结,除了能辨别是两位男性之外,再不能够认出他二人是谁。
内中一人听得脚步声,不由张开了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瞧两眼之后失声道:“是你”
英洛听这声音烂熟无比,竟似被钉在了当地,耳内听得他一接一声骂道:“亏了我家公子对你重情重义,信任无比,你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恨不能将我家公子惨死!说,你与我家公子有何仇怨?!”
她听得分明,这人明明就是青砚,便是后来跟在华彻身边的秀美小厮,不过一周过一点未见,他便变成了这般模样!
英洛自跟着李晏做了许多血腥之事后,揣测女帝心思,应是属意臣下永远谦卑的跪在自己脚下的人,此时生恐再晚点葬送了华彻一条命,唯有做一会顺势而为的小人,慌乱跪了下去,不住价磕下头去,口中只道:“陛下若有见责,只让微臣一力承担,但求不要怪罪华公子!他虽是华相长孙,但到底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终日留恋花草之地,学得不过是那纨绔公子的派头,此次能进得此间牢房,他当会吸取教训,乖乖呆在府内四角天空下生活,万望陛下能放他一马!”
李晏得意一笑,道:“英爱卿,这世上没有朕不知道的事情,万望你以后做事小心,千万莫再留着小辫子之类的给朕抓!”
英洛心内大跳,想及此人手腕,更想起早就离开长安城的三皇女李岚,左右思虑,方才放下一丝焦灼之意。
青砚见得英洛毫无气节,说跪便跪在李晏身旁,哈哈大笑,道:“不怪外界传闻,英将军便是当今女帝的一条狗,让她往东不敢往西,让她往南不也往北!我今日算见识了!”
女帝困惑的揉揉额角,“这小子自进了这里就叫个不停,竟然是丝毫不怕朕!这样硬骨头小厮倒是少见,不知道英爱卿有无办法帮朕让他消了音?”
“臣尽力!”英洛规规矩矩跪着磕了一个头,缓缓着起来朝着牢门而去,机灵的守卫早将狱门打开。门内青砚一见牢门大开,跳起来便朝着英洛撞来,可惜他本就力弱,又给关在此地折腾了好多天,全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偏还有几两傲骨撑着,却也不打紧,只撞得英洛后退了两步,便再纹丝儿不动。
李晏看得有趣,不由哈哈大笑。
英洛听在耳内,喝道:“不要命的奴才,要死也不看看地方!死在此地不过变成一堆无便会的烂肉罢了!”上前两揪着青砚颈下衣领,左右连环,直扇了他好几个巴掌,只到他不再开口骂人。
英洛俯下身去,靠近华彻,见他早已昏迷多时,手往额上抚去,却是烧得厉害,只得转头求女帝:“陛下,能否容臣将华公子带回去医治?这样烧发,不出两日便会要了他的命!”
李晏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爱卿带他出去,无名无份,算怎么回事?”
英洛咬唇不语,名份这种东西,岂是作得了假的?
李晏道:“不如朕做主,将表弟配了给你做侧夫?近日闻得爱卿搬出了尚书府,另立门户,府内最好还是要有个主夫才像样子!”
英洛跪下,委决不下,听得李晏再次力逼:“爱卿大概是怕太傅吧?太傅此人大度,便是多一房侍夫,应该也不会介意!爱卿还是谢恩吧!难道眼看着朕的表弟死在这牢房里?”
英洛左右为难,重重磕下头去。
尘埃落定!
疼惜
将军府内,一众仆人议论纷纷,不过出去一日,将军回来便带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安置在客房,委实奇怪。
自这两人来了之后,将军遍请名医诊治,不过半月,京中便传得沸沸扬扬,道这英将军另立门户,抛夫弃父,择了烟花小倌殷勤相待,竟是要做长远的打算一般。
周峥每日里来往于皇宫与尚书府,总觉日头亘长,难以捱得过。本想请旨去西北,但如今战事消歇,女帝又岂肯轻易放他离开?
有时候早朝,他总能看见那个人,从前亲密无间如一人的她,站在一众官员身后,纤瘦如一抹影子,就像竹竿之上套着官服,当真瘦得可怜。特别是月初那两日,瞧着她脚步虚浮,总似踩在云端里,每踩一步,自己心内便疼的一抽一抽。
然而终究是不能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远去。
不过几日,女帝一道旨意,将那青楼小倌赐了她做侧夫,人人都道这飞来艳福,这位名叫紫鸳的小倌当真有些手段。
女帝除了赐婚旨外,另有一道旨意赞她忠勇无双,筹了治河银子,满朝哗然,唯本人波澜不惊。
下朝之后,程元偷笑:“将军委实厉害,拿别人的钱替自己树名声!”
英洛假装未曾听见,早先一步上了马车,向着府邸而去。近日华彻已近全愈,虽然身上处处伤痕,不过精神倒好。英洛每日里下朝来看他,总还是存了一丝尴尬,这凭空而降的紫鸳小倌,可不就是他么?
华彻向来爽朗,得知自己更名为紫鸳之后,那笑容也无一丝改变,竟是专意收心待嫁似的。从前他一心待嫁的日子里,良人从未出现,此次全无准备,倒有缘做这待嫁新郎。
倒是青砚,自醒来之后便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好在英洛惯见这种脸色,心上也不多做计较,只随他去了。
不过一日,女帝又降旨易家,赐易家为皇商,却是因为那两百万两银子的缘故。外人看着风光无比,惟易柏心下懊恼,从人小心询问:“自接了圣旨,家主便不高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
易柏目光悠远,仿如落在时光的哪个隧道里,望不见尽头,幽幽道:“岂不闻,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从人心惊,不知如何开解。
越性再过得十来日逍遥辰光,便到了华彻与英洛大喜的日子。女帝有心铺陈,大宴宾客,特意请了英府众人宴饮。本以为众人不会到场,哪知拜堂之时,英洛的二夫却驾临。众皆哗然,只当看戏般凑兴。
哪知二夫却规规矩矩坐在堂上,只等这青楼小倌出来拜见,徒扫众人兴致。
一时里到了吉时,却见那新郎团花火红礼服,与新娘相携而来,当真是一对佳侣,堂上周峥虽面上纹风未动,但右手捏在木椅之上,已见得青筋泛白,隐有木屑脱落的趋势。夏友呲着牙,似乎有只牙齿蛀了一般疼痛。
观礼之人中,见得这新郎同华相长孙长得一般模样,各个若有所思,只是不明白女帝大费周张唱的这是哪一出?另有不认识华彻的人,颔首叹:“这位紫鸳公子,怎的无一丝儿风尘气息,倒有些清贵之气?”
明白的人心里叹息自小金莼玉粒与皇子们一般养尊处优的养大,又岂无贵气?女帝这招却是好辣,平白让这位京中贵公子一跤跌到尘埃里,竟成了个人尽可妻的小倌!
端看他神色,这位昔日豪门公子,竟是无丝毫不愉之色,仿佛久历风尘,谦卑的俯下身去,一一敬酒给周峥与夏友喝,口中直呼大哥二哥,二人虽面色不豫,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唯有板着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宾客散去之时,英洛但见周峥与夏友更无丝毫返回英府的举动,抚额长叹,只得招来郑管家,为二人准备房间。
偌大将军府,客房却是齐备的,郑管家精明人物,擅看眉眼高低,将二人妥贴安排了,方才小心退出。
无论外人如何揣测新房旖旎光景,真实的情景却远非想象所能弥补的。如画中仙的一对鸳侣相携进了卧房,宫中派出的喜娘堪称礼节典范,一番功夫做下来,二人均饿得手脚打颤,喝过合卺酒之后,将二人衣角打成结,一干人物方才退下。
英洛见得桌上美食,恨不能饿虎扑食,奈何衣角所牵,不得不稍有顾忌。华彻笑如暖阳,但暖阳之下却是极地的冰天大雪。
只听他笑道:“这道赐婚的圣旨可是洛洛求来的?”
肚饿之时人最容易疏忽走神,不巧彼时双目炯炯,正盯着桌上美食,哪再乎新婚之夜的新郎会有何危险的问题可问。不过是互诉衷肠作前奏,应个是与否关系都不大,英洛边盯着桌上美食边随意点头,口中嗯了一声,惦记着桌上那只八宝香酥鸭再放放就凉了,突然觉得身体里面钻进了一个锋利的东西,冰凉如铁,然后疼痛便如瓢泼大雨,将她淋得湿透。
她茫然不解的转过身去,只看见身边这容颜如玉的男子,双唇噏动,那声音颇有些失真,放大了再离得远些,大约就是这种效果。他说:“是你将我祖母置于死地?是你将我华氏一门一网打尽?是你将京秋妹妹送上断头台?还有,是你告密给女帝,将我捉进暗牢,却又冒充好人,求了赐婚圣旨,好让我对你死心塌地?”
她捂着肚子,感觉里面热血奔涌,身体里渐渐有不可抵挡的热源流光好冷啊!扑通一声掉下地去,蜷缩成一团,遗憾的叹息一声:今晚的八宝鸭子是真的没机会吃了!
英洛醒来的时候,还在新房里。一天一地的红色里,唯有她的容颜苍白,像粘贴在这百子被下的一个剪影,单薄削弱。
床头与床尾守着的,正是周峥与夏友,见她睁开了眼睛,一脸焦色。特别是夏友,那表情堪称小心翼翼,似乎她是一块上好的碎瓷小心粘合过,稍不注意便会再次打碎。
“洛洛,要不要吃点东西?”他俯在她耳边,小声呼唤。
英洛摇摇头,问:“华彻呢?”出了这样的事情,难保那人还活在这世上。只听周峥冷冷哼一声:“都快没命了,还管别人!”
却是起身让让,便见得桌上那些未曾动过的美食旁,坐着一身红衫的他,目光迷茫,似乎一时里还不能明白这突发的变故。
英洛见得他安好,不由长出了一口气,不小心拉得伤口疼,黛眉轻蹙,却是习惯了叫不出声。
周峥长叹一声,将她露在被外的手抓住,道:“中了毒为何也不说?”
夏友似乎被这话给惊得一哆嗦,颤颤抚摸她苍白容颜,目中满布痛楚,轻声道:“可曾……可曾服过什么解药没?”
英洛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倚萝的解药,绽出一个抚慰的笑容,道:“不曾服过任何解药!你们放心,还有十年好活!”
她这话却仿似在二人伤口上撒了把盐,那二人一时皆沉默不语,不知道如何回答于她。
良久,却听得她道:“不要为难华彻,他……他应该是被人蛊惑了!”
二人坐在她床边,眼睁睁见她陷入了昏睡之中去了。
其实这晚能发现英洛受伤被刺,全仗程元这莽人。
却说大宴宾客之后,周夏二人被郑管家安排妥当,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程元在酒宴之上喝得有些高了,摇摇摆摆向着新房而去。他记得今日易府送来的贺仪颇为可观,其中有一把古剑,却是他垂涎之物,心内牢记着要与自家主子讨要,一脚踹开新房的门,醉意朦胧之下见英洛躺在地下,身上衣衫红的似血,再近些,方才发现,地下流着热血,自家将军奄奄一息。一时之间酒意给惊得散了许多,跌跌撞撞跑出来,饶是他昏昧之间,竟然还能牢记客房的方向,眨眼间踹开周峥的门,上气不接下气,道:“将军……救……救我家将军,她……她流了好多血……”
待得夏友与周峥赶过去之时,英洛已经昏迷不醒。华彻黯然呆立当地,满手鲜血,身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