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时第14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又能如何?难道也同我在这里吃豆饼子不成?”言及此,只觉正吞至喉间的豆饼子粘滑欲呕,难以下咽。
周峥将目光放逐城内,乌鸦鸦一片民居,更有飞檐画栋官家富户,如果不算城外驻守的吐蕃大军,当真是戈壁之上难得繁华的重镇之一。
城内五万居民周峥将豆饼用力咽下,决不能再让这五万人重蹈沙州尽屠之例!
此时,文英口中那全无心肝的少夫人,亦在城楼观敌。
英洛诸人经过三天日夜兼程,带领十万大军,赶至灵州。
灵州之地,北控河套,南制庆凉,乃大周捍卫关中的西陲巨屏,更兼着宁夏平原与河套平原近靠黄河,河套平原水草丰美,沃野千里,宜耕宜牧。宁夏平原可耕可猎,渠通尽利,土尽膏腴,素有塞北江南之称。灵州既是古丝绸之路的经要之地,又是茶马贸易的要津,历来是西北游牧民族垂涎之地。
英洛与李岚二人皆身着甲胄,娇俏俏立在城头,指点城下吐蕃驻军。城下领军之人,却是瞎木征手下一员大将,名唤屈忽的,善使一把僵月刀,灵州守将秦通,正是丧生在此刀之下。
英洛身旁是那苗家四女与夏友,皆身着便衣,被英洛一顿臭骂,轰了下去。李岚身旁却是一身形高大的男子,双目奇毒,面上刀疤纵横,煞是可怕,正是当今女帝御赐的贴身护卫。
灵州自失一守将秦通,连日来皆闭门不出,哪知今日城楼之上旌旗招展,居然有两位身着银甲的女将指指点点。屈忽咧嘴一笑,道:“悉猎,拿箭将那对雀儿给我射下来!”
他身旁那副将年约二十,深眉隆鼻,与旁人黑甲遮面的装束犹自不同,他将半张脸露在外面,却是名唤悉猎的,执一张金雕弓,弯弓搭箭,箭矢呜呜作响,破空而去。寻常人等,不过将将射至城门之下,那悉猎,却将金箭射上城楼,铮的一声定在了英洛身旁那英字大旗之上,箭尾兀自颤颤,唬得李岚一把将她拉倒。
城下屈忽放声大笑,掩不住得意洋洋,道:“城上娘们儿听着,我乃此次领军之人,你们若乖乖开了城门,我定保你二人吃香的喝辣的!若你们不听本将之言, 来日我若破城而入,沙州城就是你们的下场!”其实大周之汉语,吐蕃倒有一大半贵族说得滑溜,只是碍着国威,均不肯说。倒有那些吐蕃商人,更是说得伶俐。今日屈忽见着城上两位银盔白甲之丽姝,不觉心痒,便用汉话喊答。
英洛冷不防被李岚拉倒,爬起来怒道:“这仗都没打,殿下何苦拉我趴下?”
李岚哀叹:“本宫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识好人心呐!”愁眉苦脸对旁边站着的狰狞护卫道:“苍木,咱们走!”作势欲走。
英洛赶紧拉着她衣甲,不住讨饶:“殿下,您再留留,稍待我看这吐蕃军皆着重甲,不如,我们造个专铲马蹄的武器,只要他们落了马,被那重甲压着,我们再补上去一刀,可不得死得透透么?”
李岚闻听此言,方转了笑意,道:“苍木,你试试?”
身后那面目狰狞的苍木一笑,旁边诸将齐齐吸了口凉气,尽皆心寒不已,只听那人嘶声道:“诺!”
英洛听在耳中,只觉此种难听的声音何时曾闻过,不免歪头想上一想,全无头绪。只见苍木已就近一将手中接过弯弓,搭箭瞄准,旁边诸将屏气凝神,箭去如飞,不由提着一口气,只听对面“啊”的一声惨叫,吐蕃队列之中,正是刚刚那射箭的悉猎,全身尽着重甲,这苍木确也了得,竟一箭射中了他的右眼。那人疼得一声惨叫,手中金雕弓掉落地下,发出嗡的一声金石之声,旁边吐蕃大军顿时一阵马蚤乱,城上大周军士欢呼不断,更有人将那目光不住投向苍木,此时再看,竟觉得此人竟平添了几多英武,并无初见时那般丑陋凶险。
李岚见此,得意至极。唯有英洛,突然“呀”的一声,道:“原来是你啊!”
那苍木见这少女认出了自己,微微一笑,面上刀疤尽数扭曲,旁边众人再次忍不住哆嗦,心中均想:您老人家还是别再吓唬大家了吧?!
这人,正是英洛当初在刑部狱中审讯过的那悍匪,不知他缘何在此?个中情由,想是少有人知。
李岚疑惑的看他一眼,道:“苍木,你认识英将军?”自金殿请战,女帝钦封为征西将军,英氏一门妇夫两将军,确是当世奇闻了。
苍木再笑,见得周围众人不敢直视的眼神,竟是格外开怀,道:“回殿下,臣欠英将军一个人情,还未奉还!”
英洛顿时笑颜逐开,连连点头。不费吹灰之力得此悍将,且管他欠什么?只要能挫吐蕃人的军威!
其实将军这种职务,英洛后来每每后悔,似她这般暗中窥测,痛下杀手的宵小之辈,岂能尽职?当初不该全凭一时血气之勇,揽下此差使!
英洛与李岚苍木下得城楼,一路分说大破重甲骑兵的武器,提起铸造,自然而然提起易财神。
易财神此次亲来灵州,却是因着灵州的交通要道地理位置。灵州被困,西去的丝绸之路与茶马生意自然大受影响,易府大半财政收皆仰赖此项,不得不为之而已。
事实上易财神是位成功敬业的商人,为人从不做赔本买卖。连鬼见愁花天酒地之时遭他劝诫,彼时酒上了头,易数自是记不得平日得罪兄长的下场有多惨,亦毫不留情嘲笑于他:“大哥居然连女人也不爱?除了爱钱,我还真看不出大哥还爱什么?”
彼时易财神大概看自家弟弟喝得憨态可掬,全无平日在自家面前唯诺表情,竟然一时心情大好,答了句多年之后亦被易小三儿提起便笑的话。那句话是道:“我当然喜欢钱,这辈子也只喜欢两个女人!”
鬼见愁大大的惊异了一番,努力睁大了醉意朦胧的双眸,道:“啊大哥居然真喜欢两个女人,是谁?”同一时刻脑内亦急速旋转,指望寻得一丝蛛丝马迹。
易财神淡笑,道:“自然是过世的母亲与小三儿了!”
咚的一声,却是鬼见愁闻听此言,醉晕了过去,不再搭言。
此话在易府广为流传,令一众美貌侍婢大受打击,半年之内节省了若干胭脂水粉首饰衣料。
然则易财神此人,打击过扬州一众年轻少女之后,在这西北荒瘠之地将英洛打击得体无完肤。
英洛后悔当初请战,不熟悉战场军队之调度,便是由此而来。
当日三人下了城楼,李岚闻得要在灵州寻得能工巧匠便带着苍木火速离开,美其名曰:军机要事急等处理。
英洛带着几位小卒将灵州城转遍,最后访得灵州最大的各式作坊的主家便姓易,辗转在一处四合院里找到的家主便是今早甫入灵州便分手的易财神。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而这个相逢,怕是早在李岚预料之内吧?!是以她才急急避开!
易财神闻得英洛来意,加意嘲笑了一番,将那行军布阵之事一一提来,英洛是张口接舌,不能作答,唯觉平生从未如此尴尬过。难堪之际自是要反驳此人,面红耳赤道:“易兄如此逼问在下,可是自家学识渊博?不妨指教小妹一二!”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那人亦不再客气,抬手处小厮端来茶腾腾茶汤,一口 口轻抿下去,竟一路分说,行军布阵,乃至衣甲兵器,步兵骑兵各擅胜场,俱是详细作答。额头之上竟是一个汗珠儿都不生,令一旁汗流浃背的英洛大大受教,算作来此之后的第一堂正式的领军布置之课业。
那人见她不住抹汗,形容甚是狼狈,一张精致小脸上潮红满布,竟是微微一笑,略有嘲意,一时里容色如光影流转,令人见之折服,英洛心内不由无端一跳,讷不能言。
大 捷
是夜,英洛踏踩月色而回,将身体摆成个大字型平摊在床上,盯着帐顶看了许久。
李岚一脚踏进门来,望见她这种样子,掩口而笑。却见那呆躺着的人猛的爬将起来,激动的一把抱住了李岚,哭丧着脸道:“殿下,小臣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凭血气之勇揽了此战!小臣也知道殿下缘何远着易大公子了,他……他简直太商人了!太j商了!”
李岚似早有所觉,得意笑道:“本宫很是好奇,你签下了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他才肯放了你?”
若非碍着一旁侍立之人,英洛几乎要悲怆的扬天长叹三声了!
她道:“起先,倒也正常,小臣发现此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特别是行军布阵,颇有想法,小臣确也受益非浅!但是后来……”后来是英洛几日之后回想起来的噩梦。
易大公子眼见着成功将眼前傻鸟洗脑,她对自己所讲已经不疑有他,方淡淡然叹道:“其实,想破重甲兵,并非全无可能!”
只见那人已经满面放光,灼灼之色逼视过来,连身子也已离了凳子,急切道:“大公子但讲无妨!”
易财神抿一口热茶,清亮亮眸子看过来,令人不忍拒视,道:“只要训练几百健壮将士,铸造一些挠钩与钩镰枪,将吐蕃军引至一处地势有利之处,破了他的重甲,何愁脱不了困?!”
此语倒是与英洛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二人详细讨论这破甲之兵器,最后易财神招手叫来小侍,奉上纸墨,画将起来,竟是笔法畅意娴熟。英洛在旁只看得目不转睛,总觉他那手指修长,若在后世定是钢琴王子的手,修长娴雅,引人注目。不过片刻,纸上便有两样兵器,一曰挠钩,一曰钩镰枪,教人看了一目了然,清楚明白。
至此英洛对此人深疑尽袪,遂签定了契约,将这铸造挠钩与钩镰枪各五千的生意交予易家来做。
出门之时,多了个心眼,在左近小铺打听一番,直悔的英洛捶胸顿足:居然……每个兵器居然比市价高了半两银子!两者加起来足足多宰了英洛五千两银子!
英洛虽不通此间庶务,但身边随侍之人却知当朝官员俸禄几何。闻得英将军签下此约,尽皆咋然,感叹不已!
换算成银钱,英洛几乎将英田近五年的俸禄给赔尽了!怎不让人恨得牙庠庠?
李岚此时见她颓然,少不得安慰她几句,将自己往日糗事告之。原来有一年黄河泛滥,沿途灾民无数,国库空虚,李岚便鼓吹易小三儿从易家拿出钱财来,救济灾民。易小三儿一时里头脑发热,将身边银钱送了个干净。易财神闻得此言,虽未怪罪自家妹妹,到底将挑唆小三儿之责怪罪到了李岚头上。过段时日必会想法弄些文书来,莫不是行商便利之条件,得政府大开方面之门,逼得李岚来签。
偏李岚竟是入了桃花障般,不为所动,随他支使,“丧权辱国条约”缘于此事。李岚只恨当年,任凭小三儿在她耳边念叨:“殿下喜欢我大哥还不如喜欢我二哥!大哥就是块石头,揣怀里都未必能焐暖!二哥可是真正的风流倜傥,少年俊杰,温柔解语,怜香惜玉……”
小三儿此语虽有描补鬼见愁之嫌,但比较而言,鬼见愁无疑比易财神温柔体贴多了。
此事翻过去两年有余,李岚再次见到那疆场之上纵横九州横扫六合的周峥,感知世间杰出的别样男子屡屡皆是。易财神的笑容虽极为亲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堪破此节,方才终于出了这桃花障,将易财神丢在脑后。
英洛此次领教了易财神厉害之处,回头不免深思一番,此人通晓百事,却是为了各行各业之中潜在的利益。比如战争一途,他虽无意做将军,却有志于大发国难财,足见其人心性城府无一不是j商潜质!然又实在欣赏他对战争局势的分析,每日里除了督造武器,与诸将制定训练兵士之进度,不得不满腹怨念的去找他商议,回头再与李岚等人制定破敌之策。
某一日在易财神闲暇的间隙,英洛曾戏问道:“大公子如此鼎力相助,不知将来可是惦着圣上封赏?”
此人颜色不变,浑然不觉,反问道:“莫非英将军觉得这五千两的学费太过便宜?还不能定下心来学习?”
英洛几乎要气得当场拂袖而去。这个人,宰人原来是成心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及那五千两不在军费之列的银子,强捺下这口恶气,发恨跟他学习。
一月之后,甘州城外的沙枣树挂着青绿色的沙枣早已转成了红褐色。矮拙的沙枣树之上是焦裂的树皮,好似挂了一层霜样的青绿色叶子,这是西北特有的极度耐旱的树种。瞎木征将红褐色的沙枣一颗颗抛入口中,然后将那褐色的核随口吐得远了,见那城头之上飘动的旌旗,亦沾染了仓惶的颜色。偏偏城头那笔挺的黑色身影,不能弯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实在可恨!
此一月,瞎木征发动大大小小不下于十几次的攻城,都被里面的人拼死守住了。甘州城墙之上早已被鲜血浇透,分不清哪是吐蕃人的血哪是汉人的血,相溶一处了。
甘州地处西北腹地,据瞎木征所得情报,城中存粮早已尽绝,却不知这些人是如何活了下来的?
正欲再次下令发动攻城之势时,忽听得灵州一路传令兵急行前来报:“屈忽将军大败,现已回撤!”
瞎木征闻言,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等那传令兵详细解说之后,焦燥之心大起,恨不能立时攻下甘州。
原来当日大周兵士得了挠钩与钩镰枪,苦练半月,排兵布阵,大开城门,竟是迎兵接战了!
屈忽苦守月余,未有战果,一时按捺不住,被灵州军中将军袁光庭引至灵州东马鞍山附近,全面伏击,重创铁甲兵。
英洛当日扮个护卫,跟在袁光庭背后迎敌。袁光庭已知这位英将军乃四品武官,且是周峥之妻主,如何敢让她在战场之上涉险?上得战场之时,竟是拼死护卫英洛,底下众将军皆是不解,不知袁将军为何要护卫这不起眼的小小侍卫?
得夏友妙术,英洛自是易了个普通护卫的面孔,皮肤褐紫,偏两颊有两团红脸蛋,正是西北戈壁之上最平常不过的样子,唯余一双眸子,异常璀璨。
这场大捷说起来,却是仰仗易大公子多多提点,方有今日战果。
英洛虽恨此人赚起钱来六亲不认,着实狠了点,但不得不佩服此人头脑之清明,运筹帷幄,不在周峥之下。
众人清点战场之际,英洛纵马而回,一身血衣闯进了易府。易府诸人虽认得英洛,但如何认识面前这鲜血狼籍的少年?
不等英洛下马,便被团团围住,双方短兵相接,近乎要打起来,却听得易财神身边一位随身侍位匆匆走了出来,大喝停手!
英洛趁势下了马,大步流星而来。旁边众人不由让开条道来,容她径自去了。却知她进得府来,熟门熟路, 也不管吓倒了院中一众侍婢,掀了竹帘进屋,一身血腥气令人闻之欲呕,灵州易府后院一时里兵荒马乱,易大公子出门喝止的那位侍卫见此光景,不由苦笑:如此无法无天之辈,家主也容得她在此撒野?!
那位易家家主,气定神闲,正一笔一画,将一幅横幅书写,那身带煞气女子进去之后,笔尖都不曾颤得一颤,目光不曾轻转,只专注笔下。耳边只闻得那女子清越之声,道:“今日洛初尝大捷,实拜先生所赐,洛特来致谢!”
眼角抬处,只见那女子恭恭敬敬致得一礼,竟是将腰弯成一个角,郑而重之鞠了一躬,从未见过的礼节,却让他从中体察出了诚意。
直起身子之时,却听她再道:“不过,易兄,你与小妹作得这笔好买卖,小妹一定铭记不忘!”说罢,也不再听他答言,竟是长笑掀帘而去,惊得院中诸人面面相窥。
他不由掷了笔,铭记不忘么?
长叹一声,颇为懊恼道:“来人,净手!”长长的横幅之上,笔走蛇龙,写着一句话: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兰字末笔,歪歪斜斜,正是一败笔,破了通篇雄浑气势。让人读至此字,不由揣想,书写之人此时怕是正心神不稳,后笔难以为继,方才有此败笔。
瞎木征闻得此讯,怒急攻心,下令加紧攻城,只怕大周军队千里援驰,不日便到,数月蓄谋,败于一旦。
屈忽既败,不免走投瞎木征,向西而去。英洛出得易府,不曾停得一刻,翻身上马,领三万余人,星夜兼驰,向着甘州而去。
破得灵州之围之后,她已得探子来报,甘凉二州怕是早已粮绝,危在旦夕。城破之日,为时不远矣。
李岚自是领兵三万,向着凉州进发。二人兵分两路,只望不日收复河陇,以雪前耻。
复 见
瞎木征攻城之际,周峥已经两日夜未眠。放眼看去,金秋的甘州,城内外完全是两番光景。城外秋稼丰硕,收获的日子近在眼前,城内枯树灰屋,由于断粮日久,每一颗树的叶子跟皮都已经被扒光,露出□的树干,城内一切可食的东西都已被瓜分完毕,大街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饥民饿殍。甚至城内的高门大户,也已在半月前被暴民冲进门去,抢得可食的东西充饥,而转眼沦落成城中贫民的模样。虽守着金银珠宝,然,当此际,米价贵比珠玉,也已经是有价无市。
吐蕃军来势汹汹,架起十几架云梯,拼命攀爬。大周军一波波箭雨仍不能阻挡他们的攻势。瞎目征亲自督战,若有士兵退缩者,身边侍卫上前,便会一刀结果其性命。其余士兵见之,无不胆寒,只有更加死命攀爬。
甘州城四面城墙,形如孤城。城内八千余守兵,连月来作战,已剩不足四千人,都被派往四面城门守城。此际浴血奋战,概因人手不够,吐蕃军攻得一个晚上,竟给攻上城来。
夜色将晓之际,首拨攻进城来的吐蕃军激战中打开城门,将瞎木征十万大军放进城来。却说瞎木征三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前往凉州,一路前往灵州。沿途所遇州府,尽皆沦陷,吐蕃军自会派兵驻守。此次屈忽大败,沿途十万大军,所折七八万,余者不过二三万。凉州一路,还未传来消息,自是不知胜算如何。但瞎木征这一路却是死守甘州,只为取下周峥首级,震慑天朝。
这十万大军虽有所折,不过一二万左右,冲进城来,一路拼杀,竟是沙州屠城的架势。大周军虽已断粮日久,皆面有菜色,然此次城之危难之际,只有拼死血战了。周峥在城楼之上看得清楚,这些吐蕃军进得城来,到处烧杀抢掠,纵火血洗,街市间那些无辜平民,在昏昏沉沉的饥饿之中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皆做了刀下之鬼。一时之间,甘州城火光冲天,周峥胸臆之中悲愤之气抑止不住,长枪所过之处,宛若游龙闪电,枪头寒光所指,鬼哭狼嚎,将阻挡之人毙于枪下,不计其数者众。
瞎木征在城下看得明白,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犹如修罗暗鬼,将身边涌上的吐蕃军士挑过,那人便肠穿肚烂,血洗红缨。他却似马踏连营,万将丛中过如无人之境,端的神勇。
后面涌上的吐蕃兵尽皆心惊胆寒,碍着瞎木征身旁一众护卫的刀光,也只是闭起眼睛上前送死!更有聪明的,早早一步冲进城中,以砍杀平民为要事,离周峥远远的,以保小命!
鏖战之际,周峥身旁将士不断倒下,只余他身周之地,尸积如小山,刀枪不入,水泼不进,一把银枪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吐蕃军皆畏缩不前,你推我搡。
英洛一路急驰,所遇吐蕃军残部,皆是拼力一战,将这些游勇之军立毙陌刀之下。随从军士见领军之人虽是美貌绝伦,但心狠手辣,激起了奋勇之心,一路之上倒也顺利。她脸上那紫褐面皮出得城门之际便被揭下,是以现下是本来面目。
这日将到陇西之地,在黄河边短期休整。英洛下得马来,却见将士中间有一人越众而出,奉上一个白色薄胎小瓷瓶,此人面目极为平常,但星目璀璨,见之难忘,不是夏友却是哪个?
她接过那瓷瓶,打开塞子,便有幽香沁人心脾,张口饮下半瓶,只觉疲劳尽消。将瓶子揣进怀中,问道:“衡,你怎么跟来了?”
那张陌生的面孔之上,星眸流泻笑意,静静道:“我说过,会陪着你,不论去哪里!”
英洛上前一步,很快握了一下那双手,轻声道:“自己多加小心!”径自去河边洗把脸,下令赶路。
知道那人就在身后,三万大军之中,无论他藏在哪一处,总会关注着自己,安心了不少。
第二日晚,三万大军方才到达甘州。
甘州城楼之上,一人拄长枪而站,身形笔挺,黑甲被鲜血浸透,面色惨白,只有一双凤目,露出寒光,如夜色之下的孤狼,悲怆而壮美。
他的对面,正是瞎木征,平地之上流星锤多有不便,他亦是一把长枪,身上虽有多处伤痕,只因不在致命之处,倒是精神很足,嘴角轻抿,露出残忍血腥的笑容,道:“周将军,今日本王便要取了你的战魂,以慰我吐蕃三军!闻得你有一位美貌妻主,可惜不能相守,很快便要生死相隔了!不如等你走后,我与大周女帝和谈,将你那妻主讨了来做本王的小妾如何?”
周峥极力将飘忽的不受控制的眼神凝在一处,轻喘一口气,感觉腰间的伤口鲜血正汩汩而流,全身越来越冷,手指轻颤,几乎要连长枪都要握不住了,却尽力吐出两个字:“休想!”金色晚霞将西天铺染成绚丽之色,亦将周峥面上洒上一层金色细辉。
瞎木征见着周峥露了败势,对此人能与自己拼杀一天而未毙命,不由生起了惺惺相惜之感,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旁边小心守护自己的护卫道:“本王闻得甘州城断粮已久,不如等周将军身亡之后,你二人剖开他的肚子看看,他吃了什么东西?怎么好像是铁打的?”随意指指两位侍卫。
那两侍卫听令,目露噬血光芒,盯着周峥的眼神直如盯着一具死物。
周峥面上浮上冷笑,使力将长枪握紧,目注天际,那里,有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离去而伤心流泪吗?
大周失一周峥容易,但她心中呢?亦如旁人一般容易么?
可惜,这些话,终于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眼神渐渐迷濛,听觉似乎出现了偏差,耳内竟听得远处有马蹄声声,吐蕃大军早已进城一天,哪还会有如此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呢?
不远处对峙的瞎目征忽的笑容凝住,目注天际那里,正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领头的女子银甲生寒,手握陌刀,不过片刻,已近眼前,身后旗兵手执大旗,上书斗大的一“英”字。
更近了,看得清那女子的容颜,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从未见过的绮丽娇艳。但她眉眼之间却是戾气横生,竟不能将这份娇艳抹煞,更添英美。
城门之下吐蕃守军顿时目瞪口呆,瞎木征回神之际,下令关闭城门,却为时已晚,那女子陌刀劈下,当头将一吐蕃军斩为两半,溅了旁边一军士一头一脸的血,那人刚刚抬手,欲将脸上血迹抹下,却已身首异处,双目大睁,到死都不知这杀神是谁。
天色已墨,甘州城内火光冲天。城内民居早已化作一片火海,烧了整整一天,大火还未熄灭。空气中传来焦臭的毛发尸身烧灼的气息,令人闻之作呕。一身银甲的女子,一步步走上城楼来,沿路所遇的吐蕃军士试图阻止,皆被她俐落的一刀结果了性命,甚至不用身后紧跟着的年轻男子出手。
如果不是此女来历不明,瞎木征当真要赞赏她的刀法了,出刀诡异,干净俐落,被杀者往往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便已身赴黄泉。
出兵之际,他早已探听清楚大周有名的将军,这女子亦非无名无姓,为何他却从不知晓?等等,姓英?他隐约记得,这平狄将军的妻主便是姓英,传说中是个小毛丫头,无甚大的本事,空有一幅好皮囊罢了。搜肠刮肚,将这女子思量一番。
那边正自昏沉的周峥极力的将凤眸睁大,犹不能置信这一步步浴血而来的女子莫非,是他临死之前眼花?
手中长枪当啷倒地,他缓缓的笑了,老天究竟待他不薄,竟能让他在离去之前看见洛洛?!不管了,就当是作梦吧?也算得上是美梦了,虽然离真实的境况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到底,她在他眼前出现了!
“洛洛”他伸出手去,身体缓缓倒下,全身已无一丝力气,只觉温暖渐去,双眸疲惫,再难睁开。
女子急奔而来,手中陌刀亦同时脱手,似是不能相信面前正缓缓倒下的男子便是平狄将军,那铁骨铮铮的男儿汉!
然而这黑色的染血衣甲在英府新房之内空置了半年,她如何不认得?衣甲之内的那人,双腮深陷,神色憔悴如斯,唯余一双凤眸,虽神色恍惚,但已浸染温柔之波,正款款望来。
她将男子欲跌落至地下的身体接住,只因那人身形高大,不堪重负,两人齐齐跌倒。女子身后跟随的男子黯然收手,只在一旁观望。二人身后的大周军士,亦沉默望着这一幕,似无意与吐蕃军交手。
瞎木征呆望着他二人,只见那女子在这城楼青砖之上坐定,恍若坐在绣金椅垫之上,浑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将周峥染血头盔取下,放于一旁。
所有人都见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大周那血色修罗一般的平狄将军,正乖顺靠坐在她怀中,目光痴痴粘在她脸上,强撑着抬起手,抚过那如玉娇颜,轻轻呢喃:“洛洛……洛洛……”
忽见他面上浮上可疑的一层潮红,眸光大亮,轻声道:“真的是你?洛洛……我不是在作梦罢?”旁边夏友暗道声不好,这竟是回光返照的光景。
旦 夕
怀中人衣甲生寒,凤眸中眷恋目光渐渐稀薄,抚在英洛面上的手无力地下垂着,她心中,突然开始发痛,毫无预兆地……
这个人,曾经携着她的手,跋山涉水,不惧祸福生死,共赴患难,她如何不惜?
这个人,成亲之时,郑而重之,然两人同寝共枕,却不越雷池半步,只为等她某日的心甘情愿……她如何不知?
那些共度的日夕黄昏,眉眼轻抬,便能看得见对方的默默相守,她如何能忘?
不觉地拥紧了怀中的他,紧些,再紧些,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滑落,心,似乎痛得更甚,却又是为何?对于感情,她从来懵懂。不曾刻骨铭心飞蛾扑火般爱过,不曾彻夜难眠殷切地思念期盼过,不曾痛彻心扉心如死水般地顿悟过!
身旁夏友见着英洛的眼泪,不由得就是一呆,心内五味杂陈。他从来没敢忘,当年,她那近乎执拗的热情,一味痴粘着周峥的目光,几乎抛却自尊,卑微却又坚韧无比的一路追随……他曾经一度以为,从敌营历经生死归来后,她已然在心中将那份情放下了,将那个人真正地给搁置在内心之中某个微不足道的角落里了,他让自己试着去相信……然而,亲眼见着她抱着周峥,眼中不容错辩的那份深深的怜惜,自己的心中,为何还是这般的酸痛啊?
然而此时此境,哪容得了他多想?
眼见着周峥性命不保,他如何还能袖手旁观?
旁边诸人只见得那年轻男子急速上前,连点周峥身上大|岤,止了血,低低道:“洛洛,我给你的那小瓶呢?”
泪流满面的女子呆呆看了他一眼,似不能明了他话中之意,显见得伤心已极。他只好顾不得身旁诸将心思,将手伸进她怀中一摸,轻巧拿出了那薄胎细瓷小白瓶,捏开周峥的下颔,将里面剩下的药液一股脑儿倒进了他的嘴里。还未扔下瓶子,突听脑后风声而至,不远处诸将本被他从英将军怀中熟稔的取药瓶的样子给惊呆了,正在那感叹此人真正胆,猜测他二人关系,那料变故突起,来不及搭救。
好一个夏友,脑袋转侧,避过风声,却在那物刚过耳旁,眼瞧着便要击上周峥面门之际,一把抓住了它的去势,这才看清原来是瞎木征手中长枪。
此人不打招呼便来攻击,着实可恨!他丹田内力流转,一掌劈上那密实的白腊杆长枪,竟将那长枪一劈两半。在场俱是战场驰骋的武将,如何不知白腊枪杆是绝佳的长枪杆料,要想将之一折两半,非得天神神力不可!见这年轻男子如此力量,俱敬佩不已!
瞎木征武器已失,不禁大怒,扑上来便要与夏友拼命。自他征战数年,未曾得今日之耻,当真怒不可遏。夏友身形轻逸优美,站在这瞎木征之前还低了一个头,但他偏不肯硬碰硬,只在瞎木征身周游走,窥得空隙,便攻他一掌。
这瞎木征本是马上战将,平地功夫也是实打实的,碰上夏友这种轻功绝步的人,直如一只大笨熊围着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转悠,如何能抓到实处?几次攻击均落了空,面上青赤,对着后面护卫大声喊了两句吐蕃语,只见那些护卫一涌而上,要将夏友当场剁成肉泥。
随英洛一起来的诸人见状,如何肯罢休?立时扑上去与这群护卫缠斗在了一处。
城楼之上本就逼仄,如此大规模的混战,英洛与周峥坐在地上,不免有被误伤的危险。夏友心内发急,却突的见有一吐蕃男子提着把大刀竟朝英洛身后砍去,面色狰狞,说不出的可怖。同一时间,瞎木征似乎发现了他的分神,桀桀怪笑着扑了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夏友形如鬼魅,竟是平生未见的快捷,扑至英洛身侧,合身抱住了英洛,脚下旋踢,竟将那吐蕃男子踢下了城楼。
英洛伤心之余,虽听得周围兵器之声,但周峥靠在自己怀中,如何还能起身迎敌?不过片刻,突觉自己眼前一花,身后贴上一具温暖的躯体,熟悉已极,却听他闷哼了一声,止不住的颤抖,关心所致,不由使劲转头去看只见那熟悉的星眸盛满了忍耐的痛苦,轻声在她耳边道:“洛洛,我知道你始终忘不了周将军……但我也忘不了你,放不下你……怎么办?”
那人如此痛苦的神色,眸中映着甘州城内通明大火,英洛唯觉心痛复心惊,事到如今,她越觉茫然,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解决办法。轻轻将周峥放在地下,起身去看夏友,却见他身背已经血淋淋一片,那吐蕃军士一刀砍将过来,将他后背切下一道长两尺左右的刀口,深可见骨,若非他见机得快,将那人忍痛踢下城楼,早被劈为两半。
夏友痛得止不住颤抖,面上冷汗大颗流下,然而眼神温柔,唯望着英洛。本与他缠斗的瞎木征目标已失,不过眨眼,已追了上来,一拳便要打将过来,旁边有周军阻挡,但哪是他的对手?眼见着危难之机,却是英洛就地躺倒,一脚结结实实踢在瞎木征胫骨之上,那人奔跑之际不防此招,竟是踉跄跌倒,跌了个狗吃屎。旁边周军笑得前仰后合,连架也顾不得打了。吐蕃军从来敬他若神明,几时见瞎木征吃过瘪?且是这种无赖的驴打滚招数?
一时想上前去扶他起来,又怕被他迁怒,尽竟停了打斗,在远处观望。
瞎木征倒地之时,见那女子乌发披面,头盔也早已脱落,双眸娇润清澈,眼周有些微红肿,风姿仪态丝毫不乱,就是形象太过狼狈,躺倒在地还未来得及爬起来,旁边那星眸男子焦灼的眼神明显暧昧。他征战吐蕃大小部落十余年,从十六岁开始今后,还未跌得如此狼狈,不知为何,他只感觉到了一阵好笑。
于是,在一众注目的眼光之中,吐蕃历来最为英明调兵遣将无一不娴熟的瞎木征王子躺倒在地,忍不住长笑出声,吓呆了一众吐蕃将士。
夏友趁此机会将自己背上伤口摸索着略作止血处理,众人只注目场中那躺倒的一男一女,若见得他二人有反应,也好及时做出应对。
就在这静默的片刻,突听得城外传来奔腾马蹄声,震得大地颤动。那倒地的二人爬起来便往城墙旁边去看。
城外一条几十里的火龙,绵延而来,火把之下映着旌旗之上的狼头,竟是突厥大军的旗号。英洛回望一眼瞎木征,只见那人笑意早凝,面色沉重,低沉吐出三个字:“狼突厥!”
英洛浑身激起一阵冷汗,见机得快,厉声喝道:“关城门!”下面混战的吐蕃军与大周军竟是收起屠刀,争先恐后去关门。突称大军堪堪驰近城楼,大门刚关,极是惊险。
瞎木征将面前女子深深看了一眼,道:“英将军,此次怕是我们都再劫难逃了。这应该是阿史那达曼的王骑军。”原来是西突厥军队。
只听那女子清越之声道:“王子高见!如此形势之下,你我势必得达成城头之盟。虽然,我大周百姓恨你如骨,但你看看”她纤长手指径自朝那火光冲天之地指道:“那里……那里,尸积成山。但,我不能让我手下这三万大好儿郎葬身此地!今日,我英洛在此发誓,有朝一日,我必要王子你偿还今日犯下的累累罪行!”旁边大周诸人,闻听此言,皆露赞赏之色。
瞎木征轩眉轻挑,居然痛快答道:“古来征战,哪有不血流成河的道理?从来就是成王败寇。英将军未免妇人之仁了些!不过,今日我二人也唯有联手一策,才能将这狼突厥拒于门外!”
英洛讽道:“王子须得明白,这门乃是我大周的门,而非你吐蕃的大门!我英洛可从不做前门拒狼,后门迎虎的买卖!”
二人结盟已毕,遣各自部下前去传令,令城内诸停止战斗,火速在城门之前集合。
城外火把连营,那些突厥军来势凶猛,瞎木征十万大军的营帐刚好做了他们今夜的宿地。眼见已到子时,火光映得中天星子惨亮,只见半日之前还是吐蕃大营,现下已做了突厥狼部之地,正中王帐灯火通明,竟传来莺歌燕舞。瞎木征与英洛各自在心中揣测,难道是西突厥大汗阿史那达曼御驾亲征?否则这大营之中敌军阵前,还有谁能如此胆大,竟敢公然歌舞调笑取乐?
城楼之下吐蕃军与大周军分列两地。皆注目城楼之上的两军将领。
英洛见突厥军一时不急攻城,招呼手下去城中寻得那些受伤的战马,杀了取来食用。受伤之人将伤处草草包扎。半个时辰之前两国人马还斗得你死我活,此时却各自分开,去民居寻得铁锅来,炖食马肉。谁也不能确定,天亮之后,这座孤城是否还守得住?且两国敌军,此时阵前结盟,诸将虽口中不说,难免心中各有所思,一时不能表述。
也有饿得狠了的人,将火旁那烧得焦香的马肉直接撕来食用。城楼风大,更有兵士从没有着火的民居之内取得被褥来,铺在城楼之上。英洛既得了空,自是同夏友一起,将周峥衣甲尽除,检查身上伤口,一一包扎。周峥早已气息奄奄,昏昏沉沉,旦夕之间,便有性命之忧,令英洛焦心不已。
清 醒
甘州城的秋夜甚是寒凉,英洛就地而坐,紧握着周峥长满了老茧的大手,他全身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却仍然 没有要醒来的先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生命的迹像在他身上越来越淡,几乎要消失不见,英洛的心渐渐的下沉,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无底洞……
夏友强撑着挪过来,柔声劝道:“洛洛,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她似乎吓着了,秀美的眸子茫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