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时第9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时兴起,两岸曾枯骨连城,百年之后,也算是富泽万代。
此番兴衰荣辱,原本便与她无甚干系。眼下她所顾虑者,不过是自己的五脏庙而已。听得她腹中作响,那船家偏在甲板,却是三十余岁的娘子,殷勤笑道:“姑娘饿了?便来舱中,先就着船中粗食压压饥,且等到了岸上,自有上好酒楼容得姑娘饱腹。”
英洛亦不推辞,随她到了舱中坐定,便有小子端上来几色吃食,虽然简单,却喜在都是新鲜清爽,便用了些,坐在舱中等船靠岸。
这船本是小户渔家为了糊口往来载客所用,不免小些,正在靠岸之时,船身却忽得摇晃,船内家什乓乓乒乒一顿乱响,刚才食过的杯盘碗碟哗啦啦跌到舱中摔得粉碎。
那船家娘子一阵气恼,连英洛也惊得翻身坐起,出舱而去看看。
她在淮阴弃舟登岸,将淮阴游遍,准备再找个船家,游遍江南山水,在一般船家之中却有一十五六岁儿郎生得极是清秀,站在人群中面上羞怯,却不知兜揽生意。英洛喜他并无生意人的热络缠夹不清,便选了他家的船。当时一众船家皆在后面讥笑道:“定是这娘子看上这小子了,可怜咱爹娘并不曾给张好面孔。”
少年微恼,面上飞红,终是忍了又忍才将英洛引至自家停靠在岸上的船。他家船上只有一老娘,带着他在这河面上讨生活,实是不易。见着英洛出手之际不甚计较银钱,加之听得船头那起船夫的秽言,心中先存了几分疑。自家船只比之岸上所停之船,算得十分简陋,但见得那衣衫华贵眉目如画的小姐真上了自家船,几日来便只遣着自家儿子一意侍侯,自己总是不到前舱去走动。
英洛本来贪看山水,更加之一向只知恩怨情仇拿刀子来说话。这些时日与周峥相处,已是十二万分的小心小意,束手束脚,生怕自己言行有亏,这会子出了门,怎会顾忌这许多。那船家这些时日小心着意,便是派自家儿子坐在舱内替她守夜,她也是坦荡荡君子行事,气度煞是得人爱。她这些时日心内惶惑,又盼着这小姐喜上了自家儿子,又怕着后果,一时里难以决断,不免心火上浮,今日无故损失了若干家什,出得舱来口气很是恶:“哪个不长眼的杀才,将老娘船撞了一撞!”后面几个字似乎是被什么情景吓着了,生生咽进了肚子。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面露尴尬,偷偷看了英洛一眼,见她正侧耳听得有趣,捉到他的目光,那笑意里便掺杂了一丝别的意味,令他立时红了脸,转过头去。
英洛出得舱时,少年也跟在后面,二人往外一看,均是一愣,便见着那少年的娘已经脸色发白,盯着对面的大船。船上一豹头环眼的男子正恶狠狠盯着她,周围几个摩拳擦掌的船工更是面色不善。
那船家娘子此时已经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惹着了谁也别惹着这阎王。见舱内的客人走了出来,直觉要护着她,便将她挡在身后,悄声道:“姑娘,你这便快快上岸去吧,已经到扬州了。”
英洛如何不知已经到扬州了呢?便是这当口,那船上豹头环眼的男子狞狰一笑,道:“想不到这样破船,竟藏着这般美貌的娘子,不如上哥哥船上来耍耍吧?”
那船家娘子已知今日自己闯了大祸,这汉子姓聂,单名一个清字。是负责江南漕运的头子,即现今的漕帮帮主。本来这漕帮帮主说穿了不过就是一运粮的头子,掌着江南几千船工的营生,但现今的江南,漕运的背后牵扯着几方的势力,盘根错节,便是后面隐藏着哪位贵人,也未可知。寻常人等如何敢与这样人为敌?
那聂清本就是个粗坯,不过读得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倒是后来攀上了一个江湖客,学得了拳脚功夫,船上人家信奉拳头打天下,这厮长得一身横肉,膀大腰圆,便被他占了帮主的位子。
也是今日合该有事,刚刚到了扬州,便与他的船相撞,无端生出许多事非。
那船家娘子一意扯了英洛要离开,眼见今日难以善了,只急得面色惨白,苦不堪言。偏偏英洛不知内情,微微一笑,丽色逼人,“呸”一声道:“一把年纪了,还想作别人哥哥,不怕寒碜的慌?”
她本怒色,看在这聂清眼中,更是一朵迎风怒放的芙蓉花,令人目不能转,他越性诞着脸道:“便是长小娘子几岁,也作得哥哥,在下聂清,手下五千弟子,上无高堂,下无妻儿,有业有家,只盼得小娘子能降下仙趾,过船一叙。”他倒还读过点书,只因相貌长得凶神恶煞,便是装起斯文来,也着实不像。
英洛脚踏船舷,心知今日遇到的不是善茬子,便想着寻个机会脱身算了。当下不再犹豫,笑道:“既如此,等我去收拾包袱。”
那聂清大喜,连连点头。
英洛回得舱中,将这几日船资放在桌上,款款收拾了包袱,大大方方出来,向聂清船边走去之时骤然足下发力,向反方向跑去。
姑奶奶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却听背后响起那船娘凄厉的叫声,终是转头看去,只见四五条汉子将那船娘压跪在地下,一力的锤打,船家儿子被压在旁边,不住声的叫娘,那聂清正用手捏着少年下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污言秽语。
看见去而复返的英洛,聂清痞笑道:“小娘子如何肯回心转意了?”
他本自小在市井间长大,熟知人情冷暖,见这锦衣少女行迹,觉得很该是那种热血心肠的人,此刻看来果然不错。却听得那少女懒懒道:“我当得你是什么英雄好汉子呢,不同一般船家较劲,此刻看来却是个地痞无赖。他母子二人生死本与我无甘,我大可甩手便走,只是见不得你这人猖狂,不如咱们单挑,如何?”
英洛自忖双拳难敌四手,自己一人如何打得过这许多人,见得他总还是个头头的模样,便提出单挑,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总不能混赖。
聂清将她上下打量两眼,看不出她有着厉害功夫的样子,便点头答应,且附加了一条消息:“如若小娘子输了,便同我走罢,如若我输了_____”他要想想,自己输的这种可能几乎没有,但样子还要做做的,“便将这母子二人交于你,你们都可以离开这里”
英洛点点头,漫不经心将面前包袱丢开,不过包着几件寻常衣物,几十两碎银子,丢了也不打紧。聂清只觉面前劲风扑面,一避之间肩上已挨了一拳,虽不见得有多疼,但是很丢人。
其实聂清当真有几分脚上功夫,虽是比起江湖客来算得普通,但寻常船夫三五十个撂倒却是不成问题。只不过今日英洛上阵,却是遵着惯常的打法,以快为主,连之前该有的客套都没有。
这却是职业病来的______英大小姐好心情的时候也曾跟丁灿说过:“打架便是打架,杀人便是杀人,何必客套?又不是请客吃饭!”从前被她砍得人鲜少听得她一句话的,往往丧命之际还不知因何丧命的。
不过英大小姐从前请客吃饭亦是很难客套一回的,吃便是吃,不吃便是不吃,即使请客吃饭,客人不吃她亦吃得有味,不复多言。
自从被英府这一家子给缠着,她现在也觉得自己常常多话,比之从前来好说话不知几倍。
打得兴起,聂清几次被她拳脚所伤,虽不致命,疼痛却是必然。英洛打架用得是实打实的格斗路子,聂清从前学武功,却还是一招一式的,幸着这人机警,竟也是删繁就简,将那些武功招数融入到打架斗殴当中经过改良,可算得跟英洛走的是同一种路子,目标只有一个,将对方打趴下。
两人此一架,一个月以后,平狄将军在西南再次收到家书,信中将此架详细叙述,平狄将军那日刚从战场下来,一身血腥气,银枪上红缨亦是血红,还嗒嗒滴着血,他接过书信之后展开,读到这段的时候不由笑了,旁边站着的文英愣了很久,不明白战事紧张的将军,只不过是英府的一封家书,竟能如此开心,他倒是盼着以后能多多收到些英府的家书。
不过周峥看到后面的一段,两条剑眉又拧到了一起,文英长叹:将军这小妻主可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啊!
副帮主
漕帮总坛内,年轻的女子将身边一摞摞卷宗翻下去,明丽的五官渐皱成个苦葫芦。旁边一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及时添茶倒水,侍候的甚是恭敬,但少女却很不耐烦道:“江生,你下去吧!看见你,我比见了帐本还头疼。”
少年唇抿得死紧,偏不肯离开,放了手中茶壶,便磨起了墨,不料力气过大,将墨棒失手脱落,紧张之际去捡墨棒,却失手打翻了砚台,将墨汁淋淋漓漓泼了一桌子,少女匆忙跳起来,苦着脸去捡拾帐目,只觉平生从未见过这么笨的少年,明明长着一副聪明脸孔,却是个笨肚肠。
她冷着脸挥挥手:“江生,你还是快快下去吧,我怕我一怒之下会挥刀子!”
少年红着眼眶跑了下去,却撞上了进来的粗壮男子,男子生得面相凶恶,端着一张笑脸道:“副帮主,这帐目做得如何了?”
少女摊开手中乌黑的帐目,抱怨道:“不过是打了一架,怎么打赢了反倒要在这里做苦力?”
那汉子也不恼,笑道:“人人都想当这副帮主,你却不肯,我偏要你来当!”
少女眼眸动了几动,板着脸道:“莫非你打不过我,用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
汉子立时面露尴尬,显见得她给说中了,陪笑道:“娘的,这帐目平日里本来是副帮主弄的,只是去年他失了踪迹便只得我来做了。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
这少女便是几天前同漕帮帮主打架的英洛。当日两人一架,却是本月扬州城的奇闻。都道这少女来路神秘,功夫奇高,将漕帮帮主打趴下,却是为着救一位渔家少年,那少年生得貌美,引得漕帮帮主兽性大发,这才有了惊天动地的这一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实际的情况却是,当日二人打架,聂清本以为娇滴滴小娘子,不禁风不禁雨,不舍得下重手,以为几下就打晕了过去,扛回家了事。哪知道小娘子人长得娇滴滴,拳脚却不是吃素的,将个顶天的汉子打得鼻青脸肿,差点成个猪头。
末了她收拾包袱准备走人,岸边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的人。要说聂清这人在扬州也算得有脸面的,此际吃了老大一个亏,如何肯罢休?但男儿一言重千金,便是平日诸人背后如何且不论,面上功夫总还是要做的。反正已是打得趴下了,他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爬起来就跪在了英洛面前。
英洛倒吓得一跳,道:“你待怎样?莫非还没吃够本姑娘的拳头?”
聂清也是条能屈能伸的汉子,肿着个头脸,瓮声瓮气道:“姑娘功夫,在下佩服。本帮正好缺一位副帮主,便请姑娘回去做了漕帮的副帮主,助我一臂之力!”
英洛此时倒佩服起这人来,输了便是输了,无一丝含糊。她本闲来无事,起了生事之心,想着不如随他去一趟,看他有何把戏?“
那船家母子见这姑娘不但赢了,还立时三刻做了副帮主。母子俩双双跪下,只道受姑娘大恩,惟做牛做马,追随左右,以思报答。
英大小姐嫣然一笑,道:“我自打我的人,与你们何干?”
说得那母子一愣,却仍是不放弃,苦苦相随。
还是聂清看不过眼,道:“不过是多添两双筷子,一起吧!”
这母子,便是江生娘子。
江生因是江家娘子在船上生的,遂起名叫江生。
这日午饭聂清在雁回楼请客,作陪的是上午泪奔的江生。
要说江生这孩子,除了有些认死理不好之外,别的都好。
比如说他做的鳜鱼羹,那就是一绝。在船上之时英洛见他作的鱼汤鲜美,便随口将宋嫂鱼羹的作法跟他提了下,因船上材料不齐,也未见着他动作,结果在漕帮的第二天,便见他端了一碗色泽金黄的鱼羹来,聂清见之垂涎不已,这时候江生这孩子就显露出了他极其不可爱的一面。
只见他冷着脸将漕帮帮主一把推开,手中鱼羹半点不洒,径自端到了英洛桌前,眼巴巴瞅着她。
二人自岸边之时结了怨,江生便对聂清很是有意见,鉴于现在吃住皆在他的地盘,言行还是颇收敛的,只是那面色绝谈不上和暖。
英洛在二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将这碗鲜嫩澜滑的鱼羹吃到了肚子里。
她闭着眼细细回味了一晌前世自己某次出行任务之时,在杭州城吃过的美味,据说这菜是南宋一位宋五嫂曾作给皇帝吃的,以后便扬名天下。能在这反转的时空里吃到熟悉的菜,英洛感叹不已。
聂清此人有时虽泼皮行径,但他偶然也有通达之处。譬如对江生,他便从来不曾真正生气。等江生端着空碗出去之后,他吸溜了两下空气中残余的香味,赞道:“这小子做鱼,真是一绝!”
英洛笑道:“哪日我走了,将他留给你做厨子如何?”
聂清的大脑袋点个不住,口中直道好。
雁回楼临江而建,水气扑面,岸上佳木葱笼,江上云帆片片,当真舒爽之极。
聂清今日点了一桌子鱼,醋溜的,红烧的,鱼汤鱼头鱼羹鱼片,隐隐有暗嘲江生之意。江生也不恼,板着张小脸,坐得跟泥塑木雕般。
聂清失笑道:“江生尝尝吧,这雁回楼的鱼在扬州城是一绝,你若尝过了,做得肯定不比雁回楼大师傅作的差。”
英洛一一尝来,也诚心道:“这鱼的味道确实与江生做的不相上下。”
那孩子方才冷着脸,各菜皆稍尝即止,标准试菜的样子。
三人正吃着,便见沿江一顶轿子跑得飞快,那抬轿的四人皆着青衫,足下不停,竟是眨眼之间便到了雁回楼下。英洛正搛了块鱼,同上面的小刺顽强搏斗,被这四人惊得差点将鱼掉下地去,她竟停箸,探头去看,想看看这轿里坐着何等样人。
轿中之人还未出来,便见得极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奔此轿而来。
来人到了轿前便扑通一场跪了下去,趴在轿前痛苦流涕,英洛坐在此座,只见得他低着头不住拿自己衣衫的前襟擦,心想这人也真奇怪,依着她的意思,既是要哭,擦脸但将面前轿帘揭起来擦便是了,总不能将自己体面衣裳给弄得狼狈不堪,哪还如何见人?
她平生所哭极少,如何能体会楼下所哭者心中的惶恐不安?
旁边抬轿之人有一人上前,掀起了轿帘,一只莹润皎白的手伸了出来,英洛本来还有些飘忽的眼神立时便被吸引了过去,心中一跳,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绝世美女,绝世美女!
细细一看,只见那手骨节修长,分明是一只男人的手。
如此引人遐思,其实只是一刻,那轿中之人已经走了出来,往雁回楼前一站,轻轻扬脸,也不知他目光所落之处,英洛竟觉得他是深深看过来,自己心下跳得几跳,只觉自己平生所见之人,无一比得过他。论其风姿气度面相,无一不精美,无一不让人生出膜拜之心,真恨不得是他脚下的尘土,与他贴的更近。
聂清探出头来,只见得一角玉色衣衫,倒是见得轿旁所跪之人,还有那四个青衫抬轿客,神情立时激动了起来:”鬼见愁,鬼见愁!”
英洛大奇,“你是说刚刚那人外号鬼见愁?”
聂清立时神采奕奕,道:“这人便是江南道上出了名的生意人,有通天手腕,任何事只要有他出现,非变成一桩银钱卖买不可!”
旁边座中吃饭之人吃得鬼见愁这名字,立时停止了说话,邻座的男子酒至正酣,本已袒胸露臂,这时听得鬼见愁的名号,立时乖乖将衣衫穿好。
英洛这时对这位鬼见愁的好奇心已经达致鼎盛。这人之前赤膊半敞衣衫之时都不顾忌自己是个女子——她低头打量自己一番,但见着自己男子衣衫,头发也是随意一束,好吧,她承认自己这个样子很男人!
心中气愤一消,便专意注视着楼梯口,楼上诸人也停了咀嚼,众人屏息等待那一刻。
起先只听得小二的声音,小声而谄媚的,脚步声也极轻,仿佛只听得一个人正轻轻走上来,“二公子今日好兴致,竟也想来我们雁回楼转转,厨下高师傅可得高兴坏了,您已日久没来了!”
若非青天白日,听起来真是诡异,当真得以为这小二同个鬼在说话。
上来之时却并不是人人都以为的小二在前,却原来是这位鬼见愁在前。
他着一身玉色长衫,那衣衫看来极为服贴合身,身形修长,面貌妍丽,他的面貌已经介于男人跟女人之间,很难界定。近处一看,更见魅惑。
楼上的食客不知是因为何种原因,都将目光转了回来,专注放在食物之上,却也听不到咀嚼之声,唯有英洛,仍直勾勾看着眼前之人。
他似觉察了这放肆的目光,抬头微微一笑,英洛直觉得心中一凉,他那笑,带着某种算计,虽然明丽如花,但让人无端生出种忐忑,只觉周围有无数张网伺机而动。好在,她的心神一向稳健,便也回他一笑,光媚灿烂,那鬼见愁愣得一愣,小二正好端茶上来,他似极是嫌弃,但仍是皱着眉饮了一小口。
英洛觉得这人真是太过奇怪,既是嫌弃这茶,为何还要来此楼?他手上所用一套翠玉般的越窑青瓷茶具,比之在座诸人手中的白瓷茶具来,贵重不少。那小二见他如此,苦着一张脸,都快哭出来了。
鬼见愁
一堂的人声鼎沸生是让一个少年公子给压了下去,他却似未所觉,只管在此品茗。楼下跪着的男子脑袋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若是有人告诉他挖个坑把脑袋埋到土里能让面前男子消了气,他亦会毫不犹豫的照作。
鬼见愁其人,若是不知详情者,便以为是哪家年少风流的公子,朱唇微挑,带着抹玩味的笑,傻一点的人觉来如沐春风,聪明一点的人大半会冷汗直流。
他自十三岁随其兄经商以来,便从未输过。盖因此人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作交易,唯其相貌,不可被人议论。先是有人背后议论他长相,在生意被他打垮之后在背后嚼舌根,不过几日,便是连栖身之处也丢了,沦落街头做了乞丐,过得一月半载,更是不见人影,不知其生死。人人都见了那人赌坊下注的疯狂,穷极而生赌性,原本平常,但此种事情多了,不得不令人想到他身上。
若有长住扬州城的老户谈起他来,便会从城东数到城西,城南数到城北,这十年间消失的生意人家不下二三十家,莫不是生意做不过人家,背后拿人长相来诋毁的,都已经消失的彻彻底底了,便是连从前的院子都被铲得平平,另起了全新的宅院来。
这种事情,每年扬州城中总会发生一两起,城中之人早已不奇怪。
只是今年的这件事,说来却是与生意无关,而是百分之一百的桃色新闻。
原来楼下跪着的这位五十出头的男子在城西开着一家酒楼,也算是百年老店了,菜色也极是错,比起雁回楼来丝毫不逊。这位男子姓邢,膝下生得一双儿女,儿子早已成家,女儿今年一十六岁,生得花容月貌,春心萌动之时在一次踏青中遇见了鬼见愁,一见之下情根暗种,便想求父母去提亲。
也怪得邢掌柜多了句嘴,道:“那种不男不女狠心肠的人,爹将你嫁给他不放心,怕他转头将你卖了,将他娶回来爹更不放心,怕他将咱家吞了!”
他这却是说出了扬州城中养女儿的所有父母的共同心声——但凡女儿生得齐整些的,见过鬼见愁的,莫不为他的风姿仪态所折倒!
但凡见识过他的行商手腕的父母,无不怕自己的女儿哪一天被他勾搭跑了。
好在,鬼见愁这人是典型的生意人,情场之上也讲究和气生财,从不做勉强他人的事。自他十五岁同女子有了纠葛之时,总有女儿家哭着喊着想嫁给他,也总有父母手提大棒,毫不留情做了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年方十七的他风流史能从扬州城东排到城西,却是至今没有成得一门亲事。
邢掌柜一言将女儿的请求推拒门外,过不得几日,女儿便害起了相思病,病骨支离,眼见着不行了。邢掌柜这时才着起慌来,上门提亲,被鬼见愁家大哥冷笑道:“你女儿眼看着不行了,这样赔本的买卖,我兄弟岂会做得?劝你趁早料理后事为好!”
此话说得极是不客气,鬼见愁的哥哥,说话自是不会比他差,鬼见愁那生意手腕,还是他大哥启蒙兼授教的。
邢掌柜也是个生意人,明白这个说的是实情,只得怏怏回来。
然而终究疼女心切,左思右想,不过是被他家羞辱罢了,几次三番上门来提亲,自然是受尽了羞辱。但想及鬼见愁往日行事手腕,自己曾如此诋毁他的容貌,他竟不如往常处理别家人那样。这日眼瞅着女儿只剩了一口气,只得再次求上门来。一路相随,便追到了雁回楼来。
这些细节,英洛当日一概不知, 她只看见鬼见愁款款吃过东西之后下楼而去,她们后脚下楼,楼下苦跪了两个时辰的男人膝行上来,苦苦相求,鬼见愁轻声道:“邢掌柜,等你那女儿下世,你家还是想法搬个地方吧,我看这扬州城嘛,不住也罢!”
此种说法,已经是极为客气了。
聂清后来道,若是往常,鬼见愁定会让这邢家净身离开扬州城,不名一文。末了他摇着头叹息:“这位公子爷,这次看来有点心软了,竟还能让那邢家携了细软离开,莫非,他真对这位邢小姐有了感情?”
英洛哧笑出了声,如此精明算计的人,怎会容许自己动心呢?左右算计,怕是连真心值个几两,也要称过了再说吧?
这日晚上聂清捧着一卷小册子进来,将它塞给了英洛。英洛翻看了许久,发现这是漕帮发往各地的人事探察情况,比如在京城这一页,半年之前的大事记录便记着自己,载为:礼部尚书之女,名英洛,年方十七,貌妍,于腊月十六娶得平狄将军为正夫。底下密密麻麻记着平狄将军生平大事。至于她的,只记得四个字:纨绔之女。
英洛偷笑,继续往下看,事关漕运国家兴旺的,皆有记录,便是连鬼见愁,也有详细记载。只是英洛见得那记载,不由长笑。
只见鬼见愁下载道:易数,外号鬼见愁,精于生意,年一十有七,未曾婚配,其兄易柏,其妹人称易小三儿,皆长于算计,行商各行均有涉足。
原来是易小三儿的二哥啊!
下面是一长串曾与他有过纠葛的女子,邢家小姐排在最末,还记载着他的喜恶,很是详尽。
聂清笑得贼眉鼠眼:“今日我瞧着副帮主一直盯着鬼见愁瞧不够,正好这两日有一桩买卖要同他谈,不如明日便跟我去商谈吧?”
英洛微微一笑,灯下肌肤如玉,更衬得美人丰颊丽靥,姿容无双,他不由呆得一呆,饱尝一顿老拳之后他早将邪念收起。少女将那密册翻到某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字给他看,他疑惑接过来,顺口念道:“礼部尚书之女,名英洛,年方十七,貌妍,于腊月十六娶得平狄将军为正夫……”念到“……纨绔之女”四个字时,激凌凌打个冷战,将面前少女细细打量两眼,失神道:“副帮主……副帮主难道是平狄将军之妻主?”
少女将头一点,也不言语,只望着他笑,笑得不怀好意——我就看看你这泼皮怎么答?
聂清此时唯庆幸当日自己挨了一顿打,并未真将这小娘子扛回家……娘哎,平狄将军那是好惹的吗?圣上倚重的国之柱石,他若是有朝一日要将自己法办,那自己铁定要脑袋搬家。
抹抹额上的冷汗,挤出一丝谄媚的笑,道:“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正想找补几句更为谦逊的词来描画描画,但见得少女哧的笑出了声,爽朗道:“行了,你就别费尽心思讨好我了,若哪日我家将军怪罪下来,我替你担着便是!”
提起那个人,不由心下担忧,这些时日他还在战场,不知战况如何?虽是夫妻情份尚浅,但恩义早存,她实不愿见他在疆场之上受伤!
正色起身诚恳一礼:“帮主若能帮我打探得到最近战况,洛不胜感激!”
聂清给惊得跳了起来,亦敛了谄媚神色肃容道:“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将军为国为民,争战沙场,我等能为夫人效劳,实乃幸事,这两日有运粮北上的船只,我定会吩咐下去为夫人探得一二!”
这人,虽有时泼皮行径,但大义当前,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英洛如是感叹。
第二日起床,便有丫头开门来,抬进一桶桶的热水,恭敬道:“帮主请副帮主沐浴更衣之后再去见客!”
英洛热热洗了个澡,披散着湿发便出门去寻聂清,他今日却也是规规矩矩穿了锦衣,将发用个翠玉冠束了,隆而重之。
见得英洛湿着发,将身后跟着的丫头好一通臭骂,吓得那小丫头跑上前来,拿着个布巾哆哆嗦嗦给英洛擦头发,她倒不觉得自己引起的火,随意调侃道:“帮主今日好大的火气啊,难道是要去见美人,怕身上的味道大了美人受不了?”
那知聂清七尺的汉子此刻却一脸尴尬,手足无措道:“二公子向来不惯与粗人打交道。便是做起生意来,风姿气度也是世间难寻,我整天在船上泡着,自然是沐浴更衣方显诚意!”
英洛等那小丫头将她头发擦得半干去寻梳子之际,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道:“帮主不用胆怯,只管拿出那日抢我的勇气来,自是马到成功!”
聂清苦着脸,
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终于明白这丫头怎样将平狄将军娶到手了,原来是脸皮够厚啊!
两人收拾停当,坐轿来到了易宝阁。
易宝阁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园子,竹楼林立,花香袭人,其中有书楼,画楼,玉器古玩楼,兵器楼,在扬州本地还有一个俗号,便称:五宝园。
前面四样,皆有镇楼之宝,等闲人见不到。第五宝,便是这园中的佳肴美酒,在扬州堪称一绝,因此扬州城内哪家酒楼若是某天迎来了易家三兄妹大驾光临,那掌柜的心是很复杂的,苦乐参半。
苦者,三位贵人哪,您老家里什么美味没有?来小的这种简陋地方,便是再好的招牌菜,在您几位口中还不得跟猪食似的?
乐者,如果您三位其中一位相中了小的楼上某样菜,这菜以后定会成为扬州城的招牌菜,财源滚滚。
没开过酒楼没当过厨子的人一时半会大概不能明白此种复杂曲折的情感,但是在五宝园中品尝过美酒佳肴的人们,回头再吃别家酒楼的菜,那滋味是格外难以忍受。
因此,易宝阁每逢开门,总是引得城中富人大动,就算是不去买得一两件宝物,也得去品尝一顿酒宴。
易宝阁本是姓易所开,阁内珍藏,来路与去向却是五花八门。有人曾来此卖了家传宝物,有人来此寻得稀世奇珍,每个月总有四日开馆,每一日单展示一种物品,天价提供酒宴,那一日易宝阁便是日进斗金。按照后世的说法,这易数还真是位人物,他这种做生意的手法实在高绝,此地便成了扬州城名流聚焦之所,便是江湖黑白两道,也是一网打尽,试想,江湖中人,爱财还在其次,怕是他那剑阁,便有无数人盯上了吧?
英洛边随着小侍前行边听聂清将易宝阁历史细数,末了赞道:“易宝阁是二公子十四岁时的杰作!”
易宝阁一色的青衫小侍,听得聂清夸奖,不动声色,只带他二人匆匆前行。想是这类夸奖他家主子的话听得多了,格外镇定。
今日却不是开园之日,园中自是少有外人。那小侍将他二人引至剑楼,谦恭道:“二公子现下还有客人在里间,就请二位先在这剑楼稍坐,二公子会尽快过来。”
二人进得楼去,一楼便有青衫小厮侍立,逐一介绍下面陈列的十五把剑。
英洛悄声道:“知道二公子为何让我们来到此地吗?不是书画古玩,偏是剑楼?”
聂清欣喜道:“二公子可是觉得我二人更喜欢剑吧!”
英洛抿着嘴儿笑:“他大概觉得我二人是粗人,书画古玩都不懂,为避免尴尬,便让我们瞧瞧剑!”
一旁的小侍唇角微翘,显见得给英洛说中了。
聂清大概也是看到了小侍压抑的笑意,面色已是很不好看。
血 战
聂清向来在市井红尘中打滚,些微轻慢,他也能忍得下去。只是像这样一大早沐浴净身,换了簇新的见客衣裳来见一个,在他的人生中,也是数得着的几次。像现下这样来了候了两个时辰亦等不到主人家的接见,再被小侍委婉道:“二公子今日确实有事,还请两位帮主改日再来!”纵是那小侍满面歉意,却也补救不及。
他现下怒气冲冲,想起往日扬州城关于这位易二公子的流言,平日本也信得个两三成,今日受拒,竟是信了个十成十。他自恃身份与众不同,现在谈生意,本是易家先找上他的,就算与易家交恶,与他在漕运之上的前程总无妨碍,因此强撑着一口气向内闯去。
他就不信,今日这位易二公子接待的是哪位贵客?竟将约好上门的他给失拒掉了?岂知闯时去之后,方才后悔,今日实是自己莽撞了!
易宝阁内楼宇亭台错落有致,聂清闯进来的这片恰是书画阁。阁子便是与兵器阁一样的小楼,只是这书画阁之前有一池子水,天清水净,树影婆娑,依水建着一个极为阔朗的亭子,能容得下十五人在此入座欣赏画作。想来这便是聚会的人数限定了,并不是街边的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进得此地。今日的景象看起来很是不协调,亭子间散落着一地撕成碎片的裱装好的画作,上首坐着那位鬼见愁,下首坐的却是位四十来岁矮小黑瘦的汉子。
那汉子嘎嘎怪笑,声音如夜枭低鸣,又如拿着一锐器去刮玻璃,那种尖锐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二公子今日是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今日我怕是不会走了吧?”
他身后站着四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腰悬利刃,面露杀机。
易数今日穿着件兰花白的衫子,微微一笑,衬得玉容青丝可入诗入画。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那兰花白的衫子上有几滩血渍,恰似雪中红梅,端得触目惊心。唇边还有一丝血渍未拭净,他也不理,只对着二人道:“不是说在下过两日得空便去拜访两位帮主吗?怎么,信不过易某为人?”
他身后四位青衣小侍皆是严阵以待,紧追着聂清的小侍跌足叹道:“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前来寻死么?”
那中年汉子再次嘎嘎而笑,道:“今日易公子若是给了本座要的东西,不但这两人,包括园中诸人,自不必去死。若是易公子不肯,带累了这两人一起死了,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这人生得好利一张口,将自己的杀孽推得一干二净!
聂清今日不忿撞上此事,只能暗呼倒霉,不由满含歉意看向英洛,道:“都是我该死,带累了姑娘!”这个人自见面也就正经唤过英洛一回夫人,英洛彼时听他此语,总觉自己无端被他叫老了几十岁。此时听他所言,心下明白二人今日撞上此事,便是折在此处也是正常的。她观那中年汉子身后侍从,掂量已方力量,便是连那鬼见愁都算上,亦无胜算。
她本是从生死边缘游走而来,往常丢了小命的事情也有过,总能逢凶化吉,捡得性命回来。当此际反倒将往常那几分气概捡了回来,当下微微一笑,道:“帮主此言差矣,我二人本是应邀而来,今日既未见着二公子,怎会离开?”
大步向鬼见愁走过去,便是聂清在身后拉扯也未能阻得,他也只得跟随过去。便见着这女子过去,对着鬼见愁深施一礼,道:“年前恰遇小三儿,我姐妹二人谈得投机,也盘恒数日。她亦曾道家中二位兄长如父,一向疼爱,今日一见二公子,小三儿果真不曾虚言!”
鬼见愁见面前女子笑容坦荡,灼灼将自己望定,大敌环伺,她竟真个是来叙旧的不成?当下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诧异道:“不知小姐如何称呼?何时认识家妹?”
英洛笑得一笑才道:“据外间传言,公子是位生意人,小三儿亦是,她哪次赔得血本无归,我便是哪次认识她的!”
她这话在别人耳中听来,意态悠闲,恰如猜谜一般,但鬼见愁何等样人,早想到自家妹子唯一一次血本无归,差点连心都赔上的那次,当是去年夏秋之际去突厥,回来之时将所得货物统统换了粮草,忽然之间爱国了一回。
想起此事,他面上难掩笑意,玉容之上俱是温柔宠溺,连那中年汉子亦是怔得一怔,亦是想不到传闻中的鬼见愁会有此种笑容。
易小三儿当日两手空空回转,二位兄长得知此事,也是苦笑不得。他家向来不缺银钱,对自家小妹的这种荒唐行为也只是略微申饬一番,并未严加追究。倒是陪小三儿同行的两位小侍将途中所见回禀了两位爷,道是途中曾遇到过一位极有趣的女子,同自家小姐还颇为投锲。后来京中传来平狄将军大婚,小三儿曾笑叹道:“这个姐姐,当初还瞒着我———”也曾冷笑数声罢。
易柏与易数这才推测到,惹得小三儿情动的,怕就是这位将军大人了。
自此对这位将军大人的事情便格外关注了些。
“英姑娘——”
旁的人,除了聂清与那微笑点头的女子,别人均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漕帮副帮主的底细,一时之间却也不及详察。
中年男子哪管这女子如何来历,早笑将二人谈话打断,道:“好极!妙极!二位既是旧相识,那便再好不过。二公子,今日你若是不把本座要的东西奉上,便是你今天认的这位姐姐还是妹妹的,老夫可就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以他的年龄,谦称一声老夫亦不为过,不过此人生得矮小黑瘦,其貌不扬,兼之嗓音难听,若是颌下有髯,再抚得几把胡子倒还说得过去,偏偏他颌下寸草不生,此种语调更是滑稽,若非空气紧张,大战在即,怕是早有人笑场。
正有人如是想,场中就响起一把清朗婉转的笑声,却是英洛撑不住笑了。
那中年男人似乎生气了,怒道:“不知死活的丫头,笑什么笑?不相信老夫一掌劈了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英洛更是笑得彻底,他的这副腔调作派唯用后世一个词可以形容:假模假式。
笑完了她卷卷袖子道:“老头,既然人家不给,你又非得要,那就打一架解决好了,反正这架是非打不可的了。”
身后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裙道:“你这么着急打架,便是认定自己今天这一架能打得赢吗?”
她头也未曾回道:“打架这种事,哪里说得准数?若是一开始便能知道输赢,还打什么架呢?”
身后那人拉着她不肯放,执意道:“既是知道不会赢,那就不用打了吧?!”
她转头过来,原来死扯着不让她上前的正是鬼见愁,她靠近一点小声道:“能问二公子一个问题吗?”
鬼见愁点点头,手下却不松开,似乎唯怕自己一松手,这少女非得命丧敌手不可。他平生游戏花丛,除了宝贝自家小三儿,女人在他眼中可说已全无区别,不外是贪他样貌,或是贪他钱财,或者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