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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捡起叉子,漫无目的地搅着碗里的面。
你呀,太好说话了。
太宽容了。
“我还幻想过你要求我在你面前下跪,或者干脆只把我当炮友,泄欲的工具,之类的。”
他说着就笑起来,摇了摇头。“后来想想你根本不会做那些。”
“你他妈小说看多了吧。”这下子尹昱转过来看他,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笑着问,“所以才敢说出‘自尊随你践踏’之类的话?”
“嗯……那个倒是认真的。”林语风停下动作,盯着碗里的面,回想着。
“说出这句话之前,就已经想好最坏的结果了。所以说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承担可能发生的一切了。”
“毕竟,”
他重又提起叉子。
“我说的那些里面,最坏的,也不会坏过你拒绝我。”
然后开始吃面。
尹昱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支在桌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每次泪流不止的时候,他就会捂住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直截了当地堵住泪腺,不让更多眼泪流出来。虽然每次这么做,最后也只是沾一手的泪,不但没止住,反而好像越堵,就流得越汹涌。
如河决堤。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就像林语风之前说的,到底哪里来这么多泪。可能是顺了老天爷的意,你看那外面的雨也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停的迹象。
他望了一眼身畔人,那人捧着纸碗,专心地填着自己的肚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刻,他明白过来了。
在这样平淡无奇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直到这一瞬间,他才明白了。他喜欢的不是秋天,不是桂花飘香,月圆蟹肥,因为自己生日而特别的那个季节,不是会让梧桐树落叶缤纷,洒下遍地金黄,轰烈又喧噪,标志着这一切开始的那个季节。
他所迷恋的,是春天。再具体一些,是这春日里的夜。
是这动不动就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不爽,下不透。却下得整座城市都似给抐进了水里又拎出来,湿湿答答,烦闷无比的春夜。
是这一放晴便是清风拂面,拨人心弦,星月交辉,风与花共舞的春夜。是这悸动又惆怅,浪漫却苦涩,柔和并残酷,将人深困其中,使其备受煎熬,却又教人不愿自拔的春夜。
是这曾令他怦然心动,意乱情迷,令他豁然领悟,一往无前,令他痛彻心扉,又令他愁肠百结,而此时此刻……
令他泪如雨下的春夜。
四十五
雨在两人步出便利店之前停了。查了过后一小时的天气预报,终究没有买伞。夜风送爽,鸟鸣啁啁,雨后的空气湿润又新鲜。他们沿着两旁栽满法国梧桐的马路,往停车的反方向漫步。路左边是高墙拦起来的沿街洋房,墙顶上攀满了爬山虎,溢出的藤蔓垂下墙沿,清风一吹便飘下小水珠。路右边是一爿爿紧挨着的店铺。这个点,只有零星的几爿还开着,积滞在屋檐上的雨珠沉沉落下,从室内透出来的灯光恬静温和。路过街口的一间酒吧,里头传来笑声和桌球的击打声,客人们因为刚才的雨全躲进了室内。
“葬礼周三办完了,还有一些后事要料理。他的公司我没要,这是之前就讲好的。家里房子卖掉,换一间小的。现在的住着太大了,而且里面全是回忆。”
林语风牵着尹昱的手,随走路的步伐前后轻晃。
“伯母呢?”尹昱问他,“还好吗?”
“她前天就出国了。”
“出国?”尹昱脸上一阵惊奇,“一个人?”
“嗯,出去旅游半个月,欧洲。”林语风说,“她这大半年来积蓄了太多压力,必须得出去走走才行。还说要趁此机会把我爸的遗产全花掉,包括我的那份,反正我也用不着。”说着就笑了,“我说要陪她去,她不肯,说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又不是小孩子。我就没强求。”
“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了?”
“啊。她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就算没有电话,也会用照片文字语音轰炸我,向我汇报行踪。”林语风撅着嘴说,“还对我挑房子指手画脚,又不肯自己挑。”
尹昱笑起来,说:“伯母真是会玩。也好。会排解压力,知道怎么减轻伤痛是好事。”
他捏了捏林语风的手。
“你呢?”
林语风垂下头,盯着路。
“我还好。”
“只这三个字我不会信的。”尹昱说。
林语风笑了。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望着前方。
“我和我爸之间,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事情早就淡了。经济独立之后,我和家里联系就很少了。只有逢年过节,还有我妈生日的时候会跟她通话。每次她会顺带提到我爸的近况,我也不会去多问。矛盾淡了,怨结淡了,感情也淡了。最后这几个月,我俩之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加上他生病,哪还顾得上别的。”
他停顿片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其实,就算他不生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和解。他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就这么一道不宽不窄的沟堑,这么多年一直在那里,也没人去填。他和我一样,都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却连该从何说起都不知道。最后这些时间,就这么犹豫着彷徨着,就过去了。”
脚下潮湿的地面反着淡光,沿途散布被雨水打落的树叶和花瓣。前方不远处,一只健壮的乌鸦一蹦一跳地横穿人行道,走走停停。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啼叫着加快脚步,然后腾空而起,扑扇黑翼飞向别处。
每当路过街灯,尹昱总会垂目去看。看那湿漉漉的石板地上,投下两人挽手走过的影子。紧紧贴合,缓慢变淡,变长,不分你我,同样的步调。
“从知道他生病开始,我从来没有哭过。看他越来越消瘦、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没有,看他因为化疗而痛苦、整个人变得又瘦又小的时候没有,最后那些日子,他连话都说不完整的时候没有,葬礼上也没有。我都快以为自己是冷血动物了,”他悲凉地说,“可是——”
尹昱看了他一眼。
“——可是就会有那么突然的一刻,在一个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没有一点防备的时刻,没有任何缘由地……”
林语风皱着眉头,没有说下去。
“像有人瞄准你的心脏狠狠打了一拳,不那么痛,却打得你全身都麻木了。”尹昱说,“随后悲伤就像深雾一样围拢过来。”
林语风转头看他,点了点头。“就是这样的感觉。那天我一觉醒来,醒来之前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爸走了。明明是早已发生的事,我却很吃惊,像刚刚才知晓。醒来之后……”他深吸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