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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三轮摩托车开到桥上,刘顿看着没有护栏的桥,如行走在云端,干脆闭上眼睛。

    开到一半,突然听见桥下有炸裂之声,仿佛冰河解冻,硬挺的桥面变成了了柔软的海绵,三轮摩托车颤抖乱晃,夜班经理终于不淡定了:“不好,这桥要塌!”

    刘顿猛地睁开眼睛,他们所住位置正在桥中间,“快退回去!”

    “倒挡要熄火,来不及了。”夜班经理咬咬牙,将油门加到最大档,“我们冲过去!”

    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刘顿想起父亲开着跑车冲进太平洋的那一幕,和现在的情况太过相似,她还不想死,可是方向盘不由她掌控,在别人手中。

    她下意识把棉被、背包、脚下的香肠腊肉都抛下去减轻重量,当她准备扔那箱老干妈时,三轮摩托车终于驶到了桥尾。

    轰隆!

    一声巨响,石拱桥在身后坍塌,石块砸碎冰面,沉入河底。

    正在村头打麦场石磨上和王老太爷聊村里过去的故事的唐伯爵听到动静,立刻跑来出事地点,看到了惊魂未定的刘顿,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做梦。

    王老太爷看见绿色三轮摩托车,神色大变,立刻敲响村头的铜钟,大叫道:“乡亲们!鬼子进村啦!快跑啊!”

    夜班经理跳下车,抱着王老太爷,“太爷爷!是我,我是人杰,王人杰,您的乖重孙。”

    看着红发冲天、画着大烟熏哥特妆容的重孙,“有鬼!”王老太爷朝他喷了一口唾沫,脱下鞋子,用鞋底抽他的脸:

    “最近一个时期,有一些牛鬼蛇神被搬上舞台了,而我们的干部则不闻不问,甚至敌我不分……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的要出现全国性反/革命复辟!”

    ☆、第27章 我没看过少女漫

    重孙成了阶级敌人,王人杰不敢还手,被太爷爷追着满村跑,逃到小学门口小卖部躲着,亲爷爷老村长一把拧着耳朵提出来,“看看你的鬼样子,活该挨揍!”

    才出虎口,又入狼穴,从男子单打变成男子双打,还被爷爷按到红双喜搪瓷脸盆里强行卸妆,王人杰双手撑在脸盆架上,宁死不从,“爷爷,村口桥塌了,您作为村长不看看去?”

    老村长挥着蒲扇大的手扇向王人杰的后脑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龟孙怎么不早说!”

    顺道把自己骂进去了,亲孙若是龟孙,他就是老王八。

    野外考古现场的肖队长听到动静,忙骑着摩托车突突赶回来,老村长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搂着肖队长的腰,一起到了村口,此时坍塌的烟尘散尽,剩下满地狼藉。

    肖队长跳下摩托车,暗自庆幸前几天刚把出土文物送到省考古研究所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古墓待开启,有望过年之前完成任务,和家人团圆。

    老村长当时就跪下了,老泪纵横,“我爹一生心血,就这样没了!”

    四十年前,老村长还不是村长,是村长他儿——王老太爷是村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村长王老太爷除了破四旧、开批/斗会,还凭借倒背如流的语录去省城请愿,为村里争取到了一座桥梁。

    这座连接两座山的石拱桥代替了脆弱的木头板桥,第一台拖拉机从石拱桥开进小山村,在这之前,数千年一直停留在农耕世界的兽夹村村民只能在一元纸币上女拖拉机手的图案看见机械文明。所以王老太爷在村里一直备受尊敬。

    肖队长安慰老村长:“桥可以修的,人没事就行。你那孙子骑着三轮摩托车开过来桥才崩塌,可见是祖宗保佑,大难不死,后福无穷。”

    刘顿一直是懵的,相似的危险再次出现,大脑产生应激反应,切断和外界的联系,达到一个类似贤者时间的状态,身体放松,无欲无求,平静祥和,在惊险面前犹如圣人贤者。

    就像那晚开车把陈世雄和卢娜从海里拉上岸一样,从事发到清醒,这一阶段发生了什么,她都没有记忆。

    眼神开始焦距,一张脸从模糊到清晰,是唐伯爵。

    惊险的狂暴之路涌入脑海,刘顿猛地坐起来,血压飙升,差点晕过去。

    唐伯爵扶着她躺回去,动作轻柔,看她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不要冒着这么大风险来看我,野外考古条件很艰苦的,何况再过十天春节放假,我就回去了。”

    “来都来了,还能半途而废么,看地图离你很近,不来一趟,心有不甘。”刘顿揉着太阳穴,慢慢从火炕上坐起来,“我真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难走的路,现在桥断了,晚上回不去,我得告诉医疗队——”

    刘顿习惯性往枕头下摸手机,摸了个空,四处掏口袋,依然没有。

    唐伯爵递给她一个卫星电话,“这里没信号,用这个打电话。你好像忘记一件事,在桥上的时候,三轮摩托车上扔的只剩下一箱老干妈了,你的手机应该在背包里。”

    刘顿真的不记得了,她的记忆在发现石桥即将崩塌时戛然而止,扔行李减重这事纯属求生欲的本能反应。

    一个月内两次摔手机,都是为了唐伯爵。糟糕的是钱包也在背包里,里面装着身份证和银行卡,挂失补办不要太麻烦!

    唐伯爵和刘顿去山下找背包,希望没扔进河里,这样证件等物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

    乡村非主流杀马特王人杰为逃避太爷爷和爷爷的男子双打,躲在断桥下捡腊肉和香肠,掰开一块石头,捡起胭脂红的腊肉,拍了拍上面的石屑和浮灰,“洗一洗还能吃。”

    “王人杰,有没有瞧见我的背包?”刘顿问。

    “没有,我帮你找找。”王人杰提出抗议,“人杰这个名字太土,叫我杰米就可以了,以前在城里美发店当洗头技师时,他们都叫我杰米老师。”

    王人杰,十六岁高一辍学,去了北京大学……四百多公里以外的山东大学……坐102路公交车,在葛家庄下车,再步行两公里的南翔技校学进口挖掘机修理。

    三个月后,从机械学院转到烹饪学院,专攻西点制作。两个月后,又换专业,按照兴趣,到了电竞专业,专攻打网络游戏,但手速不够,天赋欠缺,被劝退,按照排名第二的兴趣,选择了美容美发专业,但,他的学费生活费都花完了。

    为了生存,王人杰成了美发店洗头小弟杰米老师,洗头技术不咋地,推销会员卡口才一流,很快攒了一笔小钱,买了梦寐已久的二手长江750三轮摩托车,贼拉风。

    开车上班第一天,就被交警拦下来——没有牌照,不能上路。而且长江750尾气排放量不合格,没法办照。简单地说,就是只可以收藏,不能骑。

    为了开车,王人杰辞职,衣锦还乡——这里没有管尾气,牌照发的宽松,满大街随便兜风,混成了乡村非主流杀马特群里的大哥。

    杰米见刘顿身边的唐伯爵,露出神秘的微笑,“他就是你要见的朋友?拼了命来相见,不是普通朋友吧。”

    刘顿有些为难,她和唐伯爵目前的阶段准确定义应该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他们知道彼此互有好感,迟早是一对;外界也是这样看他们的;他们知道外界是这样看他们;外界也知道他们知道外界是这样看他们。

    但,一锅水升到了九十九度,差一度,都不能叫做开水,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沸腾,升到一百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降温,放着放着就凉了。

    唐伯爵牵起刘顿的手,“我是她男朋友。”

    这锅水终于烧沸腾了。

    “对不起,打扰了,我去那边找背包。”杰米老师嘿嘿笑着走远。

    刘顿学着唐伯爵老干部语气,“自称是我男朋友,你申请了吗?组织上同意了吗?你这是犯规知不知道?”

    唐伯爵:“现在补一份申请来得及吗?”

    “来得及,不过组织上先要做个审查,我只有一个问题。”刘顿收起笑容,定定的看着唐伯爵:“你的维生素为什么是抗免疫类药剂?”

    对于这个问题,刘顿考虑了很久,如果只是恋爱,她会慢慢等对方主动告诉他。若是考虑和对方余生相伴,她无法在一开始就心怀猜疑。

    有些女孩挑男人还没有挑粉底睫毛膏用心,有男人追,她就同意,谁对她好一点,她就同意。而刘顿是个完美主义者,化个日常妆都要事先对产品挑挑拣拣,找出符合自己肤质和审美的产品,在手腕和脖子上试颜色,挑男人就更加谨慎了。

    何况她在婚姻上跌倒过,和徐继祖的失败婚约、十年后未婚夫变得面目全非,成了唯利是图、满口谎言的小人,都在警醒她要擦亮眼睛。

    唐伯爵沉默,他再次被刘顿推到了yes或者no的单选项。

    刘顿的聪明敏锐、果敢干脆、内心坦荡阳光都是他所欣赏的,被深深吸引。

    但,这种品质是双刃剑,唐伯爵越是靠近,他的秘密将被刘顿一个个被揭开。

    如果选择no,他会顺利完成复仇计划,余生与寂寞为伴,孤独死在壁炉边,腐烂,发臭,被他养的猫吃掉。

    如果选择yes,复仇计划难度会加倍,面临的挑战更加不可控……

    刘顿不知道唐伯爵此刻内心的挣扎,他沉默越久,她的心越冷。她挣扎着抽出双手,他越握越紧,不肯放手。

    不娶何撩。

    失望,委屈,愤怒等情绪涌入胸间,压得心跳都慢下来,泪水从眼眶里滚落,砸在唐伯爵的手背上,烫得皮肤下的青筋一跳。

    唐伯爵做出了决定,左右手分别抓住刘顿的手指,掌心相对,十指相扣,问:“你看出来了吗?”

    刘顿泪眼朦胧,连人都看不清了,能看出什么?

    唐伯爵解开戴在左手上的运动腕表,刘顿这才发现唐伯爵左手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疤痕,疤痕混在手部和胳膊的连接处褶皱里,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在一次事故中我永远失去了左手,我父亲是著名的外科医生,他亲自给我做了异体移植手术,这只手出自捐献者,手术和康复都很成功,但异体移植不可避免的会有排异反应,需要服用抗免疫类药物克服排异。”

    “我的自尊不容许别人用同情、怜悯的眼光看我,除了在法国的医生,没有人知道这只手的秘密。”

    新信息轮番轰炸,在刘顿头脑刮起一股风暴:所以他用维生素药瓶伪装抗免疫类药物、所以他的作息和饮食看起来十分健康,但身体却不健康,经常低血糖,因为这类药物就是一种慢性/毒/药……

    说出这个大秘密,唐伯爵没有刚才那样自信了,原本紧握着刘顿的手慢慢松开,他喜欢她,但不想用道德来绑架她的选择。

    一颗心慌乱起来,像是等待法官做出终审判决。每一刻都是希望、每一刻也都是煎熬。

    刘顿抓住唐伯爵移植的左手,手指对手指,掌心对掌心,“我少女时期最喜欢的动漫是《犬夜叉》,现在也很爱,这部动画片的主角是犬夜叉,但人气最高的却是犬夜叉的哥哥杀生丸。杀生丸的人气是从弟弟犬夜叉砍断他的左胳膊开始上升的,所以,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不是很明白。”老干部唐伯爵坦白,“我没看过少女漫。”

    两人过去所处的环境不同,信息不对等。幸好,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刘顿举了个金老爷子创造的经典角色,“《神雕侠侣》杨过知道吧?他缺了一只胳膊,小龙女照样爱过儿。同样的,我喜欢你,我的心意不会因为你有几只手而改变。”

    唐伯爵紧紧抱着刘顿,就像拥抱太阳,驱散阴暗,温暖了他的灵魂。掌心对掌心,听着耳边的呼吸声,两人的心跳渐渐在同一个频率跳动。

    人总是急于得到幸福的,因为他受苦的时间太长了——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第28章 老房子着了火

    他们找到了腊肠,腊肉,自拍杆,甚至那床五星大饭店的被子都寻到了,唯有背包不见踪影。

    看来背包和坍塌的桥梁一起砸进冰河了。

    桥梁坍塌,道路受阻,刘顿被困在兽夹村,用卫星电话告诉医疗队这个噩耗,医疗队表示会找关系安排一辆直升机,约三天后去接她。

    几家欢喜几家愁,老村长给乡镇交通部门打电话,告诉他们桥梁坍塌的消息,问什么时候派人来修桥,现在外面的人进不来,村里的人也出不去。

    交通部门看了看乡镇地图,打起官腔:“我看也不是无路可走,乡亲们能不能克服困难绕行?以前村里没这个桥的时候,乡亲们也过的很好嘛。”

    老村长:“绕行要走一整天山路,只能两条腿走路,摩托车都开不了,村子早就搬迁到城里了,留在这里的都是想死在老家、入土为安的老人,腿脚不灵便。”

    交通部门:“时代不同了,这种腐朽封建思想要破除,搬到城里的拆迁安置房和儿女一起住,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也方便。我给您透个实话,从行政管辖上看,已经没有兽夹村了,只有城郊的兽夹新村,修桥的经费上头不会批的,您别和乡亲们苦等了,赶紧搬到城里去,正好赶上和儿孙过个团圆年。我还有个会,就这样吧。”

    对方挂断了电话。老村长听着嘟嘟的忙音,一肚子话堵在嘴里来不及说。

    他想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栓在这片土地,习惯了,出去就想回来,死也要死在家里,这是愚昧吗?是,我们都知道,可是除了这个愚昧的想法,我们也没有其他了。

    他想说,村里的老人也有愿意出去住的,可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生活习惯不一样,他们不理解儿孙,儿孙也不理解他们,住在一起闹别扭,不如在老家清净,远香近臭的,和儿女关系反而变好了。

    他想说的有很多很多,但没有人愿意听,也无人理解。他爱这里,但大孙子王人杰讨厌这里,抱怨连网络都没有,如果不是桥塌了,他连在老家住一晚都不愿意。

    老村长去打麦场把老父亲领回家吃晚饭,“爹,您说咱们这群老迂腐是不是给国家添麻烦了?”

    老父亲,“我老了,你还年轻,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中国的前途是你们的,世界的前途是你们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看着疯疯癫癫的老父亲,老村长苦笑,回去召集村里留守的老人们开会。

    会议就在小学以前五年级教室里,老村长拿着粉笔,在斑驳残缺的黑板上写字——“兽夹村迎新春村民大会,腊月十七日。”

    可能是村里最后一次大会,老村长拿出珍藏的彩色粉笔,画了灯笼和花朵,展示了他当小学校长时的黑板报手艺。

    讲台上搁着两面袋瓜子花生,是老村长自己种、自己炒的,进来开会村民抓一把,边聊边嗑,村里大广播通知六点开会,等人到齐,七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