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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不用,绷了这么久,你跟他们热闹热闹去吧。”

    “她还是不愿意见人?”

    “嗯。”景澄心里清楚,倪澈不想见人主要是对她自己的状态有点自卑,甚至好一段时间她连镜子都不照,“她的睡眠很差劲,一整晚断断续续地合眼三四个小时还全都是浅睡眠,白天人又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来。”

    “现在不是有很多安神助眠的药?据说中药配方的副作用小,也不会药物依赖。”

    景澄摇摇头,“试过一些方法都没什么明显效果,再说她现在吃的药林林总总已经够多的了,连我看着都觉得饱了,亏她一把一把捏着鼻子硬灌进去。”

    “我听我妈说,美景以前有段时间睡觉也特别困难,那会儿我爸就给她放在车里然后满大街绕着开,哄睡了再抱回家去,挺有效果的。”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儿?”景澄回应一脸狐疑。

    景良辰挠挠脑袋,“好像是她两岁还是三岁吧,记不清了——”

    “去你的吧!”一记雷霆白眼儿劈过去,景澄加快脚步甩掉这个不靠谱的狗头军师,头也不回地嘱咐,“看着程局,让他少喝酒。”

    “你试试嘛,也不搭啥,就费点油而已。”

    ***

    景澄进病房的时候,倪澈已经换好了衣服窝在沙发椅里等他,面前的小桌上摆着晚饭,勺子还扣放在汤碗里,明显一动没动。

    “都凉了,不吃了,咱们回家路上看看想吃什么随便吃点。”

    “好。”

    东西倪澈都收拾差不多了,装成一个行李箱加一只大号手提包,弄这些忙出她一身虚汗。

    景澄将两盒巧克力和一箱原浆西梅汁送去了护士站,感谢她们这一个多月的照顾。小护士们都热情地跑出来打招呼,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架势。

    “外面风大,你那件羊绒披风放哪儿了?”

    “在包里。”倪澈俯身去拉手提包的拉链,新包的链子有些发硬,试了几次都没拉开,就有些着急,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颤抖起来。景澄赶紧过来握住她的手,“没事,我来。”

    他取出披肩罩在她背上,帮她系好胸前的扣子,又将风帽竖起来遮住她的头。景澄一手拉着行李包,一手牵着倪澈,穿过一群小护士殷殷祝福的花痴脸表情包离开了医院。

    转上环城路,车速仍然提不起来,周五的晚高峰异常拥堵,前面是一望无尽的红色刹车灯。车子走走停停,两个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方寸空间里流动着轻松温暖的味道,很有相依为命的归属感。

    “饿吗?如果不太饿,我们就到家附近再吃饭……你有没有特别怀念哪家店?不过那些不容易消化的暂时还不行……或者我们去湘西蒸菜点些不辣的……”

    景澄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唱了好一会儿独角戏了,转头仔细一看,倪澈歪着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瘦削的脸颊拱在帽兜里,不时被窗外一闪而逝的灯光温柔抚过,纤长浓密的睫毛在颊边投出由短及长的暗影,仿佛振翅欲飞的蝶翼。

    倪澈两臂交叠抱住自己,被药物和各种不良反应磋磨得形销骨立仿若回到了少女时代的娇小身材,瘦弱得似乎不堪一握。

    景澄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缓缓将椅背仰角调大。开车哄睡,居然真的有效?突然觉得堵车也不那么磨人了,就这么一点点蹭回去,然后抱到楼上让她好好睡一觉,完美!

    就是不知道她不吃晚饭会不会明天早上起床低血糖,或者万一她睡到半夜醒了肚子饿应该准备点儿什么吃的好?之前崇安送过来的崇家菜倒是挺合她胃口的,每次都肯多吃一点,要不要顺路过去讨个饭?崇安应该不至于为了一顿饭还想跟他动手吧。

    那她这样睡着,今晚的药怎么办?唉算了,少吃一顿应该也不要紧,那么倒胃口的药片还不如美美让她睡一觉!

    景澄便在这样纠结各种细节的心路历程上缓缓磨蹭到了自家楼下车库,最终决定的是在路上叫了家粥铺子的瓦罐粥外卖和其他几样配菜,这样不管倪澈什么时候醒了想吃,都能热一下很快开饭。

    停好了车,景澄打算先不管行李,将倪澈抱上去放到卧室接着睡,然后他再下来取一趟。他感觉自己出手抱她的时候,已然是对待皮包水新生儿的柔和力道了,结果手背刚一离开座椅,还没完全搂进怀里的人就睁开眼睛了。

    “嘘,闭上眼睛。”景澄用气声说,随后还是坚信这顿觉能够在他虔诚的期待和稳妥的呵护下顺利接续下去。

    电梯从b1缓缓上升,叮一声在一楼停下打开,门口一撮晃动的脑袋纷纷愣了一下,前面的才在推力作用下心情复杂地走进来。

    理着复古三齐头的老阿姨给了景澄一个“公共场所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的犀利眼神,景澄下意识退无可退地朝电梯后壁又靠了靠。

    倪澈无声地笑了下,被颤抖的肩膀给出卖了,景澄搂着她的手不老实地在她肋下挠了挠,砸下一个委屈的眼神。

    倪澈十分不厚道地拉着帽兜把自己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一定要丢的话,丢那一张帅帅的就好了。

    景澄脱鞋进屋,将她放在客厅落地窗边的卧榻上,单膝跪下来帮她脱鞋,“还想着你能睡一整夜,结果你醒得比外卖来得还快!”

    他打开手机看健康软件里记录的倪澈的睡眠,窄窄的一小条,只有1小时26分钟,还不赖的是中间居然有更窄的一丝深睡眠色条。“等会儿吃了东西,你洗漱完我们还开车出去,原来你在车上就睡得着,这下好办了!”

    “你是打算一整个晚上都开车在路上闲逛悠我睡觉吗?”

    “当然!男人靠吃,女人靠睡,你如果睡得好就比吃什么药都管用。”景澄在心里给景良辰平了个反,“你还真跟小婴儿似的,居然喜欢在车上睡。”

    “所以,我睡觉的时候你就要在开车?我们两个不能一起睡?”

    “你这句话有点让我误会——”景澄从卧室里找出一套家居服,拉上窗帘就要帮她换,“你现在这样我舍不得动手,等你好了的……”他一颗颗解开倪澈外衣的钮扣,故意放慢了速度,“等你好了的!”待全部扣子都解开,他飞快地帮她穿脱,两分钟搞定,堪比警校训练时紧急集合的速度。

    “……带着毯子,小薄被还用吗?应该没有那么冷,不过夜里也说不定……枕头就不用了吧……这两个靠垫正好垫在小腿那里……帮我看下今晚最低气温多少度?”

    景澄屋里屋外欢脱地准备东西,没一会儿就在门口堆了一大包准备带出去汽车露营的,“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买个房车,以后自驾游也用得上……喂,你怎么躺下了?”

    “我不要睡车里。”倪澈将被子盖到胸口,露出两条胳膊横着手机玩那款景良辰推荐给她的网络游戏《后宫风云》,据说可以锻炼手指的灵活性。

    四肢能不能练发达目前还不好说,脑子绝对是越练越残,短短半小时,她已经被毒死两次外加打入冷宫一次,含恨将游戏卸载了。“不如还像以前那样吧,你分我一台电脑,我陪你加班。”

    俩人隔着桌子坐成对角线,倪澈那边极少敲键盘,似乎一直在浏览网页。

    景澄忙得差不多了,偷偷入侵了一米之隔的笔记本,果然,倪澈正拖着鼠标看新闻,搜索栏显示的关键词是“蒲白河”、“汽车爆炸”……

    这么长时间,景澄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也从不主动开口问,只是在心里一直都没放下。

    倪浚开车的时候没有系安全带,汽车爆炸导致车门震开,待车子打捞上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很多都被暗流冲走了,包括不知死活的倪浚。

    法医后来在残骸中检测出了倪浚残留的dna,但因为现场破坏严重,仍然无从判断生死,只是专家根据爆炸发生的痕迹给出一个九成的结论,司机位的人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如果再考虑到重伤无法得到及时救治以及被水流冲走这些可能,基本可以判定倪浚没有生还可能。

    倘若倪澈不了解这些细节,她还会当倪浚和七年前一样可以侥幸逃脱吧,还是再等一等,等她身体好些再说。景澄非常了解那种希望尚在的感觉,就好像当年倪澈突然离开,虽然看不到也摸不着,但只要想着她仍然在这世上的某处,活生生的,还有喜怒哀乐,自己手里牵着的那根线也就不至于落空了。

    biu~

    倪澈的笔记本突然死机,景澄从自己的屏幕上抬起头,“怎么了?”

    “好像自动关机了。”

    “我看看。”

    “明天再弄吧,我不用电脑了。”

    “那我也不弄了,我们找个电影看,前几天网购了一个投影仪,”景澄提了只包装箱进来拆,“还没来得及试试,这个可以把图像投到天花板上,躺床上看就行。”

    雪白的天花上投出了一块跟床差不多大小的图像,景澄操作遥控器联网选了个两年前评分极高的校园片《那年夏天》。这片子当年被景良辰用来诓了好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景澄那会儿忙着网络赌/球案没时间看,倪澈在国外也没看过。

    开篇是一段欢脱搞笑的大学生活场景集锦,约莫七八分钟之后打出片头进入剧情,倪澈偏头一看,交叠手臂枕在脑后的景澄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对付不了产生抗药性的小飞虫却能轻易放到千里马,只是偷偷在他果汁里化了半片安定而已。

    倪澈小心地帮他将胳膊从脑袋底下扯出来,扯到一半,景澄十分配合地自动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喃喃嘀咕了一句,“回家好。”

    倪澈将声音切到蓝牙耳机,心说自然是家里的资产阶级大床舒服,怎么能是医院那张无产阶级的沙发床能比的呢,这段时间他太折腾了,横贯鲸市东西地两头跑,既要照顾她还不能耽误工作,回家了,就安心睡一觉吧。

    又看了会儿电影,她感觉这些阳光下的骚年中二病迟迟不愈也没什么看头,跟当年她和景澄经历的那些比简直太小儿科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也许还有嫉妒别人青春洋溢的酸葡萄心理。

    倪澈关掉电影,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仍旧没酝酿出睡意来,便起身又开了电脑。

    她登陆了之前哈佛医学院的一个论坛,那里有一个专业资料库,是学生们自己整理出来的各个领域权威学术论文。检索很方便,只需要输入关键词,没一会儿,十几条关于成瘾性药物导致神经系统损伤的论文便出现在结果列表里。

    倪澈一篇篇看下去,遇到不懂的又另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读了七八篇之后,感觉身体有些从里往外地冷,不得不拽了条毯子披上。

    如果自己的神经系统损伤不能恢复,那么她就不能再做麻醉师了,难道以后就要凭着所谓的救命之恩赖在景澄身边让他照顾一辈子么?一辈子也太长了……

    她关了电脑,独自到客厅窗边的卧榻上躺下,将毯子紧紧裹成襁褓一般。至于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不太记得了,好像远处的天空已经泛白,路灯都熄灭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隐约在梦里听见了脚步声,然后感觉身体一重,既沉又痛的大脑再次苏醒过来。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八点半,景澄光着脚从卧室里跑出来,看见倪澈呼出一口气,踢里踏拉地晃悠过来钻进毯子里,“你怎么睡这儿了?我怎么睡得跟猪一样?连个梦都没做——”

    “今天周六,睡个自然醒有什么好自责的?”

    “唔?周六?”景澄费力地睁开眼睛,强迫自己坐起来,“那该起了,十点钟约了卢教授,我要亲自向你证明我的身心健康。”他习惯性地找手机查看倪澈的睡眠情况,“回家了怎么反倒睡得更不好了?”

    “认床吧,再说这里也不是我家。”

    “房本都有你名字了还不是你家?真逼我去弄结婚证么!不是也没办法了,你租的房子我已经帮你退了,老人家特别慈祥,非得退你一半押金。”

    “……”倪澈怔然,“空调冰箱热水器可都是我刚买的,就退一半押金?特别慈祥?”

    “起来洗漱了,卢教授很忙的,约好了不能迟到。”

    九点二十,吃过早饭两个人一起出门,慈济圣安医院位于东五环外,是一家心理精神科专业医疗机构,除了私立门诊,还设有高级疗养公寓,里面住的都是经济条件宽裕的精神病患。

    卢敏思教授每个周六都在那里出一次专家门诊,一号难求。

    “你去看精神科居然还能心情这么好?”倪澈靠在座椅里看着身边淡粉衬衫银灰夹克,边开车边听莫扎特的漂亮男人由衷感叹。

    “这你不知道吧,这世上什么人最快乐?幼儿,还有某些精神病患者。有时候一个人的认知过于复杂和清醒,反而会思虑太多,影响心情。”景澄瞟了她一眼,“比如你,现在在偷偷想什么呢?”

    被拆穿的倪澈也不打算掩饰,轻轻握了握手指,“我在想如果我以后不能当医生了,还应该找点儿别的什么事情做,比如……开出租车。”这个工作最精细的动作也不过就是调收音机和空调了,横竖不影响主流任务。

    “胡说!你肯定会好的,这才过了一个多月,不能着急。”景澄过来握她的手,“你在美国经常开车吗?追你车那次,我有点儿惊艳,什么时候带你去赛个卡丁车,我还真不一定能赢你。”

    “我在美国开过一年多的黑赛车,是不是更惊艳?”

    景澄觉得心脏被擂了一锤子惊跳不已,勉强又压住,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跟他提起她之前在美国的真实生活,不想自己反应过激吓退她的倾诉欲望。

    “我大伯会支付我在学校的所有账单,也会定期寄给我生活费……

    不过还有leon,倪家虽然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但毕竟也没人为他思虑那么细致……他那个人呢你也知道一些,衣服不到五位数的都不好意思穿出去见人,吃饭低于五星级就觉得是在吃/屎,头两年身体又不好,娇气得不行,找个能伺候好他的人简直比选妃还难……

    ……那段时间,是过得有一些辛苦的……”

    “去开车能赚到一点钱,又不特别耽误时间……后来我还在那个圈子里还小有名气一点呢。

    那时我不敢想你,一想起你,就哪哪儿都疼,去开车的确很释放压力,好像速度足够快就能将所有烦心事都抛在身后……

    再后来被leon知道了,他打了我,不许我以后再去……”

    “打得好。”景澄喑哑地插了一句。

    倪澈释然地笑了笑,“leon以前真的很恨我,我总觉得他会有天趁着我睡着了直接把我给掐死,有次我哮喘发作了,他就站在我对面看着,手里握着我的药,直到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了,他才凶巴巴地过来救我……

    后来他身体慢慢好了,找了工作,生活才慢慢正常起来,开始拼命对我好,我又觉得他其实并不真的恨我。

    leon是为了陪我才活着的,真的,他不是……他那么喜欢臭美的一个人,经历那些简直生不如死……如果……如果这次找不到他了,可能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好了小澈……

    我昨天忘记告诉你,左今对杀人、绑架、贩/毒等罪行都供认不讳,很快他的案子就会进入诉讼程序,死罪难逃;魏千行牵涉的罪行更复杂一些,可能会稍微久一点,但也不会太久,他们都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都过去了,你就当是一场噩梦吧,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还有,如果你担心我做警察有危险,我就申请调职,或者去部里,或者回学校教书,只要能让你安心都可以。回学校的话,我还可以接一些私活儿,收入也高很多。”

    倪澈沉默半晌,“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会有很多免费厕所读物看吗?不行,你不许回学校。我知道你喜欢现在的工作,那你以后低调点儿,每天对着电脑,电脑也不会喜欢上你,我就很放心了。而且,你穿警服的样子很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