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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故事还没完呢。”夏天坐下去说。

    高建峰抱着睡衣,背对着夏天,神情颇有几分复杂:“你先看,等会儿讲给我听。”

    闪身进浴室,拧开水龙头,调到偏凉的温度,直到冷水兜头冲下来,他才察觉震惊过后,剩下的情绪则是半信半疑的不确定和揪着心的疼痛惋惜。

    是因为从来没人关心夏天吧?所以他无人可以倾诉,只能和自己说点内心隐秘的感受?他那些成年长辈确实都不大靠谱,不是自顾不暇就是没羞没臊,还有他那个父亲,根本就没听夏天提过。

    他把自己当朋友,那么依赖也是正常的,高建峰早就习惯接受别人的依赖,从不会认为是负担,反倒有种责任感立刻涌上脑海——还应该多关怀夏天的,无论事学业还是生活,都是夏天自己一手一脚闯出来的,将来恐怕也一样,他举目无亲,不靠朋友,还能靠谁?

    傻瓜,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嫌弃你,用得着这么试探?高建峰对着镜子,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那就给夏天一个肯定的答案吧,他那么在乎自己,天知道用了多大勇气才旁敲侧击说出了他的秘密。

    有什么关系,你是我兄弟,以后如果有人敢拿这种事来攻击你,我责无旁贷一定会护着你。

    想明白了,高建峰一脸轻松地走了出去,片子已尽尾声,他不过喝口水的功夫,字幕便出现了。

    “睡吧,都三点了。”夏天说,脸上没有焦虑,气定神闲的,好像之前的那一点点尖锐都只是高建峰的幻觉。

    “我刚是说着玩,你不用太认真。”夏天又说,低头笑了一笑,“其实我要真有什么秘密,也会选择第一个告诉你,恭喜你,以后就是我杀人灭口的对象了。”

    高建峰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差了,杀人灭口那四个字说的竟然极尽情意绵绵,感觉就像是在说天长地久……

    也对,友谊嘛,当然是天长地久的……

    “可以,有秘密千万别憋着,为了不让你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高建峰回答,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保证能理解,也保证帮亲不帮理。”

    这是从朋友上升到“亲”了,夏天捕捉到这个字,刹那间心花怒放起来。高建峰旗帜鲜明的站在自己身边,还预备着不离不弃了,什么样的自己他似乎都能接受,多么宽容大度,在这个时代,这个年纪,已经足够了,夏天满心欢喜地想,他应该也要有耐心才行,至少第一步踏出去,他收获了意外的支持,今天便已不虚此行。

    关上灯双双躺好,黑暗中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合眼,夏天嘴角衔笑,高建峰则有些愁眉不展,再怎么站队,他也还是为夏天的惊世骇俗感到不解,放着阳关大路不走非要去泥泞坎坷小道徘徊的家伙,真是让人伤脑筋。

    “你睡了吗?”夏天忽然在黑暗中问。

    高建峰一激灵:“嗯,快了,你早点睡,明天还去学校呢。”

    夏天笑笑:“起的来就去,起不来就请假,再陪你一天怎么样?”

    “……”高建峰心说不怎么样,这惊世骇俗还没够了,好好的复习阶段学什么不好学旷课,真以为高考十拿九稳?知不知道差一分就能有天壤之别!

    “还是去吧,明天帮我带话给周妈,让她给我们家打个电话,就说关心一下病情,说来家访更好,”高建峰说,“老高好面子,扛不住了就能把我放出去,回头学校见吧。”

    这主意听上去比较靠谱,八成能有用,来探监虽说不错,但在学校见面当然更好,夏天点头答应了一声。

    隔了好一会,高建峰才又问:“那片子,后来都演什么了?”

    夏天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想了想,彻底篡改掉结局:“他们在一起了,斯科特继承了遗产,选择和迈克在一起了。”

    “那……还算不错。”高建峰说着,只可惜他看见了画面中独自一人的迈克,而且故事的走向,其实不该是那样。

    是美好愿景吧,但如果那是夏天心之向往,他可以选择不说破,也不去探究所谓的真相。

    他愿意接受这个臆想出来的圆满结果。

    第33章

    高建峰的计策有效果, 在被关了四天禁闭之后,第五天早上他被高克艰放出来, 回归了学校。

    周妈见着他,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多问,她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反而有点不好意思面对高建峰——没帮上什么忙, 还任由他爸把他关起来做所谓的“反省”,身为老师,委实是有点对不起学生。

    虽然她在电话里说要“家访”,可实际上如果高克艰婉拒,她也不会再坚持去,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那个中年冷峻的军人沟通,他太不好说话, 经常是言辞简洁突兀地说不, 浑身上下散发着肃杀感,周妈觉得自己充其量是明着横,高克艰则是从内到外流露着一种吓煞人的横。

    高建峰重返学校,最开心的当然是一众兄弟, 兄弟中最开心的还要属夏天。夏天不会喜形于色,无论高兴生气都一样沉稳自若, 但眼睛不会说谎, 甚至不用挂笑,高建峰也能感觉得到。

    自从那晚看片聊天,分享过夏天的秘密, 两个人都算手握有对方的“把柄”了,成为彼此可以杀人灭口的对象,关系难免会比从前更铁一些。

    说起来也挺可笑,俩人各自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在揣摩着对方,于是本该或多或少滋生出来的一点尴尬,便被那份“自以为是”给冲击去了爪哇国。

    夏天认为他已坦白了性向,那么聪明如高同学,在已知他喜欢男人的情况下,依旧能和他保持从容亲密的接触方式,就该算是成功了有一大步。

    至于聪明人也是这么想的,以高建峰的敏锐度,要说一点没觉出夏天对自己有那么丁点意思,那除非他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何况那晚夏天的眼神、态度、表情、语气,让他后来琢磨起来,禁不住有点心潮澎湃,汹涌程度恨不得快要掀起惊涛骇浪来了。

    然而他又自作聪明地思量,自己从头到尾没表现出一点心动——他从前、现在的确都没往那方面想过,那么夏天就该知道他不可能接受。试探完毕,作为好兄弟,他要是为这个和人家疏远了,夏天的个性又那么敏感,该多受伤呢,所以日常接触,只要不提、不涉及就好。

    粉饰太平嘛,其实一向也是高建峰的拿手好戏。

    于是两个“聪明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保持着同进同出的关系,偶尔来个肢体接触也像从前一样自然随意,反正依着高建峰那颗还没开窍的脑袋瓜,也绝对构想不出什么暧昧的思绪来。

    同进同出,包括吃饭、打球、偶尔一起去个厕所,还有夏天近期开始参与的抽烟活动。

    因为上次那笔意外横财,夏天近来时常会请高建峰吃点有肉有菜的饭,价格虽说不贵,但好歹比鸡蛋灌饼显得高档多了。

    高建峰对此提出过质疑:“你非得有点钱就得瑟,我让你请我下馆子了?”

    “这也能叫馆子?”夏天环顾小店面,觉得高同学的出息有点小,这才哪到哪啊,他还打算将来好好请他下顿大馆子呢,“我就是乐意花,花完才有再赚的动力。”

    高建峰没赚过钱,理解不了其中真意:“一人一次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也不习惯吃人嘴短。”

    “说我呢?”夏天笑着看他,“那随身听不算?咱俩的账没清呢,要不,我也送你份礼物得了,六一快到了,儿童节嘛,挺适合你。”

    高建峰盯着他,无声地表达了“去死”这层含义,敢把他降格为高志远一样的小朋友,简直就是没事找抽!

    对啊,夏天想,这年月的“大人们”好像还不时兴过儿童节,不像后世,四十岁的都赶着凑热闹,这么想想,这会儿的人也真够没童趣的。

    不过没童趣这话,说他自己其实更合适,夏天就没过过儿童节。以前赶上这天,学校一般都放假,家里……并没有谁把他当儿童,不仅如此,儿童要给两个大人做饭,伺候不周弄不好还得招来一顿教训。

    礼物这话题略微卡了个壳,一时没进行下去,高建峰却默默记住了这事,因为夏天的生日就快到了。

    临近毕业,大家伙能相处的时间不到两个月,学生间开始流行起互相留联系方式、友情寄语的那类小册子,女生们准备的通常比较细,还会标注出生日、爱好,其实也没什么用,相处三年还不知道,即便今后知道了,也不大可能在那一天送出任何祝福。

    高建峰不参与这类事,兄弟里谁拿这种小册子要女生电话,还会被他各种埋汰挤兑,女生也鲜少来找他——高建峰如果不说话不笑,整个人就会显得特别高冷,非常不好亲近。

    这也是他在八中六年,身为风云人物却与绯闻绝缘的原因。

    女生们私底下评判帅哥,高建峰的综合评分总能遥遥领先,也有敢吃螃蟹的对他表白过,可惜高同学连拒绝都说的漫不经心,最多不过敷衍三个字,他从不考虑女生的感受,一律快刀斩乱麻。

    兄弟间有时候开玩笑,有说他眼高于顶的,也有说他不开窍的。其实只有他自己最知道,他完全是被他爸高克艰给耽误了。

    初中那会儿,他被高克艰加大了训练量,每天晚上复习完例行跑圈、做俯卧撑,事毕经常累得瘫倒在床上,最易被激发起性冲动的年纪,他却连想象的时间和精力都寥寥无几,只有靠做梦,模模糊糊的,也谈不上多美好,等胡乱解决完,还得爬起来换裤子、洗裤子,对他而言简直烦不胜烦。

    为了多睡十几分钟不被中断,他后来会掐着时间自己提前解决,没研究过怎么弄能比较爽,仓促间也就简单粗暴地用梦里的感觉刺激一下,事后连畅想的余味都不存在。

    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这方面的发展却一直没能跟上,后来随着高克艰送他去当兵的话题越来越密集,直到连契约都定下,高建峰就是不用问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柄落在高克艰手里,而这当中必须包括早恋。

    高建峰对所有女生都很冷淡,而后也发现确实没几个能入眼,他曾经笼统空泛地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大抵也不外乎体贴温柔、大气不矫情这一类。

    夏天待人接物温和,明显比他受欢迎得多,有阵子频繁被要求填写小册子,高建峰随意扫一眼,看到了出生年月日。名字叫夏天,果然是在夏天出生的,七月份的尾巴尖。

    这是夏天自己真实的出生日期。

    那时候还没流行研究星座,高建峰也不知道夏天是狮子座,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估计也会质疑星座书上说的不准,骄傲自负、走到哪都要当大哥,好大喜功、阳光热情,这些特质根本和夏天一点边都不沾。

    当然了,那只是太阳星座而已,看一个人的性格要全方位去看整个星座命盘,不然全世界岂不是只有十二种人?

    而起决定作用的星座有三个,分别是太阳、月亮和上升。

    夏天的上升落在天蝎,那是影响一个人内心性格和行为走向的关键,天蝎腹黑隐忍,顽强不屈,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以千里伏击,只为最后致命一击。

    倘若高建峰了解天蝎的这个特点,恐怕还能默默点个头,暗暗道一声比较靠谱。

    等到夏天生日那会儿,高考成绩也该出来了,可以送出份惊喜给他,高建峰记在心里,面上没表露出分毫。

    基于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夏天也没主动和高建峰提这茬,同进同出聊的最多的,还是报志愿和即将开始的二模。

    a大的生物制药分数比h大低了不少,以夏天的成绩去考,属于毫无压力的范畴,但高考一向有大小年之说,他们刚巧赶上的是大年,为保险起见,夏天问高建峰第二志愿备选哪里。

    高建峰吐出口烟圈说:“就a大电子工程,没有第二志愿。”

    夏天抬了抬眉:“接受调剂么?”

    高建峰回答:“不接受。”

    夏天有点惊讶:“很横嘛,志在必得?”

    “想了三年,不打算留后路了。”高建峰笑着说,“你呢,有备胎么?”

    备选到他嘴里忽然变成了备胎,夏天心说没有,他的目标是只有高建峰一家,再无分号,低头笑笑,他回答:“要不我第二志愿填a大吧,万一没去成h大,还能跟你再做四年同学。”

    高建峰正尼古丁上头,没往深里想:“那多亏,你那专业在a大太一般,退而求其次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周妈那有一本历年招生的参考书,回头我借过来给你看。”

    夏天一笑:“不想和我做同学?杀人灭口的对象,你是不是怕了?”

    高建峰瞥着他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的秘密啊,咱俩彼此彼此。”

    俩人神经兮兮、老友鬼鬼地笑起来,这时候按说可以用胳膊肘顶下高同学,夏天手臂微微抬起,却又匆忙放下,抽烟挨这么近已经是极限,还是避免主动碰触的好,省得等会某处扬起头来,那可是半天都回落不下去。

    天气越来越燥热,二模很快考完,或许是为提升学生自信,这回的试卷总体出得没那么难,高建峰分数直逼690,而夏天和他的差距也缩小到了不足二十分。

    报志愿的事高建峰心里有数,纯粹是为给夏天借阅那本书作参考,下午课间办公室里只有周妈在,她脸色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被谁招惹了。

    高建峰还没说话,视线先扫到玻璃板上头放着的一份文件,纸上的名字让他神色一震,内容则是要求八中校领导据实给予学生夏天记过处分,并要求将处分带入档案。

    “什么意思,夏天怎么了?”高建峰惊讶地问周妈。

    周妈就倒个水,一转身的功夫,不防全被他看见了,心里正没好气,瞪着眼就拍了下桌子:“怎么了,我还想知道怎么了呢。”

    她又运气又叹气,来来回回两次,想着跟高建峰也没什么不能说,于是叨叨了一遍:“昨儿教委发过来的,我跟张校看着都傻了,说是接到夏天原先那个村的什么实名加联名举报信,反映他道德品质败坏,欺辱继母,殴打弟弟,不是这怎么就捅到教委去了,真是邪了门了嘿!”

    周妈知道的并不全面,要说丁小霞那位村干部表哥也不是能力卓越、手眼通天,只是赶上市委组织部领导打算提拔,在树典型的过程中颇给他面子,其实领导收了这类举报信能怎样,民事纠纷从来民不举官不纠,现在告也晚了,直接证据都没有了,那就只能从其他方面给夏天来个教训。

    市委组织部领导的爱人就在教育局担任二把手。该人刚好和八中校长不对付,正瞌睡呢就有人递过枕头来,想着借此拉下一个重本升学率也好,恶心恶心校长本人更不错,于是当即拍板定了要把处分带入档案,回头等高校调档,哪个好学校看见这句话还愿意收这学生?

    会读书的人年年都有,但人品低劣可是没得救,教育要兼顾德智体美劳,“德”字可是排在首位的。

    “调查过么?属实么?”高建峰满脑子黑线,想起丁小霞母子,觉得这十有八九是为报复上次的事,别说夏大壮那德行,打一顿还真是一点都不冤。

    周妈横眉立目:“谁调查?你去还是我去他们村?文件都下来了,还调查什么呀。”

    “这不是扯淡嘛,关系到一个人前途命运,教委不能这么想当然!”高建峰想了想问,“夏天知道吗?”

    “我正在想怎么和他谈呢,”周妈叹气,“你说的我都明白,但现在的情况……它比较复杂,有好多其他外力在里面裹乱,说起来也够寸的,唉,反正我是不相信夏天能这么干,就算真有这事,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周妈护短,可惜这回无计可施,课间夏天被叫去办公室,高建峰清楚是为这件事,他琢磨了一节课,还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夏天说,一个人愁肠百转的,感叹这家伙命里的小人实在是太多。

    最后不放心,高建峰还是跟了过去,人站在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的对话他都能听见。

    他才站稳,就听见夏天先说了声是,之后语调平静地说:“打人的事属实,我承认,虽然有原因,但我估计……教委的人也没兴趣听我阐述原因。”

    高建峰呼吸窒了窒,暴躁地想冲进去阻止夏天别再说了,然而覆水难收,已经来不及了。

    门外的人是气恼加不甘,门里的人倒还算平静,比不甘更多的是一点点乏力的绝望——在对上周妈震惊痛惜的眼神之后,那阵绝望便铺天盖地地袭卷了上来。

    所有的愿景都结束了吧,他可能都不见得有学上了,这和旷课打架那种处分性质还不大一样,都发了文件呢。说到底还是人治的社会,一个人一句话就能决定另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命运,成绩好又如何,能好到考取全省状元吗?即便能,人家恐怕也得掂量一下,要不要招个有暴力倾向的学生吧。

    巨大的虚无感涌上来,把既往一切的努力全都荡涤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