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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丁小霞没办法,只好拖着大包跟着往外去,站在学校大门外,夏大壮恨不得一屁股坐地下:“不住破旅馆,妈,你带我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都饿了。”

    “夏天你好狠的心啊,再咋说也是一家人,你现在发达了,帮衬下兄弟能咋,能要你命不?”丁小霞眼珠一转,祭出了坐在坟头嚎丧的本领,打算用“脸面”逼迫夏天就范。

    夏天根本不在乎那点“脸面”,反正撒泼打滚的又不是他,“还有一分钟。”

    丁小霞气结,一边瞪着他,心知这招不大灵了,顿时也就收住声:“你就不怕我告诉你爸?”

    “真不怕,随便告诉。”夏天好整以暇地说,“从我到省城他就没管过我,我也用不着听他训话,你还有半分钟。”

    “那行,我们不住破旅馆。”丁小霞脑子飞快一转,想起刚刚在大院门口,听见有人跟卫兵打听招待所怎么走,“你带我去军区招待所,回头我们自己上徐家去。”

    可以啊,夏天心想,正好给出了他富裕时间,今天晚上他就给陈帆打电话,让她无论如何都别管这对母子,任凭丁小霞和徐老太掐到天上,也不关她半毛钱的事。

    “住宿费自己出。”夏天冷冷地说。

    丁小霞这个恨呐,伸手指着他鼻子骂起来:“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玩意,怨不得被人撵出来,在哪都一样讨人嫌。”

    这话要是早半年说,夏天心里没准真会介怀一下,然而时移势易了,他从点点滴滴积累下的亲情、友情里,明白了自己并不是怪胎,更不是天生就不受人待见。

    所以谁对他不好,他自然也用不着虚与委蛇。

    “房钱自理,不去拉倒。”

    夏大壮坐在地上憋了半天,夏天怼他妈也就算了,但房钱要他们自己出,那这趟上城可就耽误不少他享乐的机会了,他还想吃点好的,置办几身新衣服呢,这下全让这混蛋玩意给破坏了。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他暴起一声怒喝,冲着夏天挥舞起拳头,“有这么跟我妈说话的吗,你有种了是吧,有本事咱俩再打一架,就在你们学校门口,让你老师同学都好好看看,你是怎么殴打亲弟弟的!”

    夏天一把打掉他张牙舞抓的胳膊,“想住医院的话,你可以试试。”

    夏大壮被他的气势震了震,咽一口吐沫,到底还是怂了。

    然而这一幕,已经被站在马路对面的高建峰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继母、兄弟,一个个指着夏天的鼻子骂,挥着拳头跟他说话,不用细琢磨都知道绝非善类。

    高建峰上小学前,一直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两位老人虽说是国家干部,但出身也都算是泥腿子,从小给他的教育是绝不能看轻劳动人民,老爷子甚至还身体力行地诠释着如何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

    家里负责烧锅炉的工人,大院门口替人掌鞋的老头,司机、警卫员、保姆,爷爷奶奶全都亲切热情、一视同仁地对待,高建峰耳濡目染,没能滋生出任何优越感,对于农民更不存在丝毫偏见。

    只是对面这二位,明显不属于教科书上形容的那类朴实无华的劳动人民,而那女人嚷嚷的动静,隔着车水马龙他都能听清。

    “就去军区招待所,钱我们自己出,告诉你,将来村上分啥,你也甭指望有你的份!”

    高建峰皱了皱眉,眼看着他们上了公交车,直到车开走,他那眉峰依然没能完全舒展开。

    不过旋即,一个主意就倏忽蹦了出来,他牵着嘴角笑笑,等绿灯亮了,快步跑回学校取车去了。

    第28章

    夏天领着那两个现世宝进了大院门, 直奔招待所,到了地方, 他本来返身就想走。

    拦住他回程的, 却是招待所门前停着的一辆自行车,那车看着眼熟得很,不正是高建峰同学的坐骑么?

    夏天那会儿没注意到马路对面的高同学, 此刻不由觉得好奇,高建峰来这儿干什么,这人神出鬼没的,难道说是专门为等自己?

    这么一琢磨,他就没走成。前台的接待人员换成了个年轻小姑娘, 姑娘性子大约有些慢,拿着丁小霞的身份证是左看右看, 对比本人和照片, 来来回回不下四五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打算肉眼验证通缉犯,或是丁小霞整过容面目全非不好辨认。

    丁小霞等得十分不耐烦,敲着桌子问:“我说同志, 麻烦你快点行不?”

    年轻服务员性子慢,说话却挺急:“催什么催?这是必要的手续, 我知道你这身份证是不是假的啊, 这是军区大院,随随便便就能进啊,军事重地懂不懂?这要是混进来个敌特分子, 我们可是要负责任的。”

    青天白日的,就这么被冠以“敌特”称号,丁小霞怒火中烧,正打算叉腰吵架,夏大壮赶紧一把拉住她:“你别吵了,饿得都快没劲了,赶紧问问能不能就住俩小时,等会说不定就走了呢。”

    合着还打算去蹭徐卫东家住,真是贼心不死。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夏天在一旁冷眼看着,都有点想亲眼见证一下,丁小霞大战徐老太的火爆场面了。

    等到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一溜够,服务员却没说入住的事,直接抓起电话拨了个号,随后就听她问:“是后勤部三处吧,我这是招待所啊,麻烦找一下三处的徐卫东徐政委。”

    跟着又说:“徐政委啊,我是招待所前台,问一下,您家来了客人是么?”

    夏天听着不大对,怎么还查问到徐卫东那儿去了,招待所有这规矩?

    “是的是的,两个人,分别叫丁小霞和夏大壮,”服务员继续说着,“嗯,说是您爱人这边的亲属,是您外甥的妈妈和弟弟。哦哦,这样啊,那我明白了,谢谢徐政委。”

    夏天听得直起疑,心想真要是去问徐卫东,他九成是不会认这对现世宝的,从前和陈帆关系好的时候,徐卫东都不见得理会这类事,何况现在夫妻俩正闹分居协议离婚,徐卫东爱人都快没了,哪还顾得上爱人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服务员很快放下电话,把身份证还给了丁小霞。

    “问得咋样啊?”丁小霞搞不清徐卫东的官称,只觉得政委俩字听上去就很有气势,仿佛还附带着一种她可以翘首期盼的权力,她得意洋洋地问,“你们政委咋说的?”

    政委其实就是团部指导员的别称,徐卫东现在还是正团职,要说师部里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九个叫这称谓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官,服务员当即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对不起,徐政委说了,他不认识你们,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亲属,我们有规定,必须是内部人员家属才能住,招待所不对外,所以不能接待你们。”

    “啥?”丁小霞顿时一脸懵,“咋会不认识,不对不对,你把电话给我,我自个儿跟他说。”

    服务员伸手一拦:“这是内部电话,不能随便让外人使用,我刚说的你都听见了,有什么疑问你自己联系徐政委去。”

    丁小霞有点发傻,她在意的,当然不是能不能住招待所,而是徐卫东的态度,不认自己是凭啥?虽说隔得稍微远了点吧,但好歹也算姻亲,就是老家人也没有把亲戚拒之门外的道理,徐卫东咋能这么干呢?可要真不认她,那后续所有事不就都不用谈了?

    她闷头不吭气,琢磨着肯定又是夏天这头白眼狼惹的祸,他自己得罪了徐家人,被人扫地出门,连带着他们母子都不受待见,这天杀的孤星,方人的行家,简直就是谁摊上谁倒霉!

    “这咋回事,咋回事啊?”丁小霞冲着夏天气急败坏地咆哮,“你到底干啥了把人得罪成这样,我不管,你赶紧给我赔礼道歉把事解决了,我告诉你,要不把事办好,你就自己去给你弟把学校联系了,联系不上,我天天去你们学校门口闹,我让你考大学,我让你连大学门都摸不上!”

    “嚷嚷什么!”服务员气势十足地吼了一嗓子,“这是吵架的地方吗?要嚷嚷出去嚷嚷!”

    丁小霞一肚子火,反正也不让住了,不妨给这妮子点颜色瞧瞧:“你当这是大会堂啊,是中南海啊?还不让人站一站说话了,你谁啊你,就一服务员,服务服务,懂不懂这俩字意思,干着低三下四的活儿,还挺牛逼轰轰的。”

    服务员当即一拍桌子:“你再胡言乱语一句,我立马叫警卫班的人把你轰出去,扭送派出所。”

    话音落,还真有几个穿军装的战士从里屋走出来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皮带,双手在两头一扽,皮带登时发出啪啪几声响,其人目光冷冷,直视丁小霞。

    夏大壮大约是想起来曾经挨的那顿打,不由有点怯,眼下可是人生地不熟,落进了夏天地盘里的不安感如同跗骨之蛆,他悄悄拽着丁小霞的衣服小声说:“赶紧走吧,咱出去找地方去。”

    丁小霞泼没撒成,但好歹比她那智障儿子见过些市面,怕归怕,却也知道解放军不能随便打老百姓,只是无奈养了个孬货,拽着她衣服横竖就是不撒手,她恨恨地拎着行李,咬牙走出了招待所大门。

    夏天颇有兴味地看着,丁小霞脸上的神情堪称五光十色,可能是预感到自己无路可走了——她本来是诚心上门拉关系,想着说点好话,还特意带了些土特产、所谓的好烟好酒,就是打算为了儿子的前程,奋力搏上一把。

    此刻,她心头也有点慌,拉住夏大壮不甘地说:“走,上门口堵人去!我还就不信了,有这么不给亲戚面子的?实在不行,我就嚷嚷的左邻右舍都知道,徐政委恁大的官不认亲戚了,我瞧他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说完,丁小霞再不搭理夏天,拖着一脸死狗相的夏大壮,直奔家属区去了。

    希望这对母子能和徐家人王八看绿豆的对上眼,夏天望着丁小霞二人的背影直想笑,不过一想到吵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他又禁不住有点同情徐卫东楼上楼下的无辜邻居了。

    收回视线,夏天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随后转身返回了招待所前台。

    还是那个年轻的服务员小姑娘,夏天冲她点了点头:“劳驾问一声,内部家属才能住的规定,以前没有吧?”

    服务员对他的态度明显好多了,堪称笑容可掬地回答:“是啊,刚出台的,这不市里搞严打嘛,我们接到通知也配合着执行一下。”

    夏天闻言笑了:“那这通知,是一个叫高建峰的同志传达的吧?”

    服务员微微一愣,跟着呵呵笑起来,回眸冲里屋喊了声:“哎,露馅了啊,赶紧出来吧。”

    门旋即开了,高建峰溜达着走出来,人半倚在门框边,对着夏天促狭地挤了下眼。

    俩人随后坐在招待所门前的凉亭里,高建峰点上根烟,皱着眉问:“什么鸟人,还打算今晚大闹徐卫东家,话说你小姨已经搬出去了吧?”

    “嗯,我等会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别管这事。”夏天应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高建峰看他一眼:“你在校门口跟他们说话,我就在马路对面,刚好听见了。”

    所以就来救场了?夏天一笑:“招够损的,不过谢了。”

    话虽这么说,但“损”这个字在这番语境下已经完全是褒义了,夏天知道坦荡又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高同学,骨子里其实不光有许许多多的少年义气,更有许许多多的“坏”点子,而认准了谁是兄弟,他自然也就会全心全意去对待。

    高建峰对他的夸奖照单全收:“不客气啊,这种人就得早点打发,留着不管都麻烦,赶紧轰走完事,要不你还等他们发芽吗?”

    夏天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抿嘴笑了笑:“跟周妈学的吧,她说等下雨,你就来个等发芽。”

    “嗯,继承一下。”高建峰漫不经心地笑着说。

    夏天扬了扬眉问:“所以你这是教我一招速战速决?”

    “算是吧,那你能学着点么?快一模了,别被乱七八糟事的打扰。h大去年在咱们省招的人不算多。”高建峰摸摸鼻翼说,“加油吧,年级第二同学,这回一模,想不想来点突破和超越?”

    突破自己超越你,然后考个年级第一吗?夏天对此毫无兴趣,要是害高建峰被高克艰送去上军校,那自己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摇摇头,故意叹了气:“试试吧,要说我一个认真做笔记的,总也考不过连笔记都没有的,其实也很郁闷的。”

    高建峰仰头笑了下,又说回方才的话题:“我跟张大爷交代了,那俩人要是再来学校就去说你上自习不能打扰,如果闹就找周妈出面解决。反正那女人又不是亲妈,不存在脸面问题。”

    他其实路上还在想,有这样的继母和兄弟,也不知道夏天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人大了,那么能打架,这对母子尚且敢这样对他,可见小时候还不定怎么欺负他呢。

    这么想想,心里难免涌上来点说不出的疼惜,有些莫名的,他总觉得夏天和自己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成长环境明明迥异,甚至是隔着千山万水,但却不妨碍他理解这个人,明白夏天克制之下偶尔爆发的狠,是经年累月被压抑出来的结果,也亏得他天性仁义,才不至于因此长歪。

    夏天听他安排得这么周详,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有时候回想,觉得高建峰好像才是他的贵人,自从遇见他,好事几乎就没断过,逢“凶”能化吉,连结识彭浩光,说到底,也是因为高建峰的缘故。

    他心甘情愿把这些“好处”都归结在高同学头上,天平于是倾斜得更厉害了,已然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与此同时,丁小霞在当晚,果真被徐老太不由分说地给轰出了门,两个泼妇隔着防盗门互相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辈,丁小霞别的话都没听清,就只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陈帆要和徐卫东离婚!

    这句不亚于五雷轰顶,顿时把她脑海中畅想的所有光明前景,一下子全击碎了。

    母子俩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得已,出门先找了个小旅馆对付了一晚,才住两天,夏大壮就捱不住了,与其这么凑合着,还不如回家去舒坦。丁小霞心里更窝火,一门心思恨起了夏天,那王八羔子太能方人了,可偏偏他却得了济,轮到自己儿子,咋就一点都享受不到好处呢?

    三天后,丁小霞带着夏大壮,再次气势汹汹地去了八中,不想却被张大爷严词挡在了门外。她撒泼打滚,结果只招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体育老师围观,人家连手指头都没碰她一下,可那架势,分明就是无声地在轰人。

    丁小霞不傻,由此也知道了,自己这回上城,到了只落了个走投无路的境地。

    “回吧。”夏大壮满脸丧气地说,“当啥城里人啊,就没那命!”

    丁小霞看不上他这幅脓包样,狠狠呸了一口:“老娘就是不服。”

    两个人挤在公交车上,才骂一声,立刻招来坐他们身前人的侧目:“哎哎,我说你注意点好吧,口水都要喷我脸上来了。”

    丁小霞瞪着那人,因为连日遭遇,气虽不顺,却到底冲不起来了。公交车是开往火车站方向去的,她扭过头,看着儿子正满眼贪恋地留恋着窗外省城的街景。其实她又何尝不留恋?抬眼去看,马路对面正有一座颇为恢宏的建筑,她不大认得门口牌子上写的字,只见门前有人高举横幅,还有人在大门口排着队的在静坐。

    “哎,那是啥地方?”她捅捅儿子问。

    夏大壮半死不活地看了一眼牌子:“市教育局。”

    丁小霞不知怎么的,直听得心里一动:“这帮人是干啥呢嘛?”

    “鸣不平、举报、上访。”身后有好事的热心人随口解释着,“现如今啊,什么机关单位门前都有搞事的,要说这世道,眼看着是要乱喽。”

    乱?乱得好啊,丁小霞阴沉地瞥了一眼窗外的人,半晌,她朝儿子幽幽一笑:“大壮,你等着,妈回去就想办法给你出气,我还就不信弄不倒那个王八羔子了。不让你进城,他也别想有好前程!”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