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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程母三人抱头哭在一处。

    重新得回身体掌控权的平安,一时还在发呆。她盯着桃朔白,心中惊涛骇浪比见到程母三人更甚,她满脑子都在惊叫:他究竟是什么人?!

    桃朔白没去看平安,而是看着程家三人。

    其实若玉娘不自己出来,他虽也有能力拽出玉娘,却不会那么做。他本就更亲近鬼民,玉娘又是回自己的身体,不管前缘如何,这也是玉娘的机缘,哪怕鬼差来了也棘手。谁知程玉娘最终自己放弃了,这令桃朔白有些感慨,说到底,是他间接助了平安。

    终于他看向程平安:“你用了玉娘的身体,欠她一份因果,你是今生还,还是死后还?”

    “因果……”平安当然清楚什么因果,她只是还处于震惊之中,直到张口说了话,这才慢慢儿恢复心绪。意识到自己还跪在地上,她忙起身,不妨却是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好似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你以为鬼上身那么简单?玉娘到底已是鬼,哪怕她不主动,却会不由自主的汲取你的生气,这身体生气丧失大半,自然虚弱。”算来这程平安气运到底是好,否则换了旁人,只怕没被鬼索命,也会魂体受伤,她却偏偏只伤了身体。

    玉娘闻言满脸羞愧,又惊惧莫名的躲在程母怀里。

    平安除了叹声倒霉,还能说什么?

    思及对方的话,谨慎问道:“今生如何还?死后如何还?”

    前面就已说过,程平安素来不喜欠人,还是亏欠如此大的因果,她倾向于今生尽早偿还,否则心里始终有包袱,好似这一生都是抢夺来的。只是她也有自知之明,她现今身份处境摆在这里,若是太难,她也无可奈何。

    “若是今生还,便代替玉娘完成夙愿。若是死后还,各样业障清算累积,如此大的因果……怕是你要在地府待个几百上千年了。”这倒不是夸张,尽管人的一生不过区区百年,但夺舍重生等截然不同,不是你占了旁人一世,就还百年,毕竟若要鬼民选重新投胎还是直接还阳,绝大部分都选后者,这其间牵涉的因果业障更是复杂。

    哪怕平安不知道地府是怎样的,但想到几百上千年都要做鬼,绝对不是个轻松的事情。

    “不知玉娘的夙愿……”

    程母本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想峰回路转,竟有如此惊喜。玉娘的性子她很清楚,即便还阳也做不成什么事情,能把自己过好便不容易。眼下玉娘不能还阳,程母三人还能指望什么?

    这回玉娘却没等程母张口,抢先与平安说道:“我希望程家能平反昭雪!”

    这也正是程母与儿媳的奢望,一旦平反,程璋与儿子便能无罪开释,甚至官复原职。

    平安苦了脸,她哪有那样大的本事。

    偏生玉娘目光灼灼,似乎非常信任她,还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今晚惊吓了姐姐,是玉娘不对,请姐姐海涵。玉娘的心愿为此一件,恳请姐姐怜惜,助玉娘达成此愿,玉娘永世不忘姐姐恩情。”

    “我、我尽力。”平安虽可怜程玉娘,但最终点头答应,却是想到如今她便是程玉娘。以后会如何殊难预料,万一有人对她不满,翻出旧案,她的日子就难安宁。

    玉娘欣喜,与程母嫂嫂相识一眼,又对着桃朔白谢恩,不再逗留,飘飘然就离开了。

    桃朔白见事情完结,临走时嘱咐平安:“你与玉娘做了约定,切勿忘记,否则后患无穷。”

    别看是口头约定,但因是心甘情愿,在地府的鬼民中是属于有效力的一种契约。以往也有人与鬼协议,而达成各样目的,但毁约的很多,可这些人无一不是下场凄惨。

    平安并非敷衍,但还是感激对方提醒,若是听从了对方白天提醒的话,今晚也没这些纷争惊吓。见他要走,平安按耐不住追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桃朔白没答,带着隐身的朱常淑离去。

    一直到回了铺子,朱常淑都十分安静,桃朔白只见他神色没什么不对,便未留心。殊不知此时的朱常淑经历了一晚的奇妙之旅,心态已然发生变转,一个念头悄悄在他心底生根。

    第38章 《杜十娘》

    次日一早,杜十娘醒来发现平安的房门依旧关着,不免奇怪。

    李甲和柳遇春都是监生,只因李甲要返乡,暂时停了学业,每日不必早起,柳遇春却是每日早早带着书童去了国子监上课。杜十娘以往因着职业缘故,早上起的不会太早,但平安却是天刚亮便起身,这二三年没有一回例外。

    今日怎么回事?

    想到昨夜平安留在后面又烧了一会儿纸钱,杜十娘猜测,是否是平安想起家人一夜伤心,没睡好,这才起的迟了?思及此,便没去惊扰,唤来李甲的书童砚台,给他一些钱,让他出去买早饭。

    十娘是春光院老鸨悉心调教出来的摇钱树,养得精细程度直逼大家子小姐,所以十指不沾阳春水,吹拉弹唱琴棋书画都涉猎,就是不懂女红膳食这些。这两天她与李甲提及回乡之事,见李甲忧心忡忡,她自己也心有忐忑。李家父母不愿接受她,即便接受,她也担心往后在李家的生活。她自小在春光院长大,真正女子出嫁后该懂得东西一概不知,如何应酬往来、做个合格的李家媳妇?

    用过早饭,十娘见李甲坐在房中唉声叹气,满脸愁苦,便温柔询问:“公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讲出来,十娘为你排解排解。”

    “算算日子,只怕父亲的书信就要到了,我心里担心。”自从李甲迷恋上京中名妓杜十娘的消息传至家中,李父便连着送了几封信,先是劝诫,接着训斥,最后见他屡教不改干脆勒令他立刻回家。若是父亲知晓他带杜十娘一并回乡……李甲叹口气,又说:“先前十娘赎身的银两都是柳兄慷慨所借,如今你我手中并无分文,几日吃住也要花费,回乡的路费也没着落。”

    十娘听了淡笑着安慰:“公子不必着急,我心下自有主意。我从院里赎身出来,旧日那几个交好的姊妹们想是都为我高兴,先时没功夫,如今有了空闲,该置办桌席面请她们一聚,也是为你我二人饯行。我随公子这一去,往后天涯海角各居一方,怕是姊妹们再难相见。”

    李甲向来对十娘十分温厚,见她说的在理,便应允了。

    置办席面的银子是十娘所出,李甲虽惭愧,却也无法。

    十娘研磨提笔,写下几张帖子,让砚台挨个儿给昔日交好的姊妹送去。忙完这些,见隔壁的房门依旧未开,终于觉得不大对劲。来至门前唤了两声,房内无人应答,伸手试探着推门,房门竟未栓。

    “平安?”

    十娘急步进来,一眼就见平安依旧躺在床上安睡,忙近前查看,却唬了一跳。平安的脸上烧起了两团红云,嘴里哼哼唧唧十分不舒服,伸手一摸额头,滚烫。十娘又急又愧,埋怨自己粗心,竟未早早进来查看,又忙转身去找李甲,让他去请大夫来看诊。

    等到大夫请来,诊过脉,十分吃惊:“这小娘子身体竟这么虚弱?”

    李甲粗心不懂,十娘却敏锐,疑惑问道:“老先生此话何意?她不是着凉做烧么?”

    大夫捻须说道:“许是昨夜小娘子睡觉不谨慎,着了凉。如今正是七月,又不是春日深秋,寻常人何以病到这般田地?正是这小娘子身体过于虚弱的缘故。”大夫说着也犯疑:“这小娘子难不成前些时候生了大病?亏了身体?”

    大夫还有话没说出口,因他把脉时感觉病人体内生机不旺,竟是寻常人一半都不到。幸而病人求生意志很强,否则这样一高烧,后果殊难预料。

    平安身体一贯很好,小病几乎都没怎么得,就在昨晚都还健旺。

    十娘心知有蹊跷,并非质疑大夫,而是担心昨夜平安一人时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此番见大夫说的慎重,忙询问:“她的病可要紧?该如何治?”

    “先退烧,若是烧能退下来,那便不妨事。”大夫写了药方,让他们立即去抓药,又说:“我瞧着病人的状况实在堪忧,特别是体虚一事,大意不得。先退烧养病,待得病好了,再酌情补身,须得慢慢儿调养,否则病人的身体吃不消。”

    “多谢大夫。”送大夫出门时,杜十娘想起还未给诊费,忙回房从床上的枕头里取出一角碎银子充作诊费。回身却见李甲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问道:“公子怎的还在?不是去给平安抓药了么?”

    “十娘,银子……”李甲羞的满脸通红。

    十娘回过神来,十分自责,忙说道:“公子别急,妾来想法子。”十娘当初从春光院出来,连身上的好衣裳好首饰都被盘剥个干净,两块儿碎银也是平安贴身藏的,如今着实是没钱了。无法,只得与李甲说道:“咱们是生面孔,只怕铺子里也不肯赊药,平安的病又拖不得,如今管不了什么黄道吉日,唯有将你我的难处说了,请昔日交好的姊妹们帮衬。”

    “十娘,难为你了。”人人都道十娘跟了李甲是享受富贵去了,哪里知道两人一应起居花费都得十娘操持。李甲爱慕十娘,越发心有有愧,待十娘便越发温存。

    十娘又图什么?

    她从良是想摆脱坑脏绝望的卖笑生涯,若仅为往后生存,大可寻个名流巨富为妾或为外宅,但她心中自有想法。他选中李甲,不是因李甲的钱财,而是李甲对她的情,肯尊重她,愿意娶她做妻,这份恩爱和尊敬是她、乃至许许多多风尘女子梦寐以求的,钱财却是身外物,她向来不看重。李甲钱越少,待她的情才显得越发真,她心中也就越发满意。

    古来名妓从良多选读书公子,并非仅仅是爱俏,而是为了那份认同和尊重。

    名妓再如何有名有才,仍是社会边缘之人,被人轻视看不起,没有社会地位。她们想从良,能接触到的都是恩客,有钱有权势的人,只会拿钱羞辱或以势欺压,唯有读书人能与她们谈人生理想,谈情说爱,这种过程中她们觉得自己与人是平等的,是被认可的,因此古来今来青楼里的“才子佳人”故事才会那样盛行。

    十娘旧日交好的姊妹都是一样身份的人,她如今脱了身,倒不好再抛头露面去那样的地方,只得再补一张帖子,将设宴之期定在今日。

    平安的药不能耽搁,她褪下腕子上最后一只银镯,塞到李甲手中:“先买三副药来煎着吃,剩下的钱置办一桌席面。你我处境姊妹们都知道,便是席面简薄些她们也能体谅。”

    李甲接了银镯,自去办理。

    白日里妓院里清闲,得了帖子的几个姐妹无一例外都来了。

    十娘性情温柔善良,春光院中有几个交好,但关系最好的姐妹却是宜春院的月朗。月朗虽生得柔婉娇媚,却是性子爽利,最能妙语连珠、诙谐打趣人,文采亦极佳,好些读书公子都喜欢寻她谈诗轮词,偶有文人小聚,也喜欢请月朗做裁决,不失为一件雅事。

    月朗得了第二张补贴,担心十娘急着用银子,便立刻就赶来了。

    十娘刚喂着平安吃了药,见她睡得安稳,这才退出来。李甲从酒楼里点了一桌席面,素多荤少,酒也寻常,却已是尽力了。

    姐妹们相见十分热闹,这些人性情不一,却对十娘从良十分羡慕,纷纷祝福。见了简薄的席面,月朗等人果然没有在意。

    月朗忽而问道:“十娘可要随李公子去江南?”

    十娘点头:“原本准备过两日便启程,可如今平安病了,少不得再盘桓数日。”

    月朗会意,命身边的婢女捧出一只描金大红梳妆匣,说道:“十娘能从良,且寻得李公子这样温厚的人,实是大喜。这只梳妆匣是我们姐妹一同置办的,东西虽不起眼,却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十娘,姐妹们只愿你与李公子恩爱白头,不离不弃。”

    十娘没推辞,直接接了过来,口中道谢。

    月朗几个并未过多叨扰,半个时辰后便告辞离去,又嘱咐十娘离京时送信让她知道。

    待得月朗等人离去,十娘当着李甲的面儿,将梳妆匣的第一层打开,但见里面放了好些碎银,足有四五十两。十娘并无意外的表情,只与李甲说道:“这是姐妹们的一片心意,你我领了便是。”

    “十娘的姐妹尽是有情有义之女子。”李甲想到当初筹借无门,再两相对比,不得不感慨。

    另一边,桃朔白特令独行的纸货铺终于迎来了除程平安外的其他客人。这样“别致”的铺面十分新鲜,只要来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传十、十传百,又正值鬼节,生意大好。铺子里销量最好的不是元宝蜡烛等物,而是纸人,不论是各色侍女小姐,亦或是童男童女,男女仆从,应有尽有。

    桃朔白是个甩手掌柜,根本不管铺子里的事,有木叔坐镇,又有画轴侍女加夜班赶货,也没什么可担心。

    原以为朱常淑会小住几日,谁知第二日天一亮朱常淑便告辞离去。

    桃朔白这才想起,朱常淑是皇子,身份贵重,自由总要受限。然而接连几日,朱常淑都不曾出现,桃朔白终于觉得不大对劲,可除了微微失落,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第39章 《杜十娘》

    此时的朱常淑却在城外青云观。

    青云道长见他眉宇深蹙,满眼幽光,一身气息沉郁压抑,十分吃惊。要知道他与朱常淑相识十载,惯看他万事随心,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神色。

    “邠王殿下为什么事而烦心?”

    “敢问道长,这世间可有通阴阳两界之人?佛说’三千世界,又是否有横穿三千世界之人?‘”

    青云道长见他竟是为此等事凝神费心,不觉越发疑惑,笑着说道:“你都说了,那是佛家的说法,你若想探讨,尽可去找个大和尚,问我这个道长却是好笑了。至于通阴阳两界之人……古往今来,总是有几个。”

    “若此人又有大神通,是否已得道?”朱常淑又问。

    “何样大神通?总归不过仍旧是个凡人罢了,得道成仙的人早位列仙班,哪里还用在人间应付世俗。”青云道长以为他又是何处听来看来了故事,心中犯疑,便尽力为他排解。这番话虽有打趣之嫌,但也是常理,毕竟青云道长又不曾认识这样的人,传说故事都是传说,不尽不实,听着是个趣儿罢了。

    “所以才越发有趣……”朱常淑想到桃朔白在那晚的举止言行,嘴角微微上挑,眸内暗云涌动,一丝在心底压抑许久的渴望蠢蠢欲动。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平安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竟是断断续续大半个月才好。虽说病是好了,人却越发瘦了,加上大夫说亏损了身体,须得进补,少不得每日里炖药膳将养。

    平安见自己每日吃的比十娘都好,心下惭愧,她本就受恩于十娘,现下又劳累十娘照料,还得花费十娘好不容易攒下的养老银子,实在是不知如何感谢。李甲对这些琐事并不上心,不晓得平安每日的花费,但十娘看重平安他是清楚的,对此也没甚异议。平安对此又是感慨,又是叹气,李甲此人着实不能说是个坏人,哪怕最后负了十娘,也并非一开始就是薄幸人。

    养病这些日子,平安甚至想着,干脆借此机会拖住李甲,阻拦二人回乡……

    此时十娘却在房中与李甲商议:“今日我询问过诊脉的老先生,平安年小体弱,不能大补,要慢慢儿温补,没个两三月怕是难以成行,否则定然受不住长途舟车劳顿。”

    李甲忙顺势说道:“自然是平安的身体要紧,回乡之事以后再做打算。”

    李甲本就畏惧回家见父母,正好赶上平安生病,也算是解了他的忧虑之情。

    十娘知他想法,并未做言,只是又说:“若如此来,倒不好总借住在旁人家中,柳公子再慷慨仁义,你我却不能理所应当。我见隔壁的小院子空着,咱们把它租下来,三个月的租金和日常使费倒是能拿得出来,就是柳公子那一百五十两银子……”

    李甲忙道:“这是我借的银子,自然该我来偿还。你我如今能力有限,柳兄都看在眼里,怕是你我暂还部分他都不肯收的。待以后回了家,禀明父母,自然如数归还柳兄银两。”

    此事与柳遇春说了,柳遇春知道他们手头拮据,几番挽留,但李甲十娘主意已定。旁边的小院子格局与这边一样,租金倒不算很贵,十娘一次性付足三月,收好了赁房文书。

    平安暗叹李甲过的糊涂,不知柴木油盐,一应家计支出毫不过问,竟没想过若十娘仅仅只有姐妹们相赠的四五十两银子,如何敢这样花费。房子的租金倒罢了,明朝房价普遍不高,有官府管控,这样的民居房价上不去,但到底是京城天子脚下,他们一共四口人,寻常根本不开火,吃穿用度每日都要花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此外,花钱的大头在平安身上,平安看病吃药,后来养身的补药,里头可是有人参的。

    别看平安嘴里不声张,心里却上火,她前世很自立,大学毕业就工作养家,后来更是自己做了公司当老板,特别是经历了丈夫背叛,信奉女人就得靠自己,根本没有白吃饭的念头。现今让她白吃饭,还花那么多钱,她一点儿享福的感觉都没有,总想着怎么还债。

    真不是她要和十娘分的清楚,一个从不欠账的人,突然欠了巨大的人情债,那种心里负担是十分难熬了。更何况她从一个自食其力的人,沦落到靠人养活,这也令她十分没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