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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她答了一个字:“忙。”

    第九届南湖音乐节暨第一届南湖国际电影节即将在七月中隆重开幕,森林姐姐为她介绍了一份翻译参展影片字幕的工作。

    这是一部参展的记录片,讲述两个登山探险者, 登上喜马拉雅山脉的梅鲁峰,一个队员摔断了腿,不得不被队友用绳子吊下山。下山途中路遇风暴,两人必须决定, 是一起被埋在冰峰之下,还是砍断绳索,让一个人逃生。

    时间紧报酬低, 森林姐姐的意思是,差不多就得了, 颂颂觉得不然。既然是交到她手里的工作,她总要尽最大的努力做到完美。由于是非正式发现的影片, 原版片没有英文字幕,全靠她一句一句地听。两个探险者一个苏格兰人一个爱尔兰人,口音着实和她习惯的伦敦音纽约腔相差甚远, 再加上一个印度向导,卷着舌头更不知所云。时值期末,她还有别的功课,窝在图书馆连开了两天的夜车,每一句话反复斟酌,才做到自己基本满意的程度。

    偏这时候shane的短信又进来:“在图书馆?”

    她答:“嗯。”

    “为什么不在家?”

    “图书馆中央空调,凉快。”

    “用手提电脑?”

    “嗯。”

    “一个屏幕,会不会不方便?”

    她答:“会有点,也够用。”

    电话终于安静下来。她戴着耳机一边看屏幕上的纪录片一边写译稿,如果电话响,很可能也是听不见,可是半天再看手机,确实没动静。

    这算什么?她狐疑,又是陈氏没话找话?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又有短信进来:“喜欢吃樱桃还是黑莓?”

    她一愣,想笑,还是答:“樱桃。”

    又是短暂的空白,最后一个问题问:“喜欢小动物还是花花草草?”

    她笑着答:“花花草草。”

    电话至此之后彻底安静,不过当她十一点离开图书馆时,很肯定会见到某人拎着樱桃捧着花花草草出现在门口。

    结果竟然没有。她在图书馆门口到处张望,一个人影也没看见。说没一点失望肯定是骗人,可转念一想,自己叫他不要来,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在图书馆不知要呆到几点,没必要让他一个大忙人在门口候着,现在又失望,可不是有点矫情。

    答应森林姐姐的交稿时间是五天后的周一,已经过了两天,她才完成了不到五分之一,着实让她焦头烂额。shane没再打电话也没有短信,所以当她第三天傍晚在图书馆门口见到他时,还是吃了一惊。

    傍晚人最多,又时近期末考试,本科生成群结队地往图书馆赶,晚一点都抢不到好位置。她远远走来,看见人来人往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车,车旁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神色拘谨。

    她走过去,还是车里的司机小刘先和她打招呼。她笑着和小刘点头,条件反射般要坐到前面副驾驶座位上去,被shane一把拉住,塞近了后座。小刘是老熟人了,她脸皮薄,有点不好意思,小声抱怨:“这样麻烦刘师傅不大好吧,人家也是要下班的。”

    小刘在前座上先笑开了:“没关系,陈总什么时候这么早下过班?说起来我是托了颂颂你的福啊。”

    他也不说话,只低头笑了笑,在座位后面偷偷拉住她的手。

    她问:“去哪儿?可不能太久,我还得回去干活儿。”

    他说:“帮你找了个比图书馆更好的工作地点。”

    “哪儿?怎么个好法?”她倒有几分好奇。

    他想了想,说得一脸严肃:“有中央空调。”

    没想到说的竟然就是他家。全封闭的高层建筑,确实有全天候温控,空阔的厨房和客厅,大落地窗,十分整洁,因为根本没多少家具,也没有什么杂物,一看就是不常回家的单身汉的住所。

    他领她去书房,倒是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沿墙一整排的书架,临窗面对面排着两张巨型电脑桌,均是两面三十六吋的大显示器。他帮她打开其中一台电脑,告诉她:“帮你安装了一个自动生成英文字幕的软件,不是特别准确,多少能帮你省点力气。”

    她坐下来,发现左手的墙上整整齐齐挂着七张颜色各异的纸片。他解释:“楼下餐厅的菜单,想吃什么随时可以点。冰箱里有饮料和水果,要吃自己拿。”

    他们各自坐下来开始工作。两个大显示器果然是爽,她戴着耳机,一个屏幕播放视频,另一个屏幕编辑文档。那个字幕生成软件简直是个神器,听得懂爱尔兰口音,也听得懂苏格兰口音,甚至连卷着大舌头的印度口音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她在心里后悔得要死,怎么没早点想到这法子,傻傻的自己一句句琢磨,事倍功半,浪费两天青春。

    天色逐渐暗下来,书房里亮着两盏灯,远处的群山隐没在灰黑的暮色里,脚下渐次亮起万家灯火。一室暖黄的灯光,她戴着隔音耳机,连自己的键盘声都听不见,全世界平静安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伸个懒腰,偶一抬头,看见对面有人托着头,透过两座电脑显示器的中间的缝隙望着她出神。她抬眼,他立刻别过头去继续打字,象上课开小差的学生被抓了现行。

    她又忍不住想笑,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中学里的轶事。坐在她前排的一个男同学长相俊美,她一直觉得此人是个娘炮,因为他上课时爱拿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男同学照镜子是为了偷看她美艳丰满的同桌。最后也不知怎么回事,美女同桌干脆换去了前排,她于是又常常看到他们两个上课打打闹闹,互扔纸团。

    视频里的解说告一个段落,,她按下暂停键,在另一个屏幕里编辑译文,打了一段才意识到,两个人的键盘只有他一个人的在噼啪作响。眼角的余光扫过去,果然,对面的同学又在托着头偷懒。

    她暗笑,偷偷捏了一个纸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到对面,正中对面同学的脑门。对面同学面色尴尬地转开视线,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翻菜单:“可以点宵夜吗?”

    他站起来:“要吃什么?我去买。”

    她随便点了一样:“就皮蛋瘦肉粥吧。”

    支走爱偷懒的同学,她又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了今天计划中的工作量。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多钟。她以为餐厅就在楼下,也不知亦辰买宵夜买去了哪里。她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去厨房找水喝。打开冰箱,她倒是愣了一愣。

    想来shane 也是从来不做饭,冰箱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只有中间放着两个绿茶色的蛋糕卷,一大盆樱桃,还有冰箱的门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两列樱桃味的可乐。

    她去柜子里找茶杯,发现也是整整齐齐两排,一排黑色,一排白底紫花小绿叶。她低头看自己的拖鞋,发现也是同样的花纹。这下她好奇心大盛,去洗手间参观了一下,果然,两块浴巾,一块黑色,一块花花草草。牙刷也是一双,黑色和花花草草。

    最后她转头找去了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她推门进去,发现他有花花草草的床单,两个枕头,一个黑色,一个花花草草。

    她站在窗前暗暗发笑,这时候他从门口回来,在卧室里找到她。她指着床单,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问:“如果我睡这儿,你睡哪儿?”

    “我……”他似乎一下愣住,没看出来她在逗他,转瞬说:“可以睡在外面沙发上。”

    她这才伸手揽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买一碗粥要那么久?”

    他也伸手揽住她:“楼下那家茶餐厅关门了,又找了一家,有点远。”

    落地窗外是阑珊夜色,城市的万家灯火在脚底延伸,层层叠叠,一点一点融入远方浓黑的夜晚。他们站在窗前默默拥抱了一刻,那一刻她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吸引。他也许沉默,也不擅表达,但他的每一种情绪,每一点心思,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靠在他的胸口,她能听到最诚挚的心跳,真实而迫切。

    “你的工作做完了?”他在头顶问。

    她点头,问:“你的呢?”

    他苦笑:“没有,这几天攒下不少事。”

    她问:“怎么会?”

    他迟疑片刻:“有时候……想一些别的事情。”

    “什么事?”她笑。

    他皱着眉头:“比如你在干什么,今天高不高兴。”

    “还有呢?”她追问。

    “还有……”他说,“如果到图书馆门口来等你,会不会惹你心烦。”

    她“嗯”了一声,笑着追问:“还有呢?”

    这回他想了很久,没有回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伸手拂开她鬓边的几缕散发,低头吻住她。

    第30章 do you......? (3)

    在电脑前过了两天蓬头垢面的生活, 颂颂终于把记录片的翻译任务顺利解决掉。她还是执意搬回了自己家,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她并不想过分依赖他, 更不想放弃自己的独立生活。对此shane自然是极不情愿的,不过也无可奈何,两个人不论讨论什么事, 总是颂颂振振有词, 而他不得不在三分钟之内让步。

    其实他真的是很忙,不到天黑一般不离开办公室,晚上还常常加班到深夜, 他们可以相处的时间不过是夜晚降临后的那几个小时。如果有时间,颂颂会做饭,不管做什么他都说好吃,也不知是真的假的。饭一吃完, 每当她洗碗时,他就挨过来捣乱,从后面搂住她, 亲吻她的耳垂和脖子,纠缠她做各种各样肌肤相亲的事, 仿佛永远没有恹足,常常搞得她没时间记日志。

    如果第二天她要交作业或早起, 吃完饭她会赶他回家。他也学会半夜发短信,开始还很正经,什么“注意安全, 晚安”之类,到后来也越来越肉麻,也会说“加班到现在,还是想你,无论如何睡不着。”有时候她心软,回答:“要不要过来吃宵夜?”他就兴冲冲地跑过来,跑出一身大汗,一进门疯狂地吻她,迫不及待地把她扔到床上。

    司机小刘都成了她家小区门口的常客,只怕来她这里比去他的公寓多得多。jessica 之类的同事怕是早听说了他们的关系,她都不敢想如果她重新出现会是什么尴尬情形,只好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踏足m公司大门一步。

    有一次她对他家从来不用的烤箱发生了兴趣,专门买了一本讲烘培的书,研究了一个周末。有时候发面需要挺长时间,所以周末她也偶尔在他那里过夜。为此他又郁闷了一阵,抱怨说:“原来我还不如一个烤箱魅力大。”

    她觉得他偶尔这样犯傻也挺可爱,三十岁的男人,谈恋爱象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虽然幼稚但也浓烈。

    她常常第二天早上才想起来忘记了日志,第二天起来补记:“人生三大乐事,开着空调盖被子;一睁眼天还黑,可以继续睡;再睁眼帅哥在侧,任君调戏。”

    不知从哪一天起,林深再也没有在她的日志上留过言,连她写去的分手留言也没有得到只字片语的回答。夜深人静时,她也曾重新打开自己的留言,确认一下确实没有回答。也许她猜得不错,他再不会回来了,因此要和她相忘于江湖。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时间和空间,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三年的感情,再加上三年的天各一方,她以为分手会有锥心之痛,会有悲从中来,就像她每次喝多了黑樱桃伏特加时一样。可是什么也没有,当初那份美好荡然无存,她竟然不觉得多难过。是不是因为她见异思迁了,这么快就爱上了别人?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早就放下他,其实悲从中来也并不是因为他?她想不通,完全没有答案。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消逝,转眼到了六月,她去出版社填表办手续。

    她在朱生豪翻译大赛里得了个优秀奖,虽然不是一等奖二等奖,对于一个新人来讲,已经难能可贵。她和导师弹冠相庆,立即打电话给亦辰,然后导师直接打电话给出版社的领导,又大力推荐了她一把。

    大概因为这样,她的工作找得异常顺利,原以为出版社的职位竞争激烈,没想到一轮笔试和一轮面试过后,就有人通知她被录取了。学校的论文已经通过,马上就可以拿到硕士的文凭,出版社这一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报到,人事科叫她先去填表办些手续。

    人事科的工作人员也十分客气,临了提醒她可以去面试她的副社长那里打个招呼。副社长这么个高高在上的人物,她又没有预约,本没打算去叨饶,不过既然人事科的人提了,她就厚着脸皮去了一趟,打算说几句感想的话。不曾想副社长也颇热情,泡茶赐座,跟她聊了聊工作的展望,最后送她到办公室门口,说了句:“替我向范总问好。”

    她才知道事情另有因由。

    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有些晚了。别的工作她也并非没有尝试,简历印了几沓,招聘会跑了十数个,因为出版社这边有了眉目,又不想委屈自己做那些朝九晚五,繁杂无趣的事,所以并没有十分上心。现在唯有甩甩脑袋,暗下决心,要努力证明自己,即使不托关系,她也有这个实力。

    她在回去的公车上匆匆给爸爸写了个邮件,说明情况,还有大师兄在背后帮了忙。爸爸的项目保密纪律特殊,只有受监控的邮件可以跟他联络。没想到爸爸几乎立刻回了信,只说,大师兄自己人,没关系,他会向大师兄表示感谢。

    这件事告诉亦辰,他报以长久的沉默。她以为他为此不高兴,解释说:“工作的事,我希望靠自己的能力,不想要别人插手。不过事已至此,我爸爸也说,大师兄自己人,他会替我表示感谢的。”

    他站在厨房门口,双手插兜,不言不语,听了神色一顿,一脸落寞的神情。她觉得好笑:“你为什么老对大师兄有偏见?”

    他眉头深锁地回答:“我对他没偏见。”

    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眉心:“等你喝完这壶醋,我请你吃晚餐,香烤三文鱼,还有栗子蛋糕做甜点。”

    他拖着她的手,缠绵悱恻地吻回来。三文鱼就在烤箱里,房间里氤氲着食物的香气,浓郁的香油混杂着胡椒的辛辣。他们就这样站在厨房门口昏暗的灯光里亲吻,直到彼此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背后的纽扣被一颗一颗轻轻解开,终于叮地一声,是计时器到点的声音。他拉住她,不让她走,低声叹气:“如果……能不能什么都不要管?”

    后来回想,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在叹什么,只觉得人生有时候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时刻,忽然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不顾,只想在一起。那时候你觉得确确实实是爱着一个人,这一刻就叫永远,即使这一刻其实稍纵即逝。

    那天的晚餐最后变成鸡蛋泡面,三文鱼被烤成了灰,栗子蛋糕放在厨房的台子上,被发成了蜂窝状,根本没机会进烤箱。

    那晚她在月光下醒来,发现她那条调戏帅哥的日志竟然有人回应。a.j.在下面写:“thou shalt not parade your love, or death may fall upon it soon.”

    她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算不算圣经体的“秀恩爱,死得快”?她笑着回:“death only falls upon those who seek it.”大概可以总结为“不作死,不会死”。

    a.j.回了美国,据说终于被家里逼着去家族企业上班,火气大一点也能理解。

    也不是她故意的,她还真做了一次秀恩爱,讨人厌的事。

    有一次她在商场偶遇jessica,jessica对她说:“恭喜,听说你在全国翻译比赛里得了奖。”

    她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jessica笑着解释:“我也是听开发组的经理kenny讲的,有一次开产品设计碰头会,眼看讨论到晚饭时间,shane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说散会,他有要事,不能加班了,女朋友得了奖,要出去庆祝。大家都吃惊得不行,什么时候见过shane有比工作更重要的要事?公司的开发项目都有代号,以前都叫什么venus(维纳斯女神,金星), neptune,(尼普顿海神,海王星),新开发的项目叫劳伦斯,大家都说怎么回事?劳伦斯是哪路神仙?罗马人名都用完了吗?再找不出别的星球了?其实要是知道你参赛的大作,就不会奇怪了。”她顿了顿:“我还没见shane这么开心过,他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

    若不是特意关注,jessica怎会知道她参赛的作品是什么?颂颂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就这么了解shane呢?”

    jessica停了停,不以为忤,说得大大方方:“以前shane是高高在上的男神,现在比较有人味,其实挺好,大家都为他高兴。”

    反倒让颂颂惭愧。不知从何时起,每次遇到jessica她都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shane那时候说jessica人不错,她还在心里大大的不以为然,现在才觉得是自己心胸狭窄。

    四周人不多,但也不能站在过道里聊个没完。分手前jessica问:“shane的生日快到了,来给他买礼物?”

    “嗯嗯。”她胡乱点头,惭愧地落荒而逃。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shane过生日这回事,难得来这间高大上的商场,是因为被邀参加电影节记录片的首映式。据说那是个导演明星摩肩接踵的地方,她不得不来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