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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1节

      卢绛刚带人将杀上城头的一帮定难军杀退,拖着带血的斩马刀来到柴克宏身旁,“将军,再这样打下去,只怕将士们支撑不住了!”

    城头激烈的战况落在柴克宏眼里,左右皆是奋战的朔方军士卒,定远城本就是一座兵城,并没有多少百姓定居,这就使得城防的后备力量严重不足,连日苦战再加上半夜半日的鏖战,将士们都已疲惫不堪,虽然没有厌战的情绪,但气力不济却是事实。

    柴克宏的目光落在城前海水般源源不断的定难军身上,出声道:“兵者,气也。士气若在,无论战况如何,哪怕是兵尽粮绝,哪怕是食人之肉,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城池都能守,士气若是不在,虽有万千大军,溃败只在旦夕之间。”

    说完这句话,柴克宏转身下达军令:“集结骁骑三百,城中列阵,随本将出城逆击贼人!”

    卢绛闻言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劝说:“贼军势大,将军出城而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是自陷险境也!”

    柴克宏寒声道:“大军征战,士气为先,而养气之法,无有胜过主将冲锋陷阵、不顾生死者,定远城要撑过这一回,必须如此!”

    卢绛也明白这个道理,见柴克宏态度坚决,知道自己无法使得对方打消此等念头,只得抢先道:“将军之安危,关系定远城之存亡,出城而击,请容末将领军!”

    柴克宏看了卢绛一眼,“卢将军出城,敢保能领军归来?”

    卢绛怔了怔,城外敌军人山人海,领三百人出城而战,哪里敢保证还能回来?

    “出战是为养气,不是为了泄气!”柴克宏说完这句话,不复多言,轰然转身,快步走下城头。

    卢绛自然明白柴克宏的意思,定远城一线的兵马本就不多,满打满算不到四千人,眼下定远城更是只有千余人,出战的三百人若是不能大部归来,那无异于自掘坟墓,而柴克宏的态度,则表明他不仅敢战,而且能战。

    卢绛虽然颇具才能,本身也不乏勇气,但论起战阵之道,出身白鹿洞书院的他,哪里及得上出身将门的柴克宏?

    不久后,城门洞开,柴克宏率领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三百骁骑,大举杀出城,直奔城外人山人海的定难军,那正在四面围攻定远城的定难军,不曾想朔方军竟敢杀出城来逆击,眼见对方个个骏马精甲,持长槊而带横刀,眼神如铁,气重如山,势若虎狼,都是好一阵惊愕,当头的一帮定难军,尚且来不及有所反应,就给朔方军劈头盖脸一阵劲弩齐射,短距离之下,弩矢破甲入肉,顿时惨叫声四起,齐整整倒下去一排,当头的柴克宏银甲黑袍,和身后的将士一样,收了短弩挂在鞍边,而后平端长槊,动作整齐的像是被拉尺子量过一般,也不见他如何呼喝,唯独兜鍪里一双锐利的眼堪比苍鹰,让望见的人心头发冷,他一马当先杀入阵中,长槊锋刃笔直从一名定难军士卒脖颈间划过,随着战马奔驰,带出一大片血肉,那定难军身子猛地侧面一转,就栽倒在地,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只能捂着脖子吐血不停,后续马蹄轰然驰过,踏碎他的衣甲,将他碾成一团死肉,鲜血迸射,肠胃碎裂,血腥味合着肝肠里的臭味一起蹿出,说不出的刺鼻。

    烈火般的阳光下,三百骑斜插进定难军战阵中,以天雷滚滚之势一往无前,精骑携势冲锋的巨大威慑力展露无疑,虽只三百骑,却似千军万马,但凡挡在面前的定难军将士,不是被长槊刺中就是被战马撞飞,无论哪样必定伴随着鲜血喷涌,人群在此时乱作一团,眼见朔方军精骑战车碾压而至,挡在路上的定难军将士发狂的叫喊着逃离,互相推搡不停,你赶我我赶你,争相避开精骑兵锋,随着三百骑奔杀而过,他们身后不仅留下一片空白,更是一路尸体与鲜血,有的定难军将士被马蹄踩断了腿,凹陷处将整条腿一分为二,醒目的界限让伤者满脸惊恐的嚎叫不停,有的定难军被踩中了胳膊,想要抬起手臂,却怎么也做不到,半边身子贴着地面,就像被泥土狠狠吸住,再如何使劲都无法逃脱。

    第906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二)

    定难军将校拼命的喝令,组织部曲列阵迎战,喧嚣的军阵中士卒来回跑动,盾牌手与长矛手奋力向前,在相当距离上布下杀阵,只待朔方军精骑前来赴死,然而柴克宏却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作为锋头他控制着整个战阵的前进方向,入阵时精骑战阵便是斜插而进,这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有杀穿敌阵、深入敌阵腹心的想法,此时他扭转马头,没有去做在战阵中拐大弯这样找死的举动,但三百骑人数不多,战阵灵活,却足以让他将战阵变得与定难军军阵平行,就这样,三百骑顺着定难军靠近城墙的前阵一路拦腰奔杀,柴克宏无意深入敌阵腹心,他要的就是杀伤攻城敌军的前线将士,那里是整个大阵与攻城将士相接的地方,处于衔接地带,也是关节之处,防御力最为薄弱,正是精骑可以用力的所在。

    定难军没想到柴克宏会是这等战法,阵中的布置完全没了用武之地,而阵前的将士又防备不及,叫三百骑一阵冲杀,虽然奋力作战,却都抵挡不住,纷纷败退,死伤惨重。这三百骑的冲杀之威,让党项人居多、以骑兵为傲的定难军也看得心中发寒,那不仅是因为甲胄精良,也跟将士的悍勇无畏分不开关系。三百骑的一路冲杀,不多时就杀出百步,柴克宏眼见前方军阵防备严密,提缰绳一转,由平行变为斜插,杀出阵去,待得过了军阵厚实的地带,复又入阵。

    城头上,包括吴生、吴春在内的朔方军士卒,看见柴克宏率领精骑冲锋陷阵,不仅不避生死还大逞威风的场景,无不精神大振,那些本已疲惫力竭的将士,此时也都嗷嗷叫着凭空生出许多力气来,悍不畏死的向眼前的定难军扑杀过去,那些定难军看到朔方军精骑如入无人之境,将己方战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无不心惊,气势上顿时矮了一截。

    定难军军阵后,刘知远看见三百骑的冲杀之势,也是惊讶不已,对身旁的杜重威道:“柴克宏真乃勇将也!”

    杜重威冷哼一声,并不买账,“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他真当自己无敌了不成?”说罢,转身就走,让旗手给柴克宏前方的军阵传令,让他们迅速集结阵型,应对三百骑的冲锋。

    三百骑之所以逞威,本身勇猛是一部分原因,再就是冲击的都是定难军军阵的薄弱地带,打的是措手不及的战法,但定难军也不是吃素的,不同于军阵中视野有限的将士,杜重威站得高看得远,很快明白柴克宏的用兵意图,立即让前方的军阵早作防备,区区三百骑,还反不了天,届时再用马军合围,对方必败。

    然而定难军的调整还未做完,柴克宏却已见好就收,他从东门杀出,在南门就调转马头回奔,南城门的将士早得了他的军令,在三百骑杀来的时候打开城门,柴克宏等杀退南门外的定难军士卒,虽然费了些力气,但也顺利进入城中。

    当南城门再度关上的时候,城头响起一浪浪欢呼声,朔方军的士气得此激励,已然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卢绛看着柴克宏率领精骑入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是寻常小卒,也不是见识短浅之辈,方才柴克宏率领出战,看似无人可挡风光无限,但其中的凶险他岂能不知,也幸亏是柴克宏能征善战,否则,那些潜藏的危险哪怕只是触碰到一个,都足以让他们遭受莫大损失甚至无从归来,此番要么风头无两,一旦风头稍微受挫,三百人被定难军一口吞下,浪花都不能激起多大一个,对柴克宏的领兵征战之能,卢绛此时算是认清了许多。

    定难军望楼上的刘知远见柴克宏如此狡猾,也是一阵沉默,身旁杜重威脸黑如墨,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原来不止是勇,而且有智。”刘知远叹息一声,旋即摇了摇头,“不仅有智,还是沙场宿将,否则,眼光不至于如此毒辣。”

    杜重威冷哼一声,不服气道:“那又如何,看似动静颇大,实际斩获也不过百余。”

    刘知远看了杜重威一眼,正色道:“沙场之争,其下杀敌,其上取势。柴克宏斩获虽只百余,但你看定远城可是今日能拿得下的?”

    杜重威纵然有心狡辩,此时也说不甚么有内容的话,只能把头扭向一边。

    柴克宏归了城上,没多时,闻军报,“新堡蒯将军来援!”

    他循声向西南望去,果然就见远处,有一支人马驰援而至,未几,与定难军拦截之兵交战,声势颇大,杀得定难军占不到半分便宜。

    来援的是新堡守将蒯鳌,定远城守城战开始没两日,柴克宏就将他派去了新堡坐镇。

    见状,柴克宏长吐一口气,“如此,定远城又坚固了两分。”传令,将蒯鳌来援之事,遍传城池。及后,士气愈发高涨,遂扼定难军攻城之势。

    ……

    数日后,刘知远在大帐擂鼓聚将,他不满道:“区区一座定远城,我数万大军连攻十余日不克,真是岂有此理!尔等平素自持骁勇,没少自吹自擂,真到了战场上见真章之时,为何不能攻下城头?”

    众将羞愧低头,唯杜重威道:“定远、崇冈、新堡三城相互援引,今我猛攻定远,其它两城不断来援,虽不至于有实际威胁,然定远贼军因之颇壮声势,每日死战不休,故而城池难克。且两城之贼军,狡猾异常,一击辄退,不给我部围歼之机,只是日日袭扰,让定远瞧见,端得是可恨!”

    刘知远沉着脸道:“本将问的,是克敌之法!”

    杜重威仰首道:“将军要克敌之法,末将斗胆进言:数万人齐聚定远,鏖战十余日,然贼军力战不休,由此可见,如此并不能收获令敌畏惧之效,既是如此,为今之计,当分兵至新堡、崇冈镇,先剪除定远之羽翼,待得两城克捷,定远贼军必然惊恐,则夺城易也!”

    自是,定难军分兵新堡、崇冈镇。

    又数日后,柴克宏收到崇冈镇被攻破的消息。

    他在城头环顾城池内外,入目所见,遍是伤员。因是夏日,尸体不耐久放,城中埋葬士卒尸体的大坑,已经填满了好几个。昔日颇为热闹的定远城,如今除却鏖战的城头,已是渐显冷清,每每夕阳西下,倍觉凄凉。放眼城外,四野苍茫,敌营环绕,小小的定远城,渺小而孤零。

    “将军,向灵州求援吧,再不救援,定远就守不住了!”卢绛红着眼向柴克宏哀求,“千余将士,如今能战的,已经不足三分之一了!”

    柴克宏没去看卢绛,对方的声音已经让他不忍听闻,如何还能去看对方的面容?他放眼城外,干涸的嗓子艰难发音:“你我守卫定远防线,多少日了?”

    “守城近二十日,若是算上黄河之战,已经过了三十五日!”卢绛望着柴克宏,面前的将军已经不复往日里意气风发的神采,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就像个老农,若是褪去那身甲胄,将他放在洛阳街道上,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个乞丐。

    “三十五日……”柴克宏呢喃一声,若有所思。

    “将军,求援吧!”卢绛悲声相劝。

    “求援?”柴克宏看向卢绛,笑容里的意味难以言状,而他说出来的话,犹如寒冬里最刺骨的寒风,“根本就没有援军。”

    “甚么?”卢绛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柴克宏复又看向城外,语调慢得可以反复触碰,“本将受命守卫定远城时,节使就跟我说明了,不会有援军驰援定远城。”

    “甚么?”卢绛这回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为何会这样?”

    “守卫定远城四十天,这就是节使给本将的军令。”柴克宏缓缓道,目光里无悲无喜,“以定远城防线,拖住定难军四十天,这是朔方军守卫灵州战略的一部分……往大了说,这也是朝廷此战战略的一部分。”

    卢绛无法理解,顿了良久,他问道:“朔方军兵力是不多,但朝廷有禁军二十万,兵精器良,为何不及早来援?”

    “禁军二十万,兵精器良,那又如何?”柴克宏反问,“河西、西域,二十万大军要征战多久?契丹、鞑靼部,朝廷要不要抵御?禁军来了,就一定能胜,就一定能大胜,就一定能速胜?”

    卢绛沉默下来,他是聪明人,很容易就能想透其中的深意。

    柴克宏声音低沉道:“就算契丹、鞑靼部都不足为虑,只要朝廷发军征战,战则必胜,那又如何?古往今来,抛却那些运气滔天的战争不谈,哪一场大胜尤其是惊天大胜背后,没有世人看不到的牺牲?细作之争,五间之争,斥候之争,哪一个不要人头落地?”

    半晌,卢绛道:“可这,太难了。”

    柴克宏摇摇头,“高审思孤立无援,面对大军围攻,能守寿春逾年,我就不能守定远城四十天?”

    卢绛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半晌后叹道:“高审思,此番就在西南抵御河西贼军。”

    柴克宏道:“朝廷派遣你我这些人来灵州,为的就是这一战。”

    城头,吴生坐靠在城墙,午后的阳光落身上,依然烤得人发烫,他脑海里的景象有些恍惚,在刺眼的阳光中,他好似看到了年幼时在夕阳下的奔跑,过了不知多久,浑身是伤的吴生掏出一封染上血的信件,递给身旁的吴春,血污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信,还请伍长帮我交给阿爷。”

    吴春沉着脸,“你这是做甚么,你自己带回去!”

    吴生无力的摇摇头,“事到如今,伍长还避讳甚么?我已经回不去了……”

    “吴生!”吴春怒斥起身,正要喝斥几句,触及到吴生悲凉哀求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生生咽回去,良久,他不得不收了吴生的信,重新一屁股坐回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怕吗?”不知过了多久,吴春问吴生。

    吴生笑了笑,“不怕……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吴春又沉默了许久,“是该遗憾,你还没及冠,还没去洛阳……”

    吴生摇了摇头,“不是遗憾这个。”

    吴春望着他。

    吴生嘴唇动了动,末了道:“是遗憾没能让阿爷看到我衣锦还乡的样子……”

    这一刻,吴春恨不得生吃了所有定难军。

    呜呜的号角声乍然响起。

    闻听此声,吴生就像给针扎了一样,猛地起身,抓起横刀就扑倒女墙后,紧紧盯向城外。

    看到如此模样的吴生,吴春忽然想到一句话。

    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

    五日后,柴克宏带着定远城仅存的两百多人,趁夜突围南撤。

    吴春背着重伤的吴生,跟在大队人马中步履蹒跚。

    在吴春三度跌倒后,吴生泪流满面的劝道:“伍长……放下我……你这样,咱俩谁也走不掉……”

    吴春额头上冷汗直冒,却咬着牙爬起来,喝道:“闭嘴!”

    吴生挣扎着去解把两人拴在一起的绳子。

    吴春抓住吴生的手,不曾回头,但语调格外坚定,“给我消停点!此番要么都死在这,要么我就把你背回去!”

    吴生哽咽道:“何苦如此,你会死在这的!”

    吴春脚步停了停,这让他能一口气说完接下来的话,“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一死?某把守边关,为国之长剑,血战沙场,为尔之手足,不惧一死,唯惧死而有愧!”

    第90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三)

    洛阳。

    深夏时节,雨水充足,虽说洛阳位在秦岭之北,一年的降水量与淮南不可同日而语,但也并不缺少大雨连绵的时候。

    此番这场大雨,持续了整整三日,洛阳城中纵横如棋盘的街、坊,尽皆罩在望不到边际的雨幕中。雨落屋檐溅如花,雨落石阶脆如琴,走在雨中的撑伞人,自然别有一股行者壮气。

    第三日的时候,大雨未见其小,午后之时反而骤然加大,遂成暴雨之势,天色为之一黯,本就行人不多的街道,更显干净。

    从皇宫向南延伸到南城门的定鼎门大街,百步之宽的街面上几无一人,豆大的雨滴落在大街中央的御道上,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两端的南北向大道,则是泥泞不堪。

    一架无论从大小还是从装饰上看,都显得普通至极的马车,在定鼎门大街上面北疾行,蓑衣斗笠的车夫扬起手中的马鞭,一下下扬起又一下下落下,马鞭挥动与拍打的声音,堙没在巨大的雨声中。雨落马身,溅起的水花连接成线,骏马的肌肉在此刻纤毫毕现,伴随着有力的奔进动作,马蹄在大街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凹形深印。

    悠忽间,因李从璟而提早出现的铁质马掌,踩踏在砖石御道上,响起清脆而急促的声音,一骑信使从马车旁飞奔而过,两马并头而进的刹那间,斗笠从信使身上飞离,在空中转了两圈,落在泥泞的街道上。

    马车的帘子被撩开,风雨瞬间涌入,灌在苏逢吉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他望了那骑信使一眼,放下窗帘,撩开前帘,沉声对马夫道:“停下。”

    话刚说完,不由咳嗽两声,马夫回头看了一眼尚在病中的苏逢吉,缓缓将马车停在道边。

    “解下车套。”苏逢吉让马夫将斗笠蓑衣脱下,换他自己穿上,就准备去骑马。

    “明公,你大病在身,怎能暴露在雨中?”车夫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