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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节

      许多人从山坡上滚落而下,带着更多人连滚带爬,由是自相践踏而亡者,不计其数。

    唐军步骑,尾随杀来。

    是役,契丹万骑大溃,唐军一路追杀,至天明方回。

    所谓饶州先锋,自此不复存在。

    李彦饶、徐旌,一战成名。

    ……

    战报传到李从璟手中时,大军距离万马坡已经只有半日路程,览罢战报,李从璟也禁不住连声称赞。

    “将计就计,反客为主。李将军这一战打得精彩,胜得也是酣畅淋漓,我等仅是浏览战报,都不由得精神一振!”杜千书也赞叹不已。

    李从璟笑道:“徐旌洞察先机,是此战能胜之关键,李彦饶排兵布阵,虚实相间,更是高明,然而此战最为紧要之处,其实是一连串的细节布置。李彦饶智勇兼备、行事周密,的确是名不虚传。”

    “殿下高见。”杜千书拜服。

    “卢龙兵精将勇,边军人才辈出,此乃大唐之幸事啊!”李从璟感慨道。

    李彦超接过话茬,严肃道:“依末将之见,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功劳。”见杜千书等人都望过来,李彦超语气更足了些,“边军精锐,是因承袭殿下坐镇卢龙时立下的种种典章规制;人才辈出,更是因为殿下在幽州设立了演武院。有此二者,再经战事,三军岂能不精锐,将校岂能不扬名?如是观之,殿下曾于幽州立下百年功业!”

    李彦超有感而发,“当年,人人称颂殿下是‘幽云之福’,但依末将看来,更该说殿下是‘大唐之福’才对。”

    杜千书肃然点头,连称有理。

    李从璟哈哈大笑,“好你个李彦超,多时未见,不料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已是臻至化境,这般当面奉承孤王而脸不红心不跳,真是当得恬不知耻四个字!”

    第695章 先声夺军心(一)

    李从璟心里是觉着舒坦的,但他也知道,李彦饶、徐旌能有今日之胜,是卢龙军一日克仪坤州,而今日又有两场小胜打底,士气旺盛到了一定程度的缘故,虽说以三千人马胜敌一万,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但到底还是颇为难能可贵。

    抵达万马坡的时候,已是次日黄昏,李彦饶前来相迎。虽说昨日之战的情况战报上已经说了大概,见面后李从璟还是详细询问了细节,说起其中惊险要害之处,免不得生出一些感慨。

    先锋营地秩序井然,一日整修,营垒大抵恢复了原样,大战的痕迹已清除得差不多,不过从将士们脸上,还是能看出大战留给他们的激昂之气——山坡上的血迹尚且来不及清除,至于契丹亡卒的尸体,则是在山坡旁挖坑埋了。

    因为是先锋作战,没有俘虏敌军的意思,昨日之战求的便是杀伤数目,李从璟没有去看埋卒坑,却也能想象数千具尸体堆在几个大坑中是何等模样。

    马匹倒是缴获了不少——这让卢龙军的机动性大为提升,毕竟步卒虽然可能骑射不是那么娴熟,但作为边地儿郎骑马大半都不是问题。

    接下来要面对耶律敌烈亲率的饶州主力大军,得益于先锋一战而捷,现今卢龙军与饶州军的兵马差距缩小了不少,虽说饶州军仍旧是卢龙军的两倍,不过这个数目即便是正面阵战,卢龙军也已无惧与之争雄,何况如今大军还有地利。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璟抵达万马坡的时候,耶律敌烈也到了,两军抵达的时间几乎不分先后。由于已近黄昏的原因,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耶律敌烈,都没有与对方立即展开决战的意思,双方各自扎营。

    扎营也有讲究,对眼下而言,讲究在两个字:地利。

    卢龙军是占据了万马坡的有利地势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饶州军就没有争地利的必要了,相反,正因为处于地理的劣势方,饶州军更有争地势的需要。

    饶州军要限制卢龙军将地理优势扩大,以求在卢龙军发动攻势,或者己方在发动攻势时,能有充分可以转腾的空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将营盘的控制区域往山坡上推,同时控制两翼的要害位置。

    卢龙军也要保证己方的转圜空间,也要争夺两翼的有利地形,力求将万马坡一切有利地势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双方的矛盾无法调和,谁也不肯让步,谈判是谈不成的,于是乎,两军最终还是没能避免大打出手。

    出战的是双方骑兵,战场在正面山坡下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以及两翼的紧要地形处。

    两军你来我往,厮杀了好一阵,场面搞得很热闹。

    但实际上两军都没有放开手脚去打,故而彼此战果都不大。

    原因有两个:其一,步卒要筑营,无法参与战斗;其二,天要黑了,战斗无法持久。

    步卒不是不能参与战斗,但是一旦筑营不及时,夜里大军的安全就没有保障,谁也不能保证对方就没有歪主意;天黑之后也不是不能继续战斗,但黑夜中危机四伏,谁也不敢将全军性命贸然压上,去赌对方没有鬼计。

    所以这场对地势的争夺战,说到底,是李从璟与耶律敌烈,谁也不惯着谁。这就好比两个小孩子面前有几颗糖果,谁能拿到几个总要先试试对方的实力和决心。

    当然,在军事上,这是对“势”的争夺,耶律敌烈需要打一场来重振饶州军的士气,李从璟则需要保持卢龙军无坚不摧的锐气。

    战斗的结果,是双方默契的各让一步。耶律敌烈本想在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构筑前军营地,限制卢龙马军的冲锋之势,现在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乖乖后退留出一大片空地;李从璟本想在山坡前的平地上构筑前军营地,给步骑的进攻创造先天有利条件,现在也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能在山坡上扎营。

    如此一来,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十里之地,实际上给空了出来,此处作为双方的缓冲地带,谁也不能占据,谁也不允许对方占据。

    两军的游骑在此处来回巡视,游魂一般,谁要是看谁不顺眼,谁要是觉得对方越了界,一言不合,也会拿出弓箭去射对方。那主动出手的固然嚣张,而被敌人挑衅的也不会好脾气,当即就反手一箭射回去,于是火花就被摩擦出来。加之此处地势颇为广阔,正适合双方练手,于是乎,时不时的,就能看到数骑隔着数十步同向奔驰,在马上不停弯弓搭箭向对方招呼。

    这个时候,矛盾双方比拼的就完全是骑射本领了。

    吃亏的只能自认倒霉,得胜的也不能乘胜追击。

    但吃亏的人总有同袍,于是叫来同袍中的技艺高超者,去叫阵、挑衅对方,那得胜的自然骄傲,也不会怕了你,免不得又出来应战。

    到得后来,这十里过渡地带,竟然成了两军骁勇之士相互较劲的地方。

    战斗的人数虽然不多,场面虽然很小,但同样步步惊心,而且就个人技术性与紧张性而言,实则比战阵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争斗的加剧,双方出战的骁勇之士的级别也越来越高,毕竟这个时代军中将领级别的高低,很多时候还是与个人勇武程度成正比的。

    指挥使见自己的都头吃了亏,少不得去替他找回场子,若是自家都头被杀,更是要去报仇雪恨;都虞候见指挥使吃了亏,也要去迎战;都指挥使见都虞候被射落马下,也要去扳回颜面。

    到了这个时候,争斗就不再是个人意气之争,而到了关乎全军士气的地步。

    别说什么征战最重要的是谋略,其实这个时代的两军对阵,很多时候争胜靠的就是一股血气。

    当李彦超嚷嚷着要去将对方的万夫长一箭穿喉,而诸将皆奋然愿为之掠阵的时候,李从璟就知道,接下来搞不好就轮到他与耶律敌烈在阵前单挑了。

    李彦超要出战,李从璟没同意,对方很不解,说将者兵之胆,他不能怯战,李从璟笑道:“若是耶律敌烈在坡下叫阵,你或许可以与之一战,除此之外,余辈皆猪狗耳,安能劳动我李大将军出马?”

    李彦超被打趣一句,有些脸红,虽说心下难耐,希望去与契丹骁勇战上一回,但见李从璟眉目肃然,分明是不容置疑的意思,也只能按捺了性子。

    这边李彦超耐住了性子,那契丹万夫长却是得理不饶人,在山下大骂不休,言语间将卢龙军贬得一文不值,更是指名道姓要挑战李彦超,这下李彦超忍不住了,抄起马槊就要上阵。

    李从璟看了一眼天色,帐外漆黑一片,还不到子时。

    “让李彦饶去。”李从璟忽然道。

    李彦超一阵错愕,“殿下,这……这是为何?”

    论武艺,李彦饶虽也是卢龙军中有数的高手,但还是不及李彦超的。

    李从璟却不解释,将李彦饶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这才放对方下去。

    而后,李从璟又问:“徐旌何在?”

    “末将在!”徐旌应声出列。

    李从璟同样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这阵势弄得帐中诸将都是一愣一愣的。徐旌不及李彦饶有城府,却是没能管住自己的神色,抱拳退下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片凝重之色,这就更让诸将摸不着头脑了。

    “殿下……”李彦超欲问其故。

    李从璟摆摆手,“稍安勿躁。”

    不多时,李彦饶回来了,却是败阵而归,方才一阵,他报上姓名,与敌鏖战半晌,一不小心被对方一箭射中,只能拔马回撤,被对方追着又射了一箭,好在甲胄厚实,却是没受什么伤。

    李彦饶虽是败北归来,脸上却没甚么气馁之色,他凑到李从璟身前,低声禀报了一阵,这才规规矩矩退回座位。

    山下的契丹军士在一起大声哄笑,声音传上来还带着志得意满之意,这让帐中诸将皆是咬牙切齿,都恨不得提槊上阵去杀杀对方的威风。

    诸将皆是如此,可想而知寻常将士的心情了。

    李彦超又羞又恼,又忍不住了,起身道:“殿下,还是让末将去吧!”

    出乎意料,这回李从璟却是答应的很干脆,然后又叫李彦超附耳过来,细细交代了一番,“记住,只许胜、不许败。”

    “殿下放心,末将定要取回那蛮贼的狗头!”李彦超斗志昂扬,大步出帐。

    李彦超离去后,李从璟又陷入沉思中。过了一些时候,徐旌回帐,却是颇为急切,他快步来到李从璟面前,说了六个字:“不出殿下所料!”

    李从璟微然颔首,站起身,陡然一声大喝:“诸将听令!”

    众将不料李从璟忽然有此一变,无不神色一正,纷纷起身抱拳,“末将听令!”

    第696章 先声夺军心(二)

    与四年前相比,耶律敌烈看起来老了不少,脸上皱纹更深,甚至出现了老人斑,往前身上那种慑人的威严之气也淡了些,不再让人不敢直视了,唯独一双眼睛仍旧犀利,还比以往多了一些智慧的意味。岁月让人沉淀也让人内敛,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还未步入黄泉,就会一直经受这个过程。

    耶律敌烈坐在帅帐里,听帐中的人汇报情况。

    “耶律斥力将军方才击退了李彦饶,现下李彦超亲自来迎战了。”

    耶律敌烈不痛不痒的点点头,就像并不觉得击退李彦饶、逼出李彦超值得重视一样,“努哈尔所部进展如何?”

    “已到了山后,想来不用多时,便可翻越万马坡,从背后袭击唐军营地!”

    仍是不咸不淡点了点头,耶律敌烈问身旁的谋士,“你觉得如何?”

    他身旁的这名谋士面色枯槁,身形精瘦,看起来如同鬼魅一样,唤作韩仲锡。韩仲锡做耶律敌烈的谋主已经多年,当然,多年前他并不是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相反,起初他生得很俊俏且风度翩翩,之所以容颜大改,却是因为同光二年的一场战役。

    彼时,耶律敌烈奉耶律阿保机之命,坐镇新从大唐手中夺得的丰、胜二州,并且谋划攻入桑乾关、夺得云州。当时耶律敌烈已将云州大同军引出关外,眼看功成在即,却被谁也没有预料到且从幽州赶来的李从璟打破计划,最终,李从璟协同大同军收复丰、胜二州,大败耶律敌烈,尽诛其麾下八义儿,韩仲锡在逃亡时跌落马背,被战马拖行数百步,身受重伤,后来就成了这番模样。

    “耶律斥力将军勇猛无敌,如今连李彦超都亲自出战,可见唐军之注意已被尽数吸引在营前的意气之争上,大王的计策已然成功。眼下耶律努哈尔已经率部抵达万马坡后山,而我大军主力业已悄然集结完毕,只需大王一声令下,擒杀李彦超、袭破唐军营地、活捉李从璟,当可一举功成!”

    韩仲锡慷慨陈词,眼中闪动着复仇的光芒,尤其是在说道“李从璟”三个字时,更是面色狰狞犹如厉鬼。

    耶律敌烈神色依然平静,犹如大海一般波澜不惊,“六年前,李从璟害尽本王八义儿,使本王之亲信精锐死伤殆尽,此为深仇大恨;四年前,渤海一战,李从璟以偏师诓骗本王,而使瞒天过海之计,数百里迂回背击先皇,使我蒙受奇耻大辱。仇、辱在前,本王夙夜难寐,如今终于有了雪洗之机。”

    这样痛彻心扉的话以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来,更显阴森骇人,这也使得今日的耶律敌烈更加可怕。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能阻止他人复仇。命运给了本王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岂会不加珍惜?”耶律敌烈站起身,负手而立,眼中精光爆闪,“传本王军令,准备出击!”

    此时,万马坡后山。

    夜风清冷。

    李从璟在众将与亲卫拱卫下,来到山顶,俯瞰山下。

    在他们身后,数千将士埋身黑夜中,步履谨慎,显得悄无声息。

    月色幽深,洒落一地清辉。

    眼色不好的人,要靠着身旁的同袍才能勉强行路,将士们手中握着火把,却没有一根点燃。

    李从璟身旁跟着徐旌等将,至于李彦饶,已奉命去坐镇前营。

    “耶律敌烈心思不小,尽使这等阴损招数,真是叫人防不胜防。”杜千书唏嘘道。

    李从璟一笑置之。

    徐旌好奇道:“殿下是如何发现耶律敌烈这老贼的诡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