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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节

      泸州盐监的防备并不疏忽,这从事端发生在运盐途中,而不是盐监本身遭受袭击就能看得出来,但这并不是说运盐队伍被截杀就情有可原,而问题恰恰在于,运盐的保护事宜也没有可以苛责的地方。

    既然盐监的安保没有问题,结果却仍旧被对手袭击,难道是对手的实力太过强横?

    是,也不是。

    在运盐队伍防备严密的情况下,包括盐监衙前虞候和子弟在内的二十余人被杀,的确是对手实力强横,据报,截杀队伍不下五十余人,且个个精锐,都是十里挑一的好手,再加之蓄谋已久、准备充分,的确防不胜防。

    事发后,盐监方面的支援队伍和就近的巡防力量迅速赶到,将对方五十余名杀手追杀殆尽,只不过食盐基本被毁,没法挽回损失了。

    “贼寇五十余人尽数被诛杀,没有一人得以逃脱。”第五姑娘顿了顿,继续道,“也没有一个活口。”

    李从璟眼神又凌厉了几分,没有活口,不是说军情处没有抓活口的意思,而是说对方的人手都是死士。

    “可曾查到对方的来路?”李从璟问。

    “正在追查。”

    李从璟微微皱眉,对手既然出动的都是死士,要从死士身上查到什么线索,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听完第五姑娘的汇报,李从璟沉默下来。

    盐监之案造成的损失不小,千斤食盐,数十人伤亡,都是硬性消耗,然而李从璟更在意的,却是盐监之案隐含的意义。

    就如当初录事参军刘硌被杀,是二十一件命案的发端,如今盐监之案的发生,是否也标志着对手新一轮大动作的来临?

    二十一件命案,二十一条人命,而如今,仅盐监一案双方便有近百条人命发生,往后的事端又会在西川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造成多大的损失和影响?

    若说类似二十一件命案的事,李从璟能够严防杜绝,但面对对手以不惜牺牲大量精锐死士为代价,也要制造血光之灾的手法,说要防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若是类似盐监之案的事不再发生倒还好,若是继续发生……那贼人扰乱西川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莫离声音低沉,“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什么人能不惜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也要扰乱西川一段时日?亦或是贼人别有所图?”

    无论是刺杀官吏,还是截杀盐监官吏,制造这一系列命案,的确会对西川造成莫大影响,甚至使得帝国对西川控制不稳,耽误一系列帝国大计。但从长远来说,仅凭这些还远不足以颠覆帝国对西川的统治,追根揭底,这样大代价的命案不会一直发生下去,情况再不济,三五年后,西川还是帝国的西川。

    “对我们的对手,你我还了解的太少,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又如何能够摸清他们的用意?”陷入深思后,李从璟的呼吸平稳下来,心头的怒气也渐渐消失,“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既然是对手,就无法一直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去!”

    在帝国内外探查各方势力动向的命令早已发出,相信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回,李从璟还不会着急到自乱阵脚。

    李从璟看向莫离,“出现在阴平道的贼军是怎么回事?”

    “根据前方传回的消息,这股贼军共计三千人马,成分颇为复杂,不乏沙陀、党项、吐蕃部众,现已到了阴平山附近。”莫离道,“其部行军颇快,大有一鼓作气直捣蜀中之相。”

    “直捣蜀中?”李从璟不以为然,人马成分复杂,则凝聚力差、指挥调度不便、利益纠葛不清,上了战场能有多少战力?问题是,这样一支乌合之众,也敢堂而皇之踏上阴平道?

    蜀中是刚经大战不假,藩镇军是已陆续撤离不假,禁军各部是在休整不假,但这也不意味着,什么人都有资格踏上这条入蜀道路!

    “如此说来,这支军队的确出自河西,结合先前河西杀手刺杀蜀中官吏的行为,可知河西的确有人对蜀地颇有想法。”李从璟不想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做评价,“传令当地驻军,将这支贼军连根吃下,查清他们的来路!我倒要看看,河西出了怎样的英雄人物,敢来跟大唐叫板!”

    不等莫离应是,李从璟又补充道:“传令孟平,集结一支精骑,遣骁将带领,前去支援。”

    莫离本来还想说什么,见李从璟这样安排,也就没了再聒噪的意思,当下应诺不提。

    之后事情的发展远超李从璟预料,事实证明他对这支军队的战力判断发生了重大失误,若非他令孟平调军前往支援,局面不可想象。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处理完了这两件事,李从璟又叮嘱莫离与第五姑娘,对西川境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动乱早做准备,万不能使西川再度陷入混乱。蜀中战事方毕,稍微有些余震情有可原,但若是动荡大了或者持续得久了,以李从璟如今在帝国的地位威望,虽然不忌惮风言风语,但朝堂上的议论只怕也会对他很不利。

    说到底,帝国不止他一个皇子。

    莫离和第五姑娘退下之后,李从璟这才发现剑子竟是还未离开,看他的样子,还在等着李从璟答应他方才的请求。

    李从璟心念一转,忽而开口道:“要我放了张金秤也并非不可以,不过亏本的生意我不做,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剑子松了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李从璟肯答应放过张金秤,还是不再追问他跟张金秤的关系,“你说说看。”

    “方才你也听见了,一股河西贼军进入到了阴平道,你生长在河西,应该知晓三千人马在河西是一股多大的势力,但是对这样一股实力不俗且胆敢冒犯帝国的势力,我却知之甚少。”

    说这话的时候,李从璟有意无意观察着剑子的神情,“帝国想要了解河西,但眼下我的时间不多,所以需要一个熟悉河西的人作为向导,来帮助我的人迅速摸清河西脉络,张金秤无疑是个合适之选,而你与张金秤有旧,正好为我牵线搭桥,且有你的身手作为保障,张金秤要完成军情处的任务也要有保障得多。”

    剑子在秦王府白吃白喝了许久,现在来还点债也是应该的。

    军情处对河西已有些了解,但离刺破河西面纱、摸清其内部脉络还差一点火候,有张金秤和剑子的加入,就能迅速达成这个目标,帮助李从璟弄清这回的河西对手及幕后黑手。

    李从璟始终不相信河西会有人这般自不量力垂涎西川,就算有,也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势力,他隐隐觉得有个幕后黑手在操控一切,而他现在对这个幕后黑手却偏偏一无所知,所以他迫切想要揭开此人的面纱。

    剑子默然沉吟片刻,最后用无法言说的目光看向李从璟,“你要让我做你的爪牙?”

    “你可以这么理解。”李从璟没有回避的意思,回答的理直气壮,“如何,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当然,你可以提条件,并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以你我多年的交情,你应该不会怀疑吧?”

    剑子又思考了许久,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临了以一种状似赴死的悲壮感仰首挺胸道:“好,我答应你。”

    李从璟露出一个微笑,“很好,你和张金秤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只能给你们这么多时间,具体情况第五姑娘会告诉你们。现在你可以提条件了。”

    “条件日后再提。”

    剑子退下去后,李从璟忽然意识到一个近日来被忽略的严重问题,他猛然站起身,叫来第五姑娘,“孟延意现在何处?”

    接下来西川相继生出了许多事端,大到山中贼寇围攻县乡官衙,小到聚落着火,各种花样不一而足,这也符合李从璟的推测。不过虽然事端动静不小,造成的死伤也更多,但各地官府在军情处和驻军的配合下,却没有在跟贼人的较量中落入下风。

    相反,每镇压一次动乱,军情处往往会趁机扩大战果。

    随着冬日愈发寒冷,军情处在西川开始了彻底清理各方势力眼线、细作、潜入力量的行动。

    双方较量日益深入,对手的身份也逐渐浮出水面,在李从璟为这些隐藏对手的身份感到诧异时,他也清楚的认识到,一场更大的阴谋已经拉开帷幕。

    第637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一)

    李从璟突然要人去将孟延意带回成都,是因随西川敌我斗争形势之发展,他已然意识到孟延意从无用之人,成了有用之人。

    先前不在乎孟延意,说她无用,是因孟知祥已经败亡,哪怕西川还残留有孟贼旧部,她也掀不起风浪,如今说她有用,是因敌人有利用她的可能。

    孟延意毕竟是孟贼之女,若是敌人将其握在手中,便有利用其身份号召部分不轨之徒,再掀一阵风浪之可能。虽说这阵风浪很难形成大气候,但仍旧会对如今局势紧张的西川,造成颇大影响。

    这一点,李从璟不能不防。

    让军情处带回孟延意的命令下达之后,在得到回报之前,阴平道贼军的消息率先传到成都。

    出乎李从璟意料,奉命阻截这股河西贼军的靖军山驻军,被贼军杀得大败,一日夜间,贼军向南突进近百里,现已逼近龙州江油县地界。

    一支成分复杂的杂牌军,竟然能击败靖军山驻军,斩关夺路而入?

    自河西(陇西)经阴平道入蜀,是三国时邓艾走过的老路,其路起于曲水,过阴平桥,越摩天岭,走阴平山,经马转关、靖军山,而至江油关,依当下里程来算,全程有七百里之遥。

    若是让贼军再夺江油关,出江油县,则贼军眼前便是绵州沃土,届时狼入羊群,不仅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对当地城镇、农田、百姓更是一场大灾难。

    河西沙陀、吐蕃族群,野蛮而肆意,不难想见他们会对农耕之地造成何等破坏。

    若形势果真如此,这不仅是李从璟军事上的败笔,也会为他的政治履历添上一记大黑点。

    “百战军精骑早已奉命出发,孟平虽未亲自前往,却有荆任重、陈青林领兵,算其脚程,该是不会让贼军出得了江油县。”眼下不是疑惑贼军战力何以能如此强的时候,莫离说出了自己的应对意见,“或可令百战军分兵一部作为前锋,先行赶往江油关。”

    “令荆任重、陈青林分兵一部作为先锋,火速驰援江油关,务必不能让贼军斩关而入!”李从璟认可莫离的意见,随即下达紧急军令。

    不日之后,百战军有军报相继传回。

    得李从璟之令,陈青林亲率三百骑为先锋,日夜兼程驰援江油关,终于赶在贼军破关之前抵达,而后经过血战,终于等到荆任重率大队赶到,经过一场激战,将贼军杀败。

    荆任重、陈青林趁胜追出二十里,杀敌过百,擒贼亦过百。当时恰逢剑子带张金秤至江油关,陈青林遂联合两人连夜审讯俘虏,因俘虏中有一副千夫长,陈青林审得一重要情报,有感事关重大,遣人星夜递回消息。

    看罢荆任重送回的书信,李从璟冷笑一声,“原来是雇佣兵。”

    李从璟等人先前一直不理解,河西势力怎会胆敢冒犯大唐,一支杂牌军何以能击败据险而守的靖军山正规驻军,如今看了陈青林的审讯记录,疑惑终于得解。

    说是雇佣兵,与后世雇佣军有些差别,但雇佣关系已很明确,这批贼军的确是因财而动,若要用当下的名词来解释,李从璟愿意称之为战争强盗。

    雇佣兵的最大特点是认钱不认人,发动战争的原因和目的也在于雇主付给的钱财。

    问题在于,这个雇主是谁?

    雇主无疑就是那个一直隐藏的对手。

    操控河西杀手入蜀杀人,制造多番事端,掀起西川风浪的对手。

    让李从璟失望的是,被审讯的副千夫长并不知晓幕后雇主。

    根据他的交代,这支三千人的贼军,先前不仅互不统属,而且连来往都少,连驻地也相距甚远。不过这回聚集在一起,却也有了一段时日,简而言之,为入蜀行动,他们准备已久。

    河西形势复杂,大势力以种族划分,小势力则以兵马山头划分,类似于九州各诸侯,以及各诸侯辖下的藩镇关系。又因河西战乱频繁,城池地盘易手得快,各方势力或挣扎求存或野心勃勃,在这种情况下,军队的性质就不再纯粹。

    今日此城的驻军,明日或许就是彼城的强盗,为在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争夺资源,所谓军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番他们被人联合在一起,这个诸侯出兵五百,那个酋长出兵八百,组成临时的雇佣兵,也就不足为奇。

    只要价钱合适。

    问题也在价钱。

    联合河西杀手入蜀杀人、扰乱西川的手笔,有能力出得起这个价钱的势力,屈指可数。

    别的不说,帝国藩镇就没有这个实力。

    最后引起李从璟注意的,是这名副千夫长提供的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原本的目的是在蜀中战事胶着之际,入蜀突袭王师后方,切断王师粮道?”莫离吃惊不小,手握折扇的力道也重了几分。

    “只因两川战事进展太快,才没给彼辈此等机会,此番入蜀作乱,乃是临时更该的任务。”李从璟眼神凌厉,“若非如此,一旦战事胶着,双方处在角力的关键时期,被彼辈成功毁我粮道乱我后方,后果不堪设想。”

    莫离忽的站起身,折扇啪的一声在他手中展开,“不愿见帝国顺利剿灭李绍斌、孟知祥二贼,又清楚河西局势、各方势力,能派人联络各方而游刃有余,且出得起雇佣军队价钱的人,岂非已呼之欲出?”

    李从璟饮下一口清茶,放下茶碗时眸中闪过一抹如电精光,“他倒真是长了本事!”

    ……

    两个场景最能让人心胸广阔,一是立于群山之巅俯瞰大地,二是纵马草原见风吹草低。

    举目眺望四野,桃夭夭兵没有觉得自己的肚子此刻能撑船,江河都给冻住了还怎么行船,这天气太他娘的冷了。放下窗帘,桃夭夭缩进车厢里,抱着手炉再也不肯挪动半分。

    “王老,今日赶得到西楼么?”桃夭夭问赶车的人。

    “大当家放心,某这把老骨头虽然中不了大用了,但也不会误了时辰!”车前传来一个苍老而倔强的声音,仍然洪亮的嗓音大得出奇,一时间压倒了风雪的怒号。

    桃夭夭“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卷起紫色大氅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看着车厢静静出神。

    孤零零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苍茫雪地,车窗外的草原了无边际,呼啸的风声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淹没了天地,马车摇摇晃晃行走其间,看起来单薄的可怕,两行车辙如蛇蜿蜒,犹如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车身渐渐远去,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再无声息可寻。

    作为一个雄霸草原的帝国,契丹国的北院宰相府修建的气派而又富丽堂皇,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高过人头,如它的主人般俯视着来往的一切人等,府门前的护卫身材高大甲胄鲜亮,纹丝不动的身形犹如一座座雕像,不动如山,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勇武,动必如山崩。

    一架普通的马车缓缓驶向宰相府,在气势恢宏的府门前显得寒酸不已,持缰的车夫也太老了些,简陋的斗笠挡不住寒风,雪花落满肩头、染白胡须,也点缀了他满脸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穷弱。

    任何人都不会把这架马车与这座府邸联系起来,哪怕是府邸的仆役出门,也不会乘坐这样粗陋的马车。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马车行驶到角门的时候,却有早已等候在此的锦衣官吏主动迎上来,牵着马辔将马车带入府邸。

    诧异的人们在惶然失神之后,可能会想起那个年迈车夫斗笠下偶然现出的双眼,像极了草原上最雄壮凶狠的苍鹰。

    “桃姐姐。”镶金摆玉温暖如春的小厅里,一身华服雍容典雅的北院宰相疾步进门,脸上立即荡开一层涟漪般的真诚笑意,对厅中那个衣着平凡负手观画的女子背影款款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