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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节

      不时有飞骑奔至府前,骑兵疾步进府向孟知祥报告各处战况。

    几乎没甚么好消息,多半是各处告急的警报。

    每有战报传来,厅堂内都要嘈杂一阵,官吏幕僚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刚开始的时候众人还齐齐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不停向孟知祥进言献策,到了后来,几乎没什么人主动站出来说话了。

    因为已经无策可献。

    到了这个时候,任谁都知晓战局的极端不利了。海浪般一浪接一浪的喊杀声,在城头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如同虎啸狼嚎,仿佛随时都会冲向帅府来,将这里的人噬咬得尸骨无存。

    一份最近的战报,让厅堂中再度热闹起来,官吏们议论纷纷,声音愈发大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们谈话的声音竟有些肆无忌惮,连带表现自己的担心与恐慌也不加掩饰了。

    “都慌什么!”孟知祥突然挣开仍是炯炯有神的双目,不怒自威,“成都还没破,尔等要作鸟兽散还不到时候,怎么,此时就已都坐不住了?用不用本帅放尔等出城,去投降贼军?!”

    此言一出,众官吏无不连忙告罪,纷纷叫道“大帅息怒”云云。

    孟知祥冷哼一声,“成都若是破了,最危险的也是本帅,尔等惊慌什么!更何况城池仍在,有我成都军民齐心拒贼,贼军想要入城谈何容易!战局稍有不利,动辄慌手慌脚,成何体统?这般作派,何以成大事!”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有人感到尴尬,也有人不以为然,但无论如何堂中还是静了下来。

    “大帅,该吃饭了!”堂中气氛压抑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旋即一个衣衫秀丽的女童从侧面走了进来,到孟知祥身旁轻轻推着他道:“再不吃饭,天就要黑了!”

    见到这个双眼水汪汪望着自己的女孩,孟知祥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这却是不久前他在城中小巷里捡回家的那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孟知祥摸着她的头道:“今儿怎么是你来叫我吃饭,其他人呢?”

    “他们都不敢进来呢,所以只好叫我进来了。”小女孩满脸童真地说道,“大帅快去吃饭啦,我也饿了呢。”

    “好,这就去吃饭。”孟知祥笑着站起身,回头看了堂中诸人一眼,冷笑道:“艰难面前,尔等的表现还不如一介孩童镇定,说出去本帅都觉得丢人!”摆了摆手,“都散了,各自去用饭吧。”

    满堂的人正下拜言谢,孟知祥正拉着小女孩的手要离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在消散,猝不及防的,忽然一声巨响传来,震动了整间屋子。

    所有人无不色变,愕然四顾,孟知祥眉头皱起,脸色也是一沉,刹那间,满堂的人都慌了神,没头苍蝇也似的嗡嗡乱叫,苏愿更是跑出厅堂,吩咐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少时,有人仓惶来报,北城墙塌陷,贼军攻入城中!

    孟知祥面色大变,正要调集府中残有力量作输死一搏,又有飞骑来报,东城门被贼军攻破,贼军大举入城。

    至此,孟知祥脸上一片死灰。

    “大帅,快走!”苏愿连滚带爬冲上来,央求着孟知祥,“贼军大举入城,已经挡不住了,大帅快走!”

    孟知祥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无神,也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苏愿顾不得太多,连忙叫来亲卫搀扶孟知祥,又吩咐牵马来,集结能集结的甲士护送孟知祥出城。

    “走南城门!”仓惶上马之际,孟知祥终于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对苏愿道。

    四周已经乱成一团,帅府的人到处奔逃,大喊大叫,也不知要逃到哪里去,人影幢幢如枫叶飘零,连马嘶声都显得惊慌不定,日暮下的街巷房屋灯火点点,如同跳跃的鬼火。

    早已顾不上方才叫自己吃饭的小女孩,急切间孟知祥的马鞭狠狠甩在马屁股上,带着一众护卫慌乱逃离,在他之前看来稳如磐石的成都城,如今再不能给他半分安全感。

    “号召将士,从西城门突围!”离开帅府前,孟知祥忽然回头下令,敌军势大,他必须要有人掩护他的行踪,而城破之后六神无主的将士,会本能的遵从他的命令。

    成都完了,西川也完了,还能逃到哪里去?逃到哪里去不是死路一条?

    “去吴国,投靠徐知诰!”紧紧握住马缰绳的孟知祥迅速拿定了主意,“听说徐知诰正准备攻打楚地,此正吴国用人之际,本帅此番投过去少不得还能做个将领,吴国攻楚的战争正是本帅的机会,只要本帅谋划得当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本帅仍旧是一方诸侯!届时南北对战,鹿死谁手还两说,本帅的大业还有机会……”

    ……

    震耳欲聋的交战声更大了些,哪怕是深居营帐也能感受得分明,帐顶似乎在颤抖,仿佛随时都要塌陷似的,不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或近或远的地方奔过,夹杂着马蹄声与呼喝声,像针刺心尖一样,惹得人愈发坐立不安。

    今日似乎与往常不同,或许是战事真的激烈了不少,又或许只是内心作用的缘故。坐在矮塌上的孟延意双手绞着手帕,因为太用劲了些,手背上的青筋额外突出,手帕扭曲的形状像她的表情一样纠结。

    第十五日了,孟延意记得分明,今天是王师攻打成都的第十五日。

    战前那位白袍飘飘风度不凡的军师就下过定论,半月之内他一定会拿下成都。

    孟延意没有走出帐篷去四处观望,这些时日来他对战争已经看得够多,血淋淋的人间惨状让她委实经受不住。

    不知从何时起,她恨透了这场战争,这场让无数人妻离子散,使得美好人间化为炼狱的战争。

    但要她亲自出面去劝降孟知祥,她又不能做到。

    她问过李从璟,若是她劝降了孟知祥,对方可否免去一死。

    李从璟的回答是不可以。

    成都战事已经开始了半月,孟延意内心纠结的时间却更长,她无法用家国大义说服自己,去劝孟知祥放弃抵抗,骨肉亲情更实在些,比虚无缥缈的前者更能触碰。

    所以她很痛苦,痛苦得近乎无法自拔。

    成都之战死了很多人,比以往任何一场战争死的人都多,孟延意无法对这些正在遭受苦难的生命视而不见。

    同时她看得清楚,成都被攻破真的只是早晚的事,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莫离,都对这场战争太有信心了些,王师将士也个个生龙活虎、锐意进取。

    孟延意忽然觉得悲凉,成都城破之后,她就要家破人亡了,在这场无端生起的战争中,她终究是要跟无数蜀中百姓一样,成为冰冷的殉葬品,无论先前她是否是西川明珠,也无论他父亲是否是西川之主。

    曾站在西川之巅、享受西川权势之最的孟知祥,最后的命运不过和乡间的寻常之家一样,在战争的铁蹄下饱受人间苦难与命运摧残,甚至结局的悲惨程度犹有过之。而她孟延意也要面对全部家人的离散、死亡,失去她曾拥有的一切。

    “明明都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孟延意不停的问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全都要死?”

    “战争……是战争,是这该死的战争!”

    “可是,为何会有战争?”

    极端的痛苦折磨着这位年方二八的少女,以至于她都忘了还有劝降孟知祥这回事。

    不知何时,帐中的光线已经暗淡下来。孟延意娇弱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在空旷的帐篷里显得孤零零的,她目光迟滞的迈动步子,伸手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帐篷外仍是帐篷,视线难以延伸出去,橘黄的阳光打在脸上,让孟延意双瞳微缩,她抬起头,看到角楼、围栏在夕阳下的背影一片灰暗。

    太阳的余晖洒满空旷的营地,伫立在帘前的孟延意面对着夕阳,长长的影子映在帐篷里,被帐中的黑暗紧紧包围。

    天将日落了。

    孟延意忽然提起衣裙向营外跑去——她要去望楼,去告诉李从璟,她愿意去劝降孟知祥。

    然而,她的人还在半路上,就听到了那声城墙倒塌的巨大轰鸣声。

    第627章 一朝功业归尘土,空留佳人无归处

    心头拿定了投奔吴国的主意,孟知祥稍稍镇定下来。

    成都已经彻底乱了,四面八方都是溃败逃窜的西川士卒,与杀进城中如狼似虎的王师甲士,厮杀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展开,火光照亮了这座黑夜的城池,无法言状的噪杂声山川一般跌宕起伏,声浪疯狂撞击着人的脑袋。

    城中的百姓无不死死关紧自家房门,熄灭房中的一切灯火光亮,然后和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那些被征用到城头的青壮、民夫,是城头逃得最早的一批人,受惊的兔子一般在街巷中大喊大叫,拼命往自己家中赶。

    街巷里不时传来哭喊声,一些溃败的将士已经趁乱冲进民房,烧杀抢掠胡作非为,此时他们再也不是把守这座城池的卫士,而是走投无路的豺狼,他们肆无忌惮的搜敛一切能拿得动的财物。

    市井中的流氓地痞也全都活动了起来,浑水摸鱼本就是他们的秉性,眼下又怎会放过城中大乱的大好机会,秩序与律法在这一刻成了笑话,再也没有人能限制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足够狠足够快,就能在商铺、富户手中抢到足够多的财物。

    此时的成都,无异于末日降临。

    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只要狠得下心,平日里遭受一切不公,平日里心中郁积的一切不忿,都能在此刻得到纠正与释放。

    每一个角落都在死人,人间惨剧在每寸土地上演,人性的恶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孟知祥再一次调转了马头,洪水般入城的王师将士堵塞了绝大部分通道,每条街巷都充满杀机,他不得不随时变更路线,避开王师人多的地方。

    一路奔来,孟知祥看到几名地痞爬进了一座民房,引得内里鸡飞狗跳,看到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发狂般将一柄柴刀砍进一名大汉的脖子,看到一个富户家的小厮扛着主人家的小妾跑得飞快,嘴角似乎还在淌着口水,看到一名妇人在自家院子被人蛮横的骑在身上耸动,那双绝望而痛苦的眼眸正看向一旁倒在血泊中的婴儿,看到几名壮汉拖银抱金从一座宅院里跑出来,回头将追出来的白发老翁一脚踹翻,看到有人点燃了不知是谁家的房子,举着火把对着火海仰天大笑……

    但他看到最多的,还是手持利刃的兵丁冲进各种商铺、酒楼……

    这座他曾倾尽全力、呕心沥血缔造的繁华都市,这些他曾引以为傲的富贵坊市,如今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和他在西川的基业一起灰飞烟灭,化为一摊梦幻泡影。

    正在自我毁灭的城池,是对他所作所为的最大嘲讽。

    孟知祥收回四处观望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不忍再记忆这一处处惨剧,他盯着前方的道路,现在只一门心思想要冲出城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甚好在意的!”孟知祥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这样的情景他早就不是第一回见了,“只要我能重塑霸业,等我登基为帝之后,一定会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历经数次战斗,孟知祥终于冲出了城,他回头望了一眼淹没在王师将士身影中的城池,“可恨,我苦心孤诣建造的繁华城池,最终却毁在了贼军手中!李从璟,你给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杀回来的!”

    溃败的守城军固然会贻害城池,趁乱而起的地痞也会哄抢财物,但在孟知祥看来,这些却都比不过攻城军在入城之后,会给城池带来的灾难。

    王师会给成都带来灾难吗?

    当然不会。

    急匆匆跑出城的孟知祥在那一刻忘记了,王师自从入蜀以来,历次作战都没有出现过破城后烧杀抢掠的行为。

    城破之后,纵兵大抢三日。这是许多地方诸侯时常会做的事,某些时候甚至成为惯例,但李从璟不会这样做,大唐帝国的王师不会这样做!

    下望楼的时候,李从璟看到了不远处怔怔出神的孟延意,一脸茫然的她身影分外单薄。李从璟没去理会,与莫离等人带兵马入城。

    李从璟入城之时,四面城墙都已被攻破,西川军除却逃入城中的,多半被杀或者投降,皇甫麟、高行周等相继遣人来报,他们已经攻占了节使府、刺史府等城池重地与要地。

    依照惯例,王师将士入城之后,先行击溃尚在抱团的贼军力量,而后将城池分为数个区域,诸军各负责一片,恢复区域秩序。在清扫贼军残余力量的同时,肃清趁乱作奸犯科之事,对不法之徒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在这个紧要关头,决不留情。

    在这个夜晚,严明王师纪律,镇压不法之徒,恢复城中秩序,比宣布任何抚民之策都实在得多。

    李从璟到达孟知祥的帅府时,有将士来报,说孟知祥趁乱逃出了城。

    李从璟一面安排人手去清查府库,一面毫不在意的说:“老贼逃不掉的。”

    千辛万苦逃出城的孟知祥,尚且来不及庆幸,就迎面碰到了堵截出逃贼军的万州军。

    孟知祥逃得匆忙,能带的甲士本就不多,为了出城已经损失过半,现今还在身边的,不过一百余众,面对严整以待的万州军,哪里是对手,两相交手一阵,死伤惨重不说,周围的万州军却是越来越多。

    艰难之境,仗着近卫奋不顾身杀出一条血路,孟知祥最终带着二三十骑冲出了包围,急忙向南疾驰。万州军哪里会让他们跑了,当即在后面紧追不舍。

    再度踏上亡命之旅的孟知祥,心中的郁闷羞愤如滔天巨浪,当日玄武城惨败败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重蹈了覆辙,而当日不过只需逃出龙门山就能喘一口气,而如今前路迷茫,却要亡命天涯,想想都让人沮丧。

    然而不等孟知祥多想,背后猛然传出一声大喝:“孟知祥!还往哪里跑,速速拿命来!”

    这声大喝犹如平地惊雷,声势十足,孟知祥也不禁回头去看——却见火把下一员白袍白甲的骁将正引弓搭箭,对准他便一箭射了过来!

    这一眼让孟知祥心胆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急忙侧身,虽然避过了要害,还是不免被利箭射中了肩膀,吃痛之下他差些从战马上摔下去。

    对方这一箭非比寻常,不仅力道十足,用的也非是寻常弓箭,要不然也不会直接穿透他的甲胄。孟知祥咬紧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孟老贼!万州防御使郭威在此,你跑不了了!”射完一矢,郭威收了弓箭,策马急进。

    “竟是这个煞星!”孟知祥心中暗暗叫苦,郭威的善战之名他早有耳闻,当下免不得凝神静气,再不敢随意往后张望,只顾盯着前面的路,心想万不能给什么障碍绊倒了战马。

    两支人马一跑一追,竟然僵持了一夜也没能结束这场追逐战,然而在郭威的利箭之下,孟知祥身旁的甲士却是被射杀殆尽,没剩几个了。

    天将佛晓的时候,众人到了江边,眼看前方无路可走,孟知祥懊恼不已,被追杀了一整夜,在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的情况下,孟知祥终于走到了绝路。

    然则孟知祥却没有投降的打算,顺着江边有一条小道,孟知祥想也不想就驱马踏了上去,虽然如此一来免不得速度骤减,但要他束手就擒却又绝无可能。

    “孟知祥!”郭威在小道口停下马,张开弓弦,一连喊了三声,也不见对方停下马来,当即不作犹豫,利箭应声而出,直向孟知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