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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节

      且不说这百名重装甲士,近乎武装到了牙齿,事实上,他们更是百战军中十里挑一的好手,又有孟平亲自率领,只要战法运用得当,未必就会败。

    孟平出战逆击李仁罕,是为振奋士气,打开局面,而不是来送死。

    这个战法说来也简单,就是依仗百名重装甲士造山开路的战力,不给对方围困的机会,从而抢在对方围困己方之前,率先杀到李仁罕面前。

    要实施这个战法,需要的就是悍不畏死,一往无前。

    他们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玄武县城墙不算太长,李仁罕又在战场最前线,百名重装甲士从两个方向往李仁罕靠近,距离也不太远。

    “将军,贼军大盾上来了!”孟平一锤逼开面前一名敌军,再一锤招呼在另一名敌军脑门上,将其砸倒,此时他已率部杀出藏兵洞前进二十余步,他身旁有观察战场职责的亲卫,突然大声示警。

    西川军并没有停下攻城,城墙上下依旧杀声震天,喊叫声、厮杀声、利箭离弦声、雷石滚木的砸落声,此起彼伏又混合在一处,震得人头晕目眩。玄武城如一口巨大的铁锅,锅中正烧着一锅沸水,又如同绝提的江水,摄人心魄的响声席卷了天地万物,让人几乎站立不稳。

    “向前!碾碎他们!”孟平抬头,面前层层人浪中,无数盾牌手举盾迎来,他的面容隐藏在兜鍪中,雷鸣般的吼声却穿透了兜鍪,重装甲士本就是一力破百巧,以不变应万变,没甚么好多说的。

    西川军意图以重盾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孟平明白,绝对不能给彼方结阵的机会。此时他虽穿戴数十斤重甲,脚步依然矫健,手中虽然拧着几十斤的大锤,身手依然敏捷,他大步上前,和同伴杀散面前十几名贼军,靠近了大盾,顿时呼喝一声,蓄积了全身力气,铁锤扬起又狠狠落下,猛击在大盾面上。

    “嘭”的一声炸响,举盾的西川军士面色一变,再也拿不稳大盾,护卫他身躯的大盾,此时成了孟平的武器,重重反撞在他身上,那上面传来的巨大力道,震得这名军士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就栽倒在地。

    一锤砸倒一面大盾,孟平扭身大喝,借着身体扭转的力道,又是一锤狠狠挥出,重达数十斤的大锤打在盾上,力道比方才更加骇人,直接捶飞了大盾手。大盾手撞进人群中,又撞到了数人。

    孟平身旁的百战军勇士,跟孟平打法一样,端得是凶猛。那些坚不可摧的大盾,在他们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般,根本不堪一击,动辄便是盾毁人倒的下场。

    “向前!”孟平的双眸逐渐变得通红,他一马当先,与众勇士合力,将敌方未来得及结阵的大盾手们击溃,冲进了没有重盾保护的贼军人群中,左右开弓,铁锤飞轮,杀得对方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如是,再进二十步。

    “将军,长枪手!”孟平身旁的亲卫再度大声示警。

    在方才孟平杀溃大盾手的这个时间里,李仁罕已经组织起长枪兵,向他们杀将过来。

    孟平所部,皆手持巨斧、大锤等兵刃,虽然威力无双,却失之较短,一旦被长枪手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也免不得走上覆灭之路。

    杀得兴起的孟平早已忘了恐惧是何物,现在他目中只有李仁罕那面将旗,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他哪有后退的心思,只是大声呼喝:“向前!杀散他们!”

    五十名重装甲士结阵而行,他们不仅勇猛,而且训练有素,冲杀间,自有周密的战斗方式,不会出现前后脱节、彼此照应不周的情况,正因为率领的是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所以孟平才能无需分心,只要向前拼杀,带头撕裂对方防线即可。

    脚下传来吧唧吧唧的刺耳声响,那是军靴踩在敌军尸体间,踩中了对方的碎肉与五脏六腑发出的声音,作为沙场宿将,尤其是步军将领,孟平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这种恐怖的刺激性声音,让他浑然忘我,战意更加旺盛。

    对付长枪兵,最重要的是近身,最难的也是近身。眼看面前刺来数柄长枪,贼军甲士狰狞而充满杀气的嘴脸清洗落入孟平眼中,他不退反进,却没有用铁甲之躯顶上枪尖,而是在长枪近身的刹那间,身子一侧,滑入了抢阵中。

    长枪在他腹前和后腰滑过,也刺得他血肉生疼,孟平却似浑然不知,他大喝一声,双臂张开,双捶随着他脚步前进,狠狠击在敌军甲士胸前。没有被铁锤正击中的贼军,也被他有力的双臂扫中。面前这三四名长枪兵,或者胸前碎裂,或者仰面栽倒。

    身后的百战军勇士跟上来,巨斧、大锤落下,那些倒下的贼军就成了一堆肉泥,他们的残躯被相继跟上的百战军勇士践踏,化为一摊死肉,只留下吧唧吧唧的声音响个不停。

    孟平如同一架战争铁兽,战法勇猛,身躯却又灵魂的不像话,他冲入没有结阵完全的长枪阵中,一面闪避长枪刺向要害,一面以伤换命,当真是勇不可当。

    然则,五十名甲士虽然勇猛,毕竟人数占了劣势,再进二十步时,已是出现不小伤亡。受伤并不可怕,可怕的脚步一旦稍稍停顿,便会被西川甲士扑上来,如同群蚁食象一般被淹没。

    一名排在军阵末尾的百战军勇士,被一支长枪扫中了脑门,一个慌神的功夫,被几名同样悍不畏死的西川甲士冲上来扑倒,紧接着西川军士叠起人塔,将他层层压在地面。

    这名百战军勇士虽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随后几名西川军士又扑上来,拼命从底层将他四肢拉出来,随后便是刀斧齐下,将他四肢斩断。失去四肢的百战军勇士,惨嚎不停,最终却只能被乱刀砍死,血流一地。

    孟平同样被一支长枪扫中脑门,但他在对方扑过来之前,手中铁锤习惯性扫出,击倒了扑来的西川军士。但随之而来的刀枪,刺进他的身体,他体内的鲜血顺着敌军手中兵刃的锋刃流出,如涓涓细流。

    “啊!”孟平大叫一声,伤痛的刺击,让他如同发狂一般,变得更加凶残,轮起双捶左旋右转,扫倒一片贼军。

    但贼军毕竟不少,且同样不惧一死,孟平再度被一支长枪扫中小腿,虽然只是身体晃了晃,并未摔倒,但在应付近在眼前的拼杀时,再度受创,被击倒在地。

    “护卫将军!”孟平的亲卫纵身杀上,以生命的代价,将他护进阵中。

    被扶起的孟平,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感到一阵头晕。

    挣扎间,他尽力举目前望,映入眼帘的,是奋然冲杀向前,护他退入阵中,却被数支长枪刺进身体的亲卫。那名亲卫身体往后一弓,脚步已经不能动,却仍然大叫着挥动手中巨斧,斩杀冲上来的西川军。

    阳光微微有些晃眼,也让人目眩,西川将士层层叠叠,呼喊着、大叫着,手持兵刃冲杀上来,望不到尽头。在这些将士背后,那面李仁罕的将旗,依旧屹立不倒,在阳光下轮廓清晰,分外刺眼。

    己方只有五十人,还是太少了些,几层冷锻甲虽然防御力极强,也非是无敌的存在,孟平看到军阵的步伐慢了下来。

    这已不满五十人的军阵,步伐一旦慢下来意味着什么,孟平知晓得清清楚楚。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幼年时,饥寒交迫的他在李府外狼狈不堪,被同样身为少年的那个人,将他领进府门。他好像又看到,两人在习武对练之余,那位少年老气横秋排着他的肩膀,说,小子你武艺长进得很快啊!他似乎还看到,一次酒喝多了之后,那位少年抱着酒坛,豪气干云挥动稚嫩的双臂,大声道,我以后一定要平定天下……

    那时节,一切都不温不火,一切都无忧无虑。

    平定天下……所以他就叫孟平。

    第594章 敢叫勇佐谋,大争于天下(四)

    “百战军,向前!”一名倒下去的百战军勇士,临死时举起手臂,满嘴鲜血大声急呼。这声呼喊惊醒了孟平,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他一跃而起,冲出军阵,再度杀向前。

    将那欲要落井下石的西川将士一锤砸碎脑袋,孟平举起大锤高呼:“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关西老秦军,十年扫六合!”

    他高呼完,手中铁锤似乎又更加敏捷、凶猛了几分,冲到他面前的西川将士,被他一一杀倒,他坚定的步伐,再度寸寸向前!

    受他鼓舞,他身后的百战军勇士,如同疯魔了一般,攻势再度大振,他们边杀敌,边高呼:“汉武精骑三百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身后尸路,身前敌军,脚下步步啼血,他们奋不顾身,朝着敌军将旗猛烈冲杀过去,他们是精锐,他们是勇士,他们是大唐的矛与盾,他们护君王,他们击不臣!

    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帝国的强盛杀开一条血路,他舍生忘死。他们挥动兵刃,砍向敌人的头颅;他们脚步不停,冲击敌军军阵,他们在高呼:“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叫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孟平埋头在拼杀中,血溅了一身,他步步向前,步步杀敌,他身后的部曲,紧跟他的步伐,他们只有数十人,却有千军万马不能匹敌的气势!

    在彼方,另外五十名重装甲士,也在艰辛拼杀,此时他们攻势也因之振奋,他们齐声高呼:“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该容!为国之盾护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这百名在险境中出城,面对千军万马也要逆击的勇士,虽身在敌围,仍面不改色,虽明知不可为,仍慷慨赴死,这些大好儿郎的鲜血,染红了大唐帝国的旗帜,染红了大唐帝国的江山!

    他们打乱了西川军的阵脚,打乱了他们攻城的节奏,牵制了西川军的兵力,分散李仁罕的注意力。在他们身后,在玄武城头,英勇奋战的百战军同袍们,受其鼓舞,无不热血沸腾,他们感念这些同袍的浴血拼杀,让他们压力大减,他们又牵挂这些同袍的命运,痛恨先前为何没有一起杀出城去。

    这里已经抛下了太过尸体,同袍的,敌人的,这里已经流下了太多男儿血,滚烫的,已经凝固的。

    城头的百战军,与城外的百战军,为此战之胜,为心中信念,一边战斗,一变齐声高呼:“护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护军民,击不臣!”

    尸山血海,万千敌军中,孟平抬起血红的头,他看到了那面将旗,那已不过是咫尺之遥,他眼中爆闪着战意,他浑身都已通红如血,他杀倒面前的敌人,又大呼着杀向前。

    在他身后,这片广阔的战场,敌我争战不休,每时每刻都有热血儿郎命丧沙场,他们注定埋骨他乡,他们也许看不到他们为之奋斗的这场战争胜利,他们也许看不到大唐帝国再强盛如初的那天,但他们虽九死而无悔。

    他们是大唐帝国的军人,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军人。

    战歌,回荡在这片战场上空,直冲九霄,白云避散,烈日隐遁,“沙场秋点兵!沙场秋点兵!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将旗触手可及,孟平哈哈大笑,他已经看到了将旗下面色错愕、张皇的李仁罕,从他的面色中,孟平可以看出,他分明没能料到,局势会发展到这般模样!

    在孟平面前的西川将士,这些先前还悍不畏死的甲士,此刻面对杀穿军阵的他们,面对气势如虹的百战军,无不面色骇然,再也没了敢上来以命换命的心思。

    他们踌躇,他们畏惧,他们犹豫不前,孟平却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举起大锤,大喝一声:“百战军,向前!”

    “百战军,向前!”数十名重装甲士浴血大喊。

    “百战军,向前!”玄武城上下,万名百战军发出震动天地的呼喊,如同在宣读他们从始至终的誓言!

    “百战军,向前,向前,向前!”

    百战军气势如虹,各部都展开强有力的反击。

    他们要杀退眼前的敌人,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这正是他们的使命!

    ……

    金锣声突兀的响起,十步之外的李仁罕,在下达退军的命令后,最后看了孟平一眼,愤然卷旗退走。

    他或许不畏惧孟平这区区数十人,但却不能不畏惧如今已被点燃的万名百战军!

    西川军开始潮水般从城墙前退走。

    兵潮中,孟平长身而立。

    他与身后幸存的三十来名重装甲士一起,通过舍身往死的浴血拼杀,终于迎来了今日的胜利!

    “都他娘的愣着作甚,杀啊!”孟平忽然一声大喝,回头杀入退走的西川兵潮中。

    玄武城头,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淹没了战场的噪杂。

    这座残破的玄武城,在秋风中屹立不倒,如同泰山!

    或许,这座城池并不是泰山,城池上的百战将士,才是泰山!

    ……

    李从璟接到有关百战军在玄武城此战的军报时,已入黑夜。军报上有写:自李仁罕退军后,贼军整日再无攻势。

    握着这份军报,李从璟仰头闭上眼,沉默下来,出奇的没有如往日一般,笑着跟众幕僚赞赏百战军,赞赏孟平。此时,他心中百感交集。

    李从璟仿佛看到了这一战的战况,看到了孟平大吼着在万军之中浴血拼杀,看到了那百名勇士高呼战歌向前,看到了残破的玄武城头,在晚风中屹立不倒的百战军军旗。

    这一战的胜利,来之不易。

    让他震动的,是百战军将士为国征战不惜身的壮烈豪情。

    千古以降,为帝国功业,为王朝安定,为汉民族长治久安,不知有多少将士血战疆场,马革裹尸,成了他乡的一堆白骨。千百年来,他们的功绩渐渐被人遗忘,被人忽视,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这个天下,不可能没有战争,也不可能没有成片战死的将士,但至少世人应该知道,是这些大好儿郎的血洒疆场,才换得他们能在繁华安定之地,纵情享乐,为一己之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其它姑且不言,最起码的,军人需要被尊重。

    一个真正的帝国,应该尊重它的战士。

    “也亏得是百战军,换作旁人,还真不一定能守住玄武城。”在看过军报之后,有人感慨道。

    “大帅,时机到了。”莫离忽然道。

    莫离所说的时机,自然是出兵玄武县,与西川军决战的时机。

    李从璟点点头,俯下身揉着眉心,“依军师之见,该由那支军队前去?”

    “自然是横冲军。”莫离道,“剩余几军当中,以横冲军战力最强,当是不二之选。”

    李从璟微微颔首,吩咐孟松柏道:“去叫高行周来。”

    在孟松柏领令而去的时候,军情处忽然有一份紧急线报送到。

    军报是第五姑娘亲自送来的,她道:“孟知祥离开成都了。”

    李从璟皱了皱眉,展开线报看了一眼,将其递给莫离,苦笑一声,“孟知祥离开成都,向梓州赶来,且成都驻军,有秘密调动,不出意外,也是开赴玄武城。看来不止是我意欲决战玄武城,孟知祥也有此念。”

    莫离看过线报后道:“西川援军被阻玄武城,不能按预期支援梓州,战局对东、西川来说,已经危险得很。孟知祥到底老辣,他也看出来,如果让王师平定梓州,再去扫荡西川,西川必定士气低迷,再加之人心浮动,届时他必全然失去了主动,只能收缩据守。决战玄武城,是他打破眼下战争僵局的唯一尝试。”

    “也是最后一搏了,不足为惧。”桑维翰道,“决战玄武县,对我等并非没有好处,西川贼军离了本土作战,也就没有那般主动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反而问第五姑娘,“孟知祥一直在不停招兵,也收回了攻打其他地方的军队,这回他带来玄武城的兵力,会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