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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节

      军使念毕,看向军阵,大声道:“壮士领功!”

    刘文自阵中出,奔于台前,在李从璟面前下拜,“斥候军副将刘文,代将军领功!”

    李从璟扶起刘文,缓缓开口道:“尔等主将孙二牛,与本帅识于淇门建军前,彼时本帅与李荣、孙二牛等人亦是深入敌境,翻山越岭,探听梁军敌情。将军英姿,犹在眼前,却不曾想一夜未见,竟已生死两隔。百战军斥候得以有今日之貌,全依孙二牛与尔等之功……”

    刘文眼眶通红,哽咽道:“有军帅此赞,将军必能含笑九泉!当日临别之际,将军犹言,他曾答应过军帅,要做好大军的眼睛,他说,他没有失信于百战军,没有失信于军帅……将军让我告诉军帅:孙二牛决定留在白狼水河畔,他,不回去了……”

    闻听此言,李从璟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孙二牛倔强的面容,那是一张坚毅而决然的脸庞。自去年以来,无数次征伐,并肩作战,每每都有将军身影,今日一别,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

    阵亡将士军功宣读完,天色已近傍晚,至于眼前将士功劳,自有日后通报,不急于一时。李从璟按刀站立在高台上,头顶云卷云舒,山风迎面扑来,他目光炯炯道:“边地受契丹等蛮族荼毒数十年,眼见蛮贼杀人越货,毁家灭族,而时人莫能奈何,虽痛心疾首却不能于事有补,多少苦痛,多少屈辱,难以言说!”

    “然,本帅今日可以正告幽云军民,正告草原诸族,正高天下:大唐与契丹之战,攻守易行了;幽云边地,将不复再有面对契丹贼兵,而徒叹奈何的时候,但凡再有契丹蛮贼胆敢踏入唐境一步,我等必让其付出血的代价!”

    李从璟抬起手,指向身后的陵园,复指向身前的近万将士,“是我身后战死沙场的同袍,是我身前百战不屈的将士,让本帅、让大唐,有大声说出此言的底气!你们,用你们的鲜血,用你们年轻的生命,用你们的勇往直前的斗志,用你们的忠义,让幽云边地的这片天,变了颜色!是你们,用一次次以血换来的胜利,告诉了天下那些所谓豪杰、枭雄们,我惶惶大唐,虽时隔百年,依然凛然不容侵犯!”

    “而今,本帅可以大声告诉这世界: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声震云霄。

    李从璟今日这番话,必定伴随其收复平州、击败契丹大军的讯息,传遍天下!

    高台上十数将,皆前驱,拔剑而呼:“护边击贼!”

    高台下,近万将士以拳击胸,齐声大吼:“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李从璟右手伸于身侧,向上托起,“上酒!”

    号角声起,沉重绵长。数百将士自军阵中奔出,怀抱酒坛、酒碗,细流般汇进陵园,将酒碗依次摆下,烈酒依次倒出。

    一墓前一碗酒。

    三千英灵,三千碗烈酒。

    李从璟举起酒碗,神色肃然,近万将士目光神圣,他举杯大喊:“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这支刚经历大战、取得大捷的雄师,在群山之中,面对他们的先烈,以这种方式,发出了他们向时代的宣言。谁也无法预料,这支军队,将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搅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第258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二)

    大战结束,算一算时间,李从璟惊觉四个月已经悄然过去。

    之所以是“惊觉”,乃是因这也意味着,莫离、桃夭夭率众和大明安踏入渤海国,至少也是三个月了。渤海国局势如何,李从璟未曾亲见,不好言说,然则有些事情不亲见,未必就不能知晓其面目。于李从璟而言,他是知晓渤海国亡于这几年的,“人必自亡,而后人亡之”,渤海国既然亡国在即,可见国内定是一番末日景象。

    何谓末日景象?于国而言,朝政昏暗、吏治腐朽、赏罚不明、小人当道、内耗严重,是不可或缺的题中之意。既有此内忧,又加之有契丹为外患,渤海国的局势,由此可见一斑。在如此境遇下,莫离和桃夭夭要帮助大明安做中兴之主,何其难也,又因契丹在侧,国战在即,大明安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以求在短日内破局,则其处境又当是何其危险。

    如今三月过去,料来其斗争已到了正激烈的时候,李从璟如何能不为莫离、桃夭夭担忧?

    既担忧,李从璟不免叫来第五姑娘,让她将渤海国的诸番消息细细说给自己听。

    莫离,且不说其与李从璟自小感情甚笃,两人心灵相通,他本身不仅有军谋,更有政才,乃李从璟左膀右臂,百战军的建设和地方军政大事,若没有莫离为他出谋划策、查漏补缺、身体力行,李从璟很难应付得来。李从璟可以不救渤海国于即亡,也不能失了莫离。尤为难得的是,他与孟平、章子云等,是李从璟近乎可以完全无条件信任的人。

    桃夭夭的重要性,就更不用多提。于理智上而言,作为一个可以共谋大事的女人,她身上几乎有女人的一切优点,却没有女人天生的缺陷;从感情上说,李从璟亦不愿其有半分不测。

    在给李从璟汇报完特意整理的情报后,第五姑娘鼓起粉塞,长长吐出一口气,小舌头快速添了一下发干的樱唇,总结道:“综上所述,莫先生和桃姐姐已经差几摸清了渤海国局势,对几股强大势力也已了如指掌,本着谋而后动的初衷,在年关前后,他们将大举展开行动,以求在来年开春时,将大明安推向前台,掌握急需入手的部分军政实权,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契丹入侵!”

    渤海国内如今的局势,因有莫离和桃夭夭相助大明安掌权的行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用身临其境,李从璟也能想见其中的云波诡谲。

    “但愿,桃姐姐和莫先生能马到功成。”说完,第五悠悠一叹。

    “但愿二字无用,若是心存希望,便该为之行动,使事情朝我之所望的方向发展,焉能说‘但愿’?”李从璟微笑道,心中已经开始细作谋划,“形势如此,我当助其一臂之力。”

    “军帅说的是!”第五姑娘大点其头,表示受教,眨了眨满含希望之光的眸子,“如何相助?”

    李从璟寻思半晌,沉吟道:“需得归去幽州,再作安排。”

    幽州是边地大本营,幽云力量的集中所在,自然不是寻常之地可比。

    踏上归途,李从璟依然让李绍城、李彦超领大军正道行军,他自带百名由君子都和军情处锐士组成的近卫,沿途察看各地军、政情况。

    路途中,李从璟某日忽地心生异样,顿觉有些事情似乎很是反常,正在朝异样的方向发展,这让他生出不妙的感觉。细思源头,却几日不得其要,甚觉惊异。

    这日,李从璟偶然看见缀在队伍末尾的耶律敏,才惊觉此事源头。耶律敏神色颇为憔悴,鬓发不复往日齐整,双目无神望着地面,沉默无言,如一片落寞的秋叶,飘荡在无人的角落。

    自打耶律敏跟随李从璟逃出契丹以来,她一直都在变着法儿出现在李从璟面前,吵吵闹闹如同疯子,但在出营州,特别是离开扁关之后,竟无一次主动骚扰李从璟。

    李从璟是细腻之人,没发现对方异常尚好,发现之后便愈发清晰感知到耶律敏的神伤与落寞。平心而论,李从璟对契丹没有半分好感,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耶律敏虽未曾对汉人有过伤害之举、不好的言辞,然则李从璟对待她一直只是寻常看待,没有半分其他感情。

    第五姑娘察觉到李从璟看向耶律敏的眼神,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呢,真不知她为何要离开契丹。”

    “追求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何况是在乱世。”李从璟情绪不太高,声音略显低沉,“只是不知,如今的自由,是不是当初她想要的。”

    第五姑娘叹息道:“当日军帅千骑独拦契丹五万大军,与耶律倍在阵前谈话陷入僵持,若非她及时出声化解僵硬气氛,说不得后面会如何呢。真论起来,她也曾帮过我们不少忙。”

    “帮过我们不少忙……”李从璟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发现,自打与耶律敏相识,撇开对方的契丹身份不谈,她确实帮过自己不少忙。初见时愿赌服输,令杜千书给细细儿赔罪,再见时甚至想在契丹军前保护商社,西行时助李从璟说服耶律倍,前番又在两军阵前为他和耶律倍化解敌意……第五姑娘不言及这些,李从璟尚不觉得,细想之下,似乎是自己在“受人恩惠”之后,没有做到当初照顾好耶律敏的承诺。

    李从璟摇摇头,驱散这些思绪。

    当日大队在野外宿营,耶律敏独坐营外一棵老树下,环抱双膝,脑袋放在膝盖上,一坐良久。

    李从璟望见耶律敏的身影后,拧着两个酒囊,出营走到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个,微笑道:“北风严寒,暖暖身子,若有思乡之愁,亦可驱散几分。”

    耶律敏抬起头,消瘦的脸庞上眼神迷离,片刻后清明少许,宛然一笑,仿佛蕴含无数情绪与言语,别有一番凄然,“早就想找你要一壶酒呢,想了好久,怕你嫌我烦,不敢跟你说。”

    李从璟心口微微一抽,面上却无异样,举囊示意,陪耶律敏饮了一口之后,声音愈发柔和,“之前你常在我面前玩闹,我虽多有赶你走的时候,却非厌烦,而是近来征战繁忙,实在是无暇。身为主帅,肩负三军将士性命,由不得我不利用每一刻思虑、完善征伐之事。”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什么的人,说到这就不再继续唠叨,笑了一笑,“其实每回你来,都是欢声笑语,倒是很能化解我的疲劳。”

    耶律敏擦了擦嘴边的酒,眼神狐疑,“真的?”

    李从璟头靠上树干,仰望苍穹,声音略带嘶哑,“背井离乡,独在他国,身边又无相熟之人,心地怎能不荒凉?我这个半生不熟的人,大概是你唯一的朋友了吧。你一介女儿身,忍受行军之苦,跟在我身旁,每每煞费心思出现在我面前,以笑颜相对,不就是希望证明给自己看,其实你并不孤独吗?可惜,前些时日我太疏忽了……”

    耶律敏紧紧咬着嘴唇,她又听见李从璟说:“其实每个愈能疯闹的人,在孤独的时候,往往比常人更加孤独。”听到这句话,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为其他,就为尚有人能理解自己。

    李从璟又笑了笑,笑意温醇,他碰了一下耶律敏的酒囊,“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你虽然是个公主,但是真的没有公主病啊,和你相处很愉快。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日后我还要好生谢你,所以,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耶律敏怔了好半天,感觉有什么滑落脸庞,她大口喝了几口酒,想要掩饰什么,然而此举没能压制住内心的翻腾,却反而让她被烈酒给呛着了。她丢掉酒囊,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全身都在跟着颤抖。

    李从璟失笑,“公主殿下,不必如此吧……”话还没说完,耶律敏已经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在他肩头狠狠抽泣起来。

    美人入怀,温香软玉,李从璟却没有一丝邪念,稍作迟疑,轻轻抱住耶律敏颤抖的肩头,道:“要哭就哭个痛快吧,哭完能舒坦些。”

    随即,肩头传来一阵疼痛,却是耶律敏咬住了他肩膀。

    轻抱耶律敏,李从璟看向远天,夜色下苍山如幕。

    耶律敏虽贵为公主,却在成年之后就要被当作工具和亲,痛苦挣扎无用,甚至想过一死了之。被迫出逃契丹,然却入了“敌营”,连日以来,眼见无数族人死于李从璟这个“敌人”手下,她又非铁石心肠,如何能不动容。便连她最亲近的兄长,也被李从璟杀得毫无颜面。这个时候,她如何能不心情复杂?

    然则,国事非她能左右,她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她心中没有国仇,没有不可调和的敌我之分,有的,不过是对自由的向往。

    满天星辰下,李从璟对着远近的山林笑了笑。

    都是乱世儿女,有太多身不由己,若无血海深仇,无奈的人何必为难无奈的人?

    再前行几日,李从璟遇见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第259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三)

    北风飒飒,驰道上,数名衣着简朴的行人正在顶着寒风前行,为首两人虽是儿郎装扮,然却眉清目秀,赶路的步伐姿态也不像边地男子,倒像是女儿身。

    驰道上偶有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多会相望几眼。而这些人多半也会与行人搭话,询问扁关战事。扁关战事持续良久,虽然逃难的人不多,却也不乏流民,这些流民告诉这些人他们所知道的消息后,多半会被这些人送给一些干粮,让人感激涕零。

    “娘子……公子,这里距离扁关还有些远,逃难到此处的流民大多只知道扁关战事正在进行,扁关未失,却是不知其它详尽消息了。这些天也问了好些人,大多都会说起,扁关战事惨烈,数万人日夜厮杀不停,方圆数十里,到处都有兵马在活动呀!”

    “这些消息我们在幽州就知晓了,我们离开幽州的时候,扁关的战争已经持续逾月,却不曾想直到今日,仍是未分出个结果来……也不知夫君他,现在可好……”

    “公子,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断然是不会有事的!或许契丹蛮贼已经被打退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罢了,娘子且请宽心就是啦!”

    “嗯……仔细算来,自打北上,已和夫君快五个月没见了,这回我们偷偷跑到扁关去找他,你说夫君会不会生气?”

    “断然是不会的!我们这回是乔装北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娘子不是说了么,只要远远看到将军无恙,咱们就回幽州,想来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

    “但愿如此。”

    若是李从璟在此,定会一眼认出,正在说话的这两个“儿郎”,就是任婉如和丫鬟惜玉。在他们身后,还有四人,这四人却是正儿八经的男子,个个身板结实,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精悍之气,却是府上的护卫。

    任婉如和惜玉正说着话,旁边有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少年郎和少女走过,在两者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少女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就栽倒在路边。

    少年郎起先不以为意,保持前行的姿势不变,拉了两把,没能将少女拉起来,他这才惊慌回头,拼命想要抱起倒在冰冷路面上的少女,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河丫,河丫,起来,快起来!”

    “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少女眼神空洞,费力地说道。

    少年郎只是拉扯了几把,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虚弱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仍是不肯放手,“河丫,起……起来,别躺着,躺着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哥……哥哥,我好困,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找阿爷阿娘了……你自己走吧……”发黄的头发乱糟糟搭在脸侧,少女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埋头在少年郎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河丫……”少年郎拼命的晃动少女的肩膀,却发现一切努力都是那么苍白。其实少年郎自个儿也知道,如果没有食物,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自己的妹妹只是太饿了,以至于快要饿死——可是,他没有食物可以给她,哪怕一点点。

    无助的抱着声息渐渐微弱下去的少女,少年郎仰起头,悲怆的嘶吼起来,“啊!”吼完,眼前一黑,少年郎没了意识。

    当少年郎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废弃的祠堂里,面前正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在给他喂粥,那人很年轻,眼睛是月芽儿状的。

    半个时辰之后,任婉如和惜玉留给少年郎一袋干粮,就准备再次踏上旅途。

    少年郎扶着同样得救的少女在任婉如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任婉如扶起少年郎,“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轻易下跪?”

    少年郎道:“小人命贱,这一跪不是为我自己,而是谢小姐救了我妹妹!还请小姐赐下姓名,今日之恩,来日必当厚报!”他竟是已然认出任婉如是女子。

    任婉如本不欲表明身份,拗不过少年郎不如此便不起身的倔强神情,坦然道:“今日我救你,举手之劳。然则你要报答我,却非易事,或许有一日你成了大器,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你起来罢!”

    少年郎怔了怔,咬牙,掷地有声道:“今日我卑,身无长物,以至于连一餐饭都不能给妹妹。然而雏鹰终有展翅之时,莫道少年穷!请小姐赐下姓名,来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愿意赔上这条命,以报厚恩!”

    任婉如这时才认真打量少年郎。

    眼前的少年郎,至多十二三岁的年纪,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狼狈不堪。然其目光有神,竟似利剑,分外慑人,再看其神态,虽稚嫩,亦有虎狼之姿。

    任婉如心中一动,道:“也罢,既然你我相遇,便已是因果。今日种因,来日缘到,或许也会有一番命里注定的果。”说到这,她目光庄重起来,认真道:“他日若你要报恩,只需要记住三个字。”

    “哪三个字?”

    “李从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