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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对于一个心比地厚,自视甚高的人,还有什么是比踩踏他的尊严,更能让他难以接受的?丁黑就是毫无顾忌踩碎了他的尊严,还搁在鞋底搓了搓。这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丁黑。

    至于丁黑所谓不忍杀李从璟不忍杀他,不忍恩将仇报,此番回去是为领死的说辞,他压根就没有相信过。要我相信这样的话,那我不是真蠢了?

    见丁黑躲过了自己的弩箭,男子终于爆发,大吼道:“把弩箭都给我拿过来!”他端起一把劲弩,就朝丁黑一箭,射完丢给身边的人装填箭矢,又拿起另一把劲弩,疯狂一般扣动扳机。

    一连射了十多箭,竟然被丁黑都躲过去。而丁黑脸上的神情,更为戏谑了。

    男子再也受不了这种屈辱,一把狠狠摔碎了劲弩,指着丁黑咆哮道:“射,给我射死他!”

    百余骑得了男子的命令,纷纷瞄准丁黑,扣动了手中的扳机。刹那间,百余支弩箭,划破雨瀑,从不同角度,轰然射向场中央的丁黑。箭去无影,丁黑闪电般拔出横刀,在原地急速舞动起来。一时间,清脆的撞击声如炸响的爆竹,在一瞬间连绵不绝。

    下一瞬,响声停。

    场中央的丁黑,轰然跪在雨地里,左手刀已脱手,右手撑刀在地面,勉强支撑着身体不倒,嘴里的血一下下涌出来。在他身上,上下前后插满了不下十来只弩箭。

    血顺着箭矢流出来,瞬间由小扩大,在他周身湿了一片,若果他穿的是白衣,就可以清晰看到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裳。

    雨落下来,打在低头的他身上。雨瀑中,他躬着身子跪立。

    四野寂静。

    唯余雨声。

    马背上的壮年男子得意的大笑,笑声格外猖狂肆意,不停的叫骂:“丁黑你这个蠢货,哈哈,你这个蠢货……本将要你死,你就得死,神仙也救不了你!”

    丁黑笑了笑,全身的伤势让他笑起来各位费力,他勉强扭头,看了男子一眼,眼中充满蔑视。

    那是他第一次对那位男子露出敌对的眼神。

    那是他的抗争。

    在这一刻,他终于对眼前这位他之前效力的人,露出了彻底的敌意。虽然只是一个眼神,虽然不能改变什么,虽然不能给对方带去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依然蔑视的那么认真。

    那是他的战争。

    他用他的眼神,表明了他的态度,从这时起,他是他的敌人!

    哪怕,他已经快死了。

    马背上的男子虽然看不清丁黑的表情,但却清晰感受到了丁黑的蔑视,这让他怒不可遏。他叫起来:“蝼蚁,安敢蔑视苍天?!杀,给我杀了他!”

    百余支劲弩再次端起。

    丁黑抬起头,望向夜空。他看不到天空,他只能看到头上落下的一根根雨线。雨线看不到尽头,它出自天上。

    小青,你在天上看着我么……我来了。

    李从璟,可惜,不能让你见识我一人杀百人的刀法了。

    “李从璟!”丁黑用尽了力气,仰头嘶吼了一声,“丁黑欠你一顿酒一颗人头,今生还不了了!下辈子,我丁黑一定还你!”

    百余骑暗虎杀手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丁黑闭上眼。

    弩箭齐发。

    人倒下。

    倒下不是一个人,而是几十人。

    一支骑兵撕破黑夜的面纱,踏碎雨帘,从黑暗中闯了出来。

    他们手持劲弩,弩机上已经没有箭。他们弩机上的箭,在那些倒下的数十个暗虎杀手身上。

    丁黑猛然睁开眼。

    他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以一种横冲直撞姿态,强行闯到了他面前,跳下马来,一把将他扶起,笑着说:“爽约,可不是个好习惯。”

    李从璟看了一眼丁黑身上的伤势,眉头皱了皱,“还好没伤到要害,看来还有得救,赵象爻,扶下去就地医治。”拍了拍丁黑的肩膀,“治好了伤,再还欠我的酒。”

    说罢,李从璟转过身,背靠数百骑兵,看向对面马背上神色剧变的壮年男子,眼中杀气盎然,“他的命是我的,你要杀他,有经过我的同意?既然没有,那我就得要了你的命!”

    第175章 终是宿命祸萧墙,夜雨杀戮停不住

    丁黑被赵象爻带人抬到马队后面,在一棵大树下放下来。如今时节的大树枝繁叶茂,树荫下雨水少了很多。赵象爻又让人从马背上拿来几个包裹打开,掏出油布,爬上树,在枝干上架起来,油布很大,铺成开之后还能垂下来。这就形成了一个简易帐篷,将风雨都阻挡在外。

    赵象爻又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有许多个纸包,从纸包上的字可以看出,里面都是一些药粉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纱布、剪刀都有。在五六个火把的照耀下,“帐篷”里虽不至于亮如白昼,但也纤毫可见。

    丁黑的衣服都被撕碎了丢在一旁,他身上的箭矢太多,不如此无法彻底为他处理伤口,这让丁黑不得不赤身裸体。

    赵象爻此时化身成大夫,递给丁黑一块布,让他咬着,被脸色苍白的丁黑摇头婉拒,赵象爻也不多言,埋头开始为丁黑拔出箭矢,又敷上药粉,包扎伤口,一个一个清理过去。

    丁黑面色不变,在赵象爻围着他忙东忙西的时候,犹能微笑着打趣道:“想不到军情处出任务时,还有大夫随行,倒是一件奇事。”

    周围举着火把的众人不由得笑出声,看赵象爻的眼色充满戏谑,赵象爻恼火的回瞪众人:“笑什么笑?很好笑吗?他说得没错,咱们军情处但凡出任务,是有大夫随行嘛!”

    丁黑又不傻,自然知道自己说错了,纳罕的问:“怎么,我什么地方说错了?”

    赵象爻忙着给他清理伤口,没搭理他,有一名军情处锐士笑道:“这位可不是专职大夫,而是我们军情处三统领之一,赵象爻统领。人称二爷。当然,二爷自己也称呼自己二爷。二爷说你说的没错,是因为在我们军情处,包括伤口包扎和救治术在内的基础医术,是课考的基础科目,也是成为一名军情处战士的必备素质。”

    “还有这等事?”丁黑露出惊讶之色,“却是闻所未闻了。课考又是何物?”又微微欠身向赵象爻示意,叫一声“赵统领”。

    “所谓课考,跟读书人考试没什么两样。”这回是赵象爻亲自答话,他一边在丁黑背后忙活,一边出声,“读书人精通四书五经,考过科举才能中进士,我们军情处的后备人员在成为真正的战士前,也得所有学习科目都考试合格。说得再明白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军情处战士的。而军情处战士,必须精通各种侦查、反侦察、伪装、潜伏、经营情报、刺杀之术。如此跟你说,你可能明白?”

    丁黑恍然之后,更加惊讶,“明白自然明白,只是觉得更加匪夷所思了。”低头沉默片刻,道:“如此,暗虎败在军情处手里,不足为奇。”

    “这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是你对军情处和百战军了解再多一些,有你惊奇的。”赵象爻颇为自豪道,“我们军情处大当家,那可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军帅都对她倚重有加,极为礼遇,视为知己。”末了,撇撇嘴,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不得不承认,“当然,最厉害的还是我们军帅,这些都是他的主意。”

    “李从璟……”丁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发现他对李从璟了解得还是太少,这个年轻人不断给自己惊喜,每一次深入了解他一些,丁黑都会被吸引一次,但无数次了解之后,丁黑却发现,自己更加不了解他了。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谜一样,让人看不透。

    赵象爻将最后一根箭头挑出,一把将药膏给他贴上,又迅速为他缠起纱布,嘴里道:“你们暗虎要是碰上别的斥候或者情报组织,或许能占到便宜,但遇到我们军情处,差距可就大了……军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跟我们打情报战,我们比你们先进了一千年!”顿了顿,嘿嘿笑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千年,但这话光听着就足够霸气啊!”

    丁黑浑身都被纱布包裹,成了一个厚厚的木乃伊,只留了七窍在外面,动一下都困难,但他还是认真道:“不是你们暗虎,是他们暗虎。”

    赵象爻怔了怔,随即笑道:“你说得对,是他们暗虎。现在你是自己人了。”说着,用力拍了一下丁黑的肩膀,以示鼓励和接纳。这一下用力过猛,正好拍在丁黑的伤口上,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这倒是将赵象爻逗笑了,他道:“二爷给你疗伤了半天,你都没皱一下眉头,这等大丈夫气概叫二爷打心底佩服。二爷听军帅讲过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你和关二爷一样,都是汉子。等你伤好了,你来军情处,只要你能通过课考,二爷让你做副统领如何?”

    丁黑笑了笑,想说什么,突然眼皮耷拉,身子也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赵象爻连忙一把把他扶住,见丁黑眼睛都睁不开,生怕他就此挂了,焦急的问:“丁黑,你感觉如何?”

    丁黑闭上眼,断断续续道:“血流得有点多,犯困,想睡一觉……”

    赵象爻:“……”

    丁黑的呼噜声在树下响起,格外响亮,赵象爻一脸愤然走出帐篷,啐了一口,骂道:“这鸟厮也不是个好鸟,直娘贼,给他包好了伤口直接就睡,倒是自在得很!”

    透过火把照亮的雨帘,赵象爻看向李从璟所在位置。那里,依旧一片平静,这让生怕错过这场厮杀的赵象爻瞧瞧松了口气。在这个位置看过去,赵象爻看不到丁黑前东家的面容。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对方的身份,和对李从璟使过的种种手段,赵象爻心中就涌起一股分外急切的冲动。

    直娘贼,真想立马一刀宰了这厮啊!

    ……

    雨在脚边,滴滴答答。雨在远处,噼噼啪啪。

    李从璟的话说完后,场面一时陷入一片沉寂。

    在李从璟身后的两百军情处骑士,和在一里之外接应的五百君子都骑兵,都没有发出半分声响。他们不出声,是因为纪律森严,每个人都在等待李从璟的命令,因是军情处锐士半数端平劲弩,半数长刀出鞘,虎视眈眈盯着数十暗虎杀手的模样,和暗虎之前盯着丁黑时如出一辙,因此他们的沉默就充满了杀气。

    暗虎杀手不出声,是因为他们已经处于绝对劣势,虽然二三十名同僚被杀,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强行提起精神,凶狠的盯着军情处锐士。

    最后,李从璟不出声,是因为他的话已经说完。那名壮年男子不说话,是因为他发现此时自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之前已经交手数个回合,也许命中注定他们是彼此的宿敌,从李从璟穿越开始,这件事就无法逆转,但两人撕开彼此的面纱,以敌对身份面对面,如今却是头一遭。

    雨势不见小,反而愈发的大了。雨水打在人与马的身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而起,汇集起来如油锅中的沸水,别有一番意境。

    战马刨着前蹄,偶尔打一个响鼻。

    暗虎杀手前,马背上的壮年男子凝视着李从璟,终于开口,他道:“你看到我,好似一点儿都不震惊?”

    李从璟道:“震惊的时候有过,不过那是曾今的事。”

    “这么说,你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男子问。这时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已经恢复常态,正如当日月光下和随从开始谋划刺杀之事一样,气定神闲,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李从璟也直视着对方,仿佛要在对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他俩距离并不近,而夜雨的声音着实有些大,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就要更大一些。这声音传出去,让几乎所有的军情处锐士和暗虎杀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从璟道:“实话说我很好奇,是什么促使你对我动手?你我本来算得上一条船上的人,理应同进同退才对。我知道军中不乏有人背后对我捅刀子,吴靖忠就是一个,但我不曾想到,你也会对我举起刀,这看起来实在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

    男子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很聪明,暗虎在驿站刺杀你时,崔玲珑只说了两句话,你就将对手猜到了我头上。虽然之后我很确定,那时候其实你并非猜到是我,很可能是猜到了三哥头上。那么今日,你能否再聪明一回,想想我是为何要杀你?”

    李从璟嗤笑一声,根本就不屑于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促狭的看着那人,调笑道:“崔玲珑回去之后,你们俩相处得可还愉快?”

    男子脸色猛地一变,之前伪装的平静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崔玲珑……她本是我最深爱的女人,本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但是因为你,她不仅出卖了暗虎,更是落得面目全非,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连房门都不踏出一步,连我都不见!每有侍女进去服侍,都会被她尖叫着赶出来,摔碟子砸碗……她曾是一个那么骄傲的女人,你到底曾怎样对待她,才让她变成这副模样,见人都不敢?

    这是他迫切想要问出的问题,但是他不能问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这让他很辛苦,也更加痛心。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愿意废话,只想杀了李从璟,以泄心头之愤。但是他不能,因为眼下他处于劣势,所以他得忍,再苦也得忍。

    “怎么,你怕了?怕你说的不对,惹我嘲笑?”男子压下心潮的翻腾,尽力平复下心境,反唇相讥,“原来堂堂的百战军主帅,也只能在女人面前逞威风?”

    李从璟呵呵笑了两声。

    他提起马鞭,指着对方,道:“你错了。对于敌人,我向来不问出处,不问因由,不问去向。对待敌人,无论他是谁,我永远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杀!”

    “而你……”李从璟睥睨着对方,有一种几近审判的口吻道,“受我李家之恩,而背叛给予你这一切的家父,是为不忠;兄弟之间本该互助,你却平白向我举起屠刀,是为不义;既是不忠不义之徒,我何须与你多言?石兄,你活得够腻歪了,那我就来送你一程!”

    “军情处听令。”李从璟最后抬起手,向前一压,“片甲不留!”

    两百军情处锐士,马奔人动,雷霆杀出。

    第176章 雪中起舞的你呵,多少韶华在梦中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啊!

    绿袄罗裙的少女仰着小脸望着天空,看到柳絮一般扬起的雪花,脸上渐渐荡开了一圈纯真的笑意。那笑容太灿烂,将她的小眼睛都挤成了月芽儿。她开心极了,在院子里欢快的跳了起来,随着她的跳动,两条小辫子上下顽皮的摆动着,像起舞的精灵。

    她伸出娇嫩的小手掌,小心翼翼的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感受到雪花特有的凉意,扑闪睫毛下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它在掌心融化,少女“咯咯”的笑了起来,两个小酒窝布满浅浅的纯真。

    她在不大的院子里转着圈,蝴蝶一样舒展着俏丽的翅膀,她的笑声那么纯净,仿佛里面蕴藏了一个人一辈子的美好,她那不成型却自然灵动的舞姿,化作了偏偏白雪,落在花草草木的枝头,像是盛开的梅花。

    少女停下调皮的玩闹,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她歪着头看着满天空的飞雪,看着它们落在自己手里,笑容里装满了甜蜜。她捧着一捧雪,像是捧住了一个世界。看见手心里终于蓄积起来的浅浅一层雪白,她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都是满足。

    她忽然想到,如此美丽的雪,不是应该找个人和自己一起分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