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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这样被人当面戳穿的难堪场景,他再也不愿经历了。

    小学时代,颂然没有人接送放学,同班的大孩子总爱欺凌他,笑话他没爹没娘,他就逞强说爸爸妈妈都在远方做生意,把前因后果编得有板有眼。为了维护这个谎言,他放学不敢直接回福利院,而是往反方向走,绕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圈子,游荡到天黑才回去。班里的小霸王被唬住了,他才从欺凌中逃脱。

    后来的某一天,他被老师叫到讲台前,收到了一枝花,还有一只迷你小蛋糕。

    老师用温暖的语调说,颂然是咱们班里最特殊的孩子,他是一个孤儿,生活在“希望之家”,可他坚强又乐观,从不抱怨命运。今天他过生日,同学们一起来唱生日快乐歌,送给他一份真诚的祝福。

    于是,在那首曲调参差不齐的生日快乐歌里,颂然绕行了几个月的漫漫长路成了白费力气,他精心维护的那点可怜的尊严……也猝不及防地化为了泡影。

    从此以后,颂然再也不肯过生日。

    他想不明白,孤儿的身份为何会像一个不算污点的污点,人人都知道被父母抛弃不是孩子的错,这个身份却依然显得“不光彩”。他尽量避免与旁人谈及过去,即使谈及,也会刻意模糊细节,虚构一个“大家庭”的箩筐,说家里有一大群弟弟妹妹。

    半真半假,自己心安,也免去他人怜悯。

    他对贺先生用了相同的说辞,本该相安无事,却不料布布突发一场水痘,引起连锁效应,戳破了他的谎言。

    颂然感到束手无措,仿佛当年他茫然地站在讲台前,听见老师用温柔如水的语调,把他严严实实捂在心底的秘密当众捅破。

    手机嗡鸣不止,震麻了灼热的指尖。颂然心知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接起。

    “打完针了?”

    贺致远披着浴袍倚桌而立,单手撑在身后,皱着眉,语气不复从前温柔。

    颂然听出一点怒意来,便缩了缩脖子:“打完了。”

    “体温多少?”

    “39。”

    “烧到39度还不肯说实话,拿我当外人?”

    贺致远怒忧掺半,一股难以言表的烦闷感涌上心头,音量不由提高了些。颂然缩得几乎要没脖子了,整张脸都埋进了羽绒服里,小声说:“不是的,我没拿你当外人,我只是……不敢告诉你。”

    “不敢?”贺致远眉梢一挑,“我离你十万八千里,能拿你怎么样?”

    颂然赶紧摇头,幅度不慎过大,双眼直冒金星,险些又冲去厕所吐一回,勉强才压了下去,喘着气说:“我……我好像被布布传染了水痘。”

    贺致远皱眉:“你之前不是得过水痘了?”

    “对,对,对不起,我是骗你的。”颂然的嗓音压得低低的,“昨天……我根本没有打电话问。”

    贺致远简直被他气煞,用力一敲桌子:“为什么不问?”

    颂然又一缩脖子:“没地方问。”

    “你爸妈十点钟就睡了?”

    “我没有爸妈!”颂然难受地揪紧了毛衣下摆,咬了咬牙关,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坦白,“之前那些什么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都是骗你的!我从小没人要,丢在福利院里,刚认识你那会儿怕被看不起,编了个假话。昨天你让我给家里打电话,我怕被拆穿,就又撒了个谎,谁知道今天发烧出痘轮着来,还是被逮住了。”

    贺致远眼神顿沉,撑在桌上的小臂一用力,站直了身体。

    他以为颂然出身于一个富足和睦的家庭,正因不食人间疾苦,才过得无忧无虑,一支笔,一张纸,把孩童时奇幻烂漫的想象力保留至今。

    却没想到,颂然真实的过去会是这样。

    颂然发着高烧,理智欠缺,十二分孩子心性,情绪一放出去就收不回来,在那儿委屈又愤慨地喋喋不休:“我也没拿水痘不当回事啊,今早还给福利院打了电话来着,让他们帮忙查一查。福利院说我得过,我就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这样还会中招……现在怎么办嘛,我发了烧,肯定没法带布布了,这才讨回来两天,还没带够呢,故事都没讲几个……太过分了,连老天都嫉妒我,拼命给我下绊子……”

    这都什么颠三倒四的?

    贺致远觉得颂然的性格实在成迷——对外表现得多开朗,内里就有多敏感,偶尔逻辑崩裂,做出一边生病一边自责的事来,相当令人没辙,只想揪起来狠狠骂两声。

    贺致远沉住气,问:“已经确诊了?”

    “还没有。”颂然闷声闷气,“皮肤科下班了,明天才能挂号。”

    “那就是还没确诊,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关于说谎那件事,我也不怪你,你不用想太多,安心养病最重要。”贺致远叮嘱他,“针打完了是吧?你先坐着别动,等五分钟,我找人送你回家。”

    颂然却任性地不领情:“不要,我自己走回去。两条街,走十分钟就到了。”

    “你敢动。”贺致远以不容商量的口吻镇压了他,“屁股给我老老实实粘椅子上,接你的人没来,一步也不许走。”

    第二十一章

    day 08 21:23

    这话一出,急诊大厅的长椅就像自动涂上了一层502胶水,牢牢粘住颂然的裤子,扯都扯不起来。颂然万分憋屈地坐在那儿干等,五分钟后,果然被贺致远派来的人接走了。

    接他的是一位年轻医生,名叫詹昱文。

    詹医生人如其名,长相斯文,做事细致,严谨认真负责,唯一的缺点是性格略显闷骚,喜欢揣着兜走路,开车更是寡言少语,纯放音乐不说话。颂然压了一肚子无名怒火,非常想说贺先生的坏话,转念一想,詹医生乃是敌方阵营派来招安的牧师,绝非友军,只好把坏话咽了回去,郁闷地窝在后座,试图用体温孵蛋。

    道旁路灯明明灭灭,随着车辆飞驰一闪一闪晃过车窗,催人昏昏欲睡。

    颂然很快垂下了脑袋,抱着胸前的安全带睡得不省人事。睡梦中车子似乎停了下来,有人叫醒他,扶他下车,然后不知怎么一路折腾,等他捡回一两分意识时,人已经躺在了床上。

    “醒了?想吐吗?”

    詹昱文手拿一杯温水站在床边,抖了抖塑料袋。

    颂然说不用,詹昱文便把水杯放在了床头柜上,收起塑料袋,转而掏出一根闪亮的体温计:“问题不大,不一定是水痘症状,可能只是感冒引起的发烧,先量一下体温。”

    颂然问:“布布呢?”

    舌根一凉,体温计被塞了进来,他便轻轻咬住玻璃管。

    詹昱文回答:“布布今晚在自己家睡,林卉负责照顾他。等查清楚你的水痘病史了,他才能过来。”

    “喔。”颂然情绪有些低落,默默滑进了被子里,“詹医生,今天谢谢你了。”

    詹昱文没事似地耸了耸肩:“不用谢。我是贺总的家庭医生,照顾你和布布是我的正经工作。”

    他说得一派自然,颂然却尴尬地扭过了头——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

    詹昱文假装没看见他的窘态,问道:“你家沙发能睡人吗?”

    颂然听出他要留宿,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回家休息吧,我现在挺好的,万一有事再联系你呗!”

    “哦,情况是这样的。”詹昱文轻咳了两声,双手插兜弯下腰,靠近颂然耳边,悄声道,“你家那位林卉林小姐,个性实在非常可爱。我刚才吃了一份她亲手做的蛋包饭,意犹未尽,还想多蹭几顿。”

    颂然一脸惊愕,差点咬碎体温计。

    这人模人样的高冷医生,本体是一只戴着假面具的闷骚色狼吗?

    詹昱文摘下“面具”,朝他眨了眨狡黠的狐狸眼:“为了我的个人幸福,麻烦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颂然:“好,好吧。”

    不管怎么说,詹医生起码是个直男啊。对于连追三gay的林卉来说,能招到一个主动追她的直男已经够不容易了。

    不能棒打鸳鸯,绝对不能!

    颂然对詹昱文的好感度直线升回八十分,友善地抛出了橄榄枝:“沙发太硌了,要不你睡我的床?我分你半张。”

    詹昱文耳畔警铃大作,心道,我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和你同床共枕,贺总不得手撕了我?

    他对颂然与贺致远的关系误会略深,借口睡不惯别人的床,不露痕迹地婉拒了。颂然只好收回邀请,抽出体温计,指了指衣柜说:“里面有被子和枕头,你把沙发铺厚一点睡吧,晚上冷就开空调,遥控器在茶几抽屉里。还有,保护好你的脸,我家猫比较闹,早上饿了可能会踩你的脸。”

    “一定一定。”

    詹昱文随口答应,没把这个善意的忠告真正听进去。他接过体温计扫了一眼刻度,向颂然投来一个“放心,死不了”的眼神,转身从衣柜里扒了床被子,单手扛被,单手插兜,非常帅气地出去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颂然这一晚打了退烧针,体温先跳崖式下降,再火箭式攀升,好比轮番扔进冰箱、烤箱里换着蹲,乍冷乍热磨耗一夜,基本已经是个废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耳膜,颂然吓得猛坐起来,眼前花花绿绿,大片混乱的色斑映在墙上,一会儿变形一会儿交叠,晕得他想吐。

    现在让他裸眼盯调色盘,估计红绿都分不清楚。

    房门打开,小旋风布布直冲进来,弹簧球一样蹦上了床,扑进颂然怀里,撒娇说:“哥哥,一晚上没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呀!”

    小孩儿脸上又多了几颗疹子,涂着白色药膏,酷似一只热情的小斑点狗。

    颂然抱稳了他,笑道:“哥哥也很想你呀。”

    客厅里詹昱文的高分贝尖叫还没停止,喘气声断成一截一截的,如同气绝。林卉极其没良心地在旁边哈哈大笑,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

    颂然怀疑是布兜兜一大早踩了詹昱文的脸,或者更干脆,一屁股坐人脸上了。

    这事以前还真发生过。

    他正想着,嫌疑犯轻盈地跃上了床,踩着枕头走到他身边,一双湛蓝的眼睛很是傲气地盯着他,里头毫无愧疚之意。见颂然不动,布兜兜喵呜了两声,脑袋伏低,作势就要用力撞过来。

    在彗星撞地球之前,颂然反应及时,飞快地指挥布布打开了一个金枪鱼罐头。

    布兜兜鼻子一动,化作一道离弦之箭,追着罐头的香味就过去了。

    好险。

    这颗彗星十二斤呢,差点被撞残了。

    两分钟后,颂然顿悟过来,詹昱文那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极有可能是装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逗林卉一笑。因为当詹昱文叼着一根油条走进卧室,与蹲在旁边吃食的布兜兜四目对望时,那一脸的淡定蔑视,根本当猫是空气。

    也对,正经八百的医生,尸体都解剖过不少,怎么可能怕一只猫?

    詹医生这等心机,应该是属猫的。

    “猫科动物”詹昱文给颂然做了一次简单的健康检查,结论是重感冒,但基本可以排除水痘,颂然却仍不放心。詹昱文在床边坐了下来,告诉他:“你在2002年11月得过水痘,有抗体。虽然免疫率不是百分百,但布布的症状很轻,传染概率不大。”

    颂然感到疑惑:“你怎么知道?”

    詹昱文摊手:“我不知道啊,但你家贺总知道,他昨天替你去查了。”

    颂然摸了摸发烫的额头,越发想不明白了。

    他是说过自己没爹没娘、福利院出身,却没再透露过更多的信息了。贺先生连他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查到他的病史?

    詹昱文见他皱眉,不由乐了:“你在怀疑贺总的实力?这么说吧,只要一台电脑一根网线,没有我们贺总查不到的数据,包括你的病历。”

    “我……我的病历?!”

    颂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僵白,脑子里轰的一下炸了。

    詹昱文没察觉到他突兀的神情变化,顺着继续往下说:“贺总是数据安全方面的专家,换言之,做黑客也是一流水平。昨晚一挂电话,他就想办法查到了你的病历。放心,你身上有水痘抗体,再得的风险很小。”

    “……哦。”

    颂然呆滞地点了点头,忽而沉默下来。

    他不再说话了,双手抓起被褥,躬身钻进了那个温暖、柔软又黑暗的地方,捂着脸,抱住膝,把自己蜷成一团,身体轻微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