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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节

      北府军是高平郗氏同王、谢争锋的底牌,也是郗愔官至丞相的资本。任由毛氏在军中争权,岂非要动摇家族根基?

    “阿弟,北府军非是郗氏私军,这一点必须要明白。”郗超示意郗融稍安勿躁,沉声道,“官家乃不世出的雄主,早晚要统一南北,成就秦皇汉祖之功。”

    郗融静静听着,纵然有疑惑,也没有中途打断。

    “你启蒙之后多学《老》《庄》,倾向于道家无为,惯与知交好友清谈。殊不知,老庄之道可行于治世,却不可用于乱世。”

    说到这里,郗超故意顿了顿。

    郗融深锁眉心,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官家之心,在统一华夏,恢复汉室。”

    “雄主立世,岂会任由兵权旁落?”

    最后一句话,郗超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郗融却听到了,清楚明白,如一记重锤砸在头顶,困扰他许久的谜团终于解开。

    “阿兄是言,此乃官家之意?”

    郗超点点头,没有否认。

    “大君也晓得?”

    郗超再次点头。

    “官家非不念旧情之人。阿弟只需记得,毛氏之事不可避免,但也仅止于此。官家不会让毛氏取代郗氏。只要阿弟不犯错,大君与我同在建康,郗氏在青、兖两州的地位就不会变。族中儿郎选官出仕亦能顺畅许多。”

    “若是毛氏不甘现状?”郗融仍存几分担忧。

    “不甘?”郗超冷笑一声,“如其真有此意,无需阿弟动手,官家一道旨意,就能将其打回原形。”

    郗愔在朝为相,居百官之长。

    郗超侍桓温桓容父子两代,对桓大司马和桓容的性格行事都有一定了解。

    桓温杀伐果断,桓容不遑多让。

    换做早年,郗超未必会下此断言。现如今,目睹桓容的谋略手段,他甚至觉得,再过十年,不,至多五年,桓汉就有统一天下的可能。

    桓容要集中君权,自然要收回兵权。

    西府军在桓氏手中,无需多提。北府军现由郗氏掌控,桓容不用下明旨,只需丁点暗示,郗愔浸淫朝堂多年,对天子之意就能明了。

    毛氏不过是枚棋子。

    如果这颗棋子够聪明,自然该行事有度,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果生出贪念,跨过不该跨过的界限,随时随地可以被他人取代。

    “官家要收回军权,其本意是为增强国力,使得政令畅通,而非单纯对郗氏打压。”

    并且,桓容没有将事情做绝,郗氏在军中仍存一定实力。正因如此,郗愔才会告诉郗融,静观其变,不要着急动手。

    何况,桓容收回军权的同时,对郗氏父子多有优抚,郗愔身为丞相,官位不能再升,郗超和郗融则不然。

    两人之后还有幼弟郗冲。

    如果郗冲不能成才,大可培养族中子弟。

    “让出北府军权,可福荫郗氏三代。”

    郗超将话挑明,郗融亦非笨人,稍微细想就能转过弯来。

    “当朝非遗晋,官家亦非晋帝。不会坐视臣子把控北府军权,如臂指使,几能撼动朝廷根基。如不能思变,未必能得好处,反而会埋下祸根。”

    桓容年不及而立,桓氏族中人才济济。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陆续摆正态度,族中郎君接连出仕。如王蕴等前朝外戚亦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

    即便是颍川庾氏,曾同桓容有过私仇,被太后所不喜,只要郎君有真才实学,亦会被选官重用。

    郗超看了许久,逐渐看出其中的门道。

    在此之前,他屡次往丞相府,顶住亲爹的白眼,将事情一件件联系起来,完全是揉碎了往外说。

    之所以下如此力气,就是担心亲爹转不弯来。

    哪里想到,事情说出口,得到的白眼更多。

    郗愔嘴上不说,神情已然表明: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这样的道理岂会不明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郗超直接被亲爹从府里轰了出来。

    父子没有隔夜仇,过了几天,郗超依旧按时上门,郗愔照样对着儿子没好气。

    表面看,父子的关系没有半点变化,侍奉郗氏多年的忠仆却晓得,这对父子的关系并非外人看到的恶劣,反而另有一种亲近。

    对此,郗愔不承认。

    郗超乐呵呵表示,大君高兴即可。

    于是乎,郗中书令再次被轰出丞相府。

    左右邻居听到声响,连派人探听的兴致都没有。

    这幕大戏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几乎成为青溪里一景,压根没有打听的必要。

    至于王谢几家,全都住在乌衣巷,和丞相府不挨着,猜出内中关窍,也不会多此一举。

    郗氏兄弟促膝长谈,贾秉和当地官员各种侃大山,桓容闲着无聊,又不能外出走访,干脆找上唐公洛,邀其对弈。

    “朕闻唐公大才,可能手谈一局?”

    唐公洛很是诧异。

    世人皆道他为兵家子出身,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这位桓汉天子行事出乎预料,竟邀他对弈?

    “唐公可愿指点?”

    “不敢。”

    唐公洛忙抱拳,硬着头皮净手,坐到桓容对面。

    棋盘摆开,桓容执子先行,唐公洛执子在后。两人杀得难分难解,注意力异常集中。连宦者引贾秉入内都未曾发现。

    观旗不语。

    贾秉放轻脚步,行至两人旁侧,正身坐定。

    见桓容和唐公洛皆是神情肃然,考虑许久方才落子,难得心生好奇,开始细观棋局。

    不看还罢,这一看,贾秉差点破功,艰难的咬住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失态。

    别提高手对弈,连寻常都称不上,偏还水平相当,杀得难分难解。

    郗氏兄弟长谈之后,联袂请见桓容,碰巧见到这个场面。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的坐到贾秉身侧。看到黑白长龙绞杀,反应和后者如出一辙。

    郗超默默的转过头,不想再折磨自己。郗融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下出这手臭棋的会是桓容。

    两个当事人全无所觉,当真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一局结束,都是意犹未尽,很想再来一局。

    为不折磨自己的眼睛,贾秉三人异口同声制止,不惜祭出海船新捕的大鱼,就为请桓容放弃继续下棋的念头。

    事实上,桓容并非真正的臭棋篓子。他的水平搁在后世,四舍五入一下,好歹能算个业余选手。

    但这也要看和谁比。

    就周围环境来说,这样的棋艺的确有点拿不出手。打个比方,好像本科毕业站在一堆博士后中间,高度本身不一样,真心的没法比。

    故而贾秉和郗氏兄弟认定他棋艺不精,连普通水平都称不上,着实没什么奇怪。

    他们眼中的普通水平,后世绝对能成为专业棋手。这样比较下来,桓容总能找回些许平衡。

    一场棋局下来,唐公洛的紧张少去些许,更觉桓汉天子性情敦厚、平易近人。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感激之情和忠诚之心更上一层楼。

    待其告辞离开,贾秉转向桓容,微微一笑,道;“陛下睿智,此举实在高明。”

    桓容眨眨眼,表情很是无辜。仿佛在说:秉之此言何意,朕为何听不明白?

    贾秉含笑不语,郗超一样在笑,对天子装糊涂的举动心知肚明,并不打算当面挑开。

    郗融不甚了解桓容,对君臣相处的方式颇有些惊讶。想要开口,一时半刻找不到话题,只能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估计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贾秉诧异挑眉,这位真是郗景兴的兄弟?

    郗超很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兄弟,避开贾秉的视线,默默抬头望天。

    桓容顿了两秒,突然开怀大笑。

    “郗将军甚是有趣!”

    郗融任青州刺使,加封冠军大将军,都督青、兖两州诸军事。桓容以将军相称,或许无心,也或许是有意。

    总之,听到这个称呼,郗融顿时一惊。

    以为桓容知晓他与郗超的对话,下意识看向郗超,却见后者神情自然,似毫无所觉,不由得怀疑自己想多,暗暗舒口气,紧绷的神经略有缓和。

    当夜,新捕的海鱼送入厨房,借厨夫精湛技艺,烹饪出一道道精美菜肴,配上美酒佳酿,堪称享受。

    唐公洛开怀畅饮,喝到兴起,从席间站起身,走到场中,要为桓容表演百步穿杨。

    “仆不才,愿为陛下助兴!”

    桓容欣然应允。

    唐公洛的几个儿子和侄子先后起身,轮番下场,一个接着一个展示武艺。名为助兴,实为向桓容及在座众人展现本领。

    别看唐公洛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儿子和侄子一个赛一个俊朗挺拔。

    轮廓方正刚毅,浓眉大眼,笔直口阔,满身的正气。不似南地郎君俊秀,却有一股北地郎君的豪情。

    按照时下审美,唐氏郎君的确称不上俊美,但以后世的眼光,绝对的型男帅男阳光男,不打半点折扣。亮出一身腱子肉,回头率百分之百,说不定还能引来一阵尖叫。

    看着几人深邃的轮廓,爽朗的笑容,桓容放下筷子,取过布巾净手,脑中开始衡量,待回到建康,把这几位推出去,能为自己挡多少“火力”。

    人形花架固然逃不脱,火力能分散一点是一点。

    无论怎么说,对方都是远道而来,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建康小娘子的热情,体会一下南地风土人情,称得上是一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