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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邓茂接过许嘉年手中的作业,他发现到手的居然是一张真正的报纸——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更确切一点来说,是不管材质上,排版上,乃至印刷方面,都是正规报纸材质、排版、印刷,唯独内容是许嘉年自己搞上去的。

    十足用心。

    邓茂暗自赞叹地摸了摸报纸,又冲内容看了两眼,发现这一份有关数学与物理的报纸,他随便扫出的第一眼,居然有些没看懂……这不行,我离开大学也没多久啊,高数都还给学校了吗!

    他连忙再定睛多看两眼,这回没问题了,认出许嘉年到底在写什么了,总体来说,知识点还是中学的知识点,就是难度比较拔高而已。

    这当然是一份非常棒的报纸,邓茂甚至多看了印在上边的黑白过山车照片一眼。

    邓茂:“这是你从网上下载的图片吗?”

    许嘉年:“不是?这过山车是我自己做的。”

    邓茂:“……”

    重点不是这个。

    邓茂和蔼问:“为什么不和别的同学组成小队,是不是没有别的人找你组队?”

    许嘉年:“没,找我一起组小组的人不少。”

    邓茂回忆片刻,发现许嘉年平常并没有很玩得在一起的小伙伴,不由思考这是不是许嘉年在打肿脸充胖子……

    许嘉年:“毕竟大家都想将作业做得又快又好。”

    邓茂一秒就被说服了:“那你为什么不和别的同学组队?”

    许嘉年:“因为我自己能做完啊,还能做得很好,找别人组队反而拖慢我的进度,影响我的内容。到最后大家都不满意,我浪费了时间,他们浪费了感情。”

    这……

    邓茂居然有短暂几秒钟的无言以对。但他很快找回了文科老师的人文情怀,对许嘉年说:“话不能这么说,许嘉年,老师知道你学得很好,你在这个学校里碰到的同学可能都没有你学得那么好,但是初中结束了还有高中,高中结束了还有大学,大学之后有硕士、博士、科学家,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比你学得更好的人。到那个时候,比你学得更好的人嫌弃你学得不好,甚至将你从一个团队中开除出去,你是什么感觉呢?”

    许嘉年思考片刻,慎重回答:“那我会再接再厉,努力学习。”

    邓茂已经进入了谈话的节奏,他继续谆谆询问:“你现在的所有课程都可以自己一个人做完,但未来呢?你的兴趣在理科,你平常看课外书也能发现,科学家们的许多项目完全不是一个人可以攻克的,一个大型项目,几个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在一起,都是很常见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不得不和别人合作的项目。老师布置出报纸的作业,一方面是让你们完成这份作业,一方面是为了锻炼你们的团队合作精神,你其中一项是满分,其中一项是零分,合并计算五十分……我这样打分你有意见吗?”

    许嘉年抿了抿嘴。

    真是个好孩子啊,和他好好说道理,没有说不通的。我身为他的班主任,千万不能让这孩子走歪了,孤僻不行,自傲也不行。嘿,我还突然有了忧国忧民的情怀。

    邓茂暗自好笑。

    找出了病症,就要对症下药。

    邓茂对于许嘉年还是比较了解的,他稍稍一想,就找到了突破口:“许嘉年,我还记得上个学期你还和我说过,要替住在你隔壁的盛薰书补课,我看这个学期他的成绩进步了很多,这就是你的功劳。你也不是不愿意帮助同学,怎么这一回自己完成项目呢?”

    许嘉年:“……那不是我的功劳。”

    这一句话语义颇深。

    邓茂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学生小脸拉下,噼里啪啦,阴云密布。

    他顿时一乐:随便说个话题就踩中正主了!

    他招招手,让许嘉年坐下,又说:“来,跟老师好好说说,想说什么都可以,老师保证不说给第三个人听!”

    实话实说,有些事情在许嘉年心中憋了好久,总没地儿吐。

    跟大哥哥说,好像服了软;跟盛薰书说,特别没有意思;跟爸爸妈妈说,也感觉别扭。

    他将自己和盛薰书的事情全部和老师说了,说了不止,还不由自主地再往下说:“为了帮盛薰书,我每周都有三天晚上迟睡一个小时,就算这样,原计划看完的《时间简史》、《上帝掷骰子吗》、以及一个实验没有按照计划启动……”至于盛薰书污蔑自己打小报告一事,后来对方道歉了,许嘉年也就大度地抹过了,“这么我都没有和盛薰书说,盛薰书不能当不存在啊!他还屡次骗我,被我抓到了还死不悔改!”

    “而且……”许嘉年懵懵懂懂,小声嘟囔,泄露了一两句心中不知如何说的挫败,“我也没我想得那么重要……谁没了谁都可以……盛薰书也进步了……”

    邓茂仔细听着,开始还感觉有点好笑,到了后来,他竟然有点被触动了。

    他沉吟片刻:“许嘉年,你刚才也说你的付出都没有和盛薰书说过……来,我们做个游戏。”

    他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我和许嘉年晚上一起去晚饭,晚饭有鸡鸭鱼肉,都很好吃。”

    这句话写完后,他又抽出两张白纸,一张给许嘉年,一张给自己,说:“来,我们同时写下最爱吃的东西。”

    许嘉年愣了愣,看着老师,若有所思,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同一时间,邓茂也将字写完了。

    两人将手中白纸一对,许嘉年写的是“鱼”,邓茂写的是“肉”。

    邓茂:“明白了吗?”

    许嘉年:“有点……”

    邓茂笑道:“哪怕同样一件喜欢的事情,大家喜欢的那一点,都未必一样。”他说完之后,又在第一张白纸的一句话之下继续涂抹,他画了个简笔画,一张大桌子,两个火柴小人,他在左边的火柴小人头顶上写道:

    “我今天还要点我最喜欢的那碗肉。”

    “我同时还想尝试别的不同的菜肴。”

    然后邓茂将笔递给许嘉年。

    许嘉年盯着纸上的小人看,彻底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他在自己的小人头上写道:

    “没有我最喜欢的鱼。”

    他画了个哭脸。

    邓茂对许嘉年语重心长说:“上帝给了人类一条灵活的舌头,就是让我们好好沟通,老师不说你和盛薰书谁对谁错,但是有些你想让别人知道事情与感情,不能光指望着别人心领神会。”

    这时,邓茂突然又替许嘉年的那个火柴人加上了一笔。他让火柴人开口说话:“我要一盘鱼。”

    饭桌上,多了一碗肉,还有一盘鱼,和许多其他碗碟。

    这一下,两个火柴人都笑了。

    许嘉年走出了办公室。

    他咀嚼着邓茂的最后一句话,心想:上帝还说,给了人类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条舌头,就是让人多看多听少说话呢。

    他想着想着,莫名笑了起来。

    天空还有点蓝!

    初一的暑假毫无波澜地过去了,初二开学时候,邓茂记挂着上学期末的事情,为了加深许嘉年的印象,特意拿了一节语文课的时间当堂批改学生们交上来的报纸,等结果出来,公布栏上,最高的八十八分,最低的六十分,许嘉年的五十分独树一帜,倒在班上引发了长达两三天的惊叹。

    不过很快,这点惊叹就被即将来临的运动会给冲散。

    初一时候,许嘉年报了个一千米长跑,最后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排名第三,还能拿个铜牌。

    这一次,他觉得邓茂说得有点道理,特意将一千米长跑换成了4*100接力赛,每到放学,就和其余三个同学一起在操场上练个两三回合,十五分钟。

    这一次的四人合作倒是没出什么乱子,就算有时候有谁临时有事来不了,他也能和其余人一同练习,倒把他心里关于合作的阴影抹消了大半。

    要说有什么比较别扭的地方,大概就是每次他来操场的时候,盛薰书已经在操场上练习了,而每次他从操场上离开的时候,盛薰书还在操场上练习,并且每次练习的项目还都不一样。

    回头他再一打听,这一回运动会,盛薰书居然参加了四个项目。三天活动,他有足足两天不得闲。

    运动会前一天的最后一节课是一节自习课,并没有老师在讲台上看着同学,从打铃开始,整个班级都笼罩在宛如蜜蜂的嗡嗡声中,更有些大胆的同学直接溜去操场上玩了。

    坐在靠窗位置的许嘉年先在班级中醒目的空位上溜了一圈,又转头看向操场中同样醒目的身影。

    助跑,抬臂,投掷。

    铅球化作天空中的一抹乌光,高高飞起,重重落下。操场上,投掷铅球的盛薰书单脚蹦了好几下,才冲上前去看铅球的落点,须臾,他狠狠一挥舞手臂,隔着大半个操场呢,坐在教室里的许嘉年仿佛听见了对方的“耶嘿——”声。

    他转了一下笔,在作业本上沙沙写下答案,想道:

    其实盛薰书也不只喜欢去网吧玩游戏,他还挺喜欢运动的……

    第二天,运动会准时来临。

    4*100接力赛在运动会的第二天,许嘉年和其余三个同学约好在这一天进行最后的集训。他早早来到了学校,先将班级的事务处理完毕,接着前往器材室拿接力棒。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上午开始,他就觉得腹部隐隐有点疼痛,之前吃早餐时候吃了点治腹痛的药,好像好了点,又好像没有好……他现在越往前走,越感觉疼痛剧烈,渐渐有点无法忍耐。

    许嘉年开始时候正常走路,到后面一步一挪,等好不容易挪到器材室时,他已经满身冷汗,疼得说不出话来,扶着门框慢慢蹲在地上。

    器材室还有一个同学在,那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学,女同学看见许嘉年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在三步外问:“你还好吗?要不要找老师?……”

    疼痛暂时俘虏了许嘉年。

    他说不出话来,也不太听得清别人在说什么。他只能感觉到确实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好像在好长好长的时间里都不动一下……直到旁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嘉年?许嘉年你蹲在这里干什么?许嘉年?”

    许嘉年感觉自己被推了两下。

    他疼得神经直跳,双眼模糊,心中谜样愤怒:盛薰书这时候还来撩我!要是我能动我就再和他打一场!

    愤怒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样想着的许嘉年还真抬起了头,狠狠瞪了盛薰书一眼,试图将用眼神把怒火送出。

    两人对视,许嘉年的视线之中,盛薰书的脸刷一下就白了,跟川剧变脸似的精彩。

    咦?愤怒与疼痛之中,许嘉年又有了点纳闷,原来我的怒火这么有效吗?

    但下一刻,许嘉年突然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白着脸的盛薰书一下就把许嘉年给抱起来,直冲校医院。

    按着肚子的许嘉年还迷迷糊糊的,他已经躺在了校医院的病床上,校医做了几个简单的询问,很快对盛薰书说:“处理不了,要赶紧送医院,通知父母,你们班主任呢——”

    盛薰书:“嗷!!!!!”

    他干嚷了一嗓子,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见,又速度扛起床上的许嘉年,朝门口冲去,直奔医院。

    身后,校医叫了两三遍都没把人叫回来,也傻眼了:“就算医院离学校只有一条街几百米,你也不用直接把人抗走啊,学校有车!”

    一路上,风飞快地向后吹着,盛薰书双手托着一个人,跑得居然不比普通的单车慢!

    仅仅五分钟,眼看医院的蓝白瓷砖已经将在眼前了。

    许嘉年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这么痛过,他脑袋一团浆糊,问:“我是不是得绝症了……”

    盛薰书贫乏的医学知识中,只知道癌症和白血病是绝症。癌症怎么办啊?癌症好像没有治疗方法啊!肯定是白血病,盛薰书一哆嗦,抖着声音说:“没事没事,白血病可以治的,我给你捐骨髓!”

    许嘉年:“骨髓不是要配型吗?”

    盛薰书:“我们从小玩到大,这么亲近,配型肯定没问题!”

    许嘉年脑子也打结,闻言真被安慰到了:“哦,哦……不对?”

    盛薰书:“不对什么?”

    许嘉年想起什么不对了:“你今天要比赛!”

    盛薰书崩溃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医院只剩最后一段路,他发挥百米冲刺的实力,在十秒之内冲完这几步,进了急救大厅,在来来去去的病人和护士与医生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惶恐,哭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