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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老夫人同她一见如故,兴致起来,便去翻找这几年来同孙女来往的信件,想要给小姑娘看看。

    “没事,不用担心。”老夫人满不在意道,“不过几个跳梁小丑,老陈他们自会打发的。对了,还不知小姑娘你来慕府到底何事?”

    她打趣着,很快手中拿了一摞厚厚的信件走回。

    “我姓慕,和慕大人同姓。”知漪一笑,“老夫人可不必再一直叫我小姑娘了。”

    “哦?”老夫人闻言更是欢喜,“这倒不错,是哪边人氏?若是京城,倒说不定要与我们同宗。”

    可不是同宗么,身边的惜玉心中嘀咕,这可是您嫡嫡亲的孙女儿。

    “也能算是京城。”知漪想了想答道。

    京城确实还有几个慕家分支,老夫人并不奇怪,端详了几下知漪面容,面善之感更深,不由拍了拍她的手慈祥道:“小姑娘爹爹是谁?莫不是家中让你来拜访的?”

    知漪摇头,“我自小就没有养在爹爹娘亲身边,并不知道他们名讳。”

    宣帝和太后没有特意告诉过她,所以小姑娘一直只知道生父是工部侍郎。

    “竟会这样?”老夫人讶异道,“是养在了祖父母身边吗?就在这榆城?”

    知漪又是摇头,道是一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好心阿嬷收养了自己,随后托腮回忆,“阿嬷说,娘亲怀着我时爹爹在外面养了小妾,娘亲很生气去大闹了一场。后来爹爹也生气,等娘亲刚生下我的时候就另纳了妾室进门,再没理过娘亲。娘亲觉得是爹爹负了她,所以也没怎么管过我,后来有一次同爹爹置气差点将我冻死。”

    小姑娘全程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般,许是对这话中的父母没有一丝感情,又没有幼时的记忆,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姨外祖母心疼我,把我接了过去。但姨外祖母身子不好,去世后就将我拜托给了现在的阿嬷,而后的几年,爹爹娘亲都没有来寻过一次。”

    “竟会有这般荒唐的父母!”老夫人闻言很是生气,但很快怒气随之凝结在了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年纪大了,在脑中搜寻片刻才想起,眼前的小姑娘说的事情,同多年前他们收到京中来信中所述的府中情况是多么相似!那信还是当时她留在府中的老嬷嬷寄的,当时她看完后恨不得马上回京城亲自教训儿子儿媳,怒急攻心之下昏厥过去,休养了数月才有所好转。后来京中儿子来信,说是已经将知漪接回府中,正调养着身子。

    庄氏是慕老夫人亲自给儿子挑选的,慕家同庄家也算是多年好友,她当时看着庄氏是个明媚大方的性格,又是自幼由庄老夫人教养,虽然偶尔行事孩子气烂漫了些,但这点却正好同她那有着文人情怀的儿子相契。本想着二人定是一对佳偶,没想到后来竟会闹出那种荒唐事。

    慕老夫人只有慕连秋这么一个嫡子,自幼也是精心严厉教导,向来孝顺体贴,极为守礼,未成婚前连个通房都没有。这样的儿子,当初慕老夫人还不大相信他竟能做出养外室后又在正妻刚刚诞下嫡女时纳妾室进门的事。

    去不了京城,慕老夫人便去信道,他们不便照顾女儿的话,不如将知漪送来江南榆城。老夫人当初想的是,儿子儿媳确实年纪尚轻,行事冲动,不如把孙女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几年,等她大些再送回去,那时这两人也该成熟许多。但儿子回信道,知漪身子弱,经不起舟车劳顿,而且经此一事他也已知错,今后定会好好待庄氏和这唯一的嫡女。并道知漪得了宫中太后的眼缘,每个月都要去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慕大学士后得到的消息也确实如此,两人渐渐放下心来,等算着小孙女到了开蒙学字的年纪,便寄了些笔墨和适合孩童学字的书画去京城,偶尔也会收到一些京中儿子来信,信中会夹一些小孩儿学字时涂得乱七八糟的纸张。

    如此习惯下来,两人每年差不多都同京城书信来往三四次,其中更为期盼的,还是自小孙女学会写信后寄给他们的一些童言稚语。

    眼前小姑娘的经历说起来实在像极了小孙女幼时的遭遇,慕老夫人仔细将她话中言语对了对,发现竟几乎是一丝不差,可是后面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又看了几眼小姑娘的面容,慕老夫人心中越发怀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知漪没有直接表明来意,就是因为之前老夫人说的那些话。她不知道在他们心中那个‘知漪’是什么模样何种性格,只能慢慢将身份引出。

    她轻眨眼眸,露出小梨涡,“方才老夫人说,您孙女的名字是取自‘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正好同她爹爹姓名相连是吗?”

    老夫人点头。

    “但是阿嬷说,我的名字是取自‘风值水而漪生’,同那所谓的爹爹才没有关系。”知漪起身,静静立在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您觉得呢?”

    慕老夫人闻言顿住,微微离座,神情间似乎不大敢相信,肃目敛笑,直直看着面前浅笑嫣然丝毫不惧的小姑娘。

    第78章 心愿了

    自真正有清晰的记忆开始,知漪就生活在太后宣帝等一干人的宠爱之中。就算是再严苛的太傅,每次见到她也会不自觉露出微笑。不管这其中有没有皇权的作用,自幼到如今长成的这些经历的的确确是给了小姑娘最为自信的笑容和对世间种种最大的热情。

    所以知漪从不会自卑,遇事也很少自怨自艾,她觉得自己喜欢宣帝并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时,就直截了当地向宣帝说了出来,从没有担心过自己是不是配得上皇后之位的问题,这是独属于她的自信和宣帝给予她的宠爱。

    亲生父母于她不过一个称呼和代号问题,知漪本以为世间的父母都应该像信王夫妇对景承景旻那般,而祖父母也应该就像太后对她那般。在知道父母原来对自己是那么冷淡的态度外,小姑娘心中除了不解外唯有好奇,不解为什么父母会那么冷淡甚至厌恶自己还差点让自己丢了性命,这不解是建立在常年被宠爱的自信上,因为太后常对她说她是最为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根本没有人能对她冷下脸,所以究其原因当然都在那对父母身上,无论是太后还是宣帝都对她说,无需在意。

    知漪也便没再在意这所谓的父母。

    这次南巡意外遇见祖父母一事,让她想到了外祖父外祖母对庄泽卿和庄幼蓉时的模样。父母对自己冷淡的缘由尚且可以解释为二人感情破裂,不喜她这有着双方各一半血脉的女儿,那么祖父母呢?多年来的不管不问,他们也很厌恶自己吗?

    如果从没有遇到过,知漪也许永远都不会提起兴致去探究这个问题。但现在摆在了眼前,小姑娘这般年纪也没有练就一颗岿然不动的心,有所好奇和不甘甚至是隐隐的期盼自然是很正常的,宣帝正是了解这点,才会答应让她一个人来寻找答案。

    如今答案似乎摆在了眼前,祖父母从未像她想的那样无视甚至厌恶过她,相反他们十分疼爱她。假使长在他们膝下,他们对自己应该就像外祖父母对长瑜哥哥和幼蓉姐姐那般疼爱。而这些她之所以从没感受到过,只是因为他们受了蒙蔽和欺骗而已。

    这个答案本该让人松了口气,小姑娘却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是这个缘由,居然是这么个缘由。

    所以此刻她神色并未变化,脸上依旧漾着浅浅的笑容,没有半分激动,一点也不像个十岁且是来认亲的小姑娘。

    慕老夫人离座起身,看着她的模样愈发震惊,久久不能语。

    “你是说,你是……知漪?”老夫人失神念道,目光转至知漪那双纯澈的眼眸,似乎想从中分辨出话语的真假,又或是想看出其与儿子的相似之处。

    有了代入的脸,再仔细一端详,就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小姑娘身上有几分儿媳的身影。那双澄亮明丽的猫儿眼,和两腮一直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似乎都是证据。

    眼前的小姑娘没有拿出任何凭证,但老夫人依着从见到小姑娘起接触的这几刻钟的印象,和这一番打量之下面容上的重合,心中的怀疑便越来越淡,她之前本就一直在思考对小姑娘的面善和没来由的喜爱从何而来,这句话一出,她除了似有所悟外便是疑惑。

    孙女此刻明明应该在京城,怎么突然就跑到了榆城?还有方才她讲述身世的那番话……

    知漪望着这位鹤发满头,皱纹下掩不住慈祥的老夫人,轻轻点头,随意往窗边小迈了几步,回眸略歪着头,似天真道:“如果京中没有第二个慕府第二个慕侍郎,和第二个名为‘慕知漪’的人,那老夫人所说的人,应该就是我了吧。”

    即便挑明身份,她唤的却还是‘老夫人’,这让慕老夫人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视线落在了刚才拿出的那叠信上。

    知漪随之望去,眨了眨眼,“不过没有任何凭证,老夫人应该不大相信吧。”

    老夫人沉默不语,眉间轻蹙似在思考知漪之前的话。

    “知漪。”庄泽卿忽然自前院赶来,见到老夫人在场也点了点头,“慕老夫人。”

    “你是?”

    “家祖是礼部尚书庄允德,小辈名泽卿,小字长瑜,老夫人直接唤字便可。”庄泽卿还当这么久知漪早就同老夫人相认,因此毫不犹豫道出姓名,“前面有些乱,今日那些人怕是不能善了,慕大人正在周旋,季公子刚让人去通知了榆城知府,老夫人和知漪就待在此处不要去前院了。我早就派人回了行宫禀报,想必皇上的人不出一刻就会赶到。”

    慕老夫人闻言不由道:“你们是和皇上一同南巡下来的?”目光还是胶着在知漪身上,然而小姑娘已经探头往外望去,心神似乎全被庄泽卿刚才的话所牵引,全然没有在意刚刚“相认”的事情。

    惜玉左右看了看,似乎没料到小主子说出来后是这么个态度,最终上前一步,“姑娘,可要到书房外透透气?”

    庄泽卿怔住,“知漪没和您说?”

    老夫人此刻已信了九分,剩下的一分是对近年所得到消息的不解。她摇了摇头,望着小姑娘站在门边的身影,心中泛起丝丝疼痛。若那些话是真的,也怪不得小孙女如今是这般冷淡的态度,自小被父母抛弃,又怎会对这边有多少感情。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以前那些信件的由来,但他们被蒙骗多年,也早已间接成为了抛弃孙女的‘帮凶’。老夫人心中明白,这是无论如何都弥补和推脱不了的过错,不是简单用一句‘不知情’便可解释的。

    只是今日知漪既然主动寻来认亲,那是不是说明孙女心中也是有那么一丝对他们的期待?

    眼见知漪走到了书房外,老夫人定了定神,轻声询问庄泽卿,“长瑜,我且问你几件事。”

    庄泽卿见知漪举止神态,似乎有几分明了小姑娘的心思,此刻微一点头,“老夫人请问。”

    “知漪之前所说未见过父母,在…在他人身边长大是怎么回事?”

    见老夫人神色,庄泽卿组织语言,尽量避免对慕府的评价,“姑父姑母他们…因互有怨尤,无暇顾及知漪。得太后娘娘怜惜,知漪自小就养在宫中,几年来从未回过慕府,也就没怎么见过双亲。”

    老夫人突然剧烈咳了下,将庄泽卿吓了一跳,她自己顺了顺气,笑道:“无事,老毛病了,你继续说。”

    她知道孙女得了太后宠爱,时不时便会住在宫中,但却不知竟是一直被养在宫中,从未回过慕府。想到数年来前来拜访过几次那些人,慕老夫人手忽然气得有些发颤,那些人自京中而来,这种消息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有每年派去给京中送信送礼的人,回来也从未说过这事,她竟不知那逆子何时有了这本事。

    怪不得来信常道让他们好好在江南养病,不用记挂着回京,若得了空闲定会亲自带着知漪来看他们。

    “……老夫人可有常备的药?”庄泽卿见状问道,他家中祖母也偶尔会有这种症状,一般都会备着药丸。得了老夫人示意他从旁边架子上取下药丸,帮着服下,才道,“后面也没甚么好说的了,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很疼爱知漪,京中无人不知。”

    无人不知……是啊,老夫人心中更是酸涩,唯独她这亲祖母不知。

    知漪就在书房外,这两人的对话其实都隐约听得到,听完后还轻轻眨了眨眼,也生出了几乎和慕老夫人一样的疑惑。

    听说她这个祖父身为大学士,桃李满天下,即便致仕退隐江南,也该不会连这些消息都得不到。

    不过,这些也和她关系不是很大,即便追究了于她也没有什么意义。

    心中除了那一丝丝可以忽略的失望外,更多的是心愿已了的放松。

    她有点想念皇上和在宫中的阿嬷了。

    踱过短小的走廊,知漪走到那野草簇簇的小花园前,手指刚要碰到轻踮在一株小花上的粉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刀剑相击声。紧接着一声巨响,她下意识一抖,粉蝶霎时惊走,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不少人在朝这边小跑而来。

    “姑娘——”惜玉惊讶的呼声让知漪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方才还心中所想的那人。

    宣帝看上去风尘仆仆,眉头紧皱大步迈来,待目光接触到心中惦记着的小姑娘时顿时舒展开来,声音一如往昔低沉柔和,“知漪。”

    “皇上——”知漪顿时丢掉手中杂草,往宣帝怀中扑去,小脸溢满惊喜。

    不过分开了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却仿佛已经过了好几日。

    第79章 缘

    受到这么热情的迎接,宣帝的心简直能化成一滩极软的水,来时带着煞气的眉眼和寒冬般凛冽的气势尽数收敛,只为不会惊吓到怀中柔软的小姑娘。

    “皇上怎么亲自来了?”知漪窝在他怀中不愿起身,想到之前连番的动静,“是这里的事闹得太大了吗?”

    “嗯。”宣帝轻轻摘下她发间的几点飘絮,根据那次芦花村中毒一事他们这几日顺藤摸出了许多人和事,其中最为重要的当然是薛海这个总督居然带头和大石国勾结。所以在一收到薛海的人马正在慕府时,他想到刚好来这里的知漪,当然放心不下,不顾劝阻便直接赶了过来。

    只要能安然将小姑娘拥入怀中,即便之前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也没什么。

    随他一起来的除了行宫的大批侍卫,还调来了榆城的巡防兵,将薛府那群人扣押起来的由头是“滋事扰民”。可怜这群人还以为是慕大学士暗中叫来的知府,万万没想到刚才领头大步走过的人正是当今圣上。

    “今日这趟来得如何?”宣帝凝视怀中知漪。

    知漪踮踮脚借着宽大衣袍的阻挡亲昵地蹭了把宣帝下颌,歪头道:“该算是……了了一个心愿吧。”

    “嗯?”

    “因为……”小姑娘组织语言,将心底真正的想法全盘托出,对眼前的这人她根本不会隐瞒,也无需隐瞒,“长瑜哥哥元涵哥哥他们都有祖父母,知漪很想知道自己的祖父母又是什么样的。”

    “那现在知漪觉得是什么样的?”

    知漪对他眨了眨眼,“差不多,并没有长了三头六臂。”

    还有心思开玩笑,宣帝放下心来,唇边便也带了笑意,听小姑娘说了那些书信和慕老夫人可能被蒙骗之事,又苦恼道:“但是果然分开这么久,从没见过,好像……还没有徐嬷嬷容易亲近,那位老夫人……”

    她想的是,那位老夫人对自己的孙女‘知漪’很期待的模样。她不知道那信中他们疼爱的孙女到底是谁,但是自己在知道缘由了了好奇后,的确是回应不了老夫人的期望,也不可能像对待阿嬷那样和她亲昵。

    慕老夫人身子看上去不大好,应该经不起被拒绝,所以知漪想着少说少错,本也是要尽快回行宫的。

    “皇上。”知漪有些不确定道,“我这样,是不是太任性了?”

    仅仅是为了成全自己心中的不甘心和好奇,就来打搅两个本来生活宁静平和的老人家。在揭穿身份之后又不想亲近他们,这样对两个老人家来说,似乎有些太过分了。

    “当然没有。”宣帝肯定回复,轻揉小姑娘的头,在他看来,即便是真的任性,他捧在手心的知漪也有这个资格。

    被辜负的是知漪,这世间有许多人可以因此误解责怪她,但最没权利苛责她的,就是慕家人。依照慧觉的话,若非知漪被静太妃接到宫中,后又被自己和母后收养,她也许早就逝去在了父母的冷淡无视甚至虐待之中。

    世间最无用的事情就是后悔,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即便慕大学士夫妻二人再悔恨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