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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第二天程凤台进了商家门,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他早在商细蕊这里预备下一套拖鞋毛巾之类的起居用品,进门了换鞋换衣裳擦脸,然后也不必人请,他自己取了筷子盛饭就吃。那一套做派,和商细蕊好像两口子似的!教小来八百个看不惯!商细蕊却也不觉得是被占了便宜,只觉得程凤台和他亲,觉得很温馨。

    一面吃饭,程凤台问他:“角儿,咱们今天怎么安排?我好给你备车收拾行头啊!”

    商细蕊笑了一下点点头:“你问得很好,很自觉,有点儿跟包的意思了。”

    程凤台搁下筷子向他一拱手:“谢谢商老板夸奖。”接着掇筷子继续吃。

    商细蕊道:“这阵子我要排戏,不会客,戏也减了一半了。你跟着我随时待命!”他刚说完,程凤台痛得一吸气儿,拿着筷子的手甩了一甩胳膊,低声道:“好嘛,你这下手也太狠了,我疼到今天!”

    商细蕊用筷子挑开程凤台的衬衣,往里看了看他的肉,毫不心疼地说:“你太嫩了,当年我……”

    程凤台道:“好了好了,当年你爹拿那么粗的棒子夯你,你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我哪能和你比?我多没用啊!”

    商细蕊点点头:“你知道就好。”然后一字一顿,慢慢地,很认真地说:“你以后再敢合伙肠子腥骗我,再敢给别的唱戏的鞍前马后做事,我还得打死你,你服不服?”

    程凤台搛了块红烧肉放到嘴里,眼皮撩他一眼,心里面很亏:“服!特别的服!”

    小来在旁听了,不禁芳心大悦。商细蕊那没轻没重的一把子力气她是知道的,她倒想扒了程凤台的衣裳看看他被揍成什么样儿了好痛快痛快。然而等她收拾了碗筷,泡了一壶茶送进来,情形整个儿又逆转了!程凤台大爷似的坐在太师椅上,商细蕊站在他背后,两手替他揉着肩膀!程凤台一脸享受至极,嘴上还在埋怨:“好,就这,再轻点!哎哟!小东西,你打死我……打死我有什么开心的?你得守寡去!”一边拍拍他手背:“再轻点儿!捏死我了!”

    商细蕊嘴上不让人,大声呸他:“守屁的寡!你做梦吧!”手里却一点儿也不松懈,给程凤台这里捏捏,那里揉揉。他是个极不知道疼人,也极没有耐心的粗糙小子,肯劳力给程凤台捏两下就算难得,服务超过三分钟就呆不住了,正好黎巧松周香芸和几位师兄师姐也来了,他二话不说,撂下程凤台一溜烟地跑到院子里去。但是程凤台也满足了,站起来跺脚拧胳膊地活动了一遍,美得像吃了仙丹一样。小来也给气堵着了,眼睛瞪着程凤台,觉得商细蕊又被使唤了,又吃亏了。

    杜七给写的新本子《赵飞燕》大功已成,只欠排练。除了最后走台,他们的排练场地一向是在商宅,就因为商细蕊的懒。商细蕊先和师兄姐们好好地咿咿呀呀排着戏,忽然与一段唱腔较上了劲,盯住黎巧松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试验其他的格式。黎巧松一直都很配合,商细蕊点一个,他就拉一个,而且还得反复的拉,使商细蕊反复的试。时间久一点,师兄姐们都瞧出来商细蕊在闹病了,纷纷找地方坐下喝茶,不去理睬,只有周香芸非常虚心地侍立在旁。商细蕊在那儿和黎巧松着急,这不行那不对的,黎巧松总是一张阴沉的面无表情的脸,人也看不出来他是生气了没有。

    程凤台看了看手表,对沅兰道:“好家伙,这都快两个钟头了,你们班主真能矫情的。”

    沅兰悄声道:“今天算是泡汤了,这还排什么呀?咱们还不能走,一走他还得发脾气!一班人全陪他熬性子!”

    程凤台冲商细蕊一点下巴:“他总这样?太招人恨了!”

    沅兰撇嘴一笑:“可不是嘛!”

    程凤台眼睛向她一溜,压低声音道:“大师姐恨不恨他?”

    沅兰哪敢说恨,哟地笑道:“我可不敢恨财神爷!还吃饭不吃饭了?”

    这话说刚完,黎巧松把琴弓往地下轻轻地一点,看着商细蕊,口齿稳当地说:“班主,您别忙了,刚才试的都不成,还是原来七少爷给定的格式好。”

    商细蕊高高地“啊?”了声。

    黎巧松继续说:“您要换格式,就得改戏词了,这怎么改都不合适,一改就水了。七少爷的词儿您还信不过吗?”

    师兄姐们连同程凤台,都吃了一大惊,脸上既有点惊恐,又有点兴味,仿佛很乐意看见商细蕊被摸了老虎须子似的。其实这要换了杜七在场,早把人骂踏实,不许他瞎折腾了。但是他们这些戏子就管照样儿唱戏,不管好赖,商细蕊想怎么翻腾都行,就算要他们明天统一改行唱河南梆子去,只要能挣大钱,他们没有二话也跟着唱。一样吃着商细蕊的饭,还敢叫板的,这黎巧松可独一无二了!

    程凤台也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心里想这样当众否决他的主意,小戏子一定要炸毛了!

    没想到,商细蕊愣了一会儿以后,居然很受商量地让周香芸把杜七定的格式唱来一遍,再把他琢磨的格式细细唱来。听过对比之后,他低头思忖了许久,低声道:“好吧,你说得对。”

    程凤台在心里暗暗的纳罕了一声。

    黎巧松依然没有表情地放下胡琴去喝茶,并没有被采纳意见之后的得意。商细蕊也跑去程凤台身边,捧着茶壶咕咚咕咚驴饮。

    程凤台斜眼看着他:“商老板,小松子和你对着干,你怎么不打死他。”

    商细蕊一抹嘴:“我干嘛打死他,他说得没错!”顿了顿,说明心意:“我只想打死你!”

    程凤台气乐了,拿他们练戏的白坯儿扇子给他扇了扇,商细蕊点着他胸膛,咬牙切齿道:“你好好看着我唱,不许和别人瞎聊天儿!等我排完这一段,我要考你的!”合着他台上台下,他总有一股心眼神意缚在程凤台身上。

    后来他们排戏一直排到入夜,程凤台果然不敢和女戏子搭话,等众人散去之后,搂着商细蕊在院子里亲了个嘴。程凤台用嘴唇一下一下轻轻点着商细蕊的唇和鼻尖,这一吻,吻得点点滴滴,含着耳语呢喃。程凤台真是爱看他唱戏时候的样子,水袖一甩,就凌空出尘了。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程凤台迫不及待要告诉他,他是有多好看了。但是商细蕊丝毫不懂何为浪漫,笑了两声,说:“二爷,我来考考你……”

    程凤台立刻撒开戏子,倒退两步,找着茬就逃走了。

    过了几天,小院子里又换了一批戏子。排练的强度还加大了,商细蕊没有闲工夫和程凤台相处,甚至私下说两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就看他忙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转,骂胡琴打戏子,商细蕊沾上戏,有着十二万分的专注。有时候口气实在不好听,程凤台眼看着黎巧松额头暴起一根青筋,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心中暗道这也算是个人物了。周香芸也任劳任怨。唯独杨宝梨,被商细蕊揉搓过几天扛不住了,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怨得大哭。商细蕊一叫他不起,二叫他不起,马上抬脚就去踢他了,骂道:“这点罪受不了,你还想成角儿?”成角儿是他们这行里最奏效的咒语,最终极的愿望,杨宝梨躺倒了喘上两口气,瞪起眼珠子一个打挺就起来了。

    程凤台袖手旁观着,看都看累了他们,心想难怪杜七也要躲开,这样一个动作重复练上几百遍,一句唱词还未上台就先唱哑了喉咙,太枯燥了,不单练的人是受罪,看的人也是受罪,强力的重复之下,一切美感都不复存在了。商细蕊那么贪新鲜,性子浮躁的一个青年人,平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耐烦,在戏上的耐性却比谁都强,并且大有乐此不疲,以此为趣的势头。凡人看来是受罪的事,对他来说就是玩,玩还有玩得厌的吗?

    程凤台看到的商细蕊,多是功成名就以后的亮相,头一回踏踏实实地奉陪几天下来,汉成帝后院里的那点破事,程凤台知道的比汉成帝本人还细致,黎巧松的胡琴一响他都要吐了,已经发展到了神经衰弱的先期,和商细蕊打商量道:“商老板,你看,我也帮不上忙,也没法陪你玩,坐那儿还怪给你碍事的。”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商细蕊就知道,于是大摇其头,不予批准:“不行。你不许走。”说着,他一本正经的,拿手指从自个儿眼角牵出一条虚无的线,缓缓地拉扯开来,落到程凤台胸口上,用力点了点,道:“我眼睛的余光要瞟到你,你就得待在我眼睛里,哪儿也不许去。”

    程凤台呼吸一窒,觉得商细蕊似乎是说了一句情话,让他心神凝住,耐人寻味。但是回想一遍,这句话里也没个亲啊爱的,商细蕊用讲道理的态度,说了一句不讲理的话,算不上是情话。几个戏子却瞅着他俩捂着嘴偷乐,替他们害臊。一句话里有没有情,但看是谁对着谁说的了,他们班主对程二爷,那就是字字含情,骂人也不叫骂人,叫撒娇。

    打这以后,程凤台舍命陪戏子,再也不提早退的话,练就了一身在锣鼓场中看报纸的本领。商细蕊练功的时候,程凤台就看着他;商细蕊不练功了,程凤台就看报纸。这样又过了许多天,这天中午,杜七带着工人搬运来一只台面那么大的皮鼓,鼓面中央画了一朵大红海棠,和商细蕊唱戏时用的底幕守旧是一个花样。

    杜七凑在商细蕊耳边,说得眉花眼笑,商细蕊也瞧着那面鼓不住地笑。这鼓还未派上用场,他们好像就已经看见了大获成功的景象,越想越美得慌。杜七拿出一双特制的舞鞋,粗看来,很像是跳芭蕾用的,而又不是,它比芭蕾舞鞋可结实多了,鞋底还是硬的,兴冲冲地说:“里头加了层海绵和皮子,你再试试。”

    商细蕊坐到椅子上蹬掉布鞋,杜七马上像伺候佛爷一样,单腿跪地,把他的脚放到自己膝盖上为他穿舞鞋系鞋带。杜七只有在这个时候最没脾气,最低姿态,怎么挑剔他差使他都行,也是个戏痴子。商细蕊对戏子们道:“小松子留下就行,你们都回去吧,把戏词背背熟,出错了就打死!”戏子们领命走了。商细蕊穿上鞋,在地上走了两步,觉得很跟脚,很软和,刚要踩上鼓面比划比划,杜七咳嗽一声,眼睛向商细蕊一瞥程凤台。商细蕊顿悟似的转身说:“哦,二爷,你也回去吧!”

    程凤台正准备瞧个新鲜呢,不禁一愣:“怎么了?”

    商细蕊道:“这出不让人看,得保密。”

    程凤台惊讶道:“对我也得保密?”

    杜七恨得一翻白眼,商细蕊则是完全抛去了“你得在我眼睛里”的誓言,有了大戏,他的眼睛里暂时装不下程凤台了,一扭脸就当了负心汉,特别伤人心地说:“保密啊!你是人不?是人就得保密!快走吧!早点回家吃饭去!”

    程凤台也不是死乞白赖的人,垂头丧气很受伤地退出门外,转头还想看一眼商细蕊,小来着眼皮走过来,迅速地关门插闩,不留一点余地。程凤台听见院子里面想起一串鼓声,叹口气就走了。

    第84章

    这样过了十来天,总算万事妥当,新戏《赵飞燕》要上台了!报纸上把势头炒得足足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新戏的海报,海报上印着商细蕊的一张古妆戏照。程凤台每凡出门,一路上就能看见不少,但是晚半晌再回来,海报就都不见了,原来是被商细蕊的戏迷都撕了收藏了。他们对他就痴迷到了这个地步。未婚小姐们从报纸上把商细蕊的照片单独剪下来,夹在书本里,日记里,贴身放在小坤包里,恋他恋得正大光明。他是女子们最完美,最安全的情人。假如被人发觉了芳心所属,也绝对无可指摘,说不定还会引以为伴,欣喜道:嗳呀!你也喜欢他!

    程凤台占着商细蕊,常常就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时想登报公告,招摇天下;一时想藏着掖着,佳人独享。在别人的口中无意之间听见商细蕊的名字,感觉是很微妙的,然而商细蕊太出名了,这样微妙的时候,总有很多。中午在贵仙居招待几个外埠商人,本来交完货就可以回乡了,人非得要留下看了《赵飞燕》再走——就是非看不可,宁愿多耽搁几天,误掉几桩买卖,说:“现在来一趟北平,要没看过商老板的戏,那就算是白来啦!这不是,我家丫头求我带一张商老板的签名照片儿回去,我要弄不来,她得跟我哭鼻子!”程凤台应和几句,心情很低调。接着托了程凤台买戏票,其实他们当然不知道程凤台和商细蕊的关系,只听风言风语说商细蕊是跟了程凤台的姐夫曹司令。这时候,程凤台就很气闷地想发个公告,广而告之了。

    出了饭馆去水云楼,商细蕊最近难得来一次后台,在那儿会见他的御用裁缝,第八百遍试穿戏装。这一回没有可改的,总体令人满意极了。商细蕊喜欢亮晶晶的效果,老戏装不能大改,只好在头面上下功夫。新戏的服装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设计,堆金的,平金的,混孔雀毛捻线的。就说这一次赵飞燕所穿的“留仙裙”,他让裁缝在衣裳边沿钉了数千颗的亮片和水钻,远看简直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整个人波光潋滟。商细蕊说以后唱《洛神》也能用得着,但是所有人都觉得,甄宓没有机会穿得这样露胳膊露腿,还坦着胸。

    程凤台绕着商细蕊转了十七八个圈,摸着下巴不说话。商细蕊勒了头,眼尾高高地吊上去,吊出了一双狐狸眼,斜看着人的时候,要多媚气有多媚气:“二爷,怎么样,好看吧?”

    既然他问了,程凤台就老实说:“这要是单穿给我一个人看,商老板露着白花花的肉,细腰大长腿的,是好看。可要是穿着满天下给人看……”程凤台连连摇头:“我都成活王八啦!别问我,我觉不出个好来。”

    商细蕊笑着呸他:“你就不懂你,外行!”

    程凤台压低声音,吃人似的凶巴巴地说:“瞧你这衣裳!外国妞儿跳脱衣舞都没你骚!”

    商细蕊一听就发怒:“你还看过外国妞儿跳脱衣舞?!你在哪儿看的!什么时候!”

    程凤台一声都不敢吭。

    沅兰旁边听了,憋不住笑得很,笑完了替程凤台解围说:“班主,你唱《赵飞燕》那几天,人家荣春班要演《摘星台》呢!”

    商细蕊听了,“噢”一答应,毫无感想。

    他太木讷了,沅兰不得不把话说透亮:“今天上午你没到,荣春班可来人了,说咱这戏跟人犯冲了,成了打擂台了!”

    商细蕊对着镜子观赏妆扮,漫不经心地说:“我票房都出票了!现在来说唱的对台戏,我也改不了啦!”

    沅兰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问他们出票是哪天,咱们对对日子,要我们在先呢,就对不住了;要我们在后呢,等戏演完了,商老板亲自登门赔礼。我这话一说吧,姜家还急眼了!说我们水云楼理亏不认,倒打一耙!”

    商细蕊莫名其妙:“问问出票日子哪不对?怎么成了倒打一耙了?”

    沅兰道:“不就是存心找碴嘛!要换成一般的戏班子,早灰溜溜的自己避开了,哪敢来水云楼当面叫板!可那是姜家不是!论起来,您还得叫小姜老板一声师兄呢!”

    原来商菊贞与荣春班的前任班主姜老爷子乃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姜老爷子的长子继任班主,虽然与商细蕊没有同窗学艺过一天,但这师兄的辈分是坐实了。商细蕊当年入北平,只受过宁九郎一个人的恩惠,那些个师伯师兄光知道拿辈分逞意气,给他下马威,一点儿也没有厚待过他。商细蕊天生一种六亲不认的脾气,只论交情,不论亲缘,从此对师门看得更轻了,也笑道:“师兄怎么了,和我爹同门的多了!我又不认识他!他管不着我,我让不着他。”说到这里,很厌烦地道:“我每年三节还给姜老爷子送节礼呢,这就够孝敬了!他们还想怎么着!真把我当小辈收拾,我可不干!”

    商菊贞还活着的时候,一天三顿打也未能真正收拾服帖了他,何况一个挂名的师大爷!沅兰眼看商细蕊快要犯了犟驴脾气,忙道:“也没人逼你改戏码。我的意思是,等《赵飞燕》完了,你就带礼去一趟姜家吧!这事儿可没人替得了你,那是你亲师大爷!荣春班也是叫得响名号的,咱能不得罪人吗班主?”

    商细蕊发出含糊的不耐烦的一声,也不知道他是答应了还是怎样,旁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商细蕊试完衣裳,因为要在新戏之前养精蓄锐,不能上台,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消遣程凤台这个玩票的小跟包。一会儿要吃甜的让程凤台给他开车去买,一会儿要听报纸让程凤台给他念,把程凤台指使得团团转。他平时当然不是这么造作的人,今天这样做,就是为了炫耀炫耀程凤台对他有多尽心,把前几天呷的醋都涮回来。几个戏子望着他俩暗笑,纷纷出言打趣。他们很知道商细蕊这时候想听什么话,道:“程二爷对咱们班主的这片心,也就是当年齐王爷对宁老板可以比了——就是齐王爷,也没这样贴心的!其他那些什么票友、戏迷,再怎么爱得疯,也及不上二爷知冷知热。”又道:“咱们也算个角儿吧?混了小半辈子,怎么就没捞着一个程二爷呢?嗨呀!可让人眼红死了!”大家真真假假的,一同表示眼红死了。商细蕊听了,一直美到心坎儿缝里,全是蜜糖滋味。斜吊起眼睛看一眼程凤台,眼神里三分得意,七分骄傲,眉毛扬得高高的,扬到了鬓角里。

    程凤台很会意,接茬道:“你们还别说,我伺候商老板那是有瘾的,一天不哄他乐两回,我都过不了日子!以后谁也别和我抢跟包这份活儿!我包了!”

    大家更起哄了:“哟!您包了呀?您索性把我们班主整个儿全包了呗!”

    程凤台一晃悠脑袋:“在下正有此意!”低头对商细蕊道:“商老板,我就整个儿全包了啊?”

    商细蕊又忽然害羞起来,哼一声,扭脸不答话。

    到了《赵飞燕》开演当日,程凤台和范涟中午陪那几个生意伙伴吃了酒席,晚晌带他们一块儿去包厢听戏。商细蕊所引发的盛况,程凤台和范涟已经见怪不怪,几个外乡人没有经过此等世面,从进了戏院开始,就在那啧啧惊叹,让程凤台跟着得意了一回,很有一种与之共荣的感觉。等戏开始了,赵飞燕以一双小脚著称,商细蕊踩着跷,迈着魂步上台,姿态弱柳随风,好看极了。他的衣裳头面发型妆容,全是众人没有见过的新鲜款式,举动之间活色生香,一股子的妖气,他还没有开口,底下人全看得呆住了。这也是商细蕊所预期的效果,扮上戏,人就得是一幅画,不用跳不用唱,只往台上一站,就先把座儿镇住了,过去的旧戏,在行头上实在差着一招,商细蕊总觉得它们还不够美。

    赵飞燕以舞姿绝伦博得帝王宠爱,这一出戏便是以身段功夫见长。商细蕊唱的跳的,全是程凤台之前看过排练的。不过扮上妆之后,感觉又有很大不同。他之前虽看过上百遍练习,这一次正式演出,商细蕊仍是把他的眼光心神全副抓牢了过去,商细蕊一跳舞,程凤台觉着自己比汉成帝还痴呢,刚还和人介绍水云楼的掌故,到这会儿忽然就住嘴不说话了。范涟瞥了他一眼,看他那一脸的昏君相,垂涎之意太明显了,不禁替他害臊,轻轻咳了声喉咙。

    汉成帝看中了赵飞燕,把她带到皇宫里去,君妃之间一番缠绵,演得贴身贴脸,很引人遐想。程凤台看排练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怎么样,现在扮上妆一入戏,感觉就太逼真了,不禁皱了皱眉,很能体会二奶奶看到邹氏的心情。之后赵飞燕引荐胞妹合德,姐妹二人与皇帝泛舟太液池,飞燕在瀛洲且歌且舞,唱《归风》和《送远》。为了还原赵飞燕的“踽步”舞姿,杜七是古今中外的找文献、找舞伎,没少费劲,等到设计出来,却是纸上谈兵的文人思路——想得倒是挺美的,跳起来可难如登天!试来试去,怎么样也达不到他想象中的美态。商细蕊为此和他吵了好几架,说他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两个人大呼小叫,互相折磨了一阵子,最后竟是被商细蕊学出了那份颤若花枝的意思,使杜七点了头。今天换了正式的衣裳上台来,杜七坐在远处,眼神也迷离了。程凤台端着茶杯直盯着台上,一直到茶凉透了,他也不觉得,曾经老以为是古代人没有多余的娱乐,只好看看跳舞,听听唱歌,跳得好唱得好,就算了不得了。今天看见商细蕊,才知道跳舞还能那么好看,那么勾人,过去看的芭蕾舞探戈舞,简直就不算个玩意儿了!

    商细蕊一身素色的留仙裙,也不知用了什么技巧,使得广袖飘然,无风自拂,让人没法儿形容,就好像是从九天之上踏云而下的神女,袖子裙角里还藏着万缕仙风,一点冰寒;他的骨骼肌肤则是由琉璃制成的,舞动起来,是个透明的闪烁的人,只有梦境里才有的景色。

    杜七眼里含着一层泪意,心里浮出古书中述说飞燕之美的一个句子:他人莫可学也……

    自从程凤台踏进戏园子那天起,戏园子就没有像今天这么安静,大家都不敢喘大气儿了,怕把赵飞燕给吹走了,惊碎了。身边一位外乡朋友凝着神,瞪着眼,半晌发出一声轻叹,但是也难以做出评价。赵飞燕走过一个圆场,衣裙拂动得更厉害了,仿佛凌风驾云,振袖欲飞。程凤台无意识地抽动一下手指,像要伸手去捞住他,还只是这么一想,台上皇帝发出一声惊呼:“吓!莫使其飞去也!”一旁的乐师与宫奴连忙上前拽住赵飞燕的裙裾,两边一用劲,又或者是不胜风力,那裙裾应声而裂,露出裙子里面,赵飞燕那双半遮半掩细长的腿。皇帝抚掌惊叹,赵飞燕含羞退下,留仙裙的典故由此而出。

    底下的座儿,此时齐齐发出惊奇叫好的声音,男人们兴奋得在喊,女人们羞怯地在笑,想不到商细蕊会给他们这样的甜头,过一过眼瘾,同时也都感受到了赵飞燕对皇帝的那一股强烈的诱惑力量——那一份不属于人世间的美。

    商细蕊下了台,戏园子才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喧杂开来。几个外乡人说起商细蕊,十足十的兴致盎然,迫不及待要与人热烈探讨一番,范涟一搭茬,他们就盯着范涟东问西问的。范涟笑着看向程凤台,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程二爷对商老板知道的更多。”

    程凤台不遑多让,得意洋洋,洋洋得意地细数水云楼种种,以及商细蕊的趣事。现在程凤台知道这些戏子们,真比范涟知道得多了。说得兴头,好比是炫耀着一件传家宝,怕人不够爱他;外乡人听着,美人如美酒,未饮而微醺,忽然头脑发热,说出一句醉话:“今天看来,曹司令当年为了商老板围剿张大帅的事情是真的了!这么个活宝贝,换了我,我也得去抢!曹司令有得好艳福!”几个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说到这个话题,他们老脸都醉红了。

    程凤台一听,心里极其不是个滋味,就想一人给他们一个嘴巴子,忍了又忍,板起脸收起话,半天也不发声,全由范涟在那帮着敷衍。

    平心而论,沅兰演的赵合德丰韵又性感,嗓子又娇媚,算是很好的了。然而有了商细蕊在前,她纵然百般造作,顶多只能迷惑住台上皇帝,台下的座儿还是昂着脖子等赵飞燕。商细蕊刚才露了大腿,后面一场重头戏,就不用卖关子了,穿了那一身露胳膊露腿的戏装上台来跳鼓上舞。他的服装一曝光,底下又是一阵哗然,感叹这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范涟也扬眉瞪眼,“哟”了一长声。

    这一场因为胡琴吃劲,黎巧松的神情难得的凝重。商细蕊一跃上鼓,踩着胡琴踏出一串有节奏的鼓音,这很像是踢踏舞的意思,但是他既要挥舞长绸,脚下还要与胡琴合上拍子,比踢踏舞难度高得多了。短短五分钟,商细蕊已经汗如雨下,座儿们也惊心动魄,他们的心跳和鼓点一样响,一样密,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居然有人能用舞步来擂鼓的!缓急轻重拿捏得克扣分寸,没有一击踩乱踏错,而且长绸还能舞得那么好看,这得是多深的功夫!

    这一招儿别说是座儿了,就连程凤台也是方才揭晓的谜底,水云楼同样有大批戏子没见识过这出。周香芸今天只演一个赵飞燕的贴身宫女,此刻站在幕布后面看着商细蕊,哭得抽噎不止,眼泪冲刷下来,把妆都花了。梳头师傅急得不得了,拿帕子给他扪着眼泪,央告他:“小祖宗!好哥儿!快别哭了!下一场你就得上台了!可来不及给上妆了!”周香芸只是哭。那天孙主任的堂会,商细蕊半路杀出来大闹一场,把他连日来准备的大轴戏全给搅和了,底下的人谈着商细蕊,说着商细蕊,没有人再有心思看他。周香芸郁闷了几天,面上不敢怨一句,心里暗暗地想,要是那天能够平安唱下去,该有多美呀!可是现在,他看到商细蕊在台上,便是不用开口也能俘虏去了所有人的心,亏自个儿还一直被人夸奖做工好,跟商细蕊一比,他算什么?他就是绕着月亮飞的一只小萤虫,什么都算不上了!

    别人都不大知道周香芸瞅着商细蕊在哭什么劲,杨宝梨与周香芸同科同命,他同样很有点感触,站到周香芸身边搭着他肩膀,伤感道:“商郎可真不是吹的!”他摇头叹了一长气儿:“我啊,这辈子都到不了他那么好啰!”说罢,既有点同情,又有点奚落地拍了拍周香芸的肩头。

    后来的戏里,赵飞燕招揽面首,穷极淫荡,一双水袖在几个男人之间游离穿梭,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是酥滑蜜甜的,把人给看迷了心。座儿们的表情迷瞪瞪的,看他和之前唱《归风》穿留仙裙的赵飞燕又是两个人。程凤台坐在那里攥着茶杯,也醉透了这一颗心。程凤台是终而复始地被他惊艳着。

    范涟碰碰程凤台的胳膊,眼睛依然盯牢着台上,凑过嘴去轻声说:“你姐夫放跑了宝贝,艳福忒浅。我姐夫慧眼识珠,才叫这份好艳福!哦?”

    程凤台搡开点儿他,十分不屑,脸上却笑了。

    戏终,座儿们意犹未尽的,一个都没有退场,净在那儿鼓掌叫好,要商郎给他们说两句。一群记者抢到台前去拍照片,另一群戏迷冲到台上去献花,闹得一团乱,把商细蕊的戏服裙子也给踩脏了。商细蕊当场怒得大手一挥,把一个发了痴的女学生推了走,他手指头点一下,就够姑娘家跌一跟头了,女学生一趔趄,商细蕊连忙扶住她肩膀让她站稳了。女学生顺势逮住他一条胳膊,搂在怀里直哭,一股子如痴如狂,搂他到死的势头,沅兰暗暗使劲拉了几下,都没能拉开她。

    商细蕊的手臂紧贴着女学生的胸脯子,推开虽然她有失风度,被她搂着也是浑身起寒毛,窘得脸皮通红,幸好被妆盖着,人们看不出他的羞涩。记者们巴不得这一幕,搂着还嫌轻了,能香一口嘴巴更好!对着他俩猛拍一气儿。女学生仿佛受到了鼓舞,她太爱商细蕊了,爱得头脑发昏,神志不清,做梦一样在今天把她的神佛菩萨捞到怀里,过了今天,可没有下回了!当真踮起脚尖,撮着嘴来亲了商细蕊!

    程凤台又惊又气又可笑。范涟已经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出来了。

    女学生既不够身高,商细蕊反应又快,她只亲到他一边嘴角。眼前一只相机“噗”地迸出刺目的白光,商细蕊受了很大的惊吓,挣开女学生倒退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下后台。那女学生心犹不死,朝他背影哭喊了一声商老板,无限的痴怨,无限的哀绝,她已为商细蕊病入膏肓,今天偷到一吻,说不定要拿一生的相思来还。

    程凤台问外乡人拿了商细蕊的照片,笑道:“我去给商老板签名,诸位略等等。”一径快步去了后台,脸上禁不住的笑意,兼带一点恨恨的。商细蕊又美又有才能,是一只裱了奶油缀着樱桃的香饽饽,女孩子喜欢他再应当不过了;可是谁又能的知道商细蕊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想到商细蕊的真面目,程凤台就觉着引人发笑。走到后台,记者和梨园同行们都到了,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同行们对这一出戏自是赞不绝口,记者们也有问不完的问题。程凤台见缝插针把照片按到化妆台上让商细蕊签名,旁人笑道:“哟!还签照片!商老板都成了电影明星了!”商细蕊弯下腰来,握着笔写得很认真,他签名签得多,就数自己这三个字写得还算过得去。程凤台也弯下腰来装作看他写字,其实侧着头,带着戏谑表情看着他,仿佛捉了活奸。商细蕊被他瞅得心虚,瞥他一眼,哼了一声。程凤台耳语道:“商老板,大姑娘香不香?”商细蕊把照片一扬,低声怒道:“呸!滚蛋!”程凤台大笑着走了。

    第85章

    头两天后台乱得怕人,没有程凤台的立足之地。后来一天程凤台起得大早,收拾得精神去商宅找商细蕊说话。一向商细蕊演了新戏,程凤台就必须发表一篇宏篇巨论作为呼应。他虽说是一个外行,但是凭着人生阅历和对“精气神”的某些共识,还有这张生意场上练就出来的巧舌如簧的嘴,所讲的见解都是那些戏评家们想不到的,很能投合商细蕊的心意,是一个独此一格的知音。商细蕊连唱两天的戏,疲累到极点,懒惰到极点,跟中风瘫痪了似的歪躺在藤榻上,嘬着茶壶嘴儿,不断挤兑程凤台“接着说”“还有呢?”程凤台已经搜肠刮肚说尽了感想,夺过他的茶壶喝了一口,苦脸道:“商老板,不带你这么逮着赖蛤蟆挤出蛋黄子的。”

    商细蕊不服,拿折扇敲他屁股:“就是还有!你再想想!戏眼都在后半段!”

    程凤台无话可说,扭身一路躲,商细蕊跳起来一路撵他,两个人追追打打,玩得开心。这时候小院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只很眼熟的削尖脑袋,脑袋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照相机,原来是和商细蕊走得很近的黄记者。黄记者溜进门来未语先笑,笑得极尽谄媚:“商老板!哦!程二爷也在!失礼,失礼!您瞧我这占着手,一看门没关就……”说着把两手提溜的礼盒抬了抬:“我昨晚和您约了时候的,您现在这……方便吗?”

    商细蕊收起折扇,很矜持地一点头:“来吧!”掇过把椅子自行坐下了,也不怎么招呼黄记者,很有点他们名角儿的臭架子。黄记者短短几步路已经欠了八十几次腰,诚惶诚恐似的,到了跟前,小来要接过他的礼品,被黄记者一旋身躲开了:“哎!怎么能让小来姑娘动手!您歇着!您是给皇后娘娘梳头簪花儿的大姑姑!我呢,是那粗使的奴才!我来伺候商老板!”一面果然手脚伶俐地打开礼盒,摆出各色甜点小食,还有一罐子京城著名的蒙古甜奶酪。这家奶酪一开市就卖完,要买得赶清早,排长队。商细蕊对此爱不释口,小来却不惯着他,不肯走老远给他买。程凤台有时候通宵打牌,会顺便给他带两罐子,但也不常带。他总是馋吃的,多喂一口少喂一口,没人当真放在心上。

    以商细蕊的身价和人性来说,现在送一张支票他未必有多承情,带那么多好吃的来,他一定很开心。商细蕊和黄记者说起来也能有四五年的交情了,从商细蕊一入京,黄记者就识货地傍上了水云楼这一枝新秀,商细蕊也不烦他,愿意和他说些八卦,漏些新闻,倒不是因为黄记者文辞犀利,懂行懂戏。比他文笔好,报馆门面大的多的是。黄记者之所以能够从同行之中脱颖而出,拿住商细蕊的欢心,靠的就是这一套奸臣佞贼式的马屁功夫。混昧如商细蕊,最吃这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