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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他这样说,阿殷总算是放心了许多,于是举起茶杯,认真道:“未料高将军有此见识,是我从前错看了。”

    “错看的岂止这点。陶殷,兴许你觉得我是贪图美色,手段卑劣,但我高元骁确实爱慕你,从前是,如今更是。”

    “高将军。”阿殷见他旧话重提,有些头疼,直言拒绝,“承蒙抬爱,但我并无此意。”

    高元骁笑了笑,却还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又因前世之事芥蒂,便道:“假以时日,你总会看到我的真心。”

    “那也无用。即便三载五载,十年八年,我对高将军无意,就是真的无意。”

    她拒绝得太干脆,神情也太严肃,高元骁面上笑容微收。

    阿殷今日虽是女子装扮,见到高元骁时,却还是下意识的以侍卫身份见礼。事情既已说完,她也无需多留,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先离去。

    外头如意不知其中底细,虽然被阿殷说过不许受高元骁的东西,然而在她看来,高元骁是相府嫡子,能在皇上跟前露脸的右卫军将领,加之生得器宇轩昂,虽不及自家郡马爷和定王殿下,却也是京城中难寻的了。自家姑娘这般美貌性情,身手又出众,除了他,还真没人能配得上。最难得的是高将军有真心,送药看望无微不至,上哪找这么贴心的男人。

    见阿殷出门,如意稍有期待,因为阿殷走得疾,小跑了几步才跟上,“姑娘,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阿殷不欲多留,迅速下了楼梯走出店门。

    如意快步跟上去,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恕奴婢僭越,姑娘今年都十六了,总该议婚事。难道高将军不好吗?”

    这妮子!阿殷失笑,到了街面上也不急着离开了,扭身捏住如意的脸蛋,“你倒操心起这个来了?藏了什么小心思呀,快给我坦白。”即便年龄相近,阿殷身材更高,在外历练得行事明练,而如意却又性情柔和可爱,这般捏脸笑语,反而水到渠成。

    如意急了,红着个脸,“我是为姑娘着想,哪有什么小心思!”

    不远处的巷口,定王跟常荀因与人有约,正要来眉州馆里,见阿殷恰好在门口,倒是稍觉诧异。

    他俩行至跟前,阿殷也发现了,忙上前行礼,“拜见殿下、常司马。”

    她今日是久违的女儿家装扮,且因为是年节的头一日,打扮得格外用心。发间是平常少用的金钗,镶嵌了两粒红宝石,在漆黑的发髻中格外好看,鬓边有两串珍珠,并不算长,随着动作微晃,显得俏皮却又不觉累赘。如画的眉目也稍作修饰,面上抹了些许脂粉,更见姣白柔腻,衬得双唇都格外红润柔软。底下是交领锦衣,领口微微竖起,绣了两支初绽的海棠,往下则是象牙色的襦裙,因为腰高腿长,格外修长轻盈。

    衣衫之外,则是件银红洒金披风,那是陶靖特地给她挑的,阿殷今日自然要穿着。

    艳艳春光下,街市间人流穿梭,她修长的身姿站在那里,习武之后独有的挺拔昂扬姿态十分夺目。

    定王看着她,头一回发现这金钗宝石原来也不尽是俗艳之物,用在对的人身上,竟更能衬得她出彩夺目。昨夜的陌生孤独在一宿沉梦后消失无踪,定王诧异于自己对这个姑娘的上心,此时路遇,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挑眉笑道:“陶侍卫换回姑娘装扮,风采立时不同。一道进这眉州馆吗?”

    “卑职只是闲逛路过,殿下、常司马,请。”阿殷侧身,给他们让路。

    常荀并不恋栈,笑了笑就走。定王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驻,却也没说什么——总归过了初五她会来定王府里,届时有了官职成了他府上的人,还怕没有良机?

    他不甚在意的同常荀进了眉州馆,迎面见高元骁独自缓步下楼,心中却是一动。

    *

    十五岁的少女成了十六岁,搁在别的人家,便是要认真论起婚事了——京城里成婚早的,十五岁就能嫁作人妇,晚的也是十八岁出阁,阿殷若不想做个老姑娘,算起来也就只有两年的时间。

    陶靖因为别有打算,暂时不曾提及此事,倒是临阳郡主不知是哪里起了热心,那日竟跟陶靖提起阿殷的婚事。

    以她素日对阿殷的态度,这自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的。

    陶靖当时便明确的揽了过来,说阿殷不同于旁的姑娘,在京城中寻亲恐怕不便,他打算在西洲寻个同僚之子,定下亲事。

    临阳郡主闻之不悦,当时也不曾多说什么。

    到得初四那日,在两场盛大的宴请过后,临阳郡主歇了一天,只请了相交最亲近的代王妃和寿安公主过来。

    代王妃是怀恩侯府姜嗸之女,因为家中姐妹不多,跟堂妹姜玉嬛的交情向来不错,这日便也请了她来赴宴。

    这是临阳郡主所设的小宴,倒也不算多隆重,加之今日陶靖在外与同僚有应酬,带走了陶秉兰,府中也就只剩下临阳郡主和阿殷了。临阳郡主破天荒的竟叫了阿殷过去陪宴,说姜玉嬛这几日心绪不佳,她也算是个表姐妹了,该当好生陪伴,哄她高兴才好。

    阿殷固然不欲当这个表姐妹,却也没什么理由推拒,过去拜见过寿安公主和代王妃,对着姜玉嬛,却也没多少话说。

    两个人上次相见还是在凤翔的街头,姜玉嬛告诉她陶靖入狱的事,两人便匆匆离别。之后阿殷在定王处当差,姜玳既已跟定王撕破脸皮,也没再把姜玉嬛往定王跟前送,直至后来姜玳在西洲的府邸被查封,据说姜玉嬛因为卷入其中,被人单独照看了两天,后来便跟着高元骁等人回京了。

    而今相见,姜玉嬛竟比前次清减了许多,从前那股傲慢隐藏些许,见到陶殷,只有淡漠。

    阿殷原以为姜玉嬛会因姜玳的事而迁怒,跟从前一样刻意挑刺找茬,没见什么动静,反觉意外。

    倒是尊贵端方的代王妃开口了。她生得美貌,有皇家诸般华贵衣饰装点,尤觉雍容。她高居坐上,下巴微微抬着,只拿眼角打量阿殷,“你便是定王身边那个侍卫了?”

    “回王妃,是我。”

    代王妃笑了下,收了目光不再看阿殷,只扭头对寿安公主笑道:“世上竟有这般自甘轻贱之人!”说罢,仿佛是遇见了极好笑的事情,竟自咯咯笑出声来。

    阿殷不由生恼。

    这应该就是临阳郡主的目的,前些日子从陶靖那里受了气没办法撒,如今便特特把她拉来,给两位更尊贵的人嘲笑。

    可是,她们凭什么嘲笑?

    阿殷原本恭敬在旁站着,闻言不曾装聋忍耐,隐然锋锐的目光瞧向代王妃,“王妃这话,恕我听不明白。”

    ☆、第39章 1.3

    代王妃今日驾临郡主府,原本就来意不善。

    怀恩侯府屹立百余年,先出了孟皇后,又出了她这位东宫的太子妃,若非景兴帝突然禅位,此时的她与孟皇后携手,怀恩侯府的地位必定是分毫都不可撼动。然而如今,竟会有人朝姜玳出手,翻出他在西洲的贪贿之事,又拿家奴侵占良田等事为说辞,不出两月时间,竟将一位正三品刺史革职查办,丝毫不顾怀恩侯府的脸面。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纵然察觉世家尾大不掉,有削其势力的意思,可东宫的太子都没出声呢,定王他算哪个台面的人物,竟敢闷声不响的就对姜玳动手了?再说眼前这个庶女,原不过是乡野之人,靠着陶靖当年姿容过人才跟着鸡犬升天,得以在郡主府享受京城的荣华富贵,如今不思知恩图报,竟反过来帮着定王那等奸佞来对付姜家?

    听临阳说,陶靖竟还为了这庶女跟她翻脸,年节也过得不安生。

    代王妃再好的修养,想到这些糟心事时也难免气怒,瞧着阿殷,端坐时的神情愈发倨傲,冷笑道:“听不明白?临阳是哪里亏待你了,你竟这般跑出去丢她的脸。定王剿匪,带在身边带着的全是粗劣男子,你整日跟这些人厮混,难道不是丢人?侍卫说穿了也只是伺候人的,怎么说你也是郡主府上的人,巴巴的跑去伺候旁人,难道不是自甘轻贱!”她徐徐说完,举茶杯润了润,缓声道:“临阳性子好,容你如此放肆,我却看不惯这吃里扒外的做派。”

    “王妃怕是误会了。”阿殷气怒之下纵不能厉声反驳,声音却也冷硬起来,脊背笔直,面上殊无惧意——

    “定王殿下在西洲的行事,为的是百姓安定、朝政清明。侍卫与军士合力剿匪,舍了性命安危搏杀,连皇上都赞赏嘉奖,却不知王妃怎会觉得这是自甘轻贱?至于王妃所说的丢人,古往今来多少女将,不都是与男儿为伍报效朝廷,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北庭的隋小将军。她是伯府嫡女,率军作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令人佩服,依王妃所言,难道也是在丢人了?”

    “强词夺理!”代王妃被她反驳,登时恼了,凤目倒竖。她虽能随意斥责阿殷这个庶女,到底不敢平白指摘皇上赏识的隋铁衣,气怒之下反倒一时语塞。

    临阳郡主也恼羞成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也与隋将军相提并论。”

    “阿殷当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道理原本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难道还要看身份高低,因人而异?”

    上首代王妃冷笑两声。这件事说不过阿殷,自然还能挑别的刺——

    “我倒不知你有这般志向,从前倒是小觑了。”代王妃语声依旧柔缓端庄,却是收了怒意,端坐哂笑,“不过似你这般目无尊长,随意顶撞,全无半点端庄温柔风范,在京城里确实寻不到第二个。”

    旁边临阳郡主就势斥责道:“叫你来是为陪伴玉嬛,你却枉顾尊卑,顶撞王妃,还不快回去!”

    这一声斥责堵住了阿殷所有的话语,虽则不满,到底上首既身份尊贵又是长辈,说多了她也吃亏,便只行个礼,退出去走了。

    里头寿安公主瞧着阿殷渐远,才搁下茶杯,笑道:“临阳竟就这样放她走了?这可不像你。”

    ——若搁在以前,按临阳郡主的的盛气,陶殷若敢顶撞半句,临阳郡主当场就会怒而惩罚,叫她知道厉害。今日却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放回去了?

    临阳郡主故意叹了口气,道:“今时不比往日,皇上一惩罚兄长,就有人见风使舵,令人心寒。她能有多少本事,后面还不是陶靖撑着,纵容她顶撞于我。也是我当初瞎了眼,竟觉得他勇武过人,痴心了十几年。到头来,反遭此辱!”

    “你是郡主。”代王妃听出其中稍许凄苦语气,握住了临阳郡主的手,“这府中上下,一饭一物,莫不是你赐予。早年我也觉得你不该为个男人就固执至此,不过既然到了这地步,你就该拿出郡主的身份来,该惩治就惩治,有身份摆在这里,他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

    寿安公主也道:“王妃说的对,府里唯你独尊,要杀要剐,全凭你裁处。他陶靖算得什么,更别说让这卑微的庶女放肆。”

    “我还不是为顾全大局,兄长这么革职,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临阳郡主压低了声音,“况且如今他要留在京城,必定要时刻护着这丫头,但凡动点手脚,就要闹得不高兴,也叫我心烦。跟他吵了这几个月,静下心来想想,为这么个庶女就毁了这十数年的心血,着实不值当。”

    代王妃笑道:“所以你啊,还是舍不得那位郡马。”

    临阳郡主摇了摇头,“不是舍不得,只是不甘心。”

    ——已经荒废了十多年的时光,若到头来还是未能将陶靖征服,那岂不是太过失败?

    寿安公主道:“那你就这么放任她无法无天?”

    “那倒不是,在这府里还有陶靖护着,等她出阁,难道也能被人护着?”临阳郡主瞧了代王妃一眼,笑道:“先前我跟陶靖提起她的婚事,他的意思是要把她嫁到京城外。若搁在从前,我也不计较,放过她也就是了,省得心烦。可如今她这般狂妄,我岂能坐视不理?想来想去,倒是有个去处,最能合心意。”

    “哦?”

    “王妃若是不嫌弃,我就把她变着法儿送到你那里去,交给你来调.教,如何?”

    代王妃有点意外,迟疑片刻,意有推拒,“这事还得王爷点头,况且府中滕妾本就不少,你那位郡马哪里肯。”

    “王妃先听我说完。”临阳郡主与她是堂姐妹,自然熟知其性情,亲自斟茶给她,“陶靖今年起要留在京城,我听他的口风,是能进禁军的样子。以他的本事,官职也不会太低。若将陶殷送到王妃身边去,一则把她送入王府,往后捏圆搓扁,全凭咱们的意,陶靖也不敢擅自插手。再则陶靖最疼这女儿,代王殿下若是把她捏在手里,便是捏住了陶靖,将来在宫里,也能多个照应。“

    这么一说,代王妃倒是颇为心动,倒不是为了磋磨阿殷,而是为了这宫里的照应。

    不过还是方才那个顾虑,“你那郡马既然宝贝她,哪里舍得叫她来做滕妾。”

    “这便看咱们的手段了。她这张脸生得不错,只消让代王殿下也动这个念头,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还能嫁给别人去?这事横竖只有咱们知道,到时候我劝劝陶靖,他不能不愿意。”临阳郡主眼底掠过冷笑,徐徐道:“当年他为了一双儿女,在我跟前委屈求全。若是陶殷进了王府,他为这个宝贝女儿,难道还不肯俯首听命?”

    这主意听着不错,代王妃却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却也想不出来,只道:“既是如此,回去我与王爷商议。”

    这头两人商议得兴致勃勃,底下姜玉嬛出神般喝茶,目光落在远处假山上,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

    到得初六清晨,阿殷早早就起来洗漱完毕,卸下金钗脂粉,只拿玉冠将头发束起,穿了套明练爽利的劲装,往定王府上去。

    定王府坐落在皇城脚下,距离宫门不算太远。这一带住着的都是极得倚重的王公大臣,是以街道修得格外齐整,两侧垂杨整齐林立,掩着朱墙,没有顽童杂贩穿行其间,便格外显得安静。

    冬日的萧条在春光下仿佛焕发出了生机,北墙根下的积雪早已融尽,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阿殷今日是徒步而来,到得王府门口递上名帖,不过片刻,就有人引着她往里走。

    她这是头一回来定王府,自然心存好奇,顺路观望。

    绕过两丈宽的大影壁,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直通正厅。王府尊贵,这正厅除了身份高、威望重的人过来,平常从不打开,府中仆役甚至都不许随意靠近。阿殷跟着走了两步,便拐向侧面的长甬道,两侧的房屋装饰华贵,却仿佛是空置着的,直到过了一重拱门,才见一座雄伟的议事厅,原来是王府长史司的衙署。议事厅两侧有许多屋门,或开或掩,有仆役侍卫匆匆来往,想必长史司诸事都是在此处裁决了。

    阿殷得的命令是先去见定王,便也不入长史司。她跟着那引路的门房走了半天,绕过飞檐翘角的几重院落,却是拐到了王府的后园。

    如今草木凋敝,唯有春光初生,走至一处水池边,阿殷以手遮阳望过去,就见定王端坐在池边的亭下,似在钓鱼。

    管事在此处驻足,恭敬的伸手道:“姑娘这边请。”

    阿殷道了声谢,走至亭外,也不敢贸然进去,只拱手道:“卑职参见殿下。”

    “来了。”定王也不回头,“过来。”

    阿殷步上石阶进入亭中,见定王坐在一方矮凳上,因为双腿修长,此时便是交叠盘着,只剩挺拔的背影沐浴在阳光下。她的左侧是个木桶,里头放着清水,空空荡荡的不见其他,右侧则是一方矮凳和钓鱼的器具。

    她不解其意,问道:“殿下这是?”

    “钓鱼。”定王总算是转过头来,抬起眉目将她看了眼,“会吗?”

    阿殷点头道:“小时候钓过。”

    “那么今日午饭,就看你的身手。”定王说罢,依旧过去瞧着鱼竿,阿殷没奈何,只能过去拿起鱼竿,放好鱼饵。这水池子此时尚未解冻,冰上有丝丝细缝,透过冰面,可以看到底下有游鱼来往。池面上已经并排凿了两个冰窟窿,定王占了一个,阿殷便将鱼线放入另一个,只是不敢贸然入座,就先站在那里。

    定王仿佛脑袋侧面也长了眼睛似的,明明没往这边看,却知道她的动作,吩咐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