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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大家就只是混口饭吃,我对天发誓自己对异种没有半点偏见和敌意,订了契约身不由己。”道格拉斯觍着脸说,“杰奎琳更加惨,她是个异种,被卖进马戏团来的,从小就没有选择。她从没杀过异种,一直在被人压迫使唤,你们生擒她等于解救她呀!”

    “你在求饶吗?”塔砂问。

    “我只是陈述事实,让一位不幸的女士死在曙光之前太可惜了。”道格拉斯十分光棍地说,“我么,要杀要剐要烧要煮随您方便……嘶,不过还是求您高抬贵手给个痛快。”

    “既然你一心求死,”塔砂说,“不妨说一说你到底在寻求什么,别再说身不由己的鬼话。”

    骑手故作轻松的嗓音沉默了,他笑嘻嘻的面具脱落了一瞬间,露出和对面的幽灵一样空白的表情。

    长达几分钟的停顿后,他说:“龙。”

    道格拉斯的“职业”不是盗贼,不是战士,不是骑士。

    如同他儿戏一般给自己取的外号,他是个驭龙者,一个龙骑士。

    “我知道,埃瑞安早就没有龙了。”道格拉斯笑了出来,“在与兽人的战争开始前,真龙已经离去。而与兽人的战争毁掉了所有亚种飞龙。我知道,我就是个拿着手枪与风车作战的疯子。”

    道格拉斯此生第二大不幸,源于他从废弃地下室中找到的手札。富有家族的公子哥儿发现了祖先珍贵的遗产,那位伟大的龙骑士曾经驾驭过真龙,他的技巧甚至能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传授给子孙后代。

    道格拉斯此生最大的不幸,在于他有着万中无一的天赋。这个只在图片上见过飞龙的年轻人,在马背上进阶了“龙骑兵”的职业,职业觉醒的那天晚上,他梦见了飞龙。

    少年深深地、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梦中瑰丽的生物。

    他离开了父母铺好的路,离开了家乡,在最危险的地方摸爬滚打,乃至于加入了刺客公会。他像一条追逐危险的猎犬,一次次冲进阴影之中。

    “我听说过地下城。要是埃瑞安还有一条龙,那它只会在这里,我已经把其他地方找遍了。但是——没有。”道格拉斯摊了摊手,把后背砸到椅背上,“现在我没什么未尽之事了。”

    幽灵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倾听虚空中的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

    “不一定。”她说,“如果你跟我签订契约,给我你的灵魂,我说不定能给你变出一条龙。”

    “说不定?那还真是相当公平。”道格拉斯大笑道,“来呀,签吧!”

    塔砂在契约达成的那一刻,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龙骑士这个职业,无论是什么种族,都必然是“混血”——傲慢的巨龙,只愿意与有着真龙之血的生物并肩作战。

    第49章

    “龙骑士道格拉斯:没有龙的龙骑士,比穿越到古代的电脑高手好那么一点,至少还可以骑马。他的祖先曾凭借勇气与血脉与一头巨龙定下契约,而在进阶龙骑士后,他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真龙血脉复苏了——将他全身的血液抽出来献祭的话,大概能提炼出十分之一毫克不到的真龙之血吧。”

    按照维克多的说法,道格拉斯本身的全部价值,都比不上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龙之血。

    若将埃瑞安的诸多生物分门别类,大部分种族都能被划做自然生命和魔法生物两类。前者比后者普遍许多,人类、兽人、矮人、所有灵智未开的野兽……这些自然生长的、天生没有施法能力的物种全部属于自然生命。精灵介于两者之间,光精灵与暗精灵偏向魔法生物,森精灵则趋向于自然生命。

    这种分类只说明了属性差异,并不代表强弱差别。一个有职业等级的人类能轻松解决掉纯粹的魔法生物史莱姆;作为魔法生物的海妖与作为自然生命的人鱼在同一片海域中争斗了几百年,从未决出过胜负。事实上分类的标准也相当模糊,会让几乎所有对此缺乏研究的路人(也就是一部分学者和学院派高塔法师以外的所有人)一脸茫然:你要怎么判断面前这个生物的酸液攻击算魔法还是天赋能力?至于自然生长……拜托,埃瑞安是片几乎找不到生殖隔离的神奇大陆。

    但是巨龙一族,却难以被排进两个分类之中。

    即便是拥有半神之能的精灵王,在戴上桂冠前也经历了无数学习与冒险。他的强大不是因为生为精灵王族,而是因为他是个传奇等级的魔射手,精灵血脉只是让他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能走到巅峰的主物质位面强者之中,种族天赋的影响已经变得模糊,职业比种族更能说明他们的成就。

    巨龙不一样。

    巨龙没有职业,只有岁数。它们仿佛得到了造物主的偏爱,只要活着,每天蒙头大睡都能变强。它们的知识在血脉中继承,能力与学识随着时间不断解锁,永远不用担心遗失传承。

    学者们将之称作“神话生物”。

    巨龙的确非常“神话”,它们的吐息让龙穴附近的植物成为珍贵的草药,它们豢养来清理伤口的一种小鸟硬是因为吃掉的血痂进化为了魔法生物。傲慢的巨龙不喜欢化作其他形态,大多没有与外种交媾的兴趣,但在漫长时光中,它们的存在本身便制造了许多混血与亚种。

    比如龙骑士。

    或许祖上曾有沐浴过龙血的英雄,或许是巨龙仆役的后代,那些人(或其他智慧种族)因此得到了通向龙骑士之路的准入证。亚龙只愿意被龙裔骑乘,巨龙更不必说。给予道格拉斯血脉的那一位祖先更加了不得,他获取了一头巨龙的承认,那头龙用龙语魔法给他恒定了巨龙血脉。

    尽管非常非常稀薄,道格拉斯的血管里流淌着真龙的血。

    塔砂在契约达成那一刻得到了确定的答案,而她得到的结果,比预期的更好。

    【龙血浴】:沐浴龙血的宝剑长出了龙鳞!你能暂时抽取龙骑士身上的巨龙之血,使用于任何地下城建筑、物品或成员之上,它能将附着的建筑或物品赋予龙属性。但是,鉴于原料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龙之血,该技能只能使用一次,对象仅限一个,第二次使用会删除龙骑士职业及龙骑士本人。

    “两个名额,你打算强化谁?”维克多问,“我猜你会给小狗用上一个。我推荐自然之心,龙属性的变异德鲁伊会相当有趣……咳,有用。”

    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不过塔砂开始就没打算听他的任何建议。

    有一个最恰当的选择。

    魔池四面的符文当中,火焰符文还没有被激活过。

    迄今没有激活这个符文的原因不是魔力不足,地下城发展到了今天,凑够激活火焰符文的魔力已经不在话下。但维克多曾说召唤的小恶魔来自深渊,和橡木老人签订过森林公约的塔砂不打算冒险。

    龙并非深渊造物。

    道格拉斯看也不看地签完了契约,他刚放下笔,身体便软了下来。

    【龙血浴】技能的使用暂时抽离了他血脉中的巨龙之血,龙骑士为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摔倒在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魔池中唯一没有点亮的符文正在变化。

    魔力融入符文当中,让火焰符文透出一层暗红色的光芒,而就在符文成型之前,别的东西流入其中。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龙之血流淌过符文,那种不祥的暗红色骤然亮了起来,变成鲜红,变成金红,鲜血的色彩灿烂如光。塔砂听见一声轻微的鸣响,仿佛什么东西崩塌,又仿佛什么东西重塑。

    符文变成了一个看不到底的黑洞,如长鲸吸水,大口将魔力吸了进去。塔砂在心中定下了底线,要是消耗超过了这个数值,她会选择放弃这一次塑造。

    某处传来第二次长鸣,这一回,那声音仿佛某处仰天长啸的巨兽。

    道格拉斯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汗水覆盖了他的皮肤,他四肢无力,视线模糊,感觉身体被掏空。那位幽灵女士翻脸了吗?在完成了对他灵魂的骗取后?道格拉斯并不失望,他早已孤注一掷,不介意现在去死。

    骑手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风,有什么东西正在扇动,室内突如其来的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眯起的双眼看到一团鲜亮的红色,仿佛停滞的火光。他听见“呼哧”一声,那声音有些像乔伊在喷响鼻,不过随之而来的不是乔伊的口水,而是火花,带着热度与燃烧的气味。

    上空那个红色的影子是什么?是故事中的红皮恶魔,打算要烧死他吗?

    噢,挺不错。他喜欢红色的火,远胜过周围蓝幽幽的灯,热情灿烂的火适合给热情奔放的驭龙者担当葬礼。道格拉斯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摆好了闭目等死的姿势,可惜下一个火星点着了他的胡子。一心求死的骑手忍耐了一会儿,为捍卫自己的胡子挣扎起来。他一跃而起,扑打着胡须,这才意识到带走他体内温度的力量已经开始回流,让暖流重新流过他的手脚、身躯和眼睛。

    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混沌的大脑恢复过来,道格拉斯发现自己站在大厅当中,与一头巨兽对视。

    它的鳞片像红宝石一样夺目,在周围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它的双翼遮蔽了整个房间的上空,它们扑打着,那强风能让没站稳的人摔倒在地。它的面孔让人恐惧又让人心动,它的双眼灿烂如岩浆。这团凝固的火焰点燃了道格拉斯的蓝眼睛,在他大睁的双眼之中,倒映着红色飞龙的影子。

    从这个孤独龙骑士的血液中,塔砂重塑了他梦中的龙。

    道格拉斯做梦似的跑了两步,理所当然地在风中摔倒了。龙俯冲下来,停在他半米开外的地方。道格拉斯甚至没费事站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抱住了那双巨大的翅膀,龙的鳞片和翅膀上的尖刺刺痛了他的胳膊。这梦幻的生物没有像每个梦中那样烟消云散,它对他傲慢地眨了眨眼,并未挣开他的手。

    “我的天啊……”道格拉斯颤抖着说,眼眶湿润地笑起来,“嗨,亲爱的,你迟到了三十年。”

    出生第三十年,龙骑士等到了他的龙。

    火焰符文制造的“巨龙”远没有真正巨龙的力量和智慧,也不能使用魔法。类似巨龙的存在只能制造唯一一只,接下来符文能制造出的飞龙,只是魔法伪龙而已。但道格拉斯已经满意得涕泪纵横,塔砂也很满意。

    不如说这个结果更让她愉快,除了眼下这一只,今后火焰符文制造出的伪龙只消耗魔力,不限定数量。骑乘这种伪龙与骑乘狮鹫一样,不需要龙骑士职业。有了足够的坐骑与一个现成的老师,假以时日,塔砂能养出一支空军。

    道格拉斯完全沉溺在了与飞龙的(单方面)交流中,塔砂仁慈地放任他与龙双宿双飞一会儿,反正这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龙以外的东西了。

    比起用龙哄来的龙骑士,另一位生擒的成员收服起来还要方便。塔砂只是拿出了契约书,杰奎琳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安静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塔砂觉得自己像在诱拐小孩子。

    ——这念头持续了不到一秒。

    “游吟诗人杰奎琳:现年二十六岁,跟她约会其实不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哦!海妖有着迷惑人心的歌喉,妖精有着自带魔法的手,不过不知多少代的混血之后,她基本上只是唱歌弹琴比较好听外加脸长得嫩而已。”

    “果然啊。”维克多带着嘲笑的口气说,“妖精一族到死都是小孩子呢。”

    二十六岁……塔砂默默看了一眼怎么样都不像超过十岁的孩子,脑中出现了以前看过的某个“长得像小孩的三十岁孤儿不停杀领养她的家庭”的恐怖电影。

    游吟诗人附带的技能名叫【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节奏!更响!更强!更远!你能将某种事物的效果放大数百倍数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来!活着的东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东西,一样能增幅给你看!

    按照这解说的德性,多半又是一个副作用会导致增幅对象成为一次性用品的技能,而且说“活着的东西”,这是龙也弄死给你看的意思吗……

    杰奎琳的签约与收容都一帆风顺,别人带她去哪儿她就去哪里,乖乖吃饭,乖乖洗澡睡觉,仿佛根本没换过地方似的。

    她是真的乖,乖到塔砂怀疑她是不是有点自闭症。游吟诗人依然不说话,在得知圣骑士和其他人死去的时候也无动于衷,见到道格拉斯时才稍有松动。骑手刚从与龙见面的狂热中终于冷静一点下来,脚步发飘地前来见她,叽叽喳喳跟她说了一通美好未来,大人和小孩的角色仿佛对调了似的。即使杰奎琳有二十六岁,她也比道格拉斯小。

    “我之前没开玩笑。”道格拉斯说,“杰奎琳是被……相当于被买进‘马戏团’的异种,还算是我的前辈呢。虽然不算最糟,但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梅薇斯深有同感,她大概是整个地下城中最适合当幼教的人了。听说小姑娘时年二十六岁并没有让她因此产生态度变化,她依然把杰奎琳当孩子照顾。

    “没有童年的孩子,当然不算长大。”梅薇斯说,端着锅子出去,把饮料倒进杰奎琳的杯子。

    这回杰奎琳喝到了。

    塔砂总觉得梅薇斯不仅仅在说杰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着满满一坩埚的母爱,等着对所有她视为孩子的人分发——话说回来,除了橡树老人之外,这里的所有人对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顾那些伤员,照顾玛丽昂,也照顾着撒罗的牧师,尽管后者对她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友好。

    撒罗的圣子过得很不好。

    从那一战结束开始,塞缪尔就没再回过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里帮忙,草草进餐,和衣而卧。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甚至胜过了之前过度使用骄阳之杖的时候。他自虐地让自己到处奔忙,抢着做所有事,机械地把梅薇斯塞过来的食物吞咽下去。等塔砂出现在他面前,几乎要认不出他了。

    塞缪尔一直收拾得相当整洁,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门前刮掉胡子,整理仪表,哪怕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医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满是乱长的胡须,脸颊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黄色,干枯邋遢得像干草。他麻木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幽灵,看了一会儿,穿了过去。

    “帕特莉西娅是善神。”幽灵说。

    塞缪尔停了下来,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偻着背的塑像。他脑中又一次闪过那个盲眼而无腿的士兵,画面有些扭曲,鉴于它一直在塞缪尔的梦魇中出现。

    “月神的神器不会杀人,虽然也不会救人。”幽灵说。

    她的语调十分平静,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那反而让塞缪尔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头下意识握紧,手中反复撕裂的小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鲜血缓慢地流向指缝。

    和他日益干瘪的痛苦一样,他的伤口也变得迟钝起来。

    “碎掉了。”塞缪尔干涩地说,“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为我……”

    “是啊。”幽灵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纯洁之神,你擅自将她的祭器用来盛水还喂给死人,它当然会破碎。”

    撒罗的圣子杵在原处,双眼眨动着,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怎么都比方才的行尸走肉好。塔砂笑起来,说:“你以为我会宽慰你,说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错?”

    “不是!”塞缪尔转了过来,愤怒地反驳道,“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

    “所以你觉得这就是赎罪?”幽灵指着那双龟裂的手,“留着伤疤,让自己又饿又累,消耗生命,会感觉好过一点吗?你的自我满足方式真是廉价。”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塞缪尔急促地说,喘着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塔砂问,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么呢?”

    塞缪尔的嘴开合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算了,我没兴趣。”幽灵说,“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梅薇斯一样有哄小孩的兴趣。”

    幽灵就这么飘走了。

    塞缪尔望着幽灵离开的方向,觉得自己的肩膀又沉又轻。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不知道能怎么说、对谁说。

    杀人的责任被拿掉了,对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气也是。对月神产生怀疑和愤怒让塞缪尔又惭愧又害怕,他觉得自己在推卸责任,但无论怎么自我惩戒,这念头都挥之不去。幽灵的说法让撒罗的圣子松了口气,然而,怀疑并没有消失。

    月神的圣杯对伤员没用,骄阳之杖与撒罗神术对伤员无能为力。全知全能又无比仁慈的神为什么没有救他们?是因为塞缪尔的祈祷不够虔诚吗?是因为那些人不是信徒吗?是因为撒罗已经离开了吗?塞缪尔感到迷茫又无力,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觉得撒罗……

    不,不,打住。我是多么可耻的人啊!塞缪尔的心在痛苦中紧缩,我竟因为神明不回应,就去质疑神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