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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近一点,再近一点。

    当小个子和她的距离足够短时,叶央终于窥见他动作中的疏漏,将重量放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投怀送抱一般靠了上去,左手五指呈鹰爪状袭向胯下,匕首去势如刀直取对方脖颈。

    小个子的脚步略微凝滞,一招之间已经被叶央的匕首架上了喉咙,李校尉也没闲着,宽脊刀的刀锋抵住他后背,反剪双手,让小个子一时间动弹不得。

    神策军这一支追敌的队伍不到三百人,尽管中计,但凭借人数优势,还是把那不到十个的偷袭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叶央更加不解。

    就算她带来的精兵神勇无双,可敌人的战斗力也太弱了,随随便便一打便丢了兵器,只是眉目间视死如归的坦然无畏,让他们绝不会开口求饶。

    “杀——”已经控制全场尽数俘虏对方,林子深处突然冒出来一阵喊杀声!

    陆陆续续不消片刻,更多的人从林子里冒出来,约二百有余,这回却是神策军被包围了!不等叶央命令,除了压制俘虏的人,其余战士全部摆出了备战姿态,弓弩手站在最中心,闪着寒光的利剑瞄准敌军。

    神策军经过激战,本身疲累不堪,若追击库支残兵尚可,但眼线包围他们的人,明显精力充沛战力十足,只是武器护甲并不精良,最好的不过也只是提着短刀,至于衣服则是穿什么的都有,还有好几个光着上身的。

    疲兵打穷兵,谁会赢?

    但因为小个子等人全部被活捉,敌人的脚步相当犹豫。两军对峙,被包围的神策军和敌军之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神经却已经紧绷到极限,仿佛只要一片叶子落下来,都会打破这种诡异的平衡!

    “且慢。”叶央的匕首仍架在小个子脖子上,扯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换来个恶狠狠的白眼仍不介意地做起介绍来,“我叫叶央,暂掌大祁神策军,有圣上亲赐鱼符为证。敢问尊下是哪路的英雄?”

    李校尉脸色一变,看见叶央缓缓对自己点了点头,也不再开口。

    “呸,鱼符拿过来我们又分不清真假。”包围他们的人还没吭声,倒是命在别人手里的小个子俘虏先说话了,内容很不客气,“叶央?你算什么东西,也好意思提这个名字,叶骏将军泉下有知,定不会放过你!”

    叶央……突然失语了。

    不过有了小个子这一番话,她倒完全放下心来,手一松收回匕首,同时示意神策军的其他战士道:“都歇一歇,放人罢。”

    李校尉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帮腔道:“统帅有令,莫敢不从……小炮仗你给我把刀放下,晚上那火药这么烈居然没炸残你,还跟来了!”

    小个子一得自由,立刻抽身欲走,叶央忍着小腿的疼痛,重重踢了他一脚拦下他的动作,笃定道:“你不是库支人。”

    不仅是小个子俘虏,连包围神策军的所谓敌人也没一个是库支长相的,没有统一护甲兵刃,那群家伙甚至连军队都算不上!

    他们是大祁的子民!

    “你可以看看我们的战马兵器,都印有大祁的标记。”叶央笑了笑,朗声道,“是自己人!”

    神策军有不少身上还带着伤,风尘仆仆地赶来追击库支,怎么都不像是伪装的。叶央先命令自己人收了兵器,空出两手对小个子说:“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我,但我真是叶央。”

    对方还未答话,远处有个光着膀子只披着些绿藤的汉子冲这边吼道:“老大,这些人的衣服和邱将军手下的差不多!”

    叶央下意识扭头去找他口中的老大,没想到身旁的小个子开口了:“……是挺像的!”

    他是这群人的老大?

    干瘦干瘦的,看不出来居然是个头头。

    想到自己也拿了神策军的鱼符,叶央又觉得一切可以理解,笑咪咪地去拍他的肩膀。对峙的双方暂时收起兵刃,可眼中戒备没减少半分,小个子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睛仍然充满狐疑。

    叶央不是个爱废话的人,目前为止讲过的大道理,一是让云枝放弃不成熟的念头,二是让神策军重新振作起来,于是把解释的任务交给了李校尉——反正统帅不必什么都亲自动手嘛。

    五大三粗的李校尉心细如发,同小个子一核对,几番交谈下来也理清了误会的原因。

    神策军和他都接到了库支军向北逃入林中的消息,赶来追击残兵。只不过小个子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进山林的,所以一开始双方未有机会碰面。由于没同邱老将军汇合神策军便出发,所以小个子的手下也没见过他们。

    ——都是自己人,一场误会让他们以为对方是敌军,差点儿就打起来了。

    “追击残兵,你们怎么连件像样的护甲都没有?”叶央腿伤难耐,还是熬不过骑在了马背上,整顿全军原路回去,一边问小个子。知道大祁国库不富裕,但今天才知道空虚至此,连件士兵的衣服都不给了?

    闻言,那个正在擦着脸上血迹的小个子男人面露尴尬,走在叶央的战马旁,回道:“这个……咱们还不是朝廷的兵。”

    踢踏的马蹄声顿时停住,叶央惊讶之下收紧缰绳,战马误以为是收到了命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个子走出几步她才催马前进,追问道:“那各位是?”

    “晋江城郊,一山匪尔。”小个子纠结半天,丢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很心虚地抬头看了眼叶央。

    竟然是山贼!叶央又细细打量这些人,包括小个子在内,眉目间都有种凶悍之气,肯定不是普通种田的百姓。

    原来小个子叫做管三。听这姓名就知道家里并不富裕,不然也不会给儿子连名字都不取,单以排行称呼。管三祖上好几代都是盘踞在晋江城郊外山林里,当山匪的。这里从前是雁回长廊的商队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大商贾来往频繁,打劫属于世代传下来的手艺,报酬颇丰非常熟练。

    可惜到了管三这一代,库支侵边,来往商贸也阻断了,再加上管小三的大哥二哥都死在雁回长廊,他恨库支人恨得要死,继承了组上传上来的生意也没心思经营,想投诚又怕被砍头,只好窝在林子里和手下种田为生,过上了如普通农户一般的日子。

    直到雁冢关一破,晋江城危在旦夕的时候,邱老将军差人前往管家寨,将这群人招安,管小三儿才如愿以偿地投了诚,为了获取信任,投诚后的第一战便准备得格外用心。

    神策军偷袭库支军营,管家寨现首领管小三儿就作为应援,在爆炸声响起的时候负责追击慌乱撤退的敌军——没有锋利的兵器和结实的护具,山匪们依旧无可畏惧。

    叶央一直很讨厌“为了生存不得的如此”的借口,都是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哪怕种地也饿不死,抢劫算什么本事?但同样是打家劫舍,没杀过人只抢过钱,再加上诚心悔改,管小三和他的手下还算可以原谅的那一批。

    不多时她就打消了心里淡淡的反感,还让李校尉等人不要介怀。

    官匪可是天敌,万一没有因为误会打起来,却因为互相看不顺眼打起来,那可就遭了。

    “将军是明理之人。”管三郎很感动,“只是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叶央点点头,“你说。”

    “能不在同神策军将士介绍我们的时候,把我的名字叫成小三儿吗?”他并不明白这个称呼的另一层含义,只觉得叶央像称呼小孩子一样的口吻让人很不痛快。

    少女声音不够清亮,仍带着几分沙哑,叶央笑了半天,几乎快喘不过气了才回答:“谁让你看着跟孩子似的,个头还这么低。”刚刚才知道管小三今年都二十多了,却只比她高了半个头,叶央还以为他瘦瘦小小仍是孩子呢。

    管大管二两个哥哥都生的人高马大,但轮到三郎时正逢战乱,吃不好睡不好,便耽误了长个子,管小三很郁闷,忍不住反驳道:“你还没我高呢。”

    “但我还有机会长个儿啊。好了好了,我有件事想同你说……”叶央还是笑得下颌酸疼,又觉得左耳洞里有点刺痒,伸小指掏了一下,却闭上了嘴巴。

    “什么事?”管小三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可等了半天还是没下文,催促了一句。

    “回去再同你说。”叶央脸色微变,勉强地笑了笑,“反正对你们管家寨来说,是个好事儿。”

    管小三和其他山匪都是步行,角度略低,有些细节看不清楚。骑马跟在叶央身边的李校尉却是瞧见了。刚刚她小指头在耳洞旁转了一下,竟带出来一丝血迹!

    叶央心里有些忐忑。

    耳廓渗血,受伤的原因好查,定是夜袭库支时被巨响震伤了鼓膜,但这个世代的医学水平到底有限,没法进一步检查伤势。她屏息凝神留意附近的动静,左耳的听力的确不如从前,捂住另一只耳朵却还能隐约听到声音,只是嗡嗡的杂音太吵。

    还好没失聪,看来得养今天。对了,还有那活着回来的二十余人,也得用烈酒擦擦耳道,检查一下听力。

    只有基础治疗知识,叶央却觉得很够用,心情轻松连马蹄声也轻快了许多,似乎下一刻就要赶回晋江城郊了。

    管小三被派来围堵库支残兵,邱将军并不是只想着让他们戴罪立功,而是这伙山匪在林子里活动了数年,对地形熟悉得很,知道该走哪条路。他们是从晋江的方向来的,只发现了几个库支残兵,就地开打后仗着人多赢了。叶央率神策军行进时的踪迹早就被发现,山匪们以为是敌人,于是在前方伪装成混战后尸横遍地的样子,等着他们上钩。

    不过两队人马一前一后进了山林,几乎把能藏人的地方找遍了。往西北方向才是库支领地,并未发现残兵踪迹,那些人总不可能去东南方。叶央和李校尉一合计,还是率兵先同镇西军汇合——打了半宿,众人已经疲惫到极限,再加上未携带任何补给,叶央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更别提那群大男人了。

    晨风微凉,露水被太阳蒸干后那股凉意没能保持太久。叶央困饿交加,在坠下马的前一刻终于看到了镇西军营地的深色帐篷,井井有条地点缀在平地上,几乎望不到边际。

    四角的简易军帐用三根支柱交叉支撑,顶上罩着厚厚的毡布,前后都有一道门帘可通风,此时门帘卷起却没什么人,零零散散的几个士兵守在营地附近。

    “胡饼!肉!”叶央赶紧下马把缰绳往李校尉手里一塞,跟看见亲人一样跑向最近的镇西军士兵,“兄弟,有没有吃的?”

    “站住!”本该是两军汇合的温馨场面,谁知冷着脸守营的小兵根本不吃那一套,手中长枪锋利,定定地指在叶央脸上,“李校尉,这人是谁?”

    他明显和李校尉很熟,长枪顶着叶央却没和她说话,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我们神策军的统帅,圣上派来的。”李校尉很尴尬地拨开他的枪头,介绍起来,“叶骏将军之女,叶央。”

    叶将军的女儿?

    那个小兵神色一震,很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那句“圣上怎么会派个女人”,开口道:“见过将军,望将军恕罪。”

    “陛下只是命我暂掌神策军,并未给封衔。这里说话算数的还是你们邱老将军,以后可莫要这么称呼我。”叶央摆摆手,四处看了看,“邱老将军可在这里?劳烦带我去见他。”

    不管是什么身份,总要见一见真正的主帅,商量一下神策军在哪儿扎营,每日供给粮草多少才是。眼下大营里的人数并不多,想来都是去打扫战场了,可主帅不会亲自去割人的耳朵。

    大祁计算军功的方式,就是敌人右耳。一场战役里若是不分胜负,则双方暂退兵,等着下回再打;若是赢了,则要去战场上割下敌人的右耳朵计算军功,然后把还能用的羽箭刀枪都捡回来——这叫打扫战场。

    “请随我来。”小兵虽然满腹疑惑,但以他的身份还没资格去问叶央问题,便在前头带路,引着她和李校尉往中军帐走去。其他神策军战士则先自己找地方休息,吃喝恢复体力。

    叶央走出几步,折回来对管小三道:“你就和神策军一起吃喝休息,不用见外。我是统帅,他们都听我的。还有……刘副校,去寻些烈酒让夜袭的那二十余人擦擦耳朵,若发现出血不止或听不见声音的,赶紧报告给我。”她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战士也都听见了,无人提出异议。

    瘦巴巴的管小三正愁不知该如何自处,有了叶央的话才放下心来,谢了又谢。叶央却是另有盘算,对他的致谢受之有愧。

    叶央琢磨的是,能不能将这一队山匪编入神策军呢?

    商从谨他爹的要求,自己应该是完成了一半。守住晋江城将库支赶出雁冢关,尽管大祁的将士还没站在雁冢关的高墙上,只和库支人隔着一道关口,但怎么也算收回来了。如此一来,皇帝就会放弃让镇西军收编神策军,这支当年由叶家祖先亲手带出来的队伍得以保留。

    可庆幸之下唯一的问题就是,经历昨天一战,神策军的人数越来越少。尽管叶央只是负责偷袭,并未直接参与交战,却很清楚兵刃交接是如何惨烈——她初到时神策军两千余人,如今只剩一千五百左右。

    能得以保留,就要想办法扩充队伍。正好皇帝在考虑改军制的事情,不如等到军制改后吸纳管小三的队伍?山匪们就算不愿世代成为军户,也能为叶央所用。

    这么一想脚步顿时轻快起来,叶央不觉得腹中饥饿,耳朵也不怎么疼了。有了后备军,又让库支吃了个小教训,这几天过的还算圆满。

    中军帐和其他军帐一般大小,只是门帘前多了两个士兵把守,看见叶央都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却还是放行了。

    邱老将军也应该知道新的神策军统帅是她,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等人通报过一声为好。叶央耐心地守在帐外不远,对李校尉道:“当头头就这点不好,有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等拜过邱老将军,下回我就自己过来,你不用跟着,去和大家一起休息。”

    指挥战士进攻的精神压力并不比深入敌营小,一夜过去李校尉同样形容疲累,同样和她硬挺着。

    “老李不碍事!”人家一个还没他长子大的小姑娘都没去歇息呢,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认怂?李校尉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叶央笑了笑,正想说点什么,中军帐里隐隐飘出来的几句话却让她不由得停住了动作。

    “算你小子命大!这么着都没弄死你,好,好!有老叶的风范!”这个声音浑厚,笑起来震得帐篷顶都颤了几颤,叶央并不熟悉。

    可是下一个玩世不恭的清朗嗓音,却让她动作僵硬,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我们叶家人,命素来大得很。哎,大夫你动作轻着点儿,我这是胳膊,不是柴火。”

    脑子里还响着嗡嗡的杂音,叶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等小兵通传完毕便直直地撩开帐帘踏了进去,看清里面的人后怒斥道:“区区一个六品校尉,也好意思躺在将军的床榻上!”

    叶二郎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不解,不如在京城一别时那么风度翩翩,或许是国公府少爷的脸和叶央一样脏兮兮造成的,又或许是他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显得很笨拙。

    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帮他包扎起伤口,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又专注手中没完成的动作。

    另外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正坐在地上,看见叶央进来,只愣了片刻就开口:“京城来的圣旨说,把叶骏将军的女儿也派过来了。我还道是谁假传了圣意,今日一见,虎父果然无犬女!建朝前有平阳长公主执掌一军,如今叶家女儿也不差!”

    中气十足的男人一开口,叶央便明白了他的身份,抱拳行礼道:“……鱼符为凭,圣上亲旨,命叶央暂掌神策军,听您号令,见过邱老将军!”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自称。末将?显然不对,叶央还没封衔。民女?更不对,怎么说也是个小统帅,干脆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邱老将军的眼睛清澈,眸中精光不输任何一个壮年男人,此时除尽甲胄坐在案前,脊背挺直腿却没盘起,看来一条腿曾经受过伤。

    对于来述职的手下,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有平阳长公主的例子,女人掌兵到底也是新鲜事,更何况叶家的女儿少时有功,现在却仍是小孩子——要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厉害呢?

    半晌没等到邱老将军的回答,叶央终究沉不住气,站起来快步走向榻上的叶二郎,扯起他的衣领子大声道:“库支人怎么没弄死你!怎么也不知道给家里去个信!祖母以为你死了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妹妹的动作太野蛮,牵动了他一身伤口,叶二郎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脸,还能活动的左手摸了摸叶央的头顶,却摸到一手沙土,“咳,你怎么跑过来了?”

    ☆、第69章

    其实,叶央挺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