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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知言谢过方太君,翻着盘中之物,想起蜜蜡海棠,问起双福:“我昨儿头上插的蜜蜡海棠不小心掉了一只,我让丫头们到院子里仔细找,双福姐姐也帮我在屋里寻寻可好。”双福笑着应下。

    方太君有几分惊讶:“何时对一件首饰这么上心?”

    知言解释:“是父亲淘来的积年老物,姐妹们每人一对,给我的那副是海棠花式,原想着昨儿用上让老祖宗瞧,光顾着说话忘记,回去才发现少了一只。”

    方太君点头:“是不能辜负你父亲一片心意,你也忒淘气,首饰珠花从小就戴不住,一匣子里总有半数丢掉,想来真是投错胎。”

    知言也纳闷早上戴出去,学堂坐着听课的功夫,中午回来便少一样,几个姐姐也因此常常嘲笑她。度莫着时辰差不多,知言告退出来,与几个姐妹迎面撞上,知娴调笑道:“四姐姐她们早都过去,九妹,你该不是又在欺负阿福才等到现在。”

    知言否认道:“我今儿压根就没瞧见阿福,五姐姐进屋子碰见它,可要看管好,我去去就来。”

    知言在姐妹们的笑声中出正荣堂,带着丫头直奔三房,院门口两个婆子一个是素日常见陪着笑问好,另一位却是从未见过,正在暗中打量知言。因秦府扩建,各房里都添了使唤的人,故见了不少眼生的婆子丫头。

    知言进屋,明堂中只秦枫父子五人,听见内室依稀有话语声传来,想必是常氏与两个女儿说着私房话,知恬和知仪大概是和各自的姨娘回屋相聚。太好了,不用瞧着她们眼泪汪汪,知言觉得自己情面越来越软,见不得别人伤心落泪。

    知言唤过父亲后坐到右手椅上,秦昌殷情替她张罗,跟前跟后活像有几百年没见面一般,知言心中明白,坐在椅上喝茶不理会他。秦昌眨巴眼睛满是委屈,冲着知言撒娇:“姐姐,我没顾上瞧你的院子。”

    “哦”

    “姐姐,刚才七姐姐说你院中还有一架秋千。”

    “嗯”

    “姐姐,我也想见识一下满院的花墙。”

    “问四哥去”

    秦昌生气地撅嘴,一副姐姐你怎么可以见不救、亏我和你最亲近的表情。知言忍着笑故意不去看他,小鬼头,要是帮你的忙,回头四哥肯定会给我加功课,没办法,利字当头我只有顾自己。

    看见他两人这般情形,秦枫笑着摇头,秦昭坐在椅上喝茶并不抬头,秦晖漫不经心使眼色给知言,秦旷嘴角微勾面带深意。

    坐了一盅茶功夫,常氏带知画、知雅出来,见知言已到,使丫头去唤崔林两位姨娘并知恬、知仪过来用饭。

    知言瞧见常氏定是哭过,虽补过妆眼中含着水气,知画和知雅眼圈也有点红。知恬、知仪和崔林两位姨娘进屋,不消说她几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似的。

    秦枫命开饭,诸人分席而坐,今晚这顿饭算得上是三房真正的团圆,秦枫带着四个儿子坐一席,常氏同知言姐妹一桌,下首设一桌两个姨娘只敢半身坐下,知恬不时偷瞄自己的姨娘,知仪却不曾回头身子坐得板正笑容僵硬。

    秦枫举起杯语气感慨:“此番回京,我便留下不走,咱们一家终能团聚,往后相处时日颇多,多少能补救这么多年为父不在你们身边的缺憾。”

    常氏用手托着酒杯,眸光流转扫一圈屋内,笑着开口说:“往常我与你们父亲都在外,对你们几个多加疏忽,今后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莫要见外才是。”

    秦昭知画代弟妹谢过父母厚爱。秦枫和常氏皆夸赞长子长女往日不易,处心积虑为弟妹周全,实令他两人心中有愧,秦昭回答:“父母生养之恩已大于天,照顾弟弟妹妹是儿子的本分,并不敢居功。儿子并无多求,只望我等兄妹情比金坚、携手同心,更盼望着父亲母亲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秦枫点头赞许,常氏感伤落泪,知画轻声劝阻,她才收泪举筷招呼几个儿女。秦枫素日随和,席间朗声说笑,常氏也与几个女儿挟菜布膳,体贴周到,知言秦昌率性惯了,一时忘了家中规矩,寻着姐妹兄弟说话。可是大家仪态都很有范,并不搭茬,知画眼中含警告,知言这才埋头吃菜。

    饭后,兄妹几个在常氏及两位姨娘不舍的目光中告退。知恬一步几回顾莲步徐缓,知仪梗着脖子走到院门回头下死眼盯了一会咬牙快步离开,知画姐妹可时常见三太太,并不留恋。秦昌赖住知言非要跟着瞧瞧她住的院落,知言脱身不得,秦昭站在一旁问话:“十二弟功课可是完成。”

    秦昌连连点头,生怕兄长不信自己。

    秦昭抬脚向外走去,招呼几个兄弟跟上,笑说:“我们都到九妹房里去讨杯茶喝,十二弟晚间回去把明日功课先做一半。”

    秦昌脸上的笑意刷拉垮下来,盯着知言求助。知言有什么法子,秦昭不是秦枫,老爹好说话,长兄如父铁令如山,只有听从,推搡秦昌跟上众人脚步,走出不远与几个姐妹汇合一同到知言院中。

    秦昌那有心情看秋千、花墙,坐在一旁看哥哥、姐姐们喝茶叙旧,心里头数个毛爪子挠来挠去,立时想回前院做功课去。

    此时秦晖正笑着问知言:“九妹,何故送给我的石头,上面是江南烟雨的图案”

    知言纳闷:“六哥不喜欢,妹妹可是挑了好长时间。”当初知言说要挑黄河石给哥哥做礼物,秦枫打发人去寻,知府爱女要一堆石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出几日送来的各色石头差点把知府衙门给填实了,秦枫发话足够,仍有人挑出各式图案的石头送来,知言在当中挑拣出数块带回京,除给几位哥哥做礼物,其余收着自己细观。

    秦晖身形懒散,斜靠在椅上笑说:“我只是不解,九妹给四哥送渔翁独钓,给九弟那块是长河落日。”

    知言回道:“我只是挑着意境好的,倒没有多想,六哥若是不喜,我这里还有几块你再挑一块便是。”

    秦晖摆手:“妹妹一片心意难得。”

    秦旷插言:“长河落日我很是喜欢,四哥也说垂钓图意境颇佳。”

    知雅接上话:“九妹还都做了的荷包,可费了不少功夫。”

    知言笑说不敢。

    秦昭不做声听弟弟妹妹们闲话,茶续够三水,方掸掸衣摆准备动身,站来却在屋中院落又逛半晌,指着此处花墙须再补种子,检查秋千绳索是否结实,如此悠然,耗得秦昌都快哭起来,这才朝院门走去,行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转头问知言:“九妹何时上学堂?”

    知言心中警铃大响,未雨绸缪地解释:“老祖宗放了三天假,还有两日再去学堂。”

    秦昭只片刻思索:“既这样,先把这两日功课在房中补上,我都与司马老师打过招呼,她要看你学业如何,在西北所写的功课诗书皆不作数,再行写出几篇字与文章。”

    知言鼓着腮旁子,知道秦昭问话就没安好心,想找的借口你都替我说出来,只让人休息一天。不等她报怨,知画在身后接言:“九妹,你的教养嬷嬷可是不用心?”

    知言陪笑不作答,是自己不用心,不能坑嬷嬷。

    知画唤过知言房里的人吩咐道:“现时回到府里,都不可像外面一般自在散漫,妹妹但有不是,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奶娘、丫头嬷嬷们皆答用心伺候九姑娘,不敢有失。

    这下好,也别笑话秦昌,难姐难弟有么有。秦昌目带同情看着知言,知言变个鬼脸,他悄悄笑也做个鬼脸回应。

    秦昭似笑非笑瞧着弟妹的动作,头一偏,秦晖、秦旷紧跟上三人大步向外院走去,秦昌磨磨蹭蹭极不情愿跟在身后,不时回头看知言。

    知言还得目送知画大姐回屋,知雅“扑哧”笑出声:“九妹,四姐姐现在就这般,家中姐妹都被她管着,见不得出格的事。”

    知言回道:“我明白四姐出自好心,那里会介意。”

    知雅点点头,看一眼知仪和知恬,出声告辞:“八妹、十妹我们也都回屋吧。”

    知仪和知恬跟上知雅翩然离去,留下知言院中和丫头婆子们大眼瞪小眼,啥也不想了,今晚先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

    ☆、第47章 叙仲白

    秦府的女孩们除知画和知恬及三个小妹妹外,其余人等今日出城上骑射课,校场七、八个女孩花红柳绿骑着小马慢跑几圈,嘻嘻哈哈比划着拉弓,不时有人出声喊:“九妹,你也来。”

    知言坐在椅上不应声,看向兄弟们聚拢在一起鉴赏秦昭兄弟三人新得的良驹。红、黑、白三匹骏马浑身无一根杂毛,身形健硕,马头高扬离地约九尺,鬃毛光顺发亮,躯干壮实四肢修长,脚蹄轻捷,浑身无一丝多余赘肉,姿态优美而有力。虽长途跋涉几千里,不显疲态,跑起更是疾如风。

    秦明大声称赞:“三叔可真是花了不心思,此等良驹难得。”

    秦晖逗笑:“比未出生的小侄子还稀罕。”此语引得兄弟们哄笑,秦明满校场追着秦晖讨说法。

    知言更生气,自己的那匹追风被秦枫送走,不若也让哥哥们眼馋一回,姐姐骑的小马一点意思都没有,这等小弓两年前即可拉动。连日被司马先生加课不说,教养嬷嬷也是连轴传盯得紧,难得出来一遭坐着马车到别院,更让人心塞,不过要比起秦昌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小鬼头被老狐狸、秦昭两人连番敲打,压重功课,除了吃饭睡觉,上个茅厕都是跑着来去,偶尔在方太君处见着知言犹如碰见救世主一般,狂使眼色,知言只做不懂摇头,他回回走时顶着泪眼控诉。

    秦昌本就聪慧,学问上根基深厚,老狐狸有意磨练他,听闻课业之难之重令人咋舌,更为杜绝他自大、耍小聪明,按照前世几个神童的标准日日鞭策,今日虽也跟着出来,被秦昭扔给府里棍棒师傅操练,一个时辰过去还在烈日下打桩蹲马步,小脸上汗珠滚落,憋红眼咬牙力撑,中途若有停顿再加一个时辰,太惨了有么有。

    知言不去看秦昌,转头扫到秦昭朝自己走来,别过头不理。

    秦昭心中好笑,从小厮手中拿过缰绳牵着马,出声唤知言:“九妹,快看这是什么。”

    知言很不情愿地转头,看到秦昭牵着一匹马,乃他昔日座骑,难道……知言飞奔到秦昭身边笑问:“四哥,你可是要把飞翩送给我?”

    秦昭笑道:“正是,不若你在肚中暗骂四哥好多次,我天天在前头都觉得耳根子烧得慌。”

    知言抵赖:“哪有”

    秦昭让知言上马试试,知言骑上飞翩顺着校场跑几圈,才找回骑马的感觉,且飞翩性子温顺,对新主人的指示领会得当。待她再到秦昭身边时,脸上笑容绽放。

    秦昭笑出声,也牵过自己新得白马,纵身上马,握住缰绳招呼知言:“走,和四哥到林子里跑两圈。”

    天上突然掉馅饼快砸晕知言,她乐得合不拢嘴,不对,秦昭定有别的事。管他呢,先出去跑两圈再说。

    秦昭经过兄弟们身边向秦旭托付道:“二哥,我带九妹出去试马,若是到时辰不得归来,你带着人先回府。”

    秦旭应诺,转头盯上秦晖的红马和秦旷的黑马跃跃欲试,秦旷谦让兄长先来,他并不做推辞驾驭良驹面露微笑。

    别院大门打开,两匹白马一前一后奔向原野,路越来越窄直至没入林中,树木盘结,枝条横陈。知言到底不如秦昭、黄如意等骑术精湛可以恣意纵马,心中胆怯轻勒缰绳,飞翩放慢步伐。秦昭座下宝驹也开始慢行闲踱,他在左右搜寻,不知瞧见什么,挥手示意知言停住下马。两人牵着马再行出几十步,前方大树下背手站着一位男人,身形高大,林中光线阴暗,分辨不清是何人。

    秦昭轻声对知言说:“四叔找你,我在此处等着。”

    知言目露探询,秦昭摇头,示意她快去。知言把缰绳交给秦昭,冲四老爷秦杉走去,许是她踏断枯枝发出声响,惊动秦杉回头,他上下审视知言像是从未谋过面。知言先福身,秦杉微笑道:“我托四侄儿费周折寻你出来,不为别的,听闻你刚回府便去见了老姨娘。”

    知言注视着眼前之人,年过三十俨然年轻版的老狐狸,不同于秦敏稳如磐石,他身上有股忧郁的气息,倒不像是武夫,更似忧国忧民的文人。她轻点头:“侄女是见过老姨奶奶,她老人家很是亲和。”

    秦杉走近知言,握了握拳终是问出:“姨娘可曾说过什么。”

    知言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编出谎言,说出秦杉想听的话。就在瞬间,秦杉了然一笑,露出几分苦涩神情:“你不用为她遮掩。”

    知言想了想,仍说:“老姨奶奶虽说不出口,但她心中很是挂念四叔和二姑母。”

    秦杉神色微讪:“你还小不懂,姨娘她身体如何?”

    知言回话:“老姨奶奶身体仍康健,听柳叶说平日用饭尚可。”不知为何知言没敢说出老人头发全白、面容苍老。

    秦杉又问了许多,知言酌情说来,秦杉听完神色晦暗不明,声音带丝疲惫:“四叔叨扰你了,时辰也不早,跟你四哥先回去吧。”

    知言福身,返回到秦昭身边,他正扶着马脖梳理毛,听见脚步也不回头说道:“我们走。”牵着骏马走出林子才驻足,看向知言浅笑道:“想问什么?”

    知言回身看向小树林询问:“四叔何故挑在此地?”

    秦昭边走边答:“父亲与几个叔父幼时每回来别院,都要到林中游玩一番,树上都有他们做的记号。”

    知言咬了咬唇终于问出:“刘姨奶奶看上去比祖父都要苍老,她为何不见叔父和姑母。”

    秦昭摇头,末了加一句:“顺叔说起过,当年回乡守孝祖父原欲让老姨奶奶留在原籍再嫁,只她不肯。”

    知言更惊讶,十分不解。秦昭轻笑上马:“边走边说。”知言亦跟上,两人两骑并行信步由缰,任由马儿在路边吃草。

    知言想起孟仲白的典故求秦昭解惑,秦昭缓缓道来事情原由:

    这位孟大人名基字仲白,沧州人士,先帝年间进士出身官至左佥都御史,性情刚禀耿直素有清名,甚是欣赏秦敏才学,两人结为莫逆之交。先帝晚年昏聩,朝纲动乱,后期更是当朝庭议废太子之事,群臣拦阻不得,孟仲白撞柱死谏,留得性命投入诏狱受刑。一时朝野效仿仲白之人颇多,都在家中置棺以明己志,迫得先帝暂缓废立太子之事。后先帝逝,今上登大宝,亲从诏狱中接出孟大人,因他连番受酷刑腿脚皆断再不能入仕,赐了金银回乡养老。

    无奈孟大人原存了求死之心,在狱中两年时间饱受折磨,最后落个身残几如废人,又家门突变父母早逝,女儿惊吓过度而死,唯膝下一子也是体弱多病,诸般事累积一处,终折损其心志,性情大变,忿忿于自己不能舍身求仁,更是对今上多有怨恨,与旧时故交无一亲近全都划清界线,镇日哀叹自己不能效仿前贤,咒骂世事混浊,没几年便抑郁而死。

    事情真象远出人所料,知言问道:“祖父何故让哥哥一而再,再而三寻孟家后人。”

    秦昭也疑惑:“祖父说欠他家一个人情,不是顶要紧的,但也不能失信于故人。他家现人员凋零,只余孟老太太和一个孙儿,连连派去几拨人都未曾见到孟御史之孙,听说此人也是有些傲骨不愿涉世同流合污,只孟家老太太有几分女中丈夫的气概独掌家事。”

    知言并不关心这些,说出另一个疑惑:“可李御史等人为何事事以孟大人之名,来攻歼祖父。”

    秦昭冷笑:“画虎不成反类犬,朝中有一等沽名钓誉之人羡孟仲白前半生刚正英名,惋叹其后半生潦倒,当成是君王无情、故交无义,想替死人讨公道,顺道为已谋清名。不过是枉替旁人做急先锋,不得善终,更是连所恨之人都分辨不清,此类人不足为惧。”

    知言问:“是杜家?”

    秦昭笑问:“你很是担扰祖父?”

    知言点头,也担心大家的安危和自己的处境。

    秦昭不以为意的说:“杜家恐也替旁人做嫁衣,况眼下他家也是麻烦缠身,先保住自身再说。”见知言不解,他接着说:“可记得四哥同你说过,杜六郎的未婚妻得急病疫了。”

    知言想起这么一回事,秦昭勒马下地,伸手接过知言,把两匹马的缰绳栓到树上,方开口说道:“杨阁老本为中立,杜润为拉扰他两家结亲,为杜六郎聘杨阁老的嫡出六孙女,可惜不及成婚女方夭亡。杨阁老本欲把八小姐再许配给杜家,谁知杜润把个儿子当成奇货可居,托咱们那位司马舅舅从江南早为杜六郎物色几个人选,婉拒了杨家。杨家老头气量小,现在憋着劲找杜家麻烦。”

    知言更震惊,一个堂堂内阁大学士,心胸如此狭小。

    秦昭笑着解释:“外头那些文人面上风光霁月,内里不知如何肮脏不堪,气量小都是常见,更有甚者心肝都是黑的。”神情带出几分烦燥。

    知言也知秦昭游历山水、初识官场,见过不少阴暗的事,以他的年龄不能消化在情理之中。老狐狸给这个孙儿身上压的担子不轻,以后三房大梁须得他挑起,八个弟妹的荣辱安危,当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