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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里面出奇的广阔,回廊楼阁,流水树荫,难怪会被称作宫。易姜一路走来,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士子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不绝于耳,但只要一看到她,交谈立即停止,无不投来新奇的目光。

    她站在桥面上,低头看着潺潺流水,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虽然身着男装,一本正经,但这张脸实在太过稚嫩了。再看看其他士子,或意气风发,或年富力强,更甚至还有两鬓霜白的老者,她这样年纪的一个女孩子,的确是有点格格不入。

    站了片刻,一个童子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抬手做请,引她前行。

    易姜跟着他走了很远的路,踏上回廊,看到了立在前方的公西吾。

    朱廊碧瓦,绿草红花,他褒衣博带,高冠巍峨,朝易姜看了一眼,转身前行。

    夕阳斜入,地上人影一前一后,一长一短。

    “我已在信中说明一切,师妹为何还来?”

    单刀直入,够直接。易姜看了一眼他的后背:“避无可避,自然要来。”

    公西吾止步转身,视线落在她身上。

    易姜竟有些慌,他不是赵重骄那样的少年,修长干净,成熟稳重,相貌出众,而且长得还特别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被他盯着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你本就不该跟着长安君。”他音色沉沉,醇如佳酿,但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像是一个调子,听不出情绪来:“跟随平原君尚能看做是入世,跟随长安君却是出世。你出身鬼谷一脉,而非道家,怎可有避世之心?”

    易姜一下就被他戳中了心思。的确,任何争权逐利的事情她都不想参与。门客不是一份签了合同的普通工作,做得不好顶多被上级批评一顿,大不了卷铺盖走人,而是有可能要丧命的。

    赵重骄虽然脾气乖张,但至少没有权利之心,又能给她提供衣食住行,有什么不好呢?比起刚来到这里就蹲大牢,现在能这样混吃等死已经非常不错了。

    她当然不能这么回答,于是道:“去长安君府不过是权宜之计,若非因为入狱,我也不用接受这权宜之计。”

    公西吾眉眼间带了些许笑意:“师妹这话像是在怪我?可当初明明是你自己要求与我比试的,还承诺一旦你输了,便放弃对我的念头。这么久了,师妹应当放下了吧?”

    对他的念头?易姜抬头盯着他的双眼,倏然明白过来,尴尬地红了脸。

    还以为两个鬼谷弟子斗得多有格调呢,原来是为了感情问题啊!

    她怕露出破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都是陈年往事了,又何必再提?”

    公西吾微微一笑,没有作答,转身继续朝前走,“师妹与我不同,老师亲手抚养你长大,对你寄予厚望,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易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只觉得压力山大。

    “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一直走到楼台之下,公西吾从袖中取出一卷削的薄薄的竹简:“这是老师以前留给我的,我已研读完,现在交给你。”

    易姜大感意外,居然还有这样大方的同门,就这么把一手资料给竞争对手了,难道不该藏着掩着吗?

    “这……老师传给了师兄,我拿不太好吧。”话虽这么说,易姜的手已经伸过去了。

    公西吾握着竹简在她手心上敲了一下:“可不是白给的。”

    易姜心中一跳,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呢……

    ☆、修养十

    公西吾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先前传话的童子又出现了,禀报说一切都已准备好,请他移步学宫正殿。

    易姜之前就在猜测,公西吾把自己叫来稷下学宫,肯定不只是为了说几句话这么简单,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

    公西吾指了一下易姜,吩咐道:“这位是鬼谷派的桓泽先生,你随后请她去正殿,我先行一步。”

    童子垂首称是,恭送他离开后才请易姜举步。

    易姜不知道他们在准备什么,只能跟他走。

    童子领着她在四周转了一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敲钟声,他的脚下立即加快了速度,也请易姜快行。

    易姜走到半路,看到之前见到的那群士子也都陆陆续续朝这边而来,料想这钟声是集合用的。

    过了长廊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对面筑有高台,拾阶而上,殿门洞开。童子将易姜送到这里便离开了,她只好跟着鱼贯而入的士子们一同进去。

    殿堂素雅,华柱高立,进深极长。进门至上方主案台边铺了厚厚的绘纹织毯,主案台后立着一扇飞鸟纹饰的屏风,左右垂幔,随风轻动,想必后面还有很大空间。织毯两侧是齐整的案席,各有数排,看样子容纳百人不成问题。

    士子们都找了案席落座,易姜见他们并未刻意寻找座位,便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只不过故意挑了个后排,远离主案。

    众人落座,一个侍从自屏风后走出,立在鹤形灯座旁高声唱名:“相国安平君到——”

    四下安静,又有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浓眉大眼,方脸短须,身材魁梧,径自在主案上落座。

    原来这就是把赵重骄气得半死的齐国相国啊。易姜知道他叫田单,因为出门前还听见赵重骄骂他来着。看他穿着毫无纹饰的水色深衣,看起来挺朴素的一个人嘛。

    上方的田单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开场白,无非是天气不错,大家齐聚一堂十分开心之类的。

    易姜根本也没怎么注意听,她正在厅中四下搜寻,怎么没见到公西吾呢?

    “那么,就请诸位就此事畅所欲言吧。”

    田单说到这里,易姜才回神,前排已经有个士子站了起来,大声道:“安平君此言差矣,齐国与赵国早有约定,只要送质子入齐便发兵援助退秦,如今又何须再拿出来讨论呢?”

    田单道:“兴兵原本就是大事,讨论清楚利害是应该的。”

    易姜一愣,原来要讨论的居然是齐国要不要发兵?难道齐国要反悔不成?

    那士子听了田单的话连连摇头:“立国不可无信,否则要叫天下耻笑啊。”

    田单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动摇,招手叫侍从近前耳语了几句。

    侍从转身去了屏风后面,不多时出来,交给田单一片竹简。

    田单扫了一眼竹简,像是有了底气,再开口中气十足:“说到立国无信,赵国当为第一啊。前几年赵国口口声声说要用焦、黎、牛狐三地换回被秦国攻占的蔺、祁、离石。然而秦国交付三地后,赵国却失了信,由此还引出了秦赵一场大战。你们儒家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赵国失信在前,算不算失道呢?我齐国不愿相助也是常情吧?”

    “这……”那士子讪讪坐了下去。

    对面一个白发老者站起身道:“余认为,水能生木,木多水缩,强水得木,方泄其势。齐国属水,赵国属木,而秦国属火。赵国被秦压制实乃火多木焚,如今唯有依附齐国克秦,方应五行之道。安平君何不顺应轨迹,一助赵国,也可得守信美名?”

    田单点头:“阴阳家学说果然暗藏玄妙,令人耳目一新。”

    然而侍从又从屏风后取了根竹简出来交到他手中,他的话立即就变了:“天下诸国分立,而先生只有五行,那么下次其他国家再战,又该是如何属性呢?”

    白发老者微笑摇头,仿佛感叹夏虫不可语冰。“也罢,安平君不信此道,自然难得精髓。”

    这时有人起立道:“赵国王太后乃齐王胞妹,系出齐国宗室。齐赵姻亲之国,要求人质已经不妥,如今又岂能坐视不理呢?”

    易姜抬眼去看侍从,果然他又去屏风后取了根竹简交给了田单。

    田单扫了一眼道:“山东各国多年来互通婚姻,说来都有关系,然而齐国还不是吞并了宋国?燕国与赵国亦同为姻亲之国,燕又可曾助赵?如今大争之世,谈何姻亲宗室呢?”

    “学生以为……”又有士子站了起来。

    易姜看着一个个人站起来,又一个个被田单驳斥回去,注意力全集中在那来回穿梭的侍从身上。

    驳斥众人的不是田单,而是屏风后面的人。

    终于四下寂静,不是大家都没话说了,也许是觉得没必要说了。

    一国相国公然在天下士子聚集之地无视国之诚信,那就是铁了心要背信弃义了。

    其实从易姜角度而言,不管别人怎么决定,对她都没什么影响,千百年后这些都不复存在了。但对桓泽而言,她现在是赵国的门客,理应为赵国服务。

    “我听说今日学宫来了鬼谷派门人,不知可否一谈见解呢?”

    易姜抬头,发现田单的目光正在四下搜寻,周围的士子也纷纷扭头寻找着。这下她就可以确定屏风后面的是谁了。

    除了公西吾,谁还会特地把她揪出来?她问过裴渊,上卿是个很高的官位,现在看来,拿了上卿位子的公西吾还能左右相国田单。

    易姜捏了捏手心,豁出去一般站起身来:“桓泽认为,齐国必须相助赵国。”

    田单的视线远远投过来,上下打量着她,遮掩不住诧异,也不知是对她的人还是话:“田单愿闻其详。”

    易姜大脑快速运转,尽量搜刮语言:“秦国虎狼之心,天下皆知,此番攻打赵国并非为了什么寻仇,而是他试探六国的一步棋。一旦赵国孤立无援,那么秦国便打通了入关的第一步,接下来几国也无一幸免。倘若齐赵如燕赵一般貌合神离,恰恰是中了秦国的下怀。所以此番出兵并非救赵,而是救齐,更甚至,是救了秦国以外的所有国家和百姓。”

    田单眼神闪烁,似乎有些震惊。

    易姜一个“过来人”,不管怎么看,都是站在已知秦国必定要一统天下的角度,但忽略了眼前这些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至少在田单眼里,一直以为秦国只是想做一方霸主,毕竟争霸才是此时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