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万氏对这个判决虽还是失望,但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到了裴长青发配之日,和梅锦过去相送,哭得悲痛欲绝,裴长青跪地长拜不起,也是嚎啕哭了起来。
梅锦叫阿凤扶着万氏到边上坐下,自己将这些天和万氏一起赶做出来打成了包的衣物递给了他,低声道:“长青,路上这两个差人已经打点过了,不会为难你。到了后,你……”
毕竟处了这么久,即便没有夫妻之情,她也早把裴长青当成家人看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也是难过,停了下来。
裴长青哽咽道:“锦娘,全是我的不好。我后悔也晚了。我走后,劳烦你照顾我娘,我……”
他也说不下,忽然朝梅锦跪了下去,要朝她磕头。
梅锦拦住了他,吸了吸鼻子,“不消你说我也会的。你放心去吧。好在也就两年,转眼便过,我会照顾好你娘的。”
裴长青悲从中来,又朝万氏的方向下跪,重重磕了三个头,终于在差人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梅锦和万氏回到家里,服侍哭得筋疲力竭的万氏上床躺下去,等她沉沉睡去后,出来,自觉头痛欲裂,回到屋里,闭目以手揉额缓解头疼时,阿凤走了进来,怯怯地道:“裴娘子,那个……那个白仙童来了,跪在外头要见你一面。”
林县令下判决的时候,或许是得了李东庭的吩咐,顺道将白仙童的卖身契也从张清智那里转了过来,一并交给她。前些天事情乱杂,梅锦也没处置。
梅锦睁开眼睛,想了下,取出那张卖身契,连同十两银子,一并包了放到桌上,对阿凤道:“转我的话给她。裴长青从前答应过要照顾她,如今为了她,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算对不住她了。这里头,有她的卖身契,还有十两银子。叫她带着离开这里,往后再不要回来了!”
阿凤露出肉疼之色,只也拿了东西走到外面,见布包丢到跪着的白仙童脚边,转了遍梅锦的话,自己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家娘子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我还从没见过像她那么好说话的主母!你要是还有半点脸皮,就赶紧拿了东西走,再在这里哭哭啼啼,被我家阿姆听到,少不了你一顿棍子!”
白仙童神情也是憔悴不堪,呆呆看着地上东西,又见附近四邻对自己指指点点,终于伸手拿过布包,朝门口方向磕了个头,起身低头快步离去。
阿凤关了门,进屋对梅锦说了一遍情景,又道:“裴娘子,方才我帮你骂了她一顿,料她往后再没脸皮赖着不走了!她把裴少爷害的这么惨,若叫我说,你该把她卖了才是,还给她钱打发她走!”
梅锦苦笑了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道:“我累了,想睡一觉,你出去吧,仔细看好我娘。”
阿凤应了,关门出去。
梅锦上了床躺下去,多日来的纷杂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脑子到了后来,渐渐仿佛空白了,慢慢闭上眼睛,终于睡了许久没有过的长长的安稳一觉。
☆、第三十七回
……面前一团大雾,李东庭行在路上,觉得自己仿佛迷了路,隐隐看到前方仿佛行走了一个袅娜女子身影,便下意识地跟随而行,走的近了,他想追上去问个路,那个身影却消失在了雾气里。他茫然四顾之时,忽然看到脚边又多了条溪流,他便循着潺潺溪流往前而行,迷雾渐渐散去,四周阳光明媚,他也终于想了起来,这里仿佛便是濮寨的那条阔溪,而方才那女子也再次出现在他视线里,竟就坐在前方不远处对岸的溪边,正将一双赤足伸入溪水里戏水,李东庭这才看清,这女子竟然就是裴家的那个梅氏。她弯腰下去,将自己裤管卷至小腿,露出细柔脚腕,赤脚哗哗地踢着溪水作耍,神情愉悦如少女浪漫,头顶阳光照在她*的赤足上,白得有些刺目。
李东庭看得一阵燥热,心跳也微微加快。心知自己不该再看,脚步却偏偏舍不得离去,正摇摆之时,对岸女子仿佛留意到了他,蓦地停了下来,抬起脸,捡起一块石头便朝他投掷了过来,冷冷地道:“李大人,你还没看够么?”
石块落到了他脚边溪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冰凉溪水淋了他一身,冷热交加,强烈刺激之下,他打了个寒颤,蓦地睁开了眼睛。
李东庭茫然片刻,方意识到不过是南柯一梦。
虽是一个梦境,感觉却如此真实,以致于他醒来片刻后,心跳依然还是有些快,又觉口干舌燥,十分难受,便起身下榻,亮了烛火,倒水喝了一杯,过去推开窗户,长长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舒适了些。
李东庭瞥了眼铜漏,见不过丑时末(凌晨三点),窗外漆黑,起身还有些早,便吹灯又躺了回去,却再也难以入眠。
距离裴家妇人与她婆婆为丈夫官司来求见自己一事,过去三四个月了,如今已是次年春。他再没见过那个妇人,白日也没怎么想起过她。但最近这几个月,像方才那样的梦境,去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这令李东庭感到有些困扰,也为自己这种隐隐带出了些欲求意味的梦境里竟再三出现一个有夫之妇而感到沮丧。
这样的梦境出现过数次后,他意识到自发妻去世后,或许是自己独身太久,身边是需要有个女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此他仿佛又有些提不起兴趣。
最后他把这矛盾之处归结于自己事情太过忙碌了,每天千头万绪,实在是没精力再去想这些。
……
李东庭心绪慢慢平复下来,刚闭上眼睛,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张富的声音传了过来:“大人!大人!”
李东庭蓦地睁开眼,从榻上翻身而下,披衣过去开了门。
“什么事?”李东庭问了一声。
“大人,尚福太监派来了个秘使,刚到。”张富手举烛台,飞快地道。
“说了为何而来吗?”
“不晓得。只是看秘使似乎有些急,料是什么紧急情况要见大人。”
李东庭点了点头,“你去吧。我马上过去。”
张富离去后,李东庭迅速穿好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
自从裴长青走后,万氏终日伤心,梅锦为照顾她,医馆也不大开了,过了这年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暖,小半年时间了,万氏才渐渐有些平复下来,开始盼着儿子归家的日子。梅锦见她终于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加上时不时总有不少病患找上来求自己看病,便重新开张了医馆,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不料这日,钧台县万百户差了儿子万大过来,说他娘身子有些不妥,吃了些药都不见好,想把梅锦请过去看病。
裴家出事后,万舅母唯恐万氏伤心,去年底还特意来马平探望过万氏,这回她生病,梅锦自然要过去。万氏原本想与梅锦一道去的,只是偏不巧,前几天不小心正好摔了下腿,走路有些不便,只好让梅锦一人去,细细叮嘱后,让梅锦带了许多东西,送上万大赶来的车,出发去了钧台。
钧台县到马平,路有些远,走了两日才到。梅锦替万舅母仔细看病,在万家住了十来天,待她身体渐渐好转,这才告辞回去,万百户感激自不必说,让万大再赶车送梅锦回马平,车上装了满满半车的回礼,梅锦辞也辞不去,只得收了。这日一早出发,行至中午,到了一个叫洪山厂的地方,见前头路边有个供往来路人打尖吃饭的地方,万大便将骡车停下来,与梅锦一道进去吃饭。
洪山厂顾名思义,是以附近洪山里的一座铜矿而命名的。矿厂很大,每日往来进出铜山的人络绎不绝,故这地方虽破,生意却不错,坐满了人,两人等了好久才吃了出来,万大坐到前头赶车,梅锦上了车厢,关门上路后,见边上一个装了满满米面的箩筐挪了位置,从中间移到自己脚边,以为是路上颠簸所致的,也没在意,只是觉得有些绊脚,便想将箩筐移回原来位置,刚俯下身,发现箩筐后的角落里,竟蜷缩着一个人。
这是个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清秀,但身上衣服破旧不堪,头脸、脖颈、双手和穿着破烂草鞋的双脚沾满了厚厚泥尘,看起来至少一两个月没洗澡了,手臂、腿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笞痕,此刻闭着眼睛,双腿弓到腹部,就这么紧紧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紧闭,看起来仿佛昏迷了过去。
梅锦吃了一惊。
她确定早上离开万家时,车厢里必定是没有别人的。现在却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少年,最大的可能,就是方才她与万大停车去吃饭时,这少年自己爬了上来藏进去的。
梅锦盯着这少年看了一会儿,探手过去摸了下他额头,触手滚烫,不禁踌躇了下。
这少年是什么人?为什么中途这样爬上了一辆偶遇的车把自己藏了进去?
骡车忽然慢了下来,前头传来一阵吆喝声,听起来仿佛是遇到了路检。
梅锦正要问万大怎么回事,看见这少年蓦然睁开眼睛,又伸出手指在她脚边迅速划写出“救我,求你”的字样,写完后,便睁大眼睛望着她,眼神里满是哀求恐惧之意。
梅锦一愣。这时车外声音已经很近了,来不及多想什么,下意识地便将箩筐迅速挪回到了原来位置,又将一个装了衣服的包裹放在了上头。
……
车外,万大正和拦住了自己的两个洪山矿厂兵丁在说话。
洪山铜矿出产丰富,规模很大,为了管理矿丁,厂主组织了一群全副武装的打打手为自己效力。今日一早,一处矿洞突然坍塌,场面当时十分混乱,过后检查,发现有几十个黑丁趁乱逃走了,因时间过去还不长,料那些黑丁逃的不远,厂主便组织人手到附近寻找。这两个厂兵就负责在这路口巡查,看见万大骡车过来,上前要检查。
万大自然说车上除了自己表嫂,并无他人。两个厂兵便转到了车后要看一眼。
梅锦听到要自己开车门的声音,紧张的心怦怦直跳。
她已经猜到了,这少年想必就是趁乱从铜厂逃走的黑丁之一。
原本她也与这少年素不相识,完全不必为救下他而冒什么风险,但迅速思量一番过后,梅锦最终还是决定尽量帮他遮掩一下。倘若实在遮掩不了,最后被发现了,也就推说是这少年趁方才车上没人的功夫爬上来躲起来的,自己半点也不知情。
梅锦定了定神,推开了门,对那两个厂兵道:“我们一早从钧台县过来的,我是马平人,也是郎中。你们打听下,马平没有人不知道我开的修存堂!我正急着要回去给人看病!龙城土司府你们知道吧,我和土司李大人认识,就是要赶回去给土司府的人看病的!你们要查快些查,别耽误了我的要紧事!”
梅锦说完,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一个厂兵从她露面后便一直看着她,忽然面露惊喜,哎呀了一声,“是您呀!您就是那日在马平县救了我的那个女郎中啊!是我啊!刘三!您还认得我吧?”
梅锦一怔,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想了起来,居然就是去年她刚到马平不久时,有一回和裴长青一起在回春堂门口救过的那个中暑病人。
“裴娘子!真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了!去年我病好后,找到了我的那个亲戚,他安排我到这里做事。今早上矿里出了点事,跑了几个人,厂主要我们四处找找,既然是您,那还查什么查呀,您还要给土司府大人看病,不敢耽误您,您赶紧上路吧!”
刘三说完,急忙拉着自己那个同伴退到了一边,满脸恭敬之色。
梅锦记得这个刘三当时是提了句,说要去投奔一个在矿场里当镶头的亲戚。没想到这么巧,他竟是在这个地方做事,还这么碰上了。见他让开,暗暗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微笑,朝他点了点头,便关了门重新坐下去。
万大见无事了,重新上去驱车上路。
等走出去一段路后,梅锦拿掉包袱,挪走箩筐,看向少年。
这少年双眼依旧紧紧闭着,睫毛很长,微微抖动,额头沁出了一层汗。
“你是谁?从什么地方被卖到这里做黑丁的?”梅锦低声问他。
少年睁开眼睛,看了梅锦一眼,指了指自己喉咙,又用手指慢慢划下了几个字:“我会报答你的。”
梅锦蹙了蹙眉。
她之前听人说,这里一些有背景的铜厂为了扩充矿丁,私下会从人贩子手里用极低的价格买人充当黑丁,黑丁每日在矿里劳作,只保证不被饿死,其余待遇与猪狗无异,且更另人发指的是,人贩子为省事,在出手前,往往还会用□□毒哑黑丁。
看起来,这个少年似乎也是被毒哑了。
少年写完这几个字后,仿佛筋疲力尽,又闭上了眼睛。
梅锦再次探了探他的额,依旧滚烫。想了下,决定先把他带回去治好病再说。
☆、第三十八回
次日傍晚天黑的时候,梅锦回到了马平。
尽管路上行经一个小集镇时,梅锦曾中途停下来给这少年抓了副药,在药堂里煎了给他吃下了,但起效甚微,这少年从昨晚开始就陷入了昏迷状态。到了家,梅锦让万大帮忙将他背进去安置在空屋里,万氏见突然多了个陌生少年,吓一跳,急忙拽住问究竟。
万大看了眼梅锦,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梅锦便把路上偶遇经过简单说了下。万氏有些惶恐,看着床上少年,怨道:“这叫我可怎么说呢,要是被人知道你收留人家买的矿丁,找我们麻烦可怎么办?”
梅锦叹了口气,“娘,你说的是,我也知道不该多事。但这孩子已经爬了上来,又病得不轻,我也不好就这么把他丢半路不管。你且放心,我们这里离洪山铜厂远,既然路上躲过了,料他们也不会为了个黑丁穷追不舍查到这里,毕竟官府不容黑丁买卖。方才我也留了个心眼,等门口边上没人了才弄他进来的。既遇到了,就留他在这里暂时待几天吧,我给他治好病,等他好了,他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便是了。”
万氏只得勉强应了下来,次日送送万大走,千叮万嘱叫他保密。
……
这少年应已经病了许久,只是此前一直撑着在铜矿里劳作,这会儿一倒下去,病势便如山压,起头几天一直高烧昏迷,情况危急。万氏见状,又开始担心起他会死在家里。梅锦索性把医馆闭了,留在这少年边上悉心照料,如此七八天过去,少年病情慢慢终于有所好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整日昏昏沉沉,看见梅锦时,眼睛也会变得明亮起来。
十来天后,这少年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手脚上的伤痕也开始结疤愈合,梅锦估计他再养个几天,病情差不多就会痊愈了。这日早上起来,正在小炉子里煎着药,万氏进来,踌躇了片刻,开口低声劝道:“锦娘,那小子我看病情差不多已经好了,你是不是该打发他走了?不是娘多嘴,毕竟他不是七八岁的,多住些时日也没关系,这么一个半大小子,那些乡下地方成婚早的,都能有媳妇了,我怕时间长了被邻居们知道,传闲话就不好了。”
自裴长青离家后,这半年多来,万氏对梅锦的行踪一直很是上心,时不时到医馆里张望个几眼已是常态,自己若不去,也暗中叮嘱阿凤留意她有没和陌生年轻男子说笑,有时候,梅锦出去给一些不方便行路的病人上门看病,万氏若得空,路再远,十有七八也要不辞劳苦地陪她一道去。梅锦早习以为常了。说丝毫不介意自然是假,有时也心里生厌,但再一想,自己还没和裴长青圆房,她这么紧张,也是能理解,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任她折腾。
万氏自进来在边上犹豫,梅锦便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听了,笑了笑,道:“您不说我也知道。那孩子的病是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正想着问他些籍贯家乡的事。等下我过去就问他。”
万氏哎了一声。
梅锦煎好药,端着碗进到到那少年睡着的偏屋,见他已经醒了,睁开眼睛正望着头顶糊了纸的屋顶,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开门动静,转头见是她进来了,望着她,朝她笑了一下,慢慢坐了起来。
梅锦初见这少年时,他全身肮脏不堪,现在经过这些天的细心照料,犹如换了个人,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上除了手脚后背有新近划破或被鞭笞过的痕迹外,其余地方细皮嫩肉的,想到他还能写字,便猜测这少年应该家境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在外被卖入铜厂当了黑丁。
梅锦扶他坐了起来,将药端给他,微笑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少年没接药碗,只是望着梅锦,忽然说道:“我那天听你和那几个人说,你认识龙城的土司李东庭?”
他说的很吃力,声音也嘶哑难听无比,但梅锦还是听清楚了。
他的声带被伤,之前一直没开口说话过。梅锦不清楚人贩子究竟是用什么药。据她所知,也就万年青的花叶里含有一种毒素,误食后会引起口腔、声带、食道的损伤,能够致哑。但她并不确定。所以之前也只是加了些有助于修复消炎的药。此刻听他开口,不禁微微一怔。见他依然望着自己,便点了点头,“见过一两回。”
少年道:“你叫他来见我。”语气竟然十分托大。
梅锦狐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