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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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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胡不喜

    作者:茂林修竹

    ☆、第一章

    燕国公府上下都知道,大姑娘赵雁卿是个痴儿。

    三岁才会说话,五岁了还说不太利落,国公夫人自外间聘了女先生教她认字,教了小一年,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倒是喜欢读书,镇日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捧着书坐在碧纱窗前看。可你要问她书上讲的是什么,她八成只会低垂着眉眼,认认真真的摇头,“说不出。”

    府上下人看她时都带着怜悯的目光,平日里有什么事告诉她,必像跟小孩子说话般,一字字咬准了,缓缓的说。有时为了吸引她的注意,还会加些鲜艳生动的形容词。

    譬如大姑娘爱吃桂花藕,每日申酉时分,乳母崔嬷嬷想为她加餐时,便常问:“大姑娘,我们吃脆脆甜甜的桂花藕好不好啊?”

    大姑娘性子倒是很乖巧,此刻必缓缓眨动那双黑眸子,在崔嬷嬷的期待的目光下,似懂非懂的点头说,“好~”

    这么好伺候的主儿,阖府上下除却她的生母林夫人,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林夫人不喜欢她,也是恨铁不成钢——林夫人素来都是个掐尖要强的女人,出嫁前酸泼的名声就传遍京师。京师富贵闲人多,好事之辈也多,当年听闻燕国公定下了她,纷纷预言“从此燕国公府上便将鸡犬不宁了”。彼时林夫人少女心性,直来直往。得知燕国公与这些纨绔饮酒,席间对她颇多微词,便一人一骑闯入公子们的筵席。一掣缰绳,明媚的杏眼扫过众人失色失神的小白脸,手中长刀往桌案上“咔嚓”一落,道:“哪位是妾的好夫君,出来与妾亲口说道吧。”

    燕国公深感丢人丢出翔,然则他原本就不擅舞刀弄剑,对上这般英姿飒爽的未婚妻也只好夫纲难振。便偷偷用酱油抹了脸,在一众狐朋狗友齐心协力的掩护下,装作端茶递水的小厮溜出去,方逃过一劫。

    燕国公其人,在京师少年们的眼中那是慷慨爽朗,机智有趣;在京师少女们的眼中也是翩翩公子,清雅脱俗。林夫人这般作为,没辱没了燕国公的名声,反倒令自己男憎女妒。人人提起林夫人,都必为燕国公唏嘘。纷纷等着看这泼妇凄凉落魄惨遭报应的那天。

    林夫人那么强硬的性子,如何肯令这些人看了笑话?出嫁十余年,辅佐夫君,和睦家族,出能平叛,入保平安。做下无数男儿也难做到的功业,堪称无懈可击。

    众人迟迟等不来她的报应,反而眼看着她登堂入室,名利双收,正待感慨“鬼怕恶人”的火候——林夫人生下个痴儿。

    像不像是迟来的报应?

    林夫人一辈子的英名,都毁在这个女儿身上,早先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纷纷在背地里说她“一辈子造的孽都应在女儿身上了”。

    林夫人一辈子究竟造下多少孽暂且不提。似她这般彪悍的主母,怎么可能就这么认命?

    雁卿过了周岁还不会说话,林夫人倒也怕过。可后来瞧着她对外间的声音还是又反应的,便悄悄的松了一口气。自此便以加倍的勤奋训练她,每日里逼着她发出些声音来。终于在雁卿三岁那年,忽有一日林夫人黯然出神时,雁卿扯了扯她的袖子,说了一声“阿娘不哭”……

    有道是淘人的孩子招人疼。雁卿上头有两个哥哥,可林夫人在他们两个身上的用心加起来,都比不了花在雁卿身上的一半。

    奈何雁卿天资驽钝,口舌笨拙,性子也不机敏,平地走路都恨不能摔个大跟头。是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林夫人花费多少心血,却总不能从她身上得回差强人意的回报,渐渐便焦躁不耐烦起来。

    可待要顺其自然,由着雁卿笨拙的成长下去,林夫人又忍不下那口气。

    也不为旁的,用旁人的话说,还是因为林夫人“掐尖要强”。

    燕国公有一房很受宠的如夫人,姓柳,人称柳姨娘。窈窕温婉,恰是林夫人的反面。

    男人如倔驴,大都有些吃软不吃硬的脾性。林夫人那般本事才情,自然是令男人敬畏的。可要说惹男人疼爱,还得是柔弱体贴的美人才行。早些年林夫人看得紧,燕国公倒是不曾蓄养过什么的佳人美妾。可自有了雁卿,林夫人一心都扑在她的身上,渐渐就疏忽了对燕国公的用心。终于有一日,燕国公把个美人领至林夫人身前,道是:“她已有了身孕,你给她安排处院子吧。”

    那人便是柳姨娘。

    柳姨娘是婢产子,父母都是老太太身前得用的管事。似燕国公府这样的大家,三等仆妇的穿用都比外间殷实人家的强,何况是一等受重用的管事?柳姨娘虽是婢产子,可从小也是当千金养大的。识文断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比外间盛名流传的才女多一分美貌卑弱。若不是生为奴籍,身处下贱,怎愁没个好前程?

    柳管事心也大,看准了燕国公自幼丧父,寡母又不怎么管事,早想趁近水楼台之便,将女儿送至燕国公身前做妾。他算盘倒是打的好——有老太太的照顾、有从小看顾的情分,又有女儿自身的美貌性情,柳姨娘必然是受宠的。但凡能生下一儿半女,日后一家人脱了贱籍,也有一门贵亲照应。

    人一旦起了贪心,就顾头不顾腚了。虽明知林夫人性子厉害,柳管事终还是设法让女儿搭上了燕国公。

    林夫人是八公贵女,纵受了这暗箭,又能和一个婢产子较劲吗?也只冷笑一声罢了,依旧专心教养雁卿。

    待柳姨娘十月分娩,就生下个女儿来。

    燕国公自知理亏,倒没给庶女顺着赵家的规矩取名。因柳姨娘于中秋佳节分娩,只叫二姑娘做月娘。

    林夫人不肯屈下与燕国公和柳姨娘较劲,奈何柳姨娘不放过她——虽不敢明着与林夫人做对,却也总悄悄的戳林夫人的痛处。林夫人一辈子的痛处,可不就只有雁卿一个吗?

    雁卿三岁了,终于会说“阿娘不哭”。林夫人多么强硬的女汉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就抱着雁卿到老太太跟前去,说“阿娘你听,雁卿和我说话儿呢。”那厢柳姨娘就抱着才一岁出头的月娘去给燕国公背诗听去了。

    雁卿五岁了,终于磕磕绊绊的背出千字文头四句。林夫人满心欢喜的亲自下厨给女儿渍桂花藕去。那厢柳姨娘就把燕国公随身配的紫玉讨去,奖励月娘背熟了整篇千字文。

    雁卿八岁了,终于虫爬般把自个儿的名字写全。林夫人仔仔细细的将女儿的手书裱起来挂好。那厢柳姨娘就妖妖娆娆的捏着襁褓中儿子的嫩脸蛋,说,“月娘昨日写的灯谜老爷看着可好?我敢说宝哥儿比她还灵慧呢。”

    自月娘出生,基本雁卿学什么,柳姨娘就教着月娘学什么。事事必要走在雁卿前头,好将雁卿比下去。还总变着法儿让雁卿知道,月娘将她比下去了。

    雁卿虽钝感,却也不是不知冷暖的。知道自己被妹妹比下去了,因家教她该替妹妹高兴,可心里又总是落寞的。她哪里会藏心事?林夫人费了多少力气,才让雁卿不觉得自己是比人劣一等的,能平心静气的看待自己的不足,好以加倍的努力去弥补。可柳姨娘不酸不甜几句话,就将雁卿的努力击溃。林夫人能不恨她?

    然而林夫人是能忍耐的。

    ——她倒是能替雁卿出气,不怕整不死柳姨娘母女。可她教训了柳姨娘和月娘,就能令雁卿聪慧起来吗?何况日后雁卿在外间可能遭遇的风刀霜剑,真的会比家里的风言风语柔和些吗?只怕不尽然。且那时她也鞭长莫及,护不住雁卿了。

    所以林夫人一面心里如饮黄连、如有火起、如受刀割,一面也还是生生忍下去,且令雁卿自己受着。

    ——虽不敢真的指望,可林夫人心里还是盼着雁卿有发奋图强,扬眉吐气的一天的。

    ☆、第二章

    因中秋节临近,府上交际应酬多起来。林夫人忙碌,便缓了对雁卿的管辖。

    这一日晌午,老太太叫雁卿房里的人去回话。雁卿奶娘崔嬷嬷见房里得用的人大都随林夫人忙去了,剩下几个不是口舌蠢笨的,就是年纪还小,都回不明话。便告诉雁卿身旁墨竹说,“老太太叫人,我去回个话。你们好生看着姑娘,若姑娘醒了,就将莲花碗里的蒸梨切给姑娘吃。我去去就回。”

    春困秋乏。崔嬷嬷去得久了,雁卿又总不醒,几个小丫头便也惫懒起来。不多时就自己凑堆捉草的捉草,打盹儿的打盹儿。

    都才十三四的小姑娘,玩起来就都忘了正事,所以雁卿醒来时,身旁就不见了伺候的人。

    雁卿倒也不淘人,揉了揉眼睛,就自个儿肉手肉脚的蹭下床,坐在小杌子上将绣鞋穿好。

    把自己拾掇好了,还没有人进屋来伺候。她想了想,就回床头前,将枕头边儿一个小木盒子打开,数出12枚琉璃珠来。悄悄带上,去鸿花园找妹妹月娘玩去。

    鸿花园在国公府南偏院儿,打正院儿出来往西南过一道翠篁,再自玉带桥上过小轩湖,自曲径绕过一处矮丘,就是南偏院儿。那厢虽偏远,却也有山有水有竹有梅,是消夏赏冬的好去处。尚还没有柳姨娘时,燕国公在林夫人处受了气,便常一个人往南偏院儿住去。他令林夫人给柳姨娘安排去处,林夫人便将柳姨娘放到南偏院儿去,由他们苟合。

    柳姨娘住在南偏院儿,便也譬如自立了门户,许多事都得自专。

    当下雁卿进了院子,便有丫鬟瞧见,忙去向柳姨娘说,“大姑娘来了!”

    柳姨娘正在逗弄宝哥儿说话呢,眼睛也不抬,就道:“知道了,你们领着她玩去吧。”

    柳姨娘这种人,就是典型的你忍一时她就变本加厉,你退一步她就蹬鼻子上脸。

    这两年林夫人不怎么管她,她渐渐就觉得林夫人也不像人说的那般厉害,反倒是有些好欺负的。更兼她年前刚生下个哥儿来,越发觉得自己有了仰仗,更不将林夫人放在心上了。

    宝哥儿那可真的是她心头宝贝,她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宝贝,反去奉承林夫人养的那个痴儿呢。

    柳姨娘这么说了,丫鬟们能有什么主意?兼雁卿又没带人,也只能胡乱伺候起来。

    还是雁卿说,“我来找月娘玩。”

    丫鬟们忙就去请月娘来。月娘才六岁,也正歇晌。被丫鬟抱出来时还揉着眼睛。她虽年幼,却已生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又天然带了些清雅的贵气,令人看着便觉眼前一亮。雁卿倒也娇憨秀美,可被她一比,便毫无出彩之处了。凑在一处反而是月娘更像嫡女。

    月娘看见雁卿,便清醒过来。从丫鬟怀里挣下来,先端着美且雅的架子向雁卿行礼道,“阿姊。”

    ——这也是柳姨娘教的,说你是庶女,最要不得拘谨卑弱,否则更令人瞧不起你了。因此月娘每每见了这个嫡姐,都要努力拔高自己的雅致美好,免得令人瞧不起。

    雁卿心思简单,却没什么嫡庶尊卑、瞧不瞧得起的念头。因月娘生日在中秋,年纪又小,往常都不过的。她偶然听人说起来,便留了心。想到自己做生日时,阿兄们都仔细挑选她喜爱的东西送她。若哪一回他们忘了,她便巴巴的盼着。以己度人,有样学样,她便觉得自己作为长姐,也是该照顾妹妹的。便特地来给月娘送礼物。

    她口舌不便给,只将手中锦盒往月娘跟前一递,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又期盼的望着她,“给你。”

    月娘便有些疑惑。却还是乖巧的接过来打开,瞧见里面是十二枚宫花琉璃。皆是外间如薄雾轻笼,内里点染绽放着各色栩栩如生的花朵,或如桔梗,或似梅花,十分精妙。她再早慧也终究是个小孩子,当下便爱不释手。

    却又怕被人说眼浅,终还是十分不舍的还回去,“阿姊的东西,我不能夺人所爱。”

    雁卿先见她露出喜欢来,觉着自己做对了,心里便十分欢喜。可她却又不收,雁卿不知错在哪里,就又给她推回去,“你生日,给你的。”

    这回反倒是月娘愣了一下。片刻后她脸色便已红透,低低的垂了头,只道,“那就谢过阿姊了。”

    两姊妹都还不到十岁呢,能有什么仇恨?

    且兼自有了阿宝,柳姨娘见天儿的宝贝着他,难免就冷落了月娘。小孩子最是敏感,月娘心知弟弟比她得柳姨娘的欢心,早觉出落寞,只不流露罢了。雁卿这会儿子记着她,她心里便生出些亲近来。

    雁卿却不知晓这些,见她收了,便觉了了一桩心事。她口角不伶俐,手脚却伶俐,拉起月娘的手道:“我们去看阿宝。”便不由分说的牵着妹妹往阿宝房里去了。

    柳姨娘逗弄了阿宝一阵子,自去歇晌了。此刻房里只阿宝的乳母李嬷嬷并几个小丫鬟看着她。阿宝九个月出头,正是踽踽学步的时候。李嬷嬷拿个拨浪鼓引着他,他自己便扶着童床站起来,挥着藕节般的手臂去捉那拨浪鼓。瞧见月娘和雁卿进来,他便十分欢喜,小肉手拍着木栏,咿咿呀呀的笑起来。

    雁卿听不懂,就问月娘,“他说什么?”

    弟弟抢走了柳姨娘的关注,月娘虽难过,心里却还是亲近他的。便抿嘴一笑,带着雁卿上前,扒拉着栏杆先戳了戳阿宝的小手。才对雁卿道俏皮一笑,“他笨得很,还不会说话呢。就胡乱发出些声音罢了。”

    月娘七个月就会说话,一岁就能背诗,她眼里九个月还不会说话的自然就是笨的。

    柳姨娘不在,旁人自不将小孩子的玩笑话上纲上线,只笑道,“宝哥儿还不到会说话的时候呢。”

    雁卿瞧着月娘故意发出些乱音来和阿宝“说话”,十分和乐。心里便有些羡慕。也凑将过去。

    阿宝却是有些野性的,看雁卿是生人,仔细盯了她一刻,忽然便抽冷子挠了她一巴掌。他力气还小,打人便不很疼。雁卿莫名被他扇了一下,虽觉得阿宝像是在打她,却又觉得也许他在玩闹。便十分不解。

    月娘和宝哥儿的奶妈却是当即就看出来了,于是一个忙着抱开阿宝,一个忙着去看雁卿有没有被打疼。

    月娘也有些恼了,便去拍阿宝的手,“让你乱挥!”

    她手上还抱着装琉璃珠的锦盒呢,阿宝正在李嬷嬷手里乱挣,一挥手就将锦盒拍翻在童床上,那些个流光溢彩的珠子散了一床。李嬷嬷又赶紧把阿宝放下,和丫鬟们一道给月娘收拾琉璃珠。

    阿宝正当喜欢鲜艳滚动的东西的时候,便一手抓起一个来。他尚没有“分享”和“归还”的概念,抓到手里便不松开了。任大人和姐姐们忙,自己只专心研究琉璃珠。

    他这个年纪的小婴儿,抓到手里的东西,下一步的归宿永远都是塞到嘴里。

    雁卿因被他打了一下,思维还停留在“他为什么打我”的阶段,眼睛正观察着他。看他把琉璃珠往口中塞,已经飞快的从张嬷嬷手里脱出来,一把将那颗珠子夺回来。又忙要将他另一手上的也拿回来。

    她素来都天然无害,柳姨娘房里的人也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忽然见她这么急迅如鹰隼,倒是都吓了一跳。

    ——柳姨娘和林夫人间,纵然没撕着衣服打起来,却也差不多了。更兼雁卿刚被打了一下,见她强硬起来,房里下人首先想到的,竟是雁卿要打阿宝。

    真让雁卿打了阿宝,柳姨娘可不扒了她们的皮?便纷纷上前规劝拖曳雁卿。

    雁卿嘴笨,越着急的时候就越嘴笨。她竟是说不清自己只是不让阿宝乱吃东西,真是百口莫辩。便只管动手。她遗传自林夫人,肢体灵巧,丫鬟们按不大住她,不觉便用了些力。雁卿吃疼,才松懈了些。

    除却一个雁卿,还有一个月娘。月娘也怕阿宝乱吃东西呢,但她可是阿宝的亲姐姐,又素来早慧懂事,自然不会有人觉着她会打阿宝。但月娘也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顾了阿宝就顾不得雁卿。眼看下人们都奔着雁卿去,阿宝趁乱又抓了两颗珠子,忙命令,“阿宝,给我!”

    她声音有些大,阿宝何曾被人这么眼里的吼过,么了么嘴便要哭。

    这一团乱,总算把柳姨娘给吵醒了。

    柳姨娘那心偏得有目共睹。出门就听到月娘对阿宝吼,又伙同雁卿同阿宝抢东西,她心里哪还用论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