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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萧禹笑道,“我骑术可还用说?当日……”

    他顿了顿,仿佛有瞬间的不自然,随后又笑道,“当日连武先生们都是赞不绝口的,只是这骑马就得靠练,我看你姿势虽然不赖,但终究有些生涩僵硬,即使我把诀窍告诉你了,你没机会练也不成。”

    宋竹听他言之有理,也就罢了,两人倒是因此打开了话匣子,萧禹和她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和人打马球的事,并说自己的骑术都是打马球练出来的。宋竹听了,心里一面想:果然没个正形,没听说大好儿郎成天马球为戏的。

    ——可虽然这么想,她却又觉得萧禹说的故事,不知怎么都十分有趣,虽然知道不能赞同,但听着却又忍不住入神,想要他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

    从萧禹的故事里,她多少也是听出来了,虽然其雅不欲以身世为傲,但的确如范大姐所言,是极为受宠。譬如有好几次,他便差点说出‘御苑’字眼来,宋竹听多了,心里倒也猜得明白:这一位平时打马球,都是去御苑打,只怕玩伴里少不得宗室贵族,话往大了说,指不定还有太子呢……

    他本是皇后亲戚,和太子亲近当然没什么不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朝中自有朝中规矩,不是进士两榜,便难入政事堂,顶了天做到枢密院已经是凤毛麟角——这是多少年来,连天子也无力改变的一条规矩,而天子无力改变的第二条规矩就是,这佞臣与儒臣,永远都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佞臣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和天家有亲就是佞臣,如萧传中一样,虽然是皇后亲眷,但几乎并不入宫,凭自己能力考了进士的,即使有亲戚关系在,也是正儿八经的儒臣。但若是萧禹自小便常常入宫,又和太子这般玩乐,一副感情很好的样子,将来他就是进士出身,哪怕拔擢得比别人还慢呢,佞臣的名头也是跑不了的。儒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的一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便要费尽心机去争取……想走这条路的人,宋竹相信是有的,但她不信想走这条路的人会特地到宜阳来找她父亲求学。

    好奇心像是一只蚂蚁,在宋竹心里爬来爬去,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萧禹要安排她骑马了——有些话就是不可能当着第三人的面问出口的,譬如她现在想问的这几个问题,虽然没什么越礼之处,但当着乳娘又或者是萧禹那侍从的面,不知如何,也总觉得问不出口。

    一个是说得高兴,一个是听得用心,两人倒是破天荒在一起半日都没起纷争。来往行人听见萧禹口里说的那些个轶事,也不住报以惊异的眼神:显然亦是听出了他那非凡的身份。只苦了宋竹,有许多话想问,却又碍于正在官道之上,什么也问不出口。

    不知不觉,十五里路一晃即过,前方便是这洛阳城治和宜阳县治的界碑所在,上个月那一场大雨,冲坏了能有一里路,现在界碑两侧都有民夫正在整修,只有一半路面可以过人,因此许多车辆全都堵在这里,萧禹皱了皱眉,扭头和那侍从道,“胡三叔,我和三娘先过去,到另一头树下等你们,你且在这里看着车。”

    轻轻巧巧就带了宋竹,从官道右侧的一点空地上抄了过去,很快便先越过了这一段交通堵塞的路面,把宋竹带到路边树荫下,笑道,“你瞧,这么等多凉快啊?”

    今日他吸取教训,早早就带了斗笠遮阳,因此宋竹一路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含笑的声音,此时萧禹一边说,一边就把斗笠摘了下来,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慵懒笑意——宋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那极有特色的笑容,更不知为什么,见到他那有些小得意的笑容,她又有了那种思绪滞涩的感觉,也是卡顿了一会,这才恢复正常,却又忽然间觉得有些脸红耳热,好像刚才被太阳晒出来的热量,到了树下才慢慢地散发出来。

    “就是三十四哥你鬼主意多。”习惯性地数落了萧禹一句,她这才仿佛是找到了正确的调子,又恢复了正常。

    萧禹似乎也被她说惯了,闻言只是嘿嘿一笑,也并不介怀,而是说道,“我昨日不和你说了么,有事要告诉你——我且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颜家有意为颜十哥说你为妻?”

    他忽然间一句转到亲事上,宋竹差些就没反应过来——尽管如今的风气,女儿家为自己的亲事做主并不鲜见,出面和父母闹腾自己的嫁妆更是司空见惯众人都不以为意,但不论怎么说这都是自己家里比较私密的事情,他一个外男大剌剌地说起这事,倒真有几分失礼了。

    她当然大可借此大发娇嗔,站在制高点上指责萧禹,让他赔罪,只是宋竹心想:“颜家有意说我的事,范姐姐是知道的,还和我谈起过。他们是表姐弟,关系自然比和我亲近,三十四哥应该是知道我知道,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以为我不知道,想要告诉我,这样的事托范姐姐传个话就行了,犯不着这么特地找了个机会来同我讲。这路也不长,眼看乳娘就要来了,我这时候再和他纠缠细枝末节,岂不是连话也说不完了?其实,他对我也挺讲义气的,我不便寒了他的心吧?”

    虽然她自幼身受最严格的教育,但终究天性有几分跳脱,若是换了宋苡在此,连话都听不完,便势必大为着恼,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可换了宋竹,几经纠结,她非但连反感都没表现,反而略略一低头,有些感谢意思地说,“……知道似乎是有意说亲,倒是不知道说的是谁。”

    萧禹点了点头,倒是也没取笑她,俊脸一片严肃,道,“我不知你们家是如何打算,只和你说一件事——越国公府看着是烈火烹油热闹得不行,可颜十哥心胸狭窄,才具有限,只怕不是良配。我和你说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了,若是你爹娘万一心动来问你时,你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不知他是好还是不好。”

    宋竹倒是被他严肃的表情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听萧禹说完,方才放松下来:原来就是这码子事啊?

    经过这多次接触,她心里到底也不把萧禹当作外人了,那份谨慎和礼数,不觉为在家人跟前特有的调皮灵动代替,搞明白了萧禹说的是这事儿,她忍不住无声地一笑——也不知萧禹有没有看到——而后才轻快地说,“我们家才不会应他们呢,颜家姬妾成群,单就是这一点,便和我们家合不来。多谢三十四哥好意,你也可以放心了。”

    萧禹嘿地一笑,“我有什么好放心的,瞧你这话说得。”

    宋竹也就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在他跟前真没斟酌词句,不料无意间居然失言至此,被萧禹这么漫不经心地一说,她的脸登时烧红了:就是,宋家答应不答应颜家,萧禹有什么好担心的?谈不上担心,又哪来的放心?这话说得,好像萧禹对她有意一般……

    正这样想着,萧禹倒是又随意揭过了这一层,而是说道,“唉,那看来余家也是不入你们家法眼的了,如此一来,你此次到洛阳,除了惹来些麻烦以外,竟是白跑了一趟,倒是又在颜家、余家受了不快,真是还不如不来。”

    语中为她不值的情绪,倒也没什么遮掩。宋竹听了,心中一暖,不由道,“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我才来的洛阳?”

    说了这一句,觉得十分惹人误会,一边暗自埋怨自己表现失常,一边急急地加了一句,“要不是三十四哥你红颜祸水,颜姐姐也不至于费尽心机就为了把我撮弄到洛阳来丢人现眼。”

    萧禹打了个哈哈,显然有几分尴尬,他作势要弯身过来敲宋竹,“你这孩子,多大年纪了,还满口胡话,我看平时就是欠了人管教。”

    宋竹被他凿过,深知有多疼痛,见萧禹作势,便欲躲开,没想到萧禹一声口哨,马儿自行靠了过去,这一凿到底是还没逃掉。她只觉得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对萧禹怒目而视,心底原本兴起一丝如云似雾的淡淡怀疑,顿时也消散了去:若说萧禹对她……也没见这样见天凿人的,想来,到底还是她多心了。

    不知为何,这样一想,她反而有些安心,仿佛回避开了多少烦恼,又可以放下心来尽情‘恼恨’萧禹了,虽然大庭广众之下,没有捂头又或者是和萧禹吵闹,她仍旧是对他怒目而视,威胁道,“三十四哥你要再凿我一下,我就和颜姐姐多说些你的事。”

    这威胁比什么都好使,萧禹立刻放下手,他眼珠子一转,却也不甘示弱,“好么,那我就和颜十哥说你的事去——哎哟,说来对你有意的人可多了去了,又何止颜兄一人?”

    他话还没说完,宋竹已是大恼,手里马鞭都扬了起来,萧禹一缩脖子,忙道,“哎哟哎哟,马车来了。”

    果然,随着他的说话,马车已是驶过了弯道,宋竹忙把马鞭藏在身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萧禹一道迎了过去。

    这一路回家倒是风平浪静,也没什么事可说,也许是因为有乳娘在,也许是有别的考虑,后半程萧禹一路上和宋竹谈经论典,说的都是读书上的事情,进了城也没再去宋家,而是直接和她在城门分手回了县衙。宋竹钻进车里,和乳娘一道进了自家,自然也是有许多事忙,向长辈们请安、捎带着为刘张氏问好,又把刘张氏让她带的几样体己小礼物给姐妹兄弟们分了,忙忙的过了半日,也不顾乳娘回来不久,就一头栽进母亲屋里许久都未曾出来,也不顾今早三姨给了自己一封厚厚的信让她送给母亲……梳洗过以后,她就忙着温习功课去了,旁的事情,很自觉地都不去操心。

    ——也不必操心,家里人自然会为她考虑。她在洛阳的际遇,到底让母亲唇边多添上几丝笑意,这问题,即使去问了,只怕小张氏也不会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感慨,34和3娘真的呃是福利最好的一对了……

    第31章

    短暂的热闹一过,宜阳女学登时又恢复了以往那严谨有加的学术作风,宋竹更是早就把她的那些华服‘美饰’抛诸脑后,心怀感激地换上青布衣裳,梳起两条辫子,重新投入到了学习之中。若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素日里对她不怎么热络的那帮同学,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如今倒是纷纷都改了态度,虽然还很少有人夸赞宋竹美貌,但言谈举止之间,对她的尊重和敬慕,倒已经是不输给二姐宋苡多少了。

    ——不过对宋竹来说,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也不知是谁多嘴,把她和余留守在余家彩楼上的对答传了出去,听说已经成了洛阳城内近期的知名轶事,这也使得宋竹名声大振,不论是长相还是那好学上进、简朴清静的做派,都博得了众名流的一大好评,就连余留守也成为善于欣赏人才的伯乐型人物,这个故事里可以说是没有输家,自然是一段佳话。但那对宋竹来说,也就让大家都知道了她在读书上其实还是挺强的,只是平时比较谦虚,做人太低调而已。

    虽然她的确比不上宋大姐,但这份进度在同龄人中也算少有的了,女学中许多真正努力读书的同学,如今都把宋竹看做了学中领袖,更兼宋苡性子冷傲,和她说得上话的人不多,如今同学们有什么学问烦难,都爱来寻宋竹,她在功课上的压力,岂非是陡然大增?要知道过来探讨问题的可不都是颜钦若这样水平的娘子,有许多家中也是出过名儒,自小知书达理,在学术上是真的很有造诣的。

    说起颜钦若,她如今倒是不过来和宋竹说话了,两人间已是形同陌路,甚至很多人都暗自认为她应该要离开宜阳女学,不能再来这里读书——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当日在颜家的同学也不少,颜钦若要是一直不说话,只任由她那两个伴当开口也罢了,好歹也有分说的余地。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越国夫人夸奖宋竹的时候说了一句,说宋竹在家都穿青布衣服,不知这绫罗绸缎的好坏。

    能来女学读书的,在家中自然受宠,纯粹的浑人又有几个?若是颜钦若真的不着痕迹地让宋竹在洛阳城露怯出丑,惹来众人风言风语的议论,那倒也罢了,会逆风而上同她作对的终究是少数。但现在颜钦若不但着了痕迹,而且计划还完全失败,反而成就了宋竹的美名,人心都是如此,攀高踩低也属常事,女学同学如今就纷纷都想起了宋先生的山长身份。——虽然宋先生没有教过她们一天书,但只要他还是书院山长,这些娘子便算是他的徒子徒孙。身为弟子,不能孝敬师尊也就罢了,还要反过来坍师长家的面子,这岂不是触犯了儒学门人最重视的‘尊师重道’一条?说难听点,欺师灭祖欺师灭祖,连师长都能欺负算计了,距离灭祖这全天下最大的罪名,还有多少距离?

    众人虽然不至于在明面上对颜钦若议论纷纷,但私下疏远也是难免的事,本来因为家世,颜钦若在学中颇为吃香,如今却是进进出出都形单影只,几乎没有人愿意同她说话。宋竹看了,倒是挺同情她的——不是说她觉得颜钦若做得就没错,不过她明显也是做了别人手里的长枪,真正的主谋赵元贞,现在还是左右逢源,在学堂内混得好好的呢。甚至就连被她往死里坑的颜钦若,都还同她十分友善,看来是还未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当然,她都这样了,宋竹也无谓多嘴去提醒什么,第一她说了颜钦若也未必听,第二,就是颜钦若听了,后悔了,想要和她修好了,宋竹也不敢再和这样的人交好,此女非但并不聪明,而且心胸狭窄、喜怒无常,所谓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宋竹虽然也不是什么千古完人,但起码也要做到择友而交。有些人譬如范大姐,她便极为乐于交好,颜钦若这样的,维持泛泛之交也就够了,现在她不来理会宋竹,宋竹还是求之不得呢。

    本来,此事也就这般过去了,变化过的关系也无能再回到原点,不想家中长辈对此似乎又有不同意见,这一日宋竹在母亲这里绣花时,小张氏便忽然问她,“如今学堂内,是否都无人搭理颜娘子?”

    “大概除了赵娘子以外,别人都不大同她说话。”宋竹正学新绣法呢,一开口说话,手下针数就乱了,她强行压住皱脸眯眼的冲动——虽然这是集中注意力时很正常的表情,但在宋家,如此表现当然不可接受。“好似最近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时常都没来上学。”

    小张氏嗯了一声,低头做了一阵针线,倒也不再说话。宋竹亦无心思忖母亲提起此事的用意,她到底是微微眯起眼,以便衡量针脚疏密。过得一阵,听到母亲微微叹了口气,方才愕然抬头,问道,“娘,怎么了?”

    小张氏望着女儿清丽的脸庞,心中又笑又叹:到底年纪还小,官人说她有些聪明,可在自己这个当娘的眼里,就永远都是疏漏百出,叫人无法放下心来。若是换了长女,此事又何须自己提醒?即使是次女,又哪里不懂?只是不屑罢了。

    “你父亲是山长,你便算是全班的小师姐了。”她少不得教导女儿,“不论如何,她终究没有违反学堂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