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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节

      师映川静悄悄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头到尾,瑶池仙地之中都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待回到云霄城后,师映川还没来得及休息,便翻阅这几日积压的公文,却见一封信放在最上面,乃是永安公赵剀所书,他拆开细细看了,脸上就露出一丝冷意,当下命人去召大司马千醉雪,千醉雪在帝宫之中有专门住处,因此相见倒也方便,不多时,千醉雪进殿,师映川示意他坐下,道:“我接到消息,朝廷在南夷秘密扩军四十万。”

    千醉雪顿时长眉一抬,整个人瞬间就如同宝剑出鞘,锋芒微露:“……哦?”师映川坐在榻上,手指轻掸袍摆,淡淡道:“皇帝与我之间,终究是不可弥合了。”千醉雪简洁道:“天无二日,世无二主,如今种种,也是意料中之事。”师映川心底泛起了一个儒雅温俊的身影,仍是当年模样,只不过转瞬之间,他眼中就恢复了清明之色,重新变成了那个果决铁血的师映川,自失地一笑,道:“不错,既是早知会如此,又何必作这小儿女之态。”一时两人在殿内秘谈许久,千醉雪这才退出,师映川不知怎的,只觉得有些身心疲惫,他信步走出寝宫,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却是来到了师倾涯的住处,此时园子里,师倾涯与千穆正在交流修行心得,两人不时比划几下,很是认真严肃的模样,偶尔也会争论几句。

    [这种情形,真是怀念啊……]看着这一幕,师映川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回忆之色,很久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没有具备强大力量的时候,不也是像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样,不断充实提高着自己,对于无敌的力量充满了向往么?以极大的热情与毅力投入其中,咬牙走在这条路上,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多少年过去,看到两个年轻人也走上这条注定坎坷的路,就好象看到自己当年一样。这样想着,师映川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师倾涯眼尖,率先发现了师映川的身影,立刻迎上前来,恭谨地行了礼,这才含笑道:“父亲回来了?”千穆也随之见了礼,师映川随意摆了摆手,开口道:“你们继续,不必理会本座。”

    师倾涯顿时眼眸一亮,就明白了师映川的意思,便道:“还请父亲指点。”千穆闻言,亦是目露精光,要知道师映川如今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若能得其指点,必是受益良多,尤其自己出身万剑山,是正宗的剑修,而千余年来唯一有着剑神之称的便是面前这个人,能够受对方点拨一二,恐怕是世间所有剑修都梦寐以求的事情,纵是千穆自己,也是十分动心。

    一时师映川便坐在凉亭里,看着两个年轻人演练,不时出言指点几句,尽管这时节烈日炎炎,但师倾涯和千穆都是精神百倍,丝毫不以为意,半晌,两人都是颇有收获,便请师映川进屋喝茶,师倾涯道:“儿子新得了一批仙罗那里出产的特殊苦茶,味道有些独特,正准备献给父亲一些,今日正好父亲来了,便尝尝这个味儿,若是喜欢,儿子这里有十二斤,就让人送七斤到父亲那里,另外五斤送给碧鸟阿姨。”师映川淡淡道:“你有心了。”

    师倾涯笑道:“那儿子就让阿穆去煮茶了,这茶需要以特殊手法煮制,怕是下人万一弄不好,白白糟蹋了东西,这茶是阿穆带来给我的,他知道应该如何煮茶。”师映川不置可否,师倾涯见状,便向千穆微微点头示意,千穆就起身出了房间,这下室内便只剩下父子二人,师映川从身旁小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枚果子,在手中随意把玩着,少顷,他看了一眼师倾涯,道:“你如今还与东宫那边有来往没有?”师倾涯听了这话,立刻站起身来,以为是对方不满,便道:“父亲……”师映川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道:“坐,用不着紧张,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与东宫之间的情谊我也清楚,你二人多年交往起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层关系不是说断便能断了的。”

    师倾涯这才慢慢坐下,就有些沉默的样子,片刻,才开口道:“近来儿子已经不再回他的信了,这几年,彼此之间也没有多少往来,他与我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不成的。”师映川在手里那枚拳头大的果子上咬了一口,任甜香的汁水涌进嘴里,等到三口两口吃完了这枚果子,师映川才取出锦帕擦了擦手,道:“你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也有能力,但是如今形势你也很清楚,你和东宫之间已不可能……这与是否努力无关,与地位无关,甚至与资质都没有多少关系,但他既然是太子,是皇室之人,而现在青元教与大周的关系你很清楚,不过是勉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而已,但这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你与他之间势必已经没有未来,如果你固执地想要跟东宫有所结果,有朝一日迎接你的,必然是左右两难之境。”

    师倾涯听着这话,面上多了几分复杂之色,他心里明镜也似,自己与晏长河之间并非是两人的感情出了问题,而是现实所致,但这又怎么样呢,尽管是找出了其中的症结所在,但他仍旧没有任何办法去解决问题,因为只要青元教与大周继续这样下去,乃至最后发展到局面无法控制的地步,那么自己与晏长河之间的天堑就是一直存在甚至变得更加严重,如此一来,两人势必再不能走到一起,这样想着,心中微微沉重,道:“儿子明白……所以这几年也与他逐渐冷淡下来了。”

    师映川两手放在腿上,神色略略温和了一丝,沉声道:“我知道,你对他很是喜欢,但有些事情,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必说你,即便是如今的我,也终有不得不向现实去妥协的时候。”师倾涯微微垂首:“……是。”师映川看他一眼,说道:“其实,也有旁的法子,他若肯放弃储君之位,与你远离世间纷扰,双双隐居,再不问世事,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父亲说笑了。”师倾涯闻言,苦笑的同时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儿子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师倾涯很清楚,无论是自己还是晏长河,都不可能为这段感情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自己做不到,晏长河也必是做不到的,如此一来,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师映川绝美的面庞,低声问道:“父亲,我是不是很虚伪?嘴上说着喜欢他,但实际上却根本做不到为他放弃我所拥有的东西。”师映川难得真心笑了笑,望着稚气已褪的儿子,道:“这与虚伪无关,也没有人能因此而理直气壮地指责你,因为你有权拒绝对自己的人生作出这样影响重大的决定。”

    说到这里,师映川顿一顿,神色端正如初,眉宇间多了几分犀利:“一个人成熟与否,就是看他在作出决定之前,先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是否不至于后悔,你没有一时年轻冲动,轻率决定这种大事,这很好。”师倾涯微垂眼皮,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听他说道:“儿子大概是天生冷情罢,纵然是喜欢他,但也仅此而已,不知情浓深爱是何等滋味,更做不到为对方牺牲很多的地步。”说到这里,少年突然就自嘲地笑了笑,眉目之间变得逐渐淡然,道:“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其中付出过太多罢,没有投入多少心力,所以就算失去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无非是心情有些不好受罢了,其他的,却也没什么。”

    师映川沉默了一下,既而道:“……你这样的性情,其实像我。”他似乎对师倾涯的话有所触动,想到了很多事情,眼中就有了片刻的复杂:“的确,因为没有付出太多,所以才可以不太在乎,只有投入过大,为此牺牲过多,才会宁可死死抓住也不肯放手。”如此说着,师映川心中一片清明,这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罢,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宝相龙树等人对自己百般听从,自己不觉得如何,而连江楼却是难以被自己得手,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不肯死心,这就是人的本性。

    父子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一时千穆端着煮好的茶进来,两人便缄口不语,师映川在这里又坐了一会儿喝着茶,点拨了二人一些修行上的事情,便返回自己寝宫,当下千穆收拾着茶具,随口就道:“方才帝君与你都聊些什么了?”师倾涯淡淡笑了一下:“也没什么。”

    师映川回到寝宫,正巧皇皇碧鸟也在,见他回宫,起身迎上来笑道:“听人说你回来了,我便来瞧瞧你……一路可还顺利么?”师映川携了她的手,走到方榻前坐下,道:“谈不上什么顺利不顺利,只是看到那墓,有些感触罢了,当年风华绝代的美人,就这么化作一掊黄土,诸事皆消。”皇皇碧鸟听了,也有些唏嘘:“是啊,我还记得那位阴前辈,当年我还年少,见得那般绝代佳人,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敬畏,却不想世事无常,如此人物,就这么陨落了。”

    夫妻二人感慨了一番,末了,皇皇碧鸟将带来的一本帐册递到师映川面前,道:“这是近期的帐目,你看看罢。”师映川动手翻开册子,大略看了看,一时看罢,就点了点头,道:“不错。”皇皇碧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些年天涯海阁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一些特殊渠道甚至一手垄断,做得太绝……”师映川打断她的话,道:“碧鸟,你应该知道,我与大周之间,如今基本已是决裂,只不过还没有彻底撕下脸皮罢了。”皇皇碧鸟微微点头,师映川双目之中泛出一丝红得近紫的诡异之色,衬着那完美容颜,更觉妖异,他淡淡道:“当年天下混战,彼此征伐,血流万里,生灵涂炭,尤其后来我命人大肆散布瘟疫,致使人口锐减亿万,如此几经磨难,子失其父,妻失其夫,比起数十年前,人口数量还剩下多少?纵然有这些年的休养生息,但也远远不曾真正恢复元气,所以如今‘稳定’二字才是众望所归,没有人愿意再打仗,一旦谁要轻启战端,立刻就是千夫所指,万人怨望,这还只是一部分原因,我并非是在乎物议的人,当年瘟疫传播,死了无数人,当真是天下沸腾,世人皆谓我丧心病狂,但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但现在我要的却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这世间已经再经不起太大的动荡了,若是我如今不计后果,施以雷霆手段,只要付出相应代价,最终必然可以夺得胜利,然而那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最后我得到的决不会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总之,这其中牵涉甚广,即便是我,也不是真正能够随心所欲地行事,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了。”

    师映川说着,拍了拍皇皇碧鸟的手背:“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轻启战端,也不会做会被诟病之事,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将大周的经济命脉控制在手中,狙击一切与天涯海阁对立的商业组织与个人,很多时候,不止是刀子才能杀人,钱也一样,要知道经济崩溃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可是相当于灭顶之灾。”皇皇碧鸟听了这话,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偎依在师映川怀中,但这个看似温柔的女人知道,无论丈夫作出怎样的决定,自己都会义无返顾地陪着他,为他做一切能够做到的事情,因为在她的世界里,他就是唯一啊。

    从师映川宫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晚间皇皇碧鸟用过饭,留下一个贴身侍女伺候,便开始处理一些公务,随着一本又一本的薄子逐一合上,皇皇碧鸟揉了揉眉心,道:“把灯剔亮些。”侍女听了,忙拔下头上的耳挖子拨了拨灯芯,烛焰轻摇之际,皇皇碧鸟倩丽的影子便也在墙上微微摇晃,这时皇皇碧鸟取了印,沾上印泥,在一张已经数目核对完毕的长笺上端正盖了,语气里略有了一丝疲惫,道:“修儿那边,有书信送来没有?他随魏王出海,算算时间,这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侍女应道:“还没有。”一时又轻轻为皇皇碧鸟捏着肩膀,柔声说道:“其实夫人对三公子何必这样上心,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夫人现在尽心尽力操持着天涯海阁,日后却要全部都交到三公子手上,这样偌大一份产业,在夫人任劳任怨多年之后,偏偏要让别人来坐享其成……”

    话没说完,皇皇碧鸟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面上神情虽然仍是平静淡然,但语气里却是有了一丝冷厉,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倒越发学得没有规矩了,竟嚼起主子的舌来!”

    她并非疾言厉色,侍女却心中一下子‘咯噔’一声,她见皇皇碧鸟恼怒,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忙道:“奴婢只是为夫人着想,这样大的一份家业,怎能……”皇皇碧鸟面色一凛,逼视着对方,喝止道:“还混说!”那声音之中陡然透出丝丝冷凝之意,皇皇碧鸟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又立刻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我这一生,看这样子应该也不会有子女了,所以映川便是我的一切,你莫要动那些小心思,我不需要,权势钱财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侍女跟随她多年,见她如此,知道真是恼了,便立刻含泪跪下,双唇微微哆嗦着,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关心夫人,怕夫人吃亏……”皇皇碧鸟目光扫过她全身,又重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道:“起来罢,让厨房做了倾涯素日喜欢的点心,晚些送过去,给他做宵夜。”

    侍女答应一声,便下去吩咐,皇皇碧鸟眼见她离开,面色却缓缓凉了下来,道:“来人。”话音方落,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皇碧鸟面前,垂手低眉,静候吩咐,灯光下,皇皇碧鸟美丽的容颜上似是蒙了一层阴影,她看向那素衣女子,道:“上次你对我说的事情,果真么?如今可有确切证据了?”素衣女子清丽的面孔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块木头,低声应道:“是,冬妍的确暗中与摇光城往来,定期传递信息。”

    皇皇碧鸟闻言,娥眉蹙锁,叹道:“冬妍跟着我多年,我本以为或许她只是一时糊涂被人收买利用了,谁知如今看着,竟然却是开始挑唆我滋生私心,这天涯海阁乃是映川手里的一把锋利刀子,关系极其重大,当初映川将这重担交于我手,也是极信任我的意思,若是我真的有了私心,势必会让映川的基业大受影响,如此看来,这冬妍,决非一时糊涂,分明乃是包藏祸心,想必她一开始应该就是朝廷的人,当初到我身边,便是皇帝暗中授意,在映川这里不动声色地埋下钉子……”说到这里,皇皇碧鸟用力捶了一下腿,沉色道:“冬妍乃是许多年前就来我身边伺候的了,那时还是天下大乱之际,诸雄并起,正值朝廷与青元教紧密合作的时期,皇帝竟是在那个时候就已提前悄悄布下暗手,晏勾辰此人心机之深沉老辣,性情之冷漠奸狡,着实令人可畏可怖。”

    素衣女子面上神情不变,只道:“夫人的意思……”皇皇碧鸟眼中闪过厉色:“这冬妍暂且留着,不要惊动了她,她既是大周的暗桩,以后暗中防着就是,说不得,日后这枚钉子就能用得上,利用她反过来让对方吃个大亏。”说这话的时候,皇皇碧鸟根本不似平日里师映川面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这个原本与师映川青梅竹马的女子,经过这些年的风雨,早已成长起来,她再也不是年少时依赖师映川的女孩,而是一个为了丈夫,让自己变得强大的女人!

    此时在师映川的寝宫,殿中烛火通明,两条长长的大桌拼在一起,上面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沙盘上极为详细地呈现出山丘、平原、峡谷、森林、城镇,千醉雪身穿便服,站在沙盘前,这个平日里威严冷漠的男人,此时眉宇间透露出认真之色,正通过沙盘演化而不断地对一旁的师映川说着什么,师映川显然刚沐浴过,随意挽着髻,亵衣外面披一件薄衫,此时一面低头看着沙盘,一面听着千醉雪的详细汇报,不时以手指用力捏着眉心,似在考虑着其中得失,这时千醉雪却暂时停下,去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道:“先润润。”

    师映川笑了一下,把杯子一推:“你喝罢,都说了这半天了,嗓子只怕也干了。”千醉雪也不推辞,便把茶喝了,师映川道:“先歇会儿,让人送宵夜来,我们吃过了再继续。”千醉雪清冷的眼眸微微柔和起来,替师映川系上衣带,说道:“今夜就暂时先到这里罢,你今天才回来,这些日子一直赶路,想来也乏了,还是早些休息才是。”

    师映川笑道:“我如今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也不需要休息,你不必念着我。”千醉雪亦是一笑,便不多说了,就去洗了手,用冷水擦一把脸,这时正取了剪刀在铰烛芯的师映川却突然眉峰一凛,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猩红之色,冷叱到:“……何人在此窥探!”

    说话间,师映川身形微动,整个人已消失在了原地,几乎与之同时,帝宫之中不少人便看到一抹青影破开夜幕,朝某个方向飞射而去,紧接着,一道血色光华以青影为中心亮起,化作一柄几乎实质的大剑,狠狠向前方斩去!

    刹那间只听一声巨响,空气中有肉眼可见的波纹剧烈碰撞在一起,却不知斩中了什么,下一刻,师映川纤长的身影降落在屋顶上,全身被淡银的月光所笼罩,莹白如玉的右手中捏着一根血淋淋的断指,这时帝宫之中诸多高手已被惊动,在负责人的指挥下,无数道黑影已遁入夜色里,迅速开始大范围的搜捕,师映川长眉轻蹙,对这一切恍若不闻,随手丢掉了那截断指,千醉雪此时也已赶来,面色凝重,道:“……以你之能,居然也没有把人留下?”

    师映川神色平静,只是眼中却已有剑芒幽幽亮起,他唇边微微冷哂,身形凝立不动,只道:“此人精通遁术隐匿之法,若是在平原山谷等荒凉无人之地,我必可将其拿下,但在云霄城帝宫之中,我若不计后果出手,则必然此处损失极大,投鼠忌器之下,倒是让他侥幸脱身。”

    说到这里,师映川就微微冷笑起来,他面沉如水,看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那根血淋淋断指,眸色深冷之极,这一瞬间,他身为绝顶高手的气势便毫无保留地泄露出来,眸光之中透出的森寒,甚至令身旁的千醉雪都为之一窒,只见他垂目悠悠道:“如此诡妙遁法,倒让我想起了当初那大衍门的《通变九步》来,还有那隐匿气息之法,令宫中诸宗师包括你在内都没有察觉到,想来很有可能就是大衍门的《寂灭禅功》,没想到千余年后,大衍门这些东西居然还有传承不绝……这贼子倒也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于冒险,暗中摸到我的圣武帝宫之中。”

    师映川眼力何其毒辣,仅仅从刚才瞬间的交手之中,就看出了对方的路数,一旁千醉雪皱眉道:“应该是朝廷之人。”师映川面无表情地一弹指,顿时不远处那截断指就被无形的剑气击得粉碎,他淡淡看了一眼那一小蓬血雾,便收回目光,漠然道:“不会有错,看来皇帝那里,这些年来也网罗了不少能人异士……隐藏得倒也够深。”师映川说着,微眯起秀美的眼睛,玉色指尖用力捏着太阳穴:“让我想想……大概是我前时离开云霄城的消息走漏,所以那边才敢派人夜探帝宫,否则若有我在此坐镇,应该不会有人敢玩这么一手,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得这么快。”千醉雪目光望向师映川,道:“你打算如何行事?”

    师映川咧嘴一笑,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反射出白森森的光,令人莫名地遍体生寒,他抬头望着天空,黑暗的夜色薄薄地笼罩,一切都是阴霾暗淡,虽然有月亮还在努力布洒着清辉,但天空中却仍有乌云,令一切都显得沉重而压抑,师映川双手负在身后,一股无形的气氛笼罩了周围,只见他悠然道:“如何行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且看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

    就当师映川与千醉雪在殿顶交谈之际,万里之外的大周皇宫之中,一间偌大的殿内,没有任何内侍与宫娥在此伺候,只有晏勾辰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书案后,案角摆着一摞奏折,正中间平平整整地摊开着一幅画像,画上的紫藤花架下,少年微微斜靠在躺椅上,一手托着下颔,面带慵懒之色,浅笑微微,雪白的手臂上扣着七把短剑,色彩斑斓,晏勾辰看着,双目幽深,仿佛深不可测的幽渊,无法探知他此时心中所思所想,他伸出手,缓缓摩挲着画上的人物,忽然就笑了笑,低声开口,似乎是在对那画中人说道:“……这北斗七剑的原料乃是从天外陨石之中提炼而出,你当年命宫主星乃是紫微,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有北斗七星拱绕,命宫主星是紫微之人便是帝王之相,那时钦天监曾为你占卜,曾言你命中注定有七人与你纠缠不清,因此你后来索性就以北斗七星命名,打造出了这北斗七星神剑,当年我听说此事,只觉得可笑,然而后来才知道,此事果真不假。”

    殿内灯火静静,但不知道怎的,却隐隐透出一丝诡异之感,晏勾辰的脸上出现了一抹从未有过的表情,这表情之古怪,很难形容究竟是在表达什么意思,然后晏勾辰就闭上了眼,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结实的椅背上,就此沉默了许久,一动也不动,久到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已经睡着了,然而就在这时,晏勾辰却又忽然缓缓睁开了双眼,他依旧保持着身体靠后的姿势,却看着高高的梁顶,微笑着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方梳碧是当年服侍你的女官桃儿,宝相龙树乃是丞相拓拔白龙,季玄婴是唐王温沉阳,千醉雪则是大司马李伏波,左优昙乃绿波转世,连江楼便是赵青主,这六个人,果真都是与你纠缠不清……”

    皇帝的声音越发低沉下来,小半张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嘴角却似乎有笑:“而我,就是第七个……”

    344三百四十四 人算不如天算

    晏勾辰似乎自言自语道:“……这六个人,果真都是与你纠缠不清……而我,就是第七个。”

    他说着,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低头以手轻轻抚摩着面前的画像,不由得微微恍惚一下,但很快定了定神,就这么一瞬间,晏勾辰就仿佛是经历了一场长达无数岁月的梦,缓缓从纷繁复杂的记忆当中清醒过来,他看着画上少年那淡笑如花的面庞,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透出一丝亮芒,其中似有柔情无限,又似什么也没有,但语气之中分明就多了些古怪的东西,轻声说道:“当年认识你之后,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再强大一些,有了足够的力量,那么我就可以将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对我并无爱意,我也一定要得到你……呵呵,这些话,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即便是说了,但是身为剑神的你,也一定只会嘲笑我不自量力罢?”

    用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古怪语气喃喃说着这番话,是平静,淡然,从容,晏勾辰的脸上就微微有了笑意,耷拉下了眼皮,目光变得越发清澈犀利起来,仔细端详着画上的人,仿佛是在与少年对视,如果仔细的观察的话,就能够看出他睫毛正轻微地颤动,很快,晏勾辰的眼神渐渐有些变化,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地讥讽,既而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画上微笑的人说道:“逃避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有时候也曾想过,我可能只是爱你,而不是最爱你,但是那又如何,这种事情本来就很简单,我知道我倾慕于你,想要得到你,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又何必去想太多?所以曾经为了获得站在你身边的资格,我甚至放下了属于我的骄傲,我的心情你应该能够理解罢?我尝试过无数次,我努力地做过很多事,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了与你在一起,我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当然知道,但你不肯回应,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没什么,毕竟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一定会有回报,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我当初对你有多深的仇恨,就有同样甚至更多的感情。”

    如此说着,晏勾辰的声音变得低缓,眼神却突然变得无比冷冽凌厉,宛如冰凌般刺骨,但很快,又变得微微迷离而寥落起来,脸上带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仿佛正陷入到一场盛大的回忆之中,指尖在画像上的少年脸庞上温柔游移,就好象在抚摸着真人一般,灯光下,大周天子经过精心掩饰的面孔上看不出苍老模样,他黑色的眸子里隐约闪着光,又慢慢变淡下来,重新恢复了平静,一时凝望着这幅在数年之前由自己亲手所绘的画像,他的心中从未像现在这么平静过,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笑容,柔亮的灯光笼罩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呈现出明暗不定的分割区域,眼神依稀冷戾,半晌,晏勾辰方冰凉地说着,脸上再无半点表情:“很抱歉,但我终究还是无法原谅你,依我本心,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如此待你,但我的确无法原谅……所以,我不得不把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痛苦都返还到你身上,让你尝到更加痛苦许多的滋味,毕竟那时的我,唯有恨你伤害你,才有着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悠悠千年,其间酸甜苦辣,艰涩冷暖,有谁可知?我爱的那个人,天下……无双。

    晏勾辰笑着,笑得很是真诚,但他的眼中的幽火却是辗转明灭,嘴唇失色,所以就显出隐隐的残忍味道,眼中尽是火一般的炽烈,在幽黑无底的眼瞳当中熊熊燃烧,几欲焚身,他低喃着:“不要觉得我冷酷无情,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原本就是冷酷无情的,如果太过多情,就像你当初一样,那下场,你自然知道……你为情所困,害人害己,我不能学你。”

    他的声音有些哑,与嗓子无关,只是心情所致,令他的声音如此低弱,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话刚说完,这时忽然就听闷隆隆地一声响,却是一记闷雷在远处天边滚过,晏勾辰望向窗外,却见雨点开始零星落下,他走过去,片刻,雨就下了起来,水花溅落,白茫茫地模糊了天地间的一切,晏勾辰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水便迅速打湿了掌心,也让那微微躁动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只觉得冷雨仿佛能够浸透骨髓,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喃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时间,是美人与英雄最大的敌人啊……”

    那些深埋于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拂去表面积压的灰尘,逐渐鲜活起来,清晰无比地呈现在脑海当中,晏勾辰说着,定了定神,眉宇间透着冷峻,将窗子关上,回到书案前,就准备把那幅画收起来,但一个没留意,手上残余的雨水却是滴到了纸间,画上少年的面孔立刻就模糊在了水滴中,晏勾辰一怔,心中不由得诸念起伏,下意识地就用袖子去擦,然而哪里又济得事,反而越发将颜料洇开,好好的一幅画,就算是彻底毁了,晏勾辰望着那已经模糊成一团、再也看不清模样的少年面孔,半晌才定过神来,一时间却是微微有些痴了。

    ……

    距离摇光城万里之外的云霄城,随着近来连续几日的雨,天气也略微凉爽了些,这一日午后,已经一连打坐数个时辰的师映川下了榻,推开窗朝外面望去,顿时一阵风雨就从窗外刮进来,打湿了地面,但却没有半点沾湿了师映川的衣裳,师映川看着大雨噼里啪啦地下着,密集的雨线打在建筑与花木上,将其冲洗得干干净净,微凉的水气在这样酷热的季节里,不禁令人精神都为之一爽,师映川注视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不远处的地面上,一些花瓣与树叶在风雨中被打落,零星四散,又被雨水冲开,师映川的手指轻轻叩击了一下窗棂,蒙在心头的那丝郁燥因为此时的清凉而淡淡散去,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心境似是颇为平和,一时伸出手去,接着雨水,任其迅速打湿自己洁白的掌心,雨水这种东西自然是再常见不过的,没有任何能够引人兴趣的地方,师映川小时候也是经常在雨天里嬉戏的,不过感觉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古怪过,清凉的雨水从指缝中偷偷流走,仿佛是一把最柔滑凉顺的丝,这样惬意的感觉,从前自己为什么却从来没有发现呢,也或者是说,只是从来不曾留意过罢了……一时师映川望着窗外雨幕,美不胜收的面容上便有了微笑,忽然就道:“宝相,你看这雨,如此一来,今年想必此地的收成会很不错,是罢?”

    不远处,宝相龙树站在那里,锦衣金冠,看起来与以前丝毫无异,但脸色却微微苍白的样子,表情木然,尤其是他的眼神空洞无比,没有一丝神采,一味地寒意逼人,乍看一眼倒也没什么,但细细打量的话,越看就越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但师映川却并不这么觉得,他让宝相龙树过来,揽住对方的腰,微微一笑,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绿了青草,吹绽了花苞,无比动人,他说道:“我记得有一年京中干旱,雨水甚少,你对我说今年收成必然锐减,请我减免赋税,以免伤农……呵呵,那时候的你,真是勤勉政事啊。”

    师映川说的自然不是宝相龙树,而是当初的丞相拓拔白龙,他与宝相龙树并肩站在窗前,细细说着话,他其实有心里话想要对宝相龙树说,然而从始至终都只有师映川一个人的声音,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宝相龙树并没有回答哪怕一句,师映川微蹙起精致的眉峰,纵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单人演绎,但这样的滋味,没有人会觉得很好,他让宝相龙树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熟悉无比的人,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柔和之意,是了,样子一点没变,然而,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想,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这样一具躯壳,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宝相龙树么?曾经那些温柔体贴,调笑风流,以及百死不悔的痴情与坚定,一切的一切,统统不是此刻眼前的这具完全受人驱使的肉身所能相比的,尽管这个身体没有任何损伤,看起来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师映川深深知道,那个痴爱着自己的男子,早已灰飞烟灭,在这个时候,只能做一个听众,而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叫他一声‘川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