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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节

      子昊闭目沉默,良久之后方道:“你放心,朕既说过护她平安欢喜,便绝不会让她伤心难过,难过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话虽如此,眉心却淡淡蹙起,跟着叹了口气道;“离司,朕想托你一件事,日后若有万一,你务必要替朕做到。”

    离司垂泪道:“主上但有吩咐,离司怎会不尽心?”子昊点了点头,“倒也难为你了。”起身略一沉吟,在案上提笔轻书。

    第五十九章 之子于归

    子昊交付密信,安排好一切后,命离司前去听从蝶千衣吩咐,自己离开竹苑琅轩,不知不觉便往流云宫而去。此时已至正午,风雪初霁,流云宫中琼光匝地,疏梅清艳,正是幽香映雪,美不胜收。子昊独自一人,信步沿梅林而行,折过九曲回廊,忽然听到一阵清媚动听的笑声传来。

    隔着梅影花香,一只雪白的小兽当先跳了出来,其后玄衣飘然,花枝拂动,子娆正与夜玄殇并肩往这边而来。两人一路说笑,踏雪赏花,子娆显然兴致极好,和夜玄殇穿行于花林之中,一边抬手指点,一边道:“到这里种的就都是玉蝶了,不过那边几株却是洒金,再往湖畔又是绿萼,这几品梅花看去虽不似朱砂那般艳丽,但雪中清素雅致,王兄最是喜欢。以前每逢下雪,我就陪他在这里赏花,还和他亲手种过几株花树呢。你不知道,王兄箫吹得好,梅花画得也极好,不过他很少画红梅,说是自来入画都是红梅,画得多了,不免俗气。他这人就是不爱热闹,脾气又高傲,等闲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前些日子我偏叫人移了些朱砂梅去长明宫,就种在他寝殿前的御湖旁边,一开窗就看得见,免得他那里整日冷冷清清,冬日里连点颜色都没有。”

    夜玄殇含笑听她说着,不时伸手替她拂开拦路的花枝,道:“昨晚那桃夭酒回味无穷,既然桃花能成佳酿,却不知这千百种梅花用来酿酒又是什么滋味?”

    “你闻这花,好香。”子娆随手压了一条花枝,凑近鼻尖轻轻一嗅,笑道,“那酿酒的法子是王兄想出来的,我可没他那般耐心,若用梅花酿酒,他定会选这绿萼梅,色碧香郁,想必亦是绝佳。”

    “花香人更香。”夜玄殇随她俯身轻嗅,突然道:“哎,别动。”子娆一愣,停住动作,他抬手轻轻一抚,便将一朵落花簪在了她发间,跟着退后打量,低声笑道:“冰雪琢玉人,清香颜色娇,有美在前,这万千花色好像也都失了趣味。”

    “真的吗?”子娆抿了唇,笑吟吟看他,忽然伸手在花枝上一推,跟着扬袖旋身。花林深处,飞雪盈风,她一边起舞,一边挥袖拂动花枝,落得两人花香满身。夜玄殇拊掌笑赞,子娆舞得兴起,笑着道声:“看剑!”随手折了一枝梅花便向他面前点来。夜玄殇长笑一声,脚步微错,亦折了花枝还招。两人对彼此的武功极是熟悉,一招一式无不了然于胸,此时舞花为剑,招式之中绝无杀意,反而轻灵转折,配合无间,别有一份默契缠绵的风姿。

    遥遥一片飞花之中,玄衣飘洒,魅影出尘,不时传来娇媚爽朗的笑声。子昊在廊外负手相看,虽然三人距离不远,但以他的武功修为,若非刻意提醒便也不会惊动两人。雪战这时突然发现主人踪影,穿过花林跳入他怀中,子昊轻轻伸手阻了它出声。林间落花如雪,迷人眼目,他只安静看着欢笑起舞的女子,那般温柔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眉目身姿深深铭记在心,将那明媚的笑容永远留住。渐渐地,随着漫天飞花,他神情间亦带出些许欢愉的笑意,宠溺的柔情。这时两人已在花下对拆了十余招,夜玄殇突然身形轻晃,闪到子娆身后,手中花技自她面颊一掠而过,笑道:“还不投降?”

    子娆哎呀一声以手抚面,跟着微微顿足,花枝回身递出,一招“落英缤纷”,星星点点罩向他胸口,“莫要得意!”

    夜玄殇哈哈大笑,手底真气透出,施出归离剑法中“奇弈”一式,看似击向空处,实际封死了子娆招式中所有变化。一阵花香拂动,两道花枝半空相交,枝上盛开的梅花似被疾风吹开,忽然漫空飘舞,纷纷扬扬落向晶莹的雪地。他倾前一步,猿臂略伸,便已揽住了女子纤腰,花雨中四目相对,子娆媚冶一笑,抬眸说道:“穆王殿下好霸道的真气,欺负人吗?”说这话时,心中忽然若有所觉,扭过头去,一眼看到回廊前熟悉的身影。

    “王兄!”她发现子昊竟在旁边,即惊且喜,对夜玄殇示意一下,转过花林快步而去。子昊放了雪战离开,缓步走出廊外,衣袂携了花香扑面,子娆来到他面前连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出关的,怎么也没说一声?见过蝶千衣了吗?”

    她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晶莹跳动,映着他清邃的眸色,仿若阳光照耀海面。“这么着急干什么?”子昊抬手替她拂落肩头的花蕊,柔声道:“离司跟她配药去了。”

    “是吗,那太好了!”子娆喜形于色,反手拉他去见夜玄殇。夜玄殇早已来到近前,这时方才欠身道:“玄殇见过王上。”

    子昊点了点头,微笑道:“子娆,朕有几句话想与穆王单独一谈。”

    子娆挑眸看他,奇怪道:“你们说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子昊转头道:“这几天总想着你宫中的点心味道不错,不知今日可有备得?”

    子娆目光在他两人身上一转,说道:“难得你说想吃什么东西,我去看看,让他们弄几样精致的来。”说着映了雪战一笑而去。子昊目送她走远,方才负手与夜玄殇缓步前行。

    流云宫与长明宫相距不远,跨过两道重阁飞桥,便是隐于瀑布之间的漓汶殿。子昊一路而来只是指点宫中景致,并未说什么特别之事。夜玄殇随他漫步其中,只见这漓汶殿依山而建,四面飞瀑流泉,高低错落,近前碎珠溅玉,其声如鼓,越到深处水流之声越大,两人说话除了彼此尚可听清之外,绝无他人能够察觉。待到一处被流瀑环绕的山崖,眼前出现数丈见方的平台,台上光泽晶莹,雾气萦绕,当中案前置有一琴,琴旁便是一副石刻棋盘。

    二人登台而坐。夜玄殇环视四周飞流直下,仰首但见一掌虚空,浮云缈缈,崖外冰雪成涧,幽邃清奇,不由笑道:“此处与世隔绝,地势奇特,倒是听琴弈棋的好地方,不过可惜我于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难与王上畅快而论。”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过谦。方才你与子娆过招时最后一式剑法虚实不定,谋断先机,剑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说不精通也只是不好此道罢了。”

    夜玄殇挑眉道:“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剑法正是名为‘奇弈’,乃是数年前我游戏江湖,偶遇两名云游僧人山间对弈,观棋三日悟出的剑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看破。”

    子昊微笑道:“棋理、剑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却万变不离其宗,世事道理说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从未见归离剑法,单看白虎军行军布阵便也知道穆王玄殇是何等人物。说到此事,日前洗马谷之危,还要多谢穆王。”

    夜玄殇道:“此事不过顺水推舟,王上言重了。其实纵然白虎军不出兵,想必王上也自有办法应对北域大军。”

    子昊抬头遥望飞瀑悬空,片刻后淡淡道:“朕的确并非没有拒敌之策。洗马谷所在的山脉原本乃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东西两面各有出口,其中东面出口临近惊云山支脉的一处雪峰,若是大军来袭,谷中人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动雪峰,断绝出路,再以两万精兵彻底封锁西面出口,如此谷中将成绝地。洗马谷中大小湖泊不计其数,每隔十年便会恢复旧貌,形成巨大的山间内湖,此刻恰当其时,宣国十九部大军除非能突破王师的封锁,否则必然被困绝谷,最终粮尽草绝,葬身湖底。只是经此一役,北域大军固然有去无回,王师在其强兵突围之下也必损失惨重,这份杀孽并不亚于息川之役,实非朕心所愿。”

    宣楚之战迄今为止,诸国中最为强势的两大势力先后在东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百姓辗转国破,戍卒将士生死无常。自从幽帝失德九域生乱,天下战祸之烈此时可谓到达前所未有的顶点,但亦是至关重要的转折。夜玄殇与他盘膝对坐,四周水幕通天,人迹无踪,身处此地,外界无休无止的纷扰战乱似乎予人既不真实,却又历历在目的矛盾感觉。

    “王上既然早有准备,想必不会在此时釜底抽薪,以致功亏一篑。”夜玄殇轻声一叹,既而笑道:“以战止战,以乱靖乱,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镬之水便愈发激烈沸腾,待到水满溢出之时,自会浇熄柴火,使得一切恢复平静。当此乱世,若无铁血杀伐,又何来锦绣太平?玄殇生来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对王上心思行止却一直十分敬服。但据我所知,王师经息川一战,所余兵力已经不足三万,倘若直接调走主力,整个帝都便近乎毫无防御,如今的烈风骑尚余精兵数万,不容小觑,如此空城待敌,可谓险之又险。”

    子昊转眸看了他一眼,跟着薄唇轻挑,隐约便是一丝清傲的微笑,“若朕亲自坐镇帝都,只要有一万守军,即便烈风骑全军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够坚守三年,三年时间也足够朕从容布置,改变一切。”

    夜玄殇闻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动,说道:“洗马谷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意为之,意在调空守军,诱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灵石串珠微芒隐现,水雾之中莹若星辰,“洗马谷的情况并没有多少人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如何得知这一情报,朕亦心存疑惑。诱敌深入并非不行,但朕不会轻易以此为代价,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皇非持久对战。”

    洗马谷莫名遇袭,事出蹊跷,夜玄殇曾与子娆几番推测,皆是不得其解,所以才有先前一问,这时心中更添疑虑,思忖片刻道:“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现有的兵力,与那皇非速战速决,一较胜负?”

    子昊扬袖一笑,轻拂琴弦,“兵无常势,弦无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话音落时,冰弦轻动,一丝琴音自流瀑声音中悠然响起,其声虽轻,却轻而易举盖过了四面水声,清晰传入耳中。夜玄殇目光不由一抬,但听琴音似缓实急,飞扬错落,七弦之下,风起云涌,眼前飞流急响,仿若千里疆场,兵行马动,疾风浩瀚,狂沙搏面。夜玄殇性本狂放,感此杀伐之气,当即以掌击石,长声吟道:“八千绝域兵马摧,杀气三时作阵云!”

    子昊面带微笑,轻轻垂眸,指下破冰溅玉,琴音曲调刹那锋芒毕露,尽显王者锐气。夜玄殇侧首倾听,合目不语,身畔归离剑却忽地铮然轻鸣,如击金玉。蓦然间,他剑眉微扬,纵声清啸,啸声清越激昂,与那琴音相应相合,破云直上。子昊催动玄通功法,琴音似入惊云天峰,凛冽高绝,令人无法想象一根细弦之上如何竟能奏出这般惊心动魄的曲调;而夜玄殇啸声从容,亦是连绵不尽,充沛雄浑,重重叠叠竟似有风雷之声,直震得山谷激荡,回声澎湃。

    那啸声和了琴音,便好似二龙破云,盘旋飞绕,出入云海绝峰。子昊以九幽玄通御琴,指下按弦引律游刃有余,却不想夜玄殇内力居然如此强势霸道,竟始终不衰不竭,与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几分激赏,曲到绝处,忽然哈哈一笑,广袖轻拂,弦上琴音风流云散,渐趋雍容平和。

    夜玄殇收起啸声,抚剑念道:“彼流归宗,其水汤汤,紫云东来,四海泱泱。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凤凰于飞,从彼朝阳。”琴音随声渐渐收止,四周飞瀑云气缭绕,水声隆隆,两人四目相视,心下不由皆生惺惺相惜之意。子昊抚琴轻叹道:“穆王玄殇果真非常人也,朕今日应当备得美酒,与君痛饮三杯才对。”

    夜玄殇含笑道:“我曾听子娆说过王上并不好酒,但那桃夭风流却令人一品难忘,玄殇虽不擅琴,如何竟不知音?”

    子昊微微颔首,道:“朕有一事请问穆王,若以今时之势,去除烈风骑与少原君这重阻碍,靖安九域需要多少时间?”

    夜玄殇潇洒耸肩,道:“或者三年或者十年,这问题的答案恐难一概而论。”

    子昊眉梢轻轻一挑,夜玄殇再道:“王上方才已经说过,若有三年时间,便能从容布置一切。北域烈风骑纵然虎视眈眈,终不及宣、楚二国昔日盛势,唯有皇非此人堪为强敌,需要多费些心思。所以此事若是王上亲力亲为,三年之内九域战祸当息,太平之世指日可待。不过若是换作我这个穆王,恐怕十年之期亦未必能达到目的,所以王上的问题当真不好回答。”

    子昊阖目低咳数声,片刻后方道:“穆王虽非枭雄人物,但论当世英雄亦可称其一。你与皇非一样,皆是有资格逐鹿九域之人,若是换作皇非,面对这样的问题,绝不会以十年为期。”

    夜玄殇笑道:“世事成败,但看有心无心。玄殇虽然醉心武道,却非好战之人,虽为一国之主,但对争霸天下这种事却也没什么兴趣。这就像弈棋听琴一样,较之亲身入局,我更愿做个旁观者,随兴而至随兴而去,无拘无束自在一生。不瞒王上,眼前这个穆王之位已经让我十分头疼,此次出征前我曾在天宗总舵盘桓数日,想说服我二王兄循长幼之序接替王位,但我那王兄生性淡泊,超然物外,比我还要怕这麻烦,无论如何都不肯接手,只答应在我出征期间暂代国政,这还是因他与那跃马帮殷帮主性情投契,为博佳人欢心也不好偷闲袖手,否则我怕是至今难以脱身。”

    子昊注视他片刻,忽然一笑,说道:“朕突然觉得,太子御真是败得有些冤枉。若他知道自己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王位被你二人当烫手山芋一般推来推去,恐怕九泉之下都要气得跳脚。”

    夜玄殇伸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王上怎不觉得我有点冤枉?拼死拼活抢来这烫手山芋,现在想扔都扔不掉。老天爷就是这么爱开玩笑,你越不想要的东西越往你手里塞,想要的人却偏偏让他得不到。”

    子昊道:“因果轮回,缘生缘灭,世事既然发生,便总有它的道理,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偶然,相信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成为穆王,太子御也一样要以惨败收场。”

    夜玄殇叹道:“兄弟阋于墙,谁胜谁负不过如此。我与大哥争斗一场,险些两败俱伤,说到底也是受人挑唆。那婠夫人逃出帝都,隐于穆国七年,暗中操纵,毒害我父王,离间我兄弟,最后连师尊也死在她的手上,更想以我与子娆为傀儡谋划天下,不过可惜,现在她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子昊目光微动,掠过些许冷澈的颜色。夜玄殇沉声道:“日前白虎秘卫在汐水上游发现她的尸体,看去乃是真元耗尽而亡,我已命人秘密安葬,此事尚来告诉子娆。”

    子昊淡淡道:“白骨成灰,一了百了,死则死矣,何必再让生者伤怀。”

    夜玄殇道:“只要王上不再追究此事,从此恩怨两清,相见无期,这一秘密永沉海底,对子娆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子昊转头深深打量他,目中光彩流动,刹那照人,“婠夫人的确与我族宿怨甚深,但朕杀此人却不因宗族恩怨,包括那凤后。朕所做一切只是为子娆平安,因此朕可以不择手段,除去所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人。不过奇怪的是,现在明明有一人便在眼前,朕心中却没有丝毫杀机。”

    夜玄殇摸了摸鼻子道:“莫非王上以为我会对子娆不利?”

    子昊道:“坦言之,你所知之事超乎朕的意料。”

    夜玄殇哈哈笑道:“想必王上这番苦心以前从不曾对他人透露过,我今日所言也从未入过他人之耳。看来王上知我,一如我知道此次东来,定然能在王上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子昊微笑道:“那么穆王此来帝都究竟为何?”

    夜玄殇含笑倚剑道:“其实我是想来看看,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合情合理天下归一,既保穆国子民无虞,我亦乐得个两袖清风,逍遥自在。”

    子昊修眉轻扬,说道:“子娆曾对朕说,夜玄殇便是夜玄殇,和别人不太一样,你果然一直让朕意外。”

    夜玄殇笑道:“那么王上以为如何?”

    子昊垂眸沉思,稍后道:“既然如此,朕便与你做一个约定,待这天下归一,你我各得其所。”

    第六十章 暗度陈仓

    子昊与夜玄殇在漓汶殿密谈,子娆回宫换衣衫,亲手做了几样精致小点,并一壶竹叶清酿,待准备停当,恰好离司自蝶千衣处回来复命,便接了她手中的白玉描金盘同往漓汶殷去。子娆闻知蝶千衣已将药配制停当,心下自是欢喜。离司却是满腹心事,端了点心随行在后,闷闷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公主,若是那蝶千衣的药……她的药解不了主上的毒,那怎么办?”

    子娆脚步略停,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浅笑,“其实他的病好不好,毒解不解,倒也没什么关系。蝶千衣倘若能医此症,那便是苍天垂怜,万幸之幸,如若不能,那也是天命所定,于我来说都是一样。”

    离司一怔,蹙眉不解,“公主,这事关生死,怎么能一样呢?”

    子娆含笑抬头,漫天雪光透过琼林,映得她魅眸莹澈,清若冰潭,“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哪里都是他,生生死死,我必与他相伴,又有什么不一样?”

    离司听得暗中心惊,不由抬手摸了摸衣中藏着的东西,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前面有人匆匆而至。子娆听到脚步声转身,发现竟是两名影奴护着斛律遥衣前来,斛律遥衣一见子娆,奔到面前叫声:“公主!”一句话未说,便已泣不成声。子娆见她肩臂带伤,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竟连随身兵器都不知所踪,心中暗暗吃惊,伸手扶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你随白虎军前去洗马谷,为何弄成这般模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和她一起回来的影奴。

    身旁一名影奴跪下道:“回禀公主,我们奉主上之命留意军情,白虎军增援洗马谷,未入终始山地界便遭敌军阻击,损伤十分惨重。”斛律遥衣这时心绪稍定,跪在子娆面前哭道:“若不是遇到影奴,我恐怕都难活着回来报信。公主,是烈风骑!皇非……皇非他亲自率兵在金石岭设伏,与那十九部蛮兵前后回合,夹攻白虎军,颜将军为掩护大家,被皇非重伤俘虏,彦翎……彦翎……”

    子娆听得白虎军竟然在金石岭遇袭,心惊不已,追问道:“彦翎怎样?”

    斛律遥衣抽泣道:“彦翎险些丧命在方飞白剑下,幸得卫将军拼死救回,但是受伤极重。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昏迷,也不知醒不醒得过来……”说着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子娆凤眸飞挑,利芒一闪而过,“又是方飞白!他日若不斩此人头颅,我誓不为人!”

    白虎军遇袭的消息传来,且兰、苏陵等人先后赶至长明宫,听斛律遥衣将情况详述,无不震惊莫名。要知白虎军此次星夜行军,行动隐秘,领军的卫垣、颜菁皆是身经百战,更有彦翎指点秘径,原本绝不可能出什么差错,怎也不料竟被敌军设伏突袭。

    据斛律遥衣带回的情报,白虎军在金石岭兵败,颜菁为掩护中军撤退,重伤被俘,卫垣救出彦翎,率部整顿残兵,踞守在金石岭以东一处山峡。皇非亲自点兵布阵,烈风骑与十九部大军两面夹击,将白虎军围得水泄不通。幸而卫垣久经沙场,面对烈风骑轮番不断的攻势,尚自阵脚不乱,一面依借地利死守营地,一面派人保护斛律遥衣突围求援。斛律遥衣与五百精骑趁夜下山,被方飞白率兵阻杀,除她得影奴相救保得性命外,余人无一生还。

    洗马谷接连两次出现意外,已不是眼前白虎军损兵折将这么简单,军情究竟如何泄露出去,众人心中皆有疑念,但九公主不曾发话,东帝御驾未临,一时间谁也不好多言。穆国随行人员中,卫垣、颜菁、彦翎三人被困金石岭,如今生死未卜。殷夕语已先行返回邯璋统调粮草,眼前唯有白姝儿身在帝都。她素不与众人合群,独自站在窗畔等待穆王,转头间无意与子娆双眸相触,不知为何忽觉惊凛,心思一转,不由暗咬银牙。

    但子娆目光不过在她身上停留了刹那,眉梢淡淡一掠,便即转开。洗马谷之事,显然是有人与皇非互通消息,出卖帝都。那日流云宫宫筵在场之人,除去彦翎三人外,苏陵、墨烆对王族皆是忠心无二,且兰及九夷族人绝不可能出卖洗马谷的消息,殷夕语于情于理都无理由投靠北域,唯有白姝儿心机多变,亦与皇非早有瓜葛,先前更曾数度与帝都为敌,颇是引人怀疑。子娆自白姝儿身上收回目光,推敲此事,但觉十分蹊跷,说来自姝儿与皇非也是恩少怨多,私下通敌出卖穆王对她似乎并无多少益处,子娆思及此处,心中忽有一念倏闪而过,尚不及细思,外面两名禁卫快步而入,“启禀公主,北域来使求见!”

    “北域来使?传进来!”子娆拂袖回身。不过片刻,禁卫引了一人登阶而入,但见其人一身黄衣羽氅,发束金带,面如冠玉,正是那天工瑄离,后面两名随从托着个一尺见方的金匣低头跟随。瑄离入得殿来,环目扫视一周,对着子娆欠身一揖,笑道:“在下奉君上之命,特来给王族送上一份薄礼,还望公主笑纳。”说罢将手一挥,身后随从抬上金匣高高举起。子娆抬手掀开,脸色倏然一变。且兰同时看到那匣中所盛之物赫然竟是颜菁的首级,不由惊怒交加,“皇非不过侥幸胜了一仗,竟敢如此欺人,当真以为帝都奈何不了他吗!”

    四周诸将怒目而视,瑄离却不慌不忙欠了欠身,复从袖中取了一枚白虎金令,“君上让我转告公主,一日夫妻,生死为契,谁要是胆敢觊觎公主,君上必定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至于王后娘娘,与君上本是师出同门,此时若肯回心转意,君上不计前嫌,必定也会给娘娘一个名分。”

    他言语未尽,旁边楼樊已气得须发皆张,蓦地暴喝一声:“兀那狗贼,爷爷砍了你的脑袋!”两旁剑光一闪,瑄离身后四柄长剑直指背心,殿中诸将本便满心怒火,此时欲为颜菁复仇,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谁知剑光甫动,瑄离冷笑一声,忽然衣袖轻扬,向侧一晃,鬼魅似的脱出了诸将包围。除楼樊之外,其他三将原本蓄势待发,倒也无意倚多为胜,瑄离身形变动,楼樊一剑落空,余人当即三剑齐出,分别指向对手上中下三路,若是换作寻常人等,除了撤身后退之外绝无可能避开这三大高手联袂阻击。

    瑄离却闪电般飘身上前,高声喝道:“诸位若能将我留下,便算帝都也有能人!”

    四周同时响起数声冷哼,四将催动剑势,一片剑光几乎封死所有去路,但见瑄离步法稍移,竟在不可思议的瞬间自靳无余和楼樊双剑之间穿过。叔孙亦出剑之前早已算好他退路,剑上精光爆起,直取对方面门,谁知瑄离倏进忽退,身形一转。竟向墨烆剑上撞去。墨烆剑尖明明已抵到对方肩头,剑下忽然一空。瑄离身子飞云一般贴着他剑锋向外滑开,眨眼间已从容逸出剑网包围,放声笑道:“帝都高手不过如此,后会有期了!”

    王族诸将武功原本皆与他相当,却被这诡异的身法弄了个措手不及,四人联手竟未将人拦下,倘若继续追击,便真要落得个以多欺少的名目,就连楼樊也不好再行出手,气得哇哇直叫,一剑砍得殿上金石迸裂。

    眼见瑄离便要退出殿外,忽然一抹蓝衫飘动,昔王苏陵出现在殿门之前,含笑道:“先生还请留步。”

    他说话时与瑄离尚有数步之遥,不疾不徐抱拳以礼,分毫不失待客之道。瑄离眼见他赤手空拳,更不将他放在眼中,冷哼声中闪身向左,眼见便要从旁擦身而过,不料眼前剑光陡现,一点流光似风,罩向他胸前要穴。瑄离此时去势已尽,想要闪躲已是万万不能,也是他应变了得,蓦地向后折腰,飞腿踢出,取的正是对手腕脉关要。

    苏陵喝了声“好”,手中剑身微颤,一星化二,二化为四,四化为八,刹那间四面八方皆是剑光,星雨般漫空罩下。瑄离虽迫得对手变招,自己却也只能落回殿中,但听哧的一声轻响,苏陵收剑后退,半空一角黄衣飘然而落,风寻剑流光一现,复又踪迹全无。

    瑄离一时托大,被他削去半边衣袖,心中既惊且怒,不由冷笑道:“原来帝都的规矩不是以多胜少,便是车轮战,哼哼,当真好本事!”

    苏陵微笑道:“先生远来是客,本当以礼相待,但若欺我帝都无人,苏陵代主迎客,不敢有失,以此一人一剑,请教先生高明。”

    瑄离目光向侧一扫,道:“我若胜了昔王手中之剑,却只怕他人不服。”

    这时一直不曾发话的子娆突然开口,冷冷道:“皇非此次派你前来,怕是忘了告诉你惜命是福。你若能在风寻剑下留得性命,我与王兄立刻昭示天下,册封天工瑄离为北域之王。”

    瑄离眸心精光倏闪,道:“好,既然九公主金口玉言,在下便领教昔王高招。”

    楼樊原本满心不服要与瑄离比试,但他对苏陵最是尊敬,见他出手,便也不好再争,悻悻转身与诸将退出一片空地。苏陵待众人退开,抬手道:“先生请。”瑄离冷笑道:“昔王请教了!”话音落时,两人同时动身,瑄离袖中现出一柄短刃,刀身修细莹紫,飘忽莫测,便似一条云光水带不断缠向对手。苏陵长笑一声,手底剑法展开,风寻剑自蓝衫前爆起一团繁密亮光,复如流星电雨一般,在那团紫云当中刹那散开。

    瑄离展开轻功身法,风寻剑以快打快,两条身影伴了刀光剑气,便好似飞羽惊鸿时隐时现,待到最后,但见一道紫气,一片黄光,几乎无人看得清瑄离如何出招,只觉惊风绕殿,云气临渊,令人生出身入险峰不知归路的错觉。再看苏陵,风寻剑或攻或守,却是每一招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破入对方刀势,既不抢一分,也不迟一毫,一套剑法快则快矣,却是从容飘洒,颇有清风明月拂山岗,一片心旷神怡的韵致。

    众人之前耳闻天工瑄离精擅机关妙算,但从来无人知晓他武功如何,方才被他占了上风,心中皆道侥幸,此时见他显露真功夫,竟然与风寻剑平分秋色,不由对其刮目相看,就连素以剑法快疾为长的墨烆也心生钦佩,楼樊更是频频点头,若非对方是敌人,恐怕便要拍手叫好。这时离司身边的叔孙亦突然低声道:“离司姑娘,你看这瑄离的身法是否有些眼熟?”

    离司点头道:“他用的是大自在的逍遥法,不过可比我高明多了,倘若动真格的,可能只有白堂主能跟他一较上下。”

    叔孙亦道:“这天工瑄离与白姝儿应该早便相识。”

    瑄离的真正身份宿英虽然知晓,但除子娆之外,倒也不曾对他人提起过。离司问道:“先生怎么知道?

    叔孙亦道:“察言观色,但看瑄离入殿之时她的神情便知。”

    离司道:“当初若不是这位白堂主,主上也不会和皇非闹翻,她险些害死公主。”她生性温顺,不喜言人是非,这两句话已是极大的不满。叔孙亦看着白姝儿目露深思,“此女曾和北域暗中交易,离间王族与楚国的关系,想来绝非善类。”

    两人说话时,瑄离与苏陵已在殿中过了近百招,仍旧胜负未分。苏陵武功本在瑄离之上,数次抢攻皆被他仗着奇异的身法化险为夷,眼见将满百招,朗声笑道:“先生小心了!”说话之间,风寻剑连闪数下,忽然一道剑光直趋对手眉心。这一剑看来平淡无奇,但唯有身在其中的瑄离方知他以极快的手法连出八剑,八道剑气几乎封死了周围所有空间,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迫得自己不得不正面迎敌。苏陵话音未落,重重剑光已直迫眉睫,竟比先前快了不止数倍。瑄离大吃一惊,待要变招已然不及,情急下短刃脱手而出,疾刺苏陵胸口,跟着双掌齐翻,便往他小腹印去。两人先前招式虽然快绝无伦,却并不十分凶险,突然这般两败俱伤的打法,骇得且兰与离司同时惊呼:“苏公子小心!”子娆蓦地自座上站起,但要阻止已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