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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节

      子娆眸底倏然波动,“你说什么,王兄亲自下令弃城?”

    聂七在旁道:“公主,昨夜太过匆忙,一直未来得及禀报,主人先前便已传下旨意,命我们弃城南撤。”

    子娆手中马缰越握越紧,抿唇不语,忽然间修眉一扬,道:“我问他去!”掉马向行营奔去。

    一路上搬运辎重的士兵见到子娆,尽皆侧身行礼,子娆视而不见,到了营前飞身下马径直闯入。营中负责守卫的是几名冥衣楼部属,见她面色不善,小心问道:“公主是否有事吩咐?”

    子娆踏上阶前,冷雨潇潇,迎面落上脸颊,寒意浸染衣袂,令人深切感觉到冬日的萧杀。庭前一地枯叶,随着风雨零落飘卷,子娆心里忽然说不出地难受,怔怔站在那里不动,片刻后她微微闭目,对那部属说道:“没事。”转身离开。

    走出两步,子娆突然又停住脚步。楼上雕窗之后,一人静静而立,一抹青衫冷冽,子昊无声注视着楼下雨中清魅的身影,一动不动站着。雨丝迎面掠过发梢,子娆却也没有回头,过了一会,终于举步而去。子昊目送她消失在行营之外,一丝轻叹,无声飘落,城外江山,模糊在渐急的风雨之中。

    王师当日在不惊动宣军的情况下,自玉渊南撤,先锋部队在少陵关内十三连城中的洛霞驻扎,随军百姓则不停留,由一千战士继续护送至息川附近,再行安置。子昊、子娆和冥衣楼部众皆会等到明天,最后一批离开玉渊,子娆对弃城之事不再表示异议,但军中重要的首脑会议她却也不去参加,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出城而去。

    玉渊城向东北三十里外,汐水河畔十里连营,篝火点点,穆国白虎军旗在暮色下一望无际,大军刚刚抵达不久,正在安营扎寨,布置防卫。夜玄殇在玉渊与少陵关之间选取此处驻军,南连汐水要塞,北扼长原关口,恰好截断了赤焰军与外十九城大军会合之路,亦与王师遥相呼应,对虎视玉渊的宣军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可谓深得兵法之要。

    此时九柱金边白虎王帐已在丘地之上竖起,帐内灯火高燃,卫垣、颜菁、白姝儿、彦翎,以及率领中军的虞肖、宫变时接替兵权的大将廖邺都聚集在此处,分别向夜玄殇汇报来时情况,商议下一步行动方略。忽然帐门被人掀开,外面篝火伴了月光,照得来人玄衣如玉,容颜若雪,子娆在众目睽睽之下拎了两个酒坛,对座上穆王毫不客气地说道:“喂,我想找你喝酒。”

    众将皆暗中皱眉,但知来者何人,谁也不便开口斥责。夜玄殇看了子娆一眼,将手中图卷一丢,扬唇笑道:“你们出去,议好战略,明日再来禀报。”

    待到众人先后退出,子娆抬手将酒丢向对面,道:“你一坛我一坛,喝完我就走。”

    夜玄殇接住酒坛,道:“我军中备有美酒,喝完我请你,不醉不归。”

    子娆道:“好,那就喝个痛快。”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帐中喝到帐顶,话没多说几句,下面备的十余坛美酒已经去了一半。直到喝到第四坛酒,子娆放下酒坛,看着汐水河畔连绵起伏的大营,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留心宣军突袭,王师已从玉渊撤兵,一旦有事,恐怕难以支援。”

    夜玄殇剑眉微动,“王师撤兵?”

    “是啊。”子娆抬头淡淡道,“我辛辛苦苦守了这么久的玉渊,别人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了。”

    夜玄殇道:“是东帝的命令。”

    子娆不语,月色半隐层云,在她眉梢投下轻浅细利的光影,似是一抹倔强的痕迹。此时此刻,她不似素日那个谈笑恣意,飞扬夺目的女子,唇间眼底,有着太多压抑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令人看着心疼。夜玄殇将一个酒坛丢下地去,突然问道:“后悔了吗?”

    子娆愣了一愣,随后道:“若是回到之前,我还是会坚守玉渊。”

    夜玄殇耸了耸肩,喝了口酒道:“那不就行了,你做到了想做的事,剩下的就让该做的人去做好了。”

    子娆将手覆在坛口,轻轻浸下去,冰凉的酒水没过手掌,又自指间辗转流下,晶莹清澈,凉意透骨,“你知道吗,那天我回到帝都,差一点就永远再见不到他。”她闭上眼睛,声音像是月中轻云,又似冰湖微风,幽凉清冷,“原来他早就清楚一切,却对所有人隐瞒真相,包括我。我当时好恨,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却根本没有体谅他真正的心思。其实他从头到尾都在护着我,将冥衣楼,整个王族,和他的雍朝一一交到我的手上,所以后来我发誓要替他守住王域,若不是为此,我绝不会再留在帝都,这里的一切也早已与我没有分毫关系……”

    自策天殿上与子昊闹翻之后,这样的话子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与王族之间的纠葛除了子昊外也唯有夜玄殇清楚。夜玄殇不发表看法,只是安静听她说话,陪她喝光了一坛又一坛的酒,夜风吹来浮雪,纷扬如落月中,玄塔之下那个被孤独幽禁的女子,仿佛走过了帝都的腥风血雨,走过了楚国三千繁华穆国烽火硝烟,一步步来到面前。

    雪原苍茫万籁俱寂,说的人说着,听的人听着,不远处篝火尽头,汐水寒江滔滔而过,万千风波逐浪东流,带着所有起伏的心绪一去不回。许久之后,夜玄殇喝完了手中的酒,转过头来,看向身边雪月笼罩之下,清眸迷离的女子,说道:“子娆,不要为别人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认真,不似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子娆心头微微一动,他漆黑的眸子如月中渊海,仿佛能够包容人心中一切情绪,“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那你最终会失去自己,更加会失去你珍惜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们该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归根到底,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子娆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跟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道:“我知道你与老穆王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当初你用这串灵石交换的其实并不是穆国的王位,对吗?那为什么现在,你又在这里,而不是和彦翎一起,驰骋漠北或者醉饮江湖?”

    夜玄殇深眸明亮,在她掌心紫晶石清澈剔透的光芒下露出那种令人心动的,不羁的笑容,“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你。”

    子娆眸光微漾,似染酒意,“是吗?”

    夜玄殇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丢开酒坛爽朗大笑,坦然道:“我夜玄殇对朋友虽然不错,但还不至于搭上自己的人生。我杀兄夺位,是因为不愿那样死在别人手中。我接手穆国之事,是因为无法对自己的国家臣民坐视不理。我发兵北域,固然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更加是为保穆国将来安危,不愿眼看宣国坐大,一一蚕食诸方势力。东帝其实根本无需利用你来控制局势,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出兵,不为帝都,只为穆国。我所做的决定,选择的道路,不需要冠以任何人的名义,因为谁都不是夜玄殇,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子娆轻声叹道:“夜玄殇想要的是自由,跃马江湖,恣意傲啸,海阔天空,任君去留。”

    夜玄殇抬头遥望夜空,说道:“绝对的自由,便是绝对的孤独,苍天总是公平,不会让你什么都完满。”

    子娆眸光微微细起,月光飞雪落入清眸,一片浮沉变幻,“所以多数人付出是为了得到,失望因为心有所求。人常常会寻找一些理由,把自己和别人连在一起,或者就是因为害怕孤独,才要找一个人让自己在乎、牵挂、痛苦。”

    夜玄殇道:“那也很好,不自由,不孤独,心有所恋,甘之如饴。”

    子娆一笑抬头,魅眸流光,“夜玄殇,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和你在一起,好像永远不用借口和理由,我可以做回那个真正的自己。”

    夜玄殇举起酒坛道:“彼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我这么坦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言道中我的心思。所以我绝不愿因为任何事情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就像破坏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物,我会觉得十分可惜。”

    子娆点头道:“这句话我记住了。”

    夜玄殇侧眸笑道:“时候不早了。”

    子娆饮尽手中余酒,起身道:“改日再见,欠你一顿美酒。”

    夜玄殇举了举酒坛,“我一定会记得讨还。”

    寒江千里满月华,子娆转身离开时忽然驻足,回眸一笑,眸光清澈如水,“夜玄殇,如果早些遇见你,我想我会爱上你。”

    清风缠绵衣袂,夜空飞雪如荧,眼前女子笑夺星辰,仿若今生初见,风雨惊艳。夜玄殇心头不由一动,微微扬眉,“现在似乎也不迟。”子娆轻声浅笑,身影飘然而去。风吹雪光流玉,映照男子不羁的眉目,夜玄殇目送那玄衣魅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仰首饮酒,月下一缕微笑,自在如风。

    子娆离开白虎军驻地回去玉渊,夜正深沉,从当日回到帝都后便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似乎被人搬走,突然觉得这些日子所思所想何其可笑。面对自己荒谬的身世,她曾经有过一走了之的想法,若不是子昊病发,宣国叛乱,她根本不愿再与王族有任何瓜葛。如果那时离开,那么终此一生她都无法走出身世的阴影,无法忘记那个刻骨铭心的人,但如今这个留下来的九公主,其实也早已不是那个曾经的子娆。

    人生百岁,乐少苦多,究竟能有多少机会可以真正面对自己?又究竟有多少人,能够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能有这样执着的心念,无畏的勇气?

    不过此时此刻,一切都已无关紧要,现在的她只想回到玉渊,去见那个想见的人,和他在一起,不再猜测,也不再躲避。

    为防宣军发现王师南撤,玉渊城头守卫并不比往日减少,火把亮光在城墙之下投落浓重的暗影,山野月色格外分明。子娆回头看了宣军大营一眼,方要入城,忽然看到有道人影出城而来,月色下白裘青衫如此熟悉,竟然是子昊孤身一人,往宣军方向而去。

    子娆心中微微吃惊,不知他何故深夜出城,独自去敌营做些什么,便这片刻耽搁,子昊已消失不见,她不及细想,当即施展轻功跟了上去。子昊武功原本便高出子娆不少,黑夜中轻衣隐现,飘然神秘,子娆跟得甚是辛苦,不过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倒也不曾被他发觉。只见他来到宣军大营,寻路而入,营中守卫虽多,却因他身法太快,根本不知有人闯入,最多有士兵眼前一花,还以为是风吹火把,浑然不觉。

    子娆怕惊动敌兵,行动格外小心,但跟随子昊到了离主营不远的一处大帐附近,却发现四周竟然无人守卫,深夜之中帐内仍旧燃着灯火,似乎知道有人会来,周围安静得异乎寻常。

    子昊来到帐前,帐内忽然有人道:“王上深夜造访,非有失远迎了。”

    子昊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早便知道朕会来,安排得倒也周全。”

    皇非道:“我一直在想王上究竟会做什么打算,若是漏夜深谈,总还是少些人打扰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