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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 第926节

      此时衣飞石仅在金丹期,安玉霖陨落前入了洞虚,虽说境界不稳固,又穿了脆弱的新皮囊,可他祭炼过子午扣和北斗剑,这两件神器只能站安玉霖那边。真要打起来——不计算安玉霖还未见识过的墩墩墩挪动神功——双方很难说胜负。

    安玉霖依然只是冷汗涔涔地跪着,没有想着抢先反杀弑师,这种姿态是及格的。

    又有衣飞石求情。

    “你的事此后再算。起来,将这里处置了。”谢茂说。

    “是,是,谢老师。”安玉霖抹了把汗水起身,四下看了一眼,茫然的目光投向了北斗剑。

    这里不都是呼羊的弟子么?全都是自己人?老师要我处置啥?

    北斗剑也是刚刚复苏,便由子午扣凑近前小声说了前因后果:“这人和这人有仇,把儿子安插在这人身边,给了一本假秘籍,谎称越早渡劫劫雷越少,这人听信谗言仓促渡劫就死了,对,就刚才渡劫被劈死了……”

    地方就这么大,子午扣声音放得再低,谢茂与衣飞石也都听得见。

    谢茂正在喂衣飞石吃保元丹,帮他理顺被安玉霖震乱的气脉,闻言衣飞石抬头,与谢茂对望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谢茂的沉默。对谢茂而言,妙物山庄以宗门身份领着黄梨真人的徒弟去分取遗蜕,这本身就是一件丧人伦的悲剧事件,可是,这个世界的所有修士都习惯成自然,认为理所应当。

    连子午扣都不认为这件事残忍。修士的身躯就是如此珍贵啊!死了留给师门小辈,遗泽后代,有什么不好?

    安玉霖不知道谢茂愤怒的是什么,跟了全程的子午扣同样不知道。他认为谢茂发怒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伽罗真人安排钉子陷害门下长老,使妙物山庄陷入无谓内耗。

    伽罗真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辩白:“圣君明鉴,弟子绝没有……”

    安玉霖长眉微撇,子午扣倏地飞入修长的指间,只见天地间有祥和的金光一闪而逝,阴扣飞入青霄,阳扣遁入大地,十字交错,下一秒,伽罗真人的魂魄就从肉身中飞了出来。

    子午扣从天地间飞出,将伽罗真人的魂魄扣在一起,恰好落在了安玉霖的手中。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大约三秒钟。

    罡风来又去,现场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伽罗真人还保持着上前急欲说话的姿势。

    子午扣器灵再度显身,不屑地说:“如今的小辈儿看不懂眼色。阿九信你还是信我?我说这样,你说不是这样,真以为阿九会听么?”

    伽罗真人已经失去了生机,眼瞳之中再没有光泽。

    安玉霖在谢茂跟前跪得再老实,陨落之前,他也是横行霸道数千年的九圣君。轻描淡写弄死了伽罗真人,他看了旁边脸色苍白的妙物山庄众弟子一眼,吩咐道:“解了吧。”

    人死魂消,归真骨血别浪费了。

    得了他的吩咐,伽罗真人的几个嫡传徒弟走出来,先跪地拜了拜师父的遗蜕,开始了分取遗蜕的全过程。就和当初分切黄梨真人一样,先放血剥皮,再取肉切骨,半点都不浪费。

    谢茂替衣飞石顺气的手停了停。

    衣飞石以为他要发作了,哪晓得谢茂又缓缓替他揉开了一条经络,微微摇头。

    自打遇见这个世界的修士以来,谢茂就没有见过善茬。从解紫唯到笃天刑、笃天野,再到眼前这一幕接着一幕。他曾经想过,或许是距离他传道的时代太久远了,一万一千年啊,这么漫长的岁月,足够沧海桑田。

    直到安玉霖杀死伽罗真人,吩咐分尸取材,谢茂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和时间无关。

    从根子上,它就彻底坏掉了。

    安玉霖是他的亲传徒弟。安玉霖都是这副德性,其他人能好得了吗?不都跟着有样学样吗?!

    “我现在就有一个问题。”谢茂和衣飞石说小话。

    衣飞石又吐了几口淤血,终于舒服了些,安慰道:“您别生气。当日确实走得太仓促了一些,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把徐莲放在紫府里养着,泄露了位置,也不至于走得那么匆忙……”

    “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谢茂如今已经醒过神了,当初用徐莲定位他的就是刘叙恩,反正有君上应付着,他也不想多谈。说得多了,衣飞石又要头疼。毕竟是衣飞石在未来的徒弟。

    “我就特别想知道,这个……”谢茂指了指安玉霖,小声和衣飞石嘀咕,“究竟是我疏于管教自然生长成这样的,还是那个哼哼为了让我俩走情节,故意弄成这样的?”

    衣飞石有这方面的常识。安玉霖这样位于世界巅峰、又曾经主导新世界重要历史进程的修士,君上也很难随意编写人设剧情,顶多是从侧面给一些引导。天任星的谢家副本可以做得跟君上的经历一模一样,走到安玉霖这边就很难了,顶多是类似,或者某几个元素、情节雷同。

    但是,谢茂现在为修士失去人伦、完全黑社会化的情况大为失望,他就不想告诉谢茂这一点。

    与其让谢茂觉得是他当初未尽引导之责,才让修真界道德沦丧,不如……

    委屈君上背一次锅吧。

    衣飞石没吭声,谢茂也没在意这一点:“算了,他现在装死不出来,还不得我收拾烂摊子。”

    伽罗真人的弟子们在取归真骨血,妙物山庄的长老眼瞅着黄梨真人还有一半尸骨敞着,就这么丢了实在心疼,鼓起勇气上前向安玉霖请示,可否让黄梨真人的弟子一并上前分取遗蜕?

    子午扣又给安玉霖指指点点,说黄梨真人有几个坏徒弟,还有几个不错的云云……

    于是,蒋雯也带着师弟妹们,上前把黄梨真人给分了。

    一个伽罗真人,一个黄梨真人,争锋相对几百年,一夕之间都陨落归真。妙物山庄的弟子感慨万千,负责分取遗蜕的弟子们皆埋头不语。长老们目光闪烁,露出贪婪的光芒。虽说归真骨血大部分都会分给嫡传弟子,可是,宗门也要收缴一部分。交给宗门的那部分,可不就归长老率先挑选么?

    谢茂给衣飞石理顺了气脉,被这大型屠宰现场刺得脑门儿都疼,招来安玉霖,问道:“这年月收徒弟挺危险。”

    安玉霖心想您算后账可不慢!连忙跪下:“弟子死罪。”

    他虽知道感恩,不肯和谢茂翻脸交手,也没打算真的当个死徒弟。

    既然知道衣飞石对自己抱有善意,给谢茂磕头之后,他立马就掉头朝着衣飞石去了:“师叔,弟子知错了,万不该鲁莽行事伤了您,求您责罚!”

    衣飞石对着谢茂极近温顺下气,对旁人就冷一截,这会儿披上外套,对安玉霖的求饶一言不发。

    “他日我有不忍言之事,这一身骨头就归你了?”谢茂问。

    安玉霖愣了愣,这才发现谢茂问的不是他打伤衣飞石的罪过,是另外一件事。

    “老师世外之人,神仙之躯,与天地同寿……”安玉霖本能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你且想想。”谢茂打断他的话,“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老……”

    安玉霖一句话没说完,只觉得眼前风光倏地变幻,原本风和日丽的景色都没了。

    面前是石墙,背后是石墙,头顶是石墙,脚下也是石墙。

    四面八方,全是石墙。

    他被困在石墙之内,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可以躺,可以站,就这么大范围。

    在这个小空间里,他感觉不到天衡,捕捉不到灵气,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小孩儿的手,身躯也变成了小孩儿的模样,带着婴儿肥,肚子圆鼓鼓地挺着。

    不,不是小孩儿。这是……这是我的元婴!安玉霖悚然而惊。

    他曾以为自己能与老师有一战之力,毕竟老师没了修为,师娘也只是个金丹。

    现在他才知道后怕!

    倘若刚才不曾顾念老师授艺再造之恩,对老师不敬,或是顶嘴一句……

    安玉霖没有冷汗可流,只有无边无尽的恐惧。老师能把他的元婴锁起来,真动起手来,他哪儿还有反抗之力?他的身体,早在二千年前就被卢随心打爆了!

    后怕了不知道多久,安玉霖胖乎乎的元婴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坐下,双手支颐,认真思考。

    老师对取用归真骨血的意见很大啊。

    可是,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

    第743章 皆有来处(56)

    妙物山庄能逃过一劫,确是托了九圣君的庇佑。连安玉霖都是这种想法作派,上行下效,以师传徒,以子继父,妙物山庄会形成今天这样残忍无道的风俗,当然不能责怪妙物山庄这一批“后人”。

    安玉霖被谢茂囚入秩序石牢,子午扣与北斗剑都很慌张,妙物山庄更是噤若寒蝉。

    这种情况下,谢茂住进了妙物山庄的后山禁地。

    “禁地是祖师呼羊夫人埋骨地……”长老不动真人弱弱地抗议。

    谢茂倒是不挑地方,不给住禁地,前面那座山谷风钟水灵、灵气四溢,朕瞧着也不错。不动真人差点哭出来,那是我们掌门人带着嫡传弟子潜修的地方,您要住进去,这是想公然抢夺庄主之位?

    谢茂对掌门之位不感兴趣。

    不动真人只好哭丧着脸,安排弟子去打扫禁地,口中怯怯:“庙中清寂,委屈仙君。”

    妙物山庄的禁地和普通宗门的埋骨地不同,只供奉着创派祖师呼羊夫人的尸骨,每一任掌门继位之时,都会前往禁地闭关守陵三年,除此之外,仅有逢整十的冥诞准许弟子进入拜祭,其余时候就是正儿八经的“禁地”,擅入者死。

    平日洒扫整理,也由掌门或掌门嫡徒亲自执役。这也使得禁地建筑不可能很多很大很堂皇。

    不动真人说一声“清寂”是比较体面,实际上古旧的庙宇中,除了每十年需要使用的正殿之外,其余各处皆年久失修,可见伽罗真人并不热衷于打扫祖师家庙,也没有让自己的徒弟时时前来洒扫。

    谢茂心肝儿再大也不可能住到祭殿正堂去,可除了正殿,别处都已腐朽烟瘴,杂草丛生。

    “这样的风水宝地,糟践如此。”谢茂不禁摇头。

    呼羊夫人显然是有些本事的,妙物山庄的奠基之处就非常好,数千年来气运轮转起起伏伏,始终没有落入死地,,妙物山庄内耗互戕如此凶残,也始终没能落出二流宗派之外。

    呼羊夫人给自己挑选的埋骨地,以谢茂看来也是大吉之地,抵过了气运流转。

    然而,祖宗挑了再好的地方,后人如此轻怠蔑视,承接而来的气运又能好到哪里去?

    衣飞石想说,此地人分取祖师遗蜕成了习惯,将前辈视作材料,毫无敬畏感佩之心,自然不可能重视其身后之地。呼羊夫人好歹还有一具遗骨,从她之后的其余前辈祖师,只怕头发都没能剩下一根。

    不过,背后的不动真人脸色极度难看,青一阵白一阵的惨样,衣飞石好歹没有落井下石。

    不动真人是真的快要羞愧死了。他打小就不是掌门嫡徒,修为有成也没能混上掌门之位,禁地是什么模样,他也就是每十年祭奠时能进正殿磕个头,其他地方他敢乱逛吗?若非谢茂强行“借住”,他做梦也想不到禁地会是这么个景象——这可是呼羊夫人的埋骨地啊!荒朽至此!

    众人随着谢茂的背后在禁地中漫散行走,走了个大概之后,谢茂指着一处飞岩,说:“我便下榻此处。”

    不动真人正要点头说好,跟在他身侧的梵罗仙子冷汗刷地下来,牵着他的袖子,扯一扯。

    梵罗仙子正是伽罗真人的嫡徒,当初跟在伽罗真人身边,曾经跟蒋雯打嘴仗、抖露出伽罗真人与黄梨真人两支互戕内情的美貌女修。她牵扯不动真人的袖子,不动真人顿时住口,回头看她。

    梵罗仙子双手合抱,朝向天际。——他选的地方,是呼羊夫人的埋骨地。

    不动真人瞠目结舌。——真的?

    梵罗仙子痛苦点头。——真的!绝对是真的。

    “这个……仙君大人,”不动真人抹了抹不存在的冷汗,“此地不好惊动,可否请您重新……”

    叠在断崖上的巨大飞岩已经被挪到了一边,石头底下显出各种蛇虫鼠蚁,骤然见了天光人群,仓惶四散而去。按说蛇吃鼠,蚁食虫,蛇虫鼠蚁怎么也不能同住一窝。卧在这块飞岩下的蛇虫都有了灵性,彼此互不干碍,共同修炼进步,也算是修行奇观。

    “这是呼羊夫人的尸骨?”谢茂指着其中腐朽的白骨说。

    呼羊夫人死了一千多年,就算她修为奇高,玉骨不朽,骨头架子也不该是这等模样。

    梵罗仙子也懵逼了,迎着不动真人责问的目光,她满脸错愕:“我……这里真的是祖师的埋骨地,师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每次进来洒扫都要来飞岩下祭奠烧纸……”

    她左顾右盼转了一圈,在一块青石上找出焚烧后的痕迹,“这里,这里就是我烧纸的地方!”

    眼看妙物山庄嫡系旁系马上就要为了创派祖师的尸骨打仗,衣飞石吩咐道:“你们回去清点伽罗真人的遗物。”

    不动真人被噎得满脸通红,狠狠瞪了梵罗仙子一眼,羞惭地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