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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情丝 完整版第3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黎子何停下脚步道:“刚刚的确多亏郑公子,只是今日子何还有要事,日后定有机会再见,届时再好好答谢公子,子何先行一步了。 ”

    黎子何轻轻一笑,抬步便走了。

    “哎哎哎……”

    郑韩君见黎子何冷静自信的模样,突然呆了呆,反应过来时黎子何已走开许远,只能在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我说要不你让你那个泼辣师妹也下山?我学了几年武,等着跟她拼一拼呢!”

    黎子何没再回头,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郑韩君垂头丧气地哀叹了一声,人家不理他,总不能死皮赖脸地缠着,宁愿被那个泼辣丫头揍,也不想回去又要面对那个冰山脸的老爹,天哪,在云都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黎子何并未直接回客栈,拿了些银票在钱庄换作银两,往城南方向走去。

    城南有间荒弃的大宅,据说常年闹鬼,因此无人敢住,卖不出去也租不出去,宅子的主人干脆丢下宅子,带着家人远走他乡。

    黎子何慢步走上前,抬头看了眼灰尘厚重,满是蜘蛛网的门楣,大红漆门早已艳色褪尽,透出斑驳的黑黄绣纹,庭院里的树却是越长越高,已经有不少枝头探出墙来。

    黎子何伸手拉住门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五一五,吾一吾一,吾乃一人。

    不过稍许门便被打开,是个孩子,一身宽大且破烂的衣服套在身上,脸上沾满黑灰,水灵的大眼里有些戒备,带着疑惑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唇角微微仰起,三年前,自己碰到沈墨时,也是这副模样么?

    “我住过这里。”黎子何开口,不想对孩子太过生冷,可对着陌生人,语气始终热络不起来。

    孩子的眉头拧得紧了,却还是侧个身让他进去。

    五年前,云帝下令清整云都,城内不可有乞丐随街乞讨,更不可随意露宿街头,一旦发现便以扰民乱市为名治罪,轻则拘禁几日驱逐出城,重则重打三十棍,扔出城外。令下三日,云都乞丐纷纷游走它处,但始终有那么些孤寡老小实在没有银钱和力气离开,或是因着某些原因不愿意离开云都的乞丐,如今他们便聚在这个宅子里。

    黎子何一进院子便看到那日在街上企图讹诈他银两的母子坐在门槛上,妇人一见是他,脸上烧红一片,低着头牵着孩子别扭地进屋了,倒是那孩子,疑惑不解地频频回头。

    黎子何明白他们的戒心和不解,这个宅子甚少人知,进门也需暗号,若非自己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黎子何扫视一周,宅院里的很多“乞丐”们穿着再不似往日破旧,有些人还穿得很是“富贵”,心下了然,不能乞讨,又想生存,便只能变着法子寻银子,坑,蒙,拐,骗?

    眼角泛过一丝讥笑,黎子何拿出一包银子,当着众人的面放在宅院中间的大树底下,提声道:“可有病者?小生可为其诊治,不收银两。”

    炎热的夏日,正午阳光分外灼人,树底下的黎子何,脸上带着少许笑意,席地而坐,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在他身上洒下光点,随着清风移动。

    宅院内突然静谧,几十双眼睛灼灼看着黎子何,一袭青衫,肆意坐在地上,神色间没有不屑和鄙夷,垂下的眼睑遮住眸中神采,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却感受到宁静的和煦,仿佛超脱于人世,心中的防范和戒备有些微散去,却始终怯怯不敢上前。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

    黎子何启齿,三字四行十二字,来来回回清晰响在沉静的院落中,一片青叶缓缓飘下,落在肩头,黎子何抬手拿下来,触着嫩叶的柔软,早已在心底雪藏的某个角落嘶声力竭地叫嚣着疼痛,却被她脸上的轻笑掩过。

    “是你,你……回来了?”

    一群人中唯一显得饱满些的老妇颤颤巍巍站起身,蹒跚着慢慢上前。

    黎子何眸中波澜不定,却只是轻轻点头,算是肯定,接着道:“今日来给病人看诊,可有病患?”

    老妇满面欢喜,连连点头,转个身,对着众人大声道:“是咱们这出去的,咱们这里出去的!有病的快来看,身子哪里不舒服也来看看。”

    老妇一说,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个人都毫不迟疑地站出来,不稍片刻,树底下黎子何身边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有要看病的,有仰着头颅单纯想要看清黎子何长相的,脸上的表情有欣喜有好奇。

    黎子何站起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道:“排队可好?时间有限。”

    对于这个从这里出去,却又散发着无可言状贵族气势的黎子何说出的建议,众人像领到军令一般纷纷散开,排成一条长队。

    黎子何再次席地而坐,这般,拿脉比较方便。

    日头渐渐下滑,那颗梧桐树,连同黎子何的影子,越拉越长,细密的汗珠在额间沁出来,黎子何每看完一个病人便用袖子拭去,再抬眼,最后一名病患,红着脸偎在妇人怀里,不时拿大眼羞怯地看看她,又立马垂下眼睑。是昨日在街上行骗的母子二人。

    “还未去看大夫么?”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拿住孩子的脉门。

    听到妇人深吸了口气,却是先听到孩子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娘好久没吃饭了……”

    “病情没有恶化,我说几样简单的药草,趁着药铺未打烊,快些买回来吧。”黎子何没有抬头,看了眼钱袋里最后一点碎银,一起递给他们。

    “谢……”

    “不必。”黎子何利落打断妇人的道谢,道:“我也不是平白行善,利人利己而已。”

    妇人的唇又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下巴几乎快到胸口。见黎子何半天没再说话,悄悄抬头,只看到他从腰间再取下一袋银两,转身放在梧桐树底,步履轻缓地离开。

    “公子!这银两……”妇人再忍不住,开口叫住黎子何。

    黎子何脚步未停,叹口气道:“拿去分了吧。”

    微阖双目,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斜长的阴影,黎子何一步一步,既然离开便不再回头,连同那颗梧桐树一起再次封存在心底。你曾说,若有朝一日,可以捧着大把银子,定要让这宅子里的乞丐人手一份,你曾说,最大的心愿,便是这宅子里的人都能展颜欢笑,今日我做的这些,你可会高兴?

    第七章 公试

    太医院一年一次的公式,内容除了测试医理,药理,还有宫中礼仪规矩,各种条条款款都要记牢,这些对于黎子何而言不是问题,医理药理,这三年所学虽说及不上那些在医药世家长大,从小学医的学生,也不至于太差,而宫中礼仪规矩,她也是再熟不过。现在让黎子何头疼的问题,是公试的最后一轮。届时太医院会招来不同病症的病人,现场把脉开药方,这一轮是否成功,对能否入太医院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这三年黎子何几乎看遍了沈墨的藏书,沈墨也是不遗余力地教她,只是真正看起病来……

    自从有了第一次,沈墨每次下山看诊都带着她,碰到简单的病症也直接交给她来处理,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不多,真正看病的机会实属少数,常见的简单病症她还一探便知,若要碰上什么疑难杂症,单凭医书所记载的纸上谈兵恐怕是应付不来。

    三年来黎子何第一次无法入眠,翻来覆去想了一整晚,若是真遇上她所生疏的病症,进不了太医院,那该如何?

    那一片金碧辉煌,那一世浮华如梦,曾经唾手可得,曾经虚如幻影,如今终是再次回来,只需最后那临门一脚而已,几年来平静无波的心湖终于再次翻腾。

    缺失了冷静,最后的困难突地在眼前无限放大,忐忑中觉得好似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最后一道坎,它就那么横亘在脚下,一脚抬高一分,它便涨高一分。

    天色微亮,房内已不再一片漆黑,黎子何却觉得前途仍是黯淡无光,睁着眼躺了一夜,头痛欲裂,干脆爬起来打开窗透会气。

    清晨的空气冰凉沁心,街道上只有少许几人踏着匆忙的步伐,黎子何趴在窗边看行人来来往往,眼皮渐渐沉重,眼前光影重叠,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淡蓝身影,走在街道上,举手抬足见分外熟悉。

    一个激灵站起身,睡意全无,是沈墨。

    黎子何快步出了房门,下到客栈,站在客栈门口却突然怔住,自己为何要这般匆忙赶下楼?沈墨医术精湛,那是他自己的,帮不了她半分,他每月都会下山,只是碰巧看到而已,有何稀奇?

    黎子何转身,再见也无话可说,徒增尴尬而已。

    “子何。”

    沈墨路过客栈,一眼便扫到她在客栈前站住,见她好似没看见自己,转身要走,立马喊住。

    黎子何脚步一顿,回头,浅浅一笑。

    沈墨快步朝客栈走过来,透着些许急切,近了黎子何才看到他又纠结在一起的双眉,问道:“有事?”

    沈墨颔首,一脸严肃,问道:“银儿可有来找过你?”

    “没有。”黎子何实话实说。

    听她这么说,沈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叹口气道:“那日送你下山,本以为银儿还在房中未曾起身,哪知道人早已不见,我以为她是寻着你来了。”

    黎子何摇头:“我想快些下山,走的山路,若银儿真是寻我,也会与我错过。”

    沈墨颔首,看住黎子何憔悴的脸,才两日不见,又瘦了许多,面色发白,双目浮肿,还夹杂了殷红血丝,泛过一丝心疼,开口道:“这几日没休息么?”

    “没休息好罢了。”黎子何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错愕回答。

    日头渐升,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黎子何和沈墨立在客栈门口,双目相对,突然无言,沈墨暗笑自己身为她的师父,竟会连想开口谴责她没有照顾好自己都觉得无力,黎子何则是在担忧沈银银去了哪里。

    “我与你一道去找银儿吧。”黎子何开口,自从沈墨点破她的想法,她便觉得那声“师父”很难再喊出口,太过做作了。

    沈墨摇头,沉声道:“不用找,她也该吃吃苦头了,她的功夫足以自保,你无须担忧。”

    “可是……”她才十四岁……

    沈墨抬手打断她的话,道:“她已经及笄,做事该知晓分寸,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好生休息,准备太医院公试便好。”

    黎子何想说,沈银银才十四岁而已,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爹疼有娘爱,还有一堆叔叔伯伯宠着惯着,可是沈墨没错,若非自己从小太过娇嫩,那一世,或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嗯。”黎子何点头,这才觉得两个人站在客栈门口太过突兀,“要进去坐会么?”

    “不用,我回云潋山。”正欲转身离开,突地想到什么,抽回已经迈出的一只脚,和声道:“明日公试无需担心,除了宫中礼仪,涉及到医术的试题定难不倒你。”

    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黎子何突地松了口气,背了一夜的包袱就这么被人卸下,,露出笑脸,轻快点了点头。

    人在重压面前,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一声安慰的鼓励而已。

    六月初九,云国太医院一年一次的御医公试在太医局举行,往年主考官都是太医院副院史外加四名御医,今年却是年近六旬,资历极高的冯院史亲自监考,素闻院史大人极其爱才惜才,若是在考试中得到他的赏识,入了太医院做他手下的医童,前途定是无可限量。

    因此今年参考的学生们无不摩拳擦掌,等着今日一举夺魁,成为冯院史的得意门生。

    可惜只有冯宗英自己知道,今日特地主持公试,不是为了选拔人才,而是刁难人才。

    冯宗英坐在桌前,听李御医对黎子何的答卷赞不绝口,挑了挑眉毛,不屑地睨了一眼,答卷无错,其他地方总能给他找点错出来!既然是沈墨的徒弟,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

    六年前他本想罢官退位,将院史一职让给年轻有为的后生,千挑万选看中他,甚至不辞辛苦爬上云潋山,亲自上门与他相商。太医院院史,官居二品,俸禄丰厚,只负责给皇上皇后诊脉看病,多少人垂涎三尺,特地上门求他提拔,结果沈墨呢?

    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娃娃,一副看破红尘无求无欲的模样,眼皮都不抬地听他说完入朝为医的好处,最后放下手里的茶,终于肯正眼看他,却是淡淡说了句:“多谢大人好意,大人可以下山了。”

    还有他旁边那个小丫头,一副活该找气受的表情,对着他吐了个舌头,跟着沈墨一起,就那么丢下他和随从,走了。

    事过六年,想到这里冯宗英仍旧愤恨不已,一拍桌子不满嚷道:“去把那个黎子何叫进来,最后一轮我亲自考他!”

    沈墨以为一封道歉的举荐信就能让六年前他对自己的无视灰飞烟灭?做梦!今日就不信找不出他这个得意门生的问题来!

    冯宗英这么想着,喝了口茶压压怒气,端正坐好。

    黎子何慢步进门,见是他,敛住神色,低头沉声道:“冯大人。”

    虽是尊称大人,今日在这里,两人该是学生与考官的关系,因此无需行礼,冯宗英挑挑白花花的两道眉毛,黎子何连这个都知道,沉着冷静,见了他不慌不乱,低着头听凭吩咐的模样,若不是沈墨的徒弟,或许还是个可造之材。

    “过来吧。”冯宗英沉声吩咐。

    黎子何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一桌之隔,桌子是长方状的小桌,铺着淡黄|色的缎布,上面放了笔墨,白纸,一个小沙包,笔墨和白纸当然是供开方所用,小沙包则是病人搁腕的地方。

    黎子何见冯宗英坐在对面,没有开口唤人的打算,更没有移步离开的打算,心下疑惑,既是想为难于她,该找些重病患过来才是。

    冯宗英见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客气地瞪了一眼,随即恢复一脸正经,将左手放在沙包上,冷声道:“替老夫诊诊脉吧。”

    黎子何听令行事,一手搭上冯宗英的脉门,心中一片清明,冯宗英虽说年近六旬,却是老当益壮,自己本身行医,知晓如何调理自己的身体,从未见他生病,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是没有的,如今让她诊脉,无非是想难为她。

    “如何?”冯宗英见她擒住脉门,煞有介事的仔细辨脉,心里就像久干逢露的旱土,畅快淋漓,早就乐得想大笑了,却还是憋出正经审视黎子何的模样。

    黎子何探到他的脉时快时慢,时浮时紧,脉动杂乱无章,心下了然,冯宗英年轻时练过武功,此时定是用内力催脉,如此,她找不到问题所在,便无法开方。

    “大人可否伸出舌头?”黎子何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明说,表面那一套还是要做足。

    冯宗英很配合地伸出舌头,倒要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大人睡眠可好?”

    “好。”

    “大人大小解可还正常?”

    “正常。”

    “那大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冯宗英见黎子何淡淡一笑,拿起纸笔便打算写药方,心中冷哼一声,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跟沈墨一个德行,就知道装淡定,那种脉象能开方?

    黎子何果然顿住,拿着毛笔,却是迟迟不肯下笔,刚刚的笑容也有些涩,最终将毛笔放下。

    冯宗英心下一喜,嘿嘿……果然不出所料,也只是装装了然一切的样子罢了。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得意,便听到黎子以清朗的声音将药方口读出来。

    冯宗英越听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刚刚平息的怒火又蹿了上来,又不想在黎子何面前失了体面,憋得满面通红,压抑着怒气沉声问道:“那你解释解释这药方的药理。”

    黎子何看了看手边的毛笔,未加犹豫地直接拱手说道:“大人身体并无大恙,若是平日饮食再注意些便更好了。大人喜甜食、辣味,且食盐多,因此晚生开了龟兹、丹红、莲心、山楂、桂荣、芸精、泥裂七味药,以助大人消脂去火,活血行瘀。不知晚生说得可对?”

    冯宗英听她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什么,白须随着双唇抖了抖,最终败下阵来。

    黎子何知道多留无益,起身弯腰道:“大人,此轮是否结束?”

    “出去出去!”冯宗英不耐地挥挥手,再不走,他就顾不上脸面上前骂人了!

    沈墨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教黎子何?明明自己催动内力搅乱了脉象,他居然还能把出问题来,莫非自己内力有失?不可能!

    可是那个黎子何连自己的饮食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莫不是家里出了内贼?

    冯宗英一拍桌,桌上的毛笔跳了跳,滚落在地上,内贼,一定有内贼!必须回去清查家丁!

    三日后,黎子何接到通过公试的信函,通知其第二日卯时前往太医局,与一众新医童一同入宫。

    黎子何收起信函,塞入胸前衣襟内,抬头看见太阳耀眼的白光,闭上双眼,嘴角微掀,终于,要回去了。

    第八章 入宫

    公试之后的三日时间,黎子何在云都四处打听沈银银的消息,沈墨虽然说过不管,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是个女子,又处世未深,总担心被人骗了去。只可惜三日来找遍云都也未见到人影,最后不得不放弃,一心准备入宫。

    秋夏交接,天气说变就变,前几日还是烈日当空酷暑难耐,狂风突然袭来,大雨倾盆,整整一夜,将云都内外刷洗得干干净净。

    黎子何一觉醒来,推开窗,一阵凉风抚过,心中分外清明。

    收拾好包袱,转身扫视房间一眼,确定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落下便踏着步子走了。

    太医局门口已经聚集了十来名少年,十四岁到十八岁不齐,全部身着灰色长衫,手里拿着信函,黎子何低头看看自己,还是最常穿的青色,笑着摇摇头,坦然走到他们中间。

    几名少年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也有几人,或是彼此相熟,交头接耳捂着嘴偷偷笑,不时瞥向她的眼里尽是嘲笑和不屑,黎子何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低头不语。

    “你!为何不穿宫中所赐衣物?”李御医今日领新医童入宫,一出门便看到黎子何的青衫,在一片灰色中分外显眼,严肃地大声问道。

    黎子何身子略拱,缓声道:“小生只收到信函,却未收到衣物。”

    “胡说!这些东西都是太医院直接发送,还能错了你不成?”李御医盯着黎子何,边说边拾着台阶走下来。

    黎子何面不改色道:“的确未曾收到。”

    “你!”李御医没料到第一日便遇到这么固执死板的医童,明明低头认个错便可小事化无,正想开口训斥一顿,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沈墨的弟子,一句话哽在喉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清清嗓子:“嗯哼,也不是什么大事,走吧。”

    李御医一招手,十来人便一齐跟上了,黎子何心底数了数,包括她在内,有十二个医童,太医院十二名御医,莫非一人分得一个?

    云都不小,但是太医局所处离皇宫并不远,未行多远便到了西宣门。西宣门是皇宫靠西的侧门,医童无官阶,又非受诏入宫,只能走侧门,横穿过西嫣园,便能到达皇宫南面的太医院。

    入了宫门,十二个医童齐齐跟在李御医身后,排成一条长龙,皆垂首缓步前行。西嫣园是后宫嫔妃的宫殿所在,因此除了李御医,十二人无人敢抬头多看这园子半眼。黎子何默默走在最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即使只看这地上的泥土,也能猜出自己走过了哪个宫,路过了哪个殿。

    “娘娘,您慢些!”碧衣宫女装的小丫头跟在快步前行的华服女子身后,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到了。

    华服女子头戴金步摇,身着艳红锦服,似一团烈火在园中穿梭,正巧看到路过长廊的李御医一行人,高声喝道:“站住!”

    李御医暗道不妙,连忙转个身,恭敬走到华服女子身边,周全行了一礼,道:“姚妃娘娘万安,臣李七海领太医院新进医童入院,惊扰凤驾,请娘娘见谅。”

    黎子何心中一抽,似疼痛又似麻木,最后化作一丝讽刺在唇边滑过,如今,妃子也可称作凤驾了么?

    姚妃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李御医,便把目光投向十二个医童,李御医忙解释道:“初入宫门,娘娘莫看,污了双眼。”

    后宫嫔妃,不是随便一个男子便可接近,正式入太医院前,这十二个医童是没有身份资格参拜嫔妃的,因此皆垂首站好,连气都不敢多喘,姚妃一一扫过,目光定在黎子何身上,半晌挑声问道:“你为何与别人穿着不同?”

    闻言黎子何浑身一颤,脑中思绪瞬时被抽空一般无法思考,身体服从意识,抬起头直直看向正在前方的女子,娥眉粉黛,巧鼻红唇,熟悉的脸庞,却是陌生的眼神,时间仿佛倒转到六岁那年,季府,瘦弱的孩子跪在花园中,抬头怯生生看着自己,细声道:“小姐。”

    脑中恍惚,双眸干涩,好似一个瞬间那孩子便长大成|人,已是双十华年,黎子何突觉眼眶温润,颤抖着双唇,一声“姚儿”几欲脱口而出。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长廊中,耳边嗡鸣,脸颊刺痛,曾经温柔地声音此时尖锐响在黎子何耳边:“本宫凤颜,是你能看的?”

    黎子何的整个身子僵住,睁大了双眼,眨都未眨一下,明明看着前方却没有神采,僵直的双腿后退一步,单膝着地,另一只腿随之跪下,垂眸,低首:“小人无礼!娘娘恕罪!”

    园中风起,吹动姚妃发髻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吹进黎子何心中一片冰凉。

    “娘娘,起风了。”绿衣宫女上前扶住姚妃,将手上的大红披风小心替姚妃披上,随即柔声道:“皇上说过要来用午膳,娘娘该回去了。”

    姚妃颔首,面无表情地拢了拢披风,朝着刚刚过来的方向远去。

    李御医这才敢起身,瞥了一眼如木石般跪在地上的黎子何,摇摇头对着众人轻声道:“走吧。”

    仍是李御医走在最前方,医童们排成长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丢下黎子何跪在原地,半晌他才重新起身跟在最后,眨了眨眼,握紧的拳头力尽是汗水,物是人非事事休,今日,是个开始而已。

    云国以日出之方为尊,因此云帝的行政殿以及寝宫都在东边,西边是后宫所在,太医院则在东西中间的南面,与禁军营比邻,北面则是甚少人去的冷宫。

    十二名医童,与黎子何想象中的分配方式有所不同,虽说太医院有十二个御医,御医之间也是有所区别,六名上殿御医,六名下殿御医,上殿御医专为云帝和宫中妃嫔看病,而下殿御医随时准备出宫为朝廷官员看病,十二名医童均分给下殿御医,通过一年学习考核再来根据个人所长以及太医院的需求留下部分医童,或晋升御医,或直接分配到各地医诊署。如此,每名下殿御医分配两名医童。

    只是今年出了些意外,六名下殿御医中甄御医昨日突然病倒,卧床不起,病情来势凶猛,一时半会恐怕是无法就职,那十二名医童该如何分配?

    李御医入宫之后才得到消息,原本医童名单早已送入太医院,医童也都分配好,可这么一闹多出两名医童,李御医看了眼黎子何,再看了眼同样多出来的殷平,心下计较着,这殷平乃殷御医之子,自是可以直接交给殷御医,虽说殷御医乃上殿御医,不该带医童,向院史讲明情况也可通融,那这个黎子何呢?

    云潋山沈墨的徒弟,资质定是极好,李御医当然也想收为己用,可冯院史与沈墨过节颇深,若是自己收了黎子何,定会得罪他……

    李御医将黎子何看了又看,即使刚刚被姚妃娘娘打了一个耳光,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公试答卷他也看过,黎子何的确是个人才,可到了太医院,是个人才的同时,还是个祸害,把这个祸害扔给谁呢?

    “李乾,脑袋可是要摇掉了!”冯宗英入门便看到李御医对着一众医童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手里的花名册都未曾打开,定是还未宣布这些医童的去处了。

    李御医弯腰行了一礼:“院史大人,甄御医他……”

    “这件事我知道。”冯宗英打断李御医的话,一对鹰似地眼睛扫了众医童一遍,正色道:“殷平跟着殷御医便是。”

    “这个我明白,可是……”

    “可是什么?”冯宗英白眉一竖,很是严厉。

    李御医瞅了眼黎子何,惴惴道:“黎子何……”

    “他当然是跟着我!”冯宗英又打断李御医的话,不着痕迹瞪了黎子何一眼,今日若非为这件事,他也犯不着跑到太医院来。

    “是,是。”李御医连连弯腰答应,暗叹这块肥肉到了冯院史那里,不知几日便被榨得只剩渣呢?

    冯宗英的话一出口,医童们便有些涌动,纷纷找到一早便引人注意的黎子何,那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愤恨,冯宗英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憋着得意的笑,装出严肃的模样抚了抚长胡,再看黎子何,刚刚蓄积起来的一点成就感瞬间灰飞烟灭。

    黎子何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地,呆呆站在那里,低着头,整个人好似离魂一般,没有感到荣幸,甚至一点点小激动都不曾流露出来,冯宗英凌厉地剜了她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

    “黎子何!!!”

    “学生在。”

    在冯宗英几乎就要咆哮的第三次呼喊中,黎子何终于反应过来,轻声回答了一句,像几日未进食般软绵绵的,冯宗英只觉得颜面扫地,黎子何根本就是无视他的存在!

    那日也不知他是如何拿脉,居然蒙混过关,害得他回去将家中闹了个鸡飞狗跳,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为这事,他的耳朵差点被夫人揪断!

    结果他就这么无视他的存在!

    冯宗英越想越气,恨不得冲上去马上给他两耳光以解心头之恨!

    恰巧黎子何这个时候抬头,对上他的眼,冯宗英突地一怔,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敲打了一下,不是为他脸上殷红的五个指印,而是黎子何看向他那一瞬间的眼神,让他莫名的熟悉,被自己这种感觉吓到,冯宗英瞥过眼,甩袖倒:“太医院后厢有一单间,你自己进去住吧,日后我在哪里你跟着便是。”

    “是。”黎子何垂首回答。

    第九章 传闻

    李御医宣布各医童所属御医,便领着十二人到后厢,后厢有一间十二人的通房,专供每年医童居住,李御医扫了众人一眼,严肃道:“不管你们师从哪里,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学生,没有高低之分,也不管你们家世如何,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医童,没有贵贱之分,不可拉帮结派,更不可互相排挤多生事端,明白否?”

    “明白。”众人连连颔首。

    李御医满意地点头,又道:“你们收拾下吧,黎子何,你跟我来。”

    黎子何微微颔首,跟在李御医身后,留下剩余的医童议论纷纷。

    冯宗英既然特地声明让黎子何单住一间房,李御医当然照办,带着黎子何过去。

    那房间离大通房病不远,隔了个狭小的走道而已,却因为夹在两间大殿之间显得偏僻,推开房门,一股潮湿之气扑面而来,李御医拿手捂住鼻子,回头看黎子何,面不改色,好似还隐隐有些笑意,摇摇头,莫不是今早被姚妃那一耳光刺激到了?

    “咳咳,这里就是院史大人说的住处了,你……你收拾下吧,咳咳……我先走了,咳咳……”李御医受不了这房内的阴冷之气,参杂着一股霉腐之味,空气里还有不少灰尘,说话间连连咳嗽,交代完连忙走了。

    黎子何拿出手帕擦去桌上厚重的灰尘,将包袱放在上面,环顾四周,简单的一桌一床一凳,连衣柜都没有,床上还堆积了许多坏掉的桌凳,恐怕这里从前就是用来放废物的地方吧,两间大殿将阳光阻了个严严实实,唯一一个书本大小的“窗”被纸糊住,整个房间阴暗且不通风,与刚刚看的朝向阳光都是极好,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的大通房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黎子何花了些时间将房间打扫干净,除去灰尘,扔掉无用的东西,除了光线和空气不好,一个人住,倒比与十一个男子同住方便许多,不由感叹冯宗英若是知道自己想方设法的为难变成对她的方便,会不会胡子眉毛一并竖起来?

    收拾完了,还未坐下休息便听到大通房那边渐渐热闹起来,干脆躺下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姚妃姿色也就一般嘛,为何皇上如此宠爱?听闻后宫之中,就她一人与妍妃争宠,喂,你爹不是御林军副总管么?有没什么小道消息,嘿嘿……”一个轻挑的男声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最为清晰。

    那男子这么一问,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好似都等着回答。

    “哎……宫中谁人不知,这后宫便是妍妃和姚妃的天下,我爹说妍妃……哎,那一堆词我是记不来,反正长得很美很是妖娆就对了,而且性子又温顺,还是顾老将军的独女,你说她不得宠谁得宠?可那姚妃姿色平平还能如此嚣张,据我猜测,姚妃得宠的关键就在她那性子!”

    “什么性子什么性子?”刚刚那人卖关子似地停下,其他人迫不及待地连连追问。

    “今早你们不都见识过了么?那个叫什么的,黎什么的,头才抬到一半呢,二话没说一个巴掌甩过去,我爹说啊……”说到这里,那人压低了声音,可众人都静待他的后文,尽管轻声仍是清晰传到黎子何耳里:“姚妃刁蛮跋扈,连皇上都敢骂,却恩宠不减,全是因为当年的季皇后。”

    此话一出,通房内“哗”地好似炸开锅一般,各种询问声此起彼伏。

    “季皇后不是死于难产么?跟姚妃什么关系?”

    “当年季府满门,到底怎么回事呀?我爹从来不跟我说,你快说说……”

    “有人说季皇后没死呢,连尸骨都未见到……”

    “……”

    “咳咳,停!”还是刚刚那个御林军副总管儿子的声音,有些得意,恢复原来的音量道:“姚妃可是当年季皇后身边的侍女,可算是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入宫,听闻皇上对季皇后用情极深,姚妃与季皇后情同姐妹,性子也与季皇后极其相似,因此才圣宠不衰,但是……我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

    “是什么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那声音再次压低,神秘道:“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你们在说什么!”苍老有力参杂着怒火的声音突地□来,打断那人的话。

    与此同时,黎子何心下一惊,蓦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知何时浑身冷汗。

    “长着嘴巴是吃饭的!真闲得慌了,去刑罚司领几个耳光,以后这类话,再被我听到统统给我滚出太医院!”

    冯宗英的怒吼声让黎子何稍稍回神,听见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起身开门。

    冯宗英满面通红,明显是刚刚发过火的模样,见着黎子何干瞪了一眼,忿忿道:“入了太医院,跟在我手下,还要我来找你,这成何体统?今日不用做其他事了,去掌药处帮忙理药,再把宫中规矩抄上三遍,明日交给我。”

    黎子何只是颔首,不作反驳也不多说话,冯宗英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倒是要看看,这沈墨的徒弟,能扛几把刀。

    见冯宗英甩袖离去,黎子何关上门,垂首往掌药处去,脑中泛腾不休,尽是刚刚那男子最后一句话:“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立了大功,所以封她为妃,宠爱纵容?就算如此,怕也只是原因之一。

    妍妃之父顾恒,是云国资历甚深的老将军,手握重兵,自从妍妃进宫得宠,势力怕是只增不减,云晋言以季黎之名,多宠一个姚妃,既博得帝王情深的美名,又遏制妍妃一派的势力,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他岂会罢手?

    当然,若是算上姚妃立功一事,便是一举三得了。

    黎子何轻轻一笑,闪过一丝嘲讽,抬首正好看到“掌药处”,一个跨步便进门了。

    云国太医院,“医”与“药”不分家,每年十二个医童,若没有资格晋升御医,又不想出宫,便可留在掌药处,日日与药为伴,配药煎药送药,都是他们的事,地位不高,月俸却也不少,只是冯宗英既然说她是来“帮忙”,当然没有俸禄一说。

    “医童黎子何,领冯院史之命过来帮忙。”黎子何拱手弯腰,对着殿内大长桌前的老者道。

    老者花白八字胡,带着黑色纱帽,身着蓝色印花官服,抬眼看着黎子何道:“冯院史让你过来的?”

    “是。”

    “自己进去吧,看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动手就是。”

    掌药处占了一间小宫殿,前有殿后有院,一入殿便看到长排长柜,上面各种方形小格,用来盛放药材。

    黎子何略鞠躬以示谢意,绕开长柜进后院。

    后院用来制作药材以及煎药,往来数十个药童,见黎子何进来马上招呼她晾药收药煎药,黎子何一日都未进食,在院落里来回忙碌,只是在煎药的时候偶尔想到在云潋山的日子,同样是草药的味道,现在闻来反胃刺鼻,为何在沈墨身上闻到,只觉得是淡淡的香气?

    “妍妃娘娘的药好了么?”院里不知何时来了浅绿宫女装的女子,扬眉傲慢地大声喊道。

    煎药房立刻有人跑出来,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好了好了,就祙|乳|俟媚锢慈∧亍!

    黎子何正蹲着身子摆弄草药,闻言站起身看向那名宫女,只一眼便认出她,随妍妃入宫的丫鬟,妍妃称她为小橘,虽然只见过数面,却印象极其深刻,当年她在妍妃的妍雾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求见云晋言,便是这个丫鬟屏退殿外所有宫女太监,不让人任何进殿禀报,更是令侍卫阻住她闯入殿内。

    煎药房的药童已经小心翼翼地端着药出来,与黎子何擦肩而过的瞬间,黎子何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她的袖中就有从云潋山带下来的婵食散,只需不经意地拂过药碗,明日妍妃就会暴毙于殿中,她的孩子,云晋言狠心让她堕胎,她不信妍妃没在暗中挑拨,只要一个抬手……

    药童的动作仿佛在眼前放慢一般,谄媚的笑脸,漆黑的汤药,缭绕的热气,一点点,与六年前的一幕幕重合,红鸾殿前的郝公公,雨幕后醒目的药碗,喉间吞咽不去的苦涩,黎子何瞪大了双目紧紧看着药童手里的药,直到它到了小橘手里,直到小橘端着药施然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黎子何松开陷入掌心的手指,僵直着双腿,困难地回到原地。

    不可冲动,不可冲动,投入的毒药,就算未被人发现,让妍妃喝了去,没有知觉毫无痛苦地死去,多的,也不过一具冰冷死尸,时机未到,这样做只是打草惊蛇,引起云晋言的怀疑,更何况,死得这般轻松?

    她要的,不只是这样。

    第十章 告白

    清冷的月光透过唯一一个狭小窗口照入小屋内,融入昏黄烛光中,再找不到痕迹,黎子何端正坐在桌前,“抄”写冯宗英嘴里说的宫中规矩。冯宗英本来就是随口一句话,所谓宫规,皇宫之中,每宫每殿甚至太医院掌药处,都有各自的规矩,冯宗英没有明确说是哪里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