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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回时第11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中万般倾慕眷恋痴迷贪欲尽皆没有,只冷冷一眼看过来,愣是让他娇软的身子僵了一僵,千般风情,万般媚惑在她面前通通成了笑料,能换来的不过是平白的鄙薄,这让他刹时涌上一般无地自容的感觉,讪笑着将酒杯端放在桌上,向后靠了靠,方才坐定。

    看着那女子将淡漠的目光转向三皇女与小三儿,眼见着她二人停了笑,易小三儿更是怯怯靠过去, 软语娇俏道:“姐姐又不是不知,当日妹妹很是喜欢周将军,三皇女也曾向将军提过亲,我二人不过是一时不忿,同姐姐顽笑一回罢了!姐姐就不用生气了!再说宓儿可是这何府的主人呐,姐姐还喷了他一脸的酒水呢——”大约是说到此仍感到好笑,低头偷笑了两声,抬眼见何宓正狠狠一记眼刀射过来,那笑意愈是不能忍住,直跌到英洛怀中笑得天翻地覆。

    何宓便见那女子将怀中笑软了的易小三儿扶正了,手指在她额前轻点,娇嗔道:“你呀——姐姐就饶了你这一回,再有下次,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眉眼横波处,当真碧波盈盈,令他心中微漾。

    易小三儿连连求告,方才作罢。

    其实易小三儿也不算说谎,此间何园的主人何宓十六岁之时确曾嫁得妻主,他那妻主也是此间旺族,便是兰贵君之妹兰星的庶女兰娟之正夫。

    兰家在南方手握重兵,产业遍布南方各城镇,各海防口岸皆有获利,无论哪位女帝在位,皆是南方海运之上的守护神,三皇女每年必有段时间会来南方消暑,今年先去苏州看了奶奶兰玉,一路游玩恰与易小三儿相遇。

    易家世居南方,祖上也曾为官,只是后代在官场吃了大亏,便开始涉足商旅。说起来却与兰家是世交,若非易家上代只剩小三儿父亲一根独苗苗,他若嫁于兰星,易家便真是断了香火。自易小三儿父亲过世之后,兰星于她兄妹多有照顾。

    二人幼时便有交际,长大之后三皇女每年回来必与小三儿相聚。

    兰娟成亲之日也曾答应不再娶夫,哪知道婚后一年半载,却将秦淮河上艳帜高张的花倌文清涛迎进了家门做了侧夫,何宓一气之下要求合离,离开了苏州,在此间置得一处园子。兰娟虽不同意合离,但人已离开。

    他心中赌着一口气,便寻得高人修炼了那阴阳秘术,在何园内调教了各类少年,开了家男娼馆,迎来送往,竟做起了文清涛做过的营生,何娟这才着了慌,前来相认,他早已不识旧人,倚门笑道:“小姐既来了我何园,当放开心胸乐呵一回!”

    兰娟怒道:“何宓,你也算得大家男儿,为何舍弃了脸面来作此营生?置我于何地?置我兰府于何地?”

    那曾经清雅绝伦的男子大笑,满脸的孤高决绝:“兰娟,你我夫妻一场,也曾恩爱缠绵,鸳鸯交颈,你娶那文清涛时何曾想到我的处境?又置我的感受于何地?我何宓虽不能自比潘宋,但也有几分颜色,品性亦算得上纯良,出身也非小门小户,你却非要绝了我二人的缘份!实话跟你说罢,你既能娶得那姓文的,将他从那水火窟里拯救出来,我今日也跳得一跳,等着有那良人前来救赎!”他笑容如崖边孤花,开得灼灼其华,耀人眼目,然那花瓣之上犹有珠泪滚滚,不能自己。

    兰娟心如刀绞,往日的温柔怜惜一一浮现,虽然心中已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但这人,这人——她如何能忘?痴痴望他许久,收敛起怒气,她道:“宓儿,随我回去吧?我保证不计较你现在这样,我们三个人一起恩爱和美的过吧!”

    “三个人……三个人……”

    何宓收了笑,冷冷道:“你走吧,我们此生休要再见!”

    返身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从此兰娟再无正夫叫何宓,而何园,也跟兰家毫无关系。

    原本此种关系,何宓也算是三皇女的表姐夫,但何宓既将过往彻底斩断,又岂会在意这些琐碎。易小三儿也喜此间小倌清俊可人,二人一拍即合,每年总会在此相聚个几回。

    前几日易小三儿刚回了家,翌日便寻摸到了此处,与李岚秘议一番,定下了这个套子,专等着英洛上钩。

    将此事说开,英洛心下方暗暗惊异。

    其实何宓当时施了媚术,她的神智是有一时的迷茫,但前世自己苦训之时也曾学过控制心神,在催眠术之下亦不能将机密之事泄露,精神力比一般人来得较为强烈,是以能在后来假装痴迷,泼得他一头一脸的酒水。

    事即已毕,前情尽述,英洛便准备起身告辞。

    小三儿苦着脸道:“姐姐您还是生气了啊?小三儿给您陪罪了,今日既来了,且拼得一醉再回,否则,小三儿哪还有脸见您啊?”

    英洛已经起身,小三儿也站起来苦劝,李岚与何宓皆盯着她看,正在此时,里面房间里听得一个男人低沉温和的声音:“小叶,把药给殿下端过去吧!”

    何宓坐得近,便见得连自己媚术都不能蛊惑心神的女子霎时脸色大变,狂喜失落诸般情绪皆在脸上,只见她强硬推开了易小三儿纠缠的手,大步向里屋走去,与里面端着水与药丸走出来的女子撞作一团,亦不作声,爬起来就冲了进去。

    坐在席上纹风不动的李岚,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是三进的房子,此时她们身处第二进屋子之中,英洛闯进去之时,形容甚是狼狈,淋淋漓漓一身的水,是将那叫叶儿的侍女盘中端着给李岚送药的水给打翻,将水浇了自己一身。然而此时她已对此无觉,直直冲进去之后,一室的烛光,那背光而坐的男子熟悉已及,明明就是半年前在自己房中每日陪至深夜的男子,脾气虽然不是很好,但心底好得很!

    一时里只觉得嗓子眼痒痒的,眼底热热的,脚步迟缓,一步步仿若敲在心上,心跳也不由快了几倍,待得走到眼前,站在他身后,更觉千山万水,不虚此行,不由长吁一口气,轻声道:“衡——”

    这世上,若说还有什么能令人尴尬的无地自容,那便是认错了情郎抱错了人——英洛在情绪激动之下将后世那些情人间亲昵的动作不小心作了出来,扑上去从背后将男子搂进了怀中,就要将樱唇吻上那人后颈之时,怀中男子诧异转身,困惑的道:“姑娘,你搂着在下做什么?”声音低沉醇厚,难得的是脸上一本正经,不见笑意。

    最最震惊的当是搂着人的英洛,满心欢喜被泼了凉水,面上是掩饰不了的失望之色,心中很是不甘,将面前男子这张脸对着灯光细细的瞧——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焦黄的皮肤,一脸病色,眼睛很小,黑亮有神,目光是陌生而诧异的——这……这……这……怎么可能?背影如此相似,便是连身上药香味也如出一辙,怎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呢?说话之际,声音虽不全像但也近似,如何不是呢?

    对!对!对!他最善于易容,定是当日心伤失望,才将脸易成了这般样子。

    “衡,都是我的不是,我应该早点禀告爹爹,将你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错……”后面跟进来的易小三儿与何宓诧异的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女子,一双纤纤玉手不住在面前青年男子脸上身上揉搓。

    那男子忍了很久,直到——咦?怎么搓了这么久都不见异色?将袖子捋起来胳膊上搓了两搓,就算是易容,换了脸皮,但眼前这焦黄的肤色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全身上下有着弹性极佳的雪白肤色,怎么又会是眼前这焦枯的青年男子呢?脸上泪痕早已不见,面前女子神色呆滞的盯着他看,目光浑无焦距,仿佛是透过他在看着遥远的什么?他柔声道:“姑娘,可以放开在下了吧?”

    恍如晴天霹雳,一个炸雷将英洛惊醒,她闪电般将手缩了回来,指尖犹有余温,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真不是她一路而来想要寻找的人。抬头对上小三儿与何宓那复杂的目光,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今日这举动有多荒唐。

    这是两世以来她首次如此失措,如此尴尬,也是自成年之后首次流泪。

    她惊觉自己的失态,夺门而出,在何园里转错了方向,走了两圈的冤枉路,在易小三儿半拖半拉之下,才离开了此地。

    她离开之后,一直坐着的李岚走进那间房,那焦黄肤色的青年人正坐在桌前拿着枝笔,似要写什么,然雪白的纸张之上只一排墨点,全无规律,执笔之人不知在想什么,只望着眼前纸张出神。

    “你若放心不下,大可追上去!”李岚故意道。

    那青年男子淡淡道:“殿下没听她说,喜欢的人是她的夫君吗?我追上去算什么?”

    算什么?

    李岚唇角微起,一抹笑影倏忽而逝,算什么我如何得知?

    拍 卖

    天载二十四年夏末,土蕃赞普之胞弟瞎木征西来攻凉州,于枝阳杀伤万余人,驱掠二万七千余人,牛马羊数十万而还,平狄将军率众追之,从温围北渡,越万斛堆,阻水经营,扼其咽喉,并命余部于阳武下峡凿凌埋车以塞路,大破之,追奔八十余里,杀伤万计,所驱掠者尽数得救。

    李岚将手上战报丢给面前端坐的女子,便见她绝美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令她刺目——不过就是她那夫君在凉州一役大胜而以,心内便揣度着要刺她一刺,因道:“现下你那英明睿智的夫君却是在甘州媪围古城休整,但今年大旱,那甘凉二州地皆枯石,绝无水草,无数失家流民聚集在戍守之地,指望着能从军粮中分得活命之粥,西北一应粮草皆从南方起运,唉——”作势长叹一声,伤心难言:“若无粮草供应,大好男儿怕是会葬身西北戈壁!”

    闻弦知雅意,难得的是听者很是上道:“殿下是说西北军中粮草不继?

    李岚掩了伤心面,叹道:“若军中粮草充足,何来本宫被发配此地?”

    女子笑道:“陛下这次发配得好啊,可见对殿下偏袒得紧,将殿下发配到这十里扬州,锦绣花丛,殿下怕是乐不思蜀了吧?”

    李岚一语既失,便是已知面前这女子不好糊弄,怕是早将自己每年南下避暑之事了解了,但粮草不足确是实情,下属官员办事不力,已被女帝重责,捎带着将这筹集粮草的重任都推给了南下的李岚。

    京中此次牵扯出了华家的门人故旧私自克扣粮草,女帝心怀不满,但碍于华皇太夫与右相的面子,不能将他二人如何,却是冷落中宫已久,帝后不合的消息已经从京中传到了江南。

    本来闺房乐事,旁的人如何好过问?但皇家闺房乐事却不同别个,首先便是女帝每次宠幸,下至宫中小侍才人奉诏,上至中宫皇夫东西二宫贵君,哪一次不是有彤史在旁光明正大听壁角,一旁还要认真纪录,门外侍女小黄门一溜小心守候?

    这种程度的闺房之乐如何保密?

    首先便是华皇太夫,将女帝亲叫去密议一下午,言下指责她长久以来冷落皇夫毫无道理。

    其次便是华相,对儿子的闺房之事经过深深的沉思以后,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假若自己有弃权行为,在闺房之事上,儿子是否会少受冷落?这种事,很大程度上已经不能算作是一个人即华皇夫华乐的个人愉悦了,而是足以说明了女帝对华家信任看重的程度。

    华家一派见此,作墙头草看风转舵者有之,顽固坚守一派者有之,索性叛变投了兰家者有之,女帝趁此机会,将下面二三品的大员,华家门生故旧清扫了一场,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因着周峥此次的大胜,恰是大周朝女帝再次重组内阁成员的重大锲机,因此如何保证粮草为继此次征战大胜而归,便成了首要目标。

    女帝向来倚重三皇女,这时候交待下来的差使,李岚安敢有误?

    她左思右想,若能赚得英洛同办此事,许会多一份机会。

    “莫非是陛下令殿下督办粮草,殿下有为难之处?”面前女子笑吟吟问。

    若非要顾忌皇女形象,李岚早扑上去与这位玲珑剔透的女子亲昵一番了,便是不能扑上去,亦两眼放光道:“莫非英小姐有奇策不成?”

    奇策当然算不上,不过是因着自己不小心踏上贼船——据说是天下盗贼当得久了,俱有个愿望就是将身份洗白,最好趁此青云之上。英洛虽无青云之志,但对这一世里清白的身家很是看重,因此道:“洛曾听得一句话,天下赋税,半出于盐,不知殿下胆色如何?对此话作何感想?”

    李岚不觉色变,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小姐已知,母皇每年就指着这些赋税银子过日子,难道要本宫作女儿的去当私盐贩子不成?”

    这个时代,盐的买卖是朝廷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所以只允许官府垄断经营,严禁民间私相买卖。而官府为了在最大程度上获取利益,从两头入手,一方面对盐户进行压价收购,另一方面再对消费者高价卖出,搞得广大穷苦百姓“或有淡食,动经旬月”。而盐贩们正是利用这一点,从盐户手中高价收盐,又以低于官府很多的价格卖给百姓,在这其中仍然可获取暴利。

    当日易数与聂清商议此事之时,英洛耳中听得一二,随后亦将此事详细了解了。眼见着李岚生气了,她不由笑道:“朝廷为着这么一点税赋,但行垄断之业,不若将盐业的贩卖权卖出去一年,此间朝廷亦可以卖买,但不阻挡商户卖买,所得银钱利益必不少,西南军中粮草解决不说,天下百姓人人有盐可食,身体康健,就算是打起仗来,也不愁无兵可征。”

    李岚瞪大了眼,对她口中的垄断一词虽不能明了,但大体明白了她所说的,只觉面前女子胆大包天,恣意妄为,竟要将一国之经济来源拿来买卖?历朝历代,遍翻史书都不见国家将盐铁业授于私人,但细思她的话,只觉手心冒汗,便是大大的冒一回险,西北军中粮草却是有望了,且对于她那句__天下百姓人人有盐可食,身体康健,就算是打起仗来,也不愁无兵可征—欣赏已极!

    本来今日确是想钓她来,早早的送信去易家,只说有前方快报,引得她来讲出这番话来。待得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之后,里间转出那焦黄肤色的青年人,正若有所思将目光投注在门外。

    八月的天,暑气迫人,但是江南也是个湿热的大笼屉。

    过得两日,此事便在英洛与三皇女的布置下紧锣密鼓的展开来。其中精彩跌宕便是江南近百年来历届商战之中数一数二的传奇,概因此事事关国家政策,小商家如过江之鲫,望洋兴叹,商界大鳄如江南兰家,易家,何家,甚直江湖中矗立百年的望族南宫家与慕容家皆前来参与。诸方竞价,花落易家。不表其中曲折,寻常人等单两眼放光,只盯着那最后的天价而去了,那笔银钱足以解决西北军粮还绰绰有余,便是将往年国家在盐业赋税之上所得利润亦比之不少。至于易家不想独大,与兰家携手共逐此事,事后更是惊曝开来。奈何易家向与兰家亲善,此事原也不算离谱,众人单等着那一日两家利益不均惹出祸事来,作个看客罢了。

    李岚此事办妥,上表奏折,本着擅改国体,无罚即可,哪知女帝得悉此事,竟是份外高兴,将三皇女大大夸奖了一番,更是将英洛赞赏一番,随后便授了个五品的中散大夫,任由她不朝。

    京中英田得了女帝一番褒奖,举家喜庆不提。

    倒是此事引得朝中谏议大夫多番上疏,奈何女帝只轻轻抛来一句:“卿若能解西北粮草军饷而不伤国体,朕即刻下旨将英卿收押在牢,以法论处!”

    谏议大夫本是华相门生,闻听此言冷汗涔涔,告罪退下。

    新晋为五品大夫的英洛,在一众好友的送行之下继续南下。只不过此次身边带着两人。一为江生,此子性坚,无论英洛怎么赶都没办法赶走,只好让他随行。而他的母亲则在漕帮大本营里管着些琐碎杂物,万分欢喜的送这位英大人离开,就盼着自家儿子随侍左右。另一位说起来确实有些怪异,便是英洛在三皇女处见着的那位焦枯脸的年轻男子,也是位医者,当日他甫一听说英洛要上天目山去面见神医,精神大振,大概同行之间总有竞争的心理罢,这位姓顾名远的男子执意要陪着英洛去见隐世神医,以盼得他指教一二。

    英洛推拒不得,见同行有伴,只得带他二人起程。

    物伤其类

    江生向来乖顺,自英洛带他同行,旅途之间舟车劳顿,省了很多事。他虽为船家子,但一路行来,饮食茶水,样样照顾周到。只是不知为何,这江生与顾远总不能和谐相处。

    单是饮食一项,如江生点了鱼,顾远必得挑剔一番,对这浑身多刺肉无筋道的肉类鄙薄一番,若是江生点了牛肉,他必起先猛夸一顿英洛的风姿气度,一番铺垫无痕之后方批驳江生一番:“小姐锦心绣口不咽金莼玉粒,如何吃这粗砺的畜肉?”

    江生垂头丧气将牛肉端开。

    英洛眼睁睁闻着那酱香味的牛肉目送被小二端了远去的身影猛吞口水,这时顾远似乎极为舒坦,挟几筷子青菜嚼得喷香无比。

    英洛私下同江生猜测,这顾远莫非是个僧人,假扮了文生的样子来蒙混旁人?但李岚极力推荐的人岂会有错?二人心下嘀咕不已,连带着对李岚也颇多怨言,只不好明言。

    八九月分江浙一带果品颇多,江生捡新鲜柑桔买了来,顾远必讽刺他几句:“江公子不学医也得问问在下吧?看你一路行来对你家小姐设想周到,怎不知饮食一道实乃养生之大道,平日若不善加调解,必有大病将至。看小姐面色,内热素盛,若有此果做引子,病邪内侵,生出病来,如何是好?”

    江生赌气将柑桔吃了,再买杨梅回来,那顾远眯着他那奇黑奇亮的小眼睛,连眼白都不见,道:“江公子这次又搞错了,杨梅乃温热之物,同柑桔类,小姐不宜。”

    英洛见他言语,每每必针对江生,搞得那可怜孩子现在每每买什么新鲜吃食必会转头去看他,偏顾远可恶,假装没看见,江生不愿开口,愤愤然扭回头,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小摊贩眼巴巴盯着面前这锦衣小公子,不明白他为何连几文钱都舍不得,只盯得江生俊脸上绯红一片。

    若到了落脚之处,江生准备吃食,也只备他与英洛的份量,顾远洗漱完毕之后每每对着一桌吃得干净的碗盘大叹。

    他二人斗得不亦乐乎,英洛每每在背后笑得肚痛,如此行行复行行,不觉间便到了天目山。

    天目山雄居黄山与东海之间,俯控吴越,威振东南。东西两峰遥相对峙,峰巅各有一天池,宛若双眸遥望苍穹,因此得名。三人在山脚下茶棚各饮了杯茶,略歇息了一番,便往山顶走去。

    天目千重秀,灵山十里深,此话听来极为符合前世在喧嚣城市里寻幽探秘的人们的好奇之心而趋之若鹜,但江生确是自小生长在水间的少年,对爬山真是勉为其难,一两个时辰还可撑得过去,待得三个时辰之后他几乎要跌坐在大树之下不肯起身。英洛比之他则又强了不少,除了汗流浃背面色潮红双腿有些酸软之外尚能适应,出乎二人意料之外的却是顾远,任如何险岩奇石,流泉飞瀑他都如履平地,再一次验证了内家功力之传奇,便是足下厚底靴亦是不沾尘埃,令英洛佩服不已。

    此人似是极为熟悉天目山各处,只是寻访之路极为不顺。顾远专捡无人小径而上,好几次江生与英洛抗议,他都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所谓的隐世高人都只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寻,若是往人群里扎,为何还要隐藏在这深山老林?”

    英洛听得有理,只得搀起江生随他而行。顾远见她居然搀起了那少年,少年虽气喘如牛,但晕红双颊,一双清澈的眸子灼灼将她望定,感激之情满溢,不由愈加往偏僻陡峭之处而去。便是目光所及之处有寺庙炊烟,也是绕得远远而去,他身后跟着的二人苦不堪言,却又不敢多加询问,怕他冷语相讥。

    如此三人在深山密林中转悠了三日,江生早脱了俊秀之气,一脸菜色,双足肿痛,连一步也挨不得,便是扔在虫兽出没的地方也能不顾性命之忧,立时鼾声如雷,须臾入睡,哪还有精力将脉脉眼神投向英洛?

    顾远见此,渐向人烟之处而去。

    不想这一日却也不是什么好日子,顾远拖着江生在前,英洛在后,刚走出一处泉林飞瀑,眼前一人却将他们拦住了。

    那人不是别人,恰是易宝客内差点将几人致死的寒老怪。寒老怪不识江生与顾远,却记得这拼死一战的少女,对她对敌之时悍不畏死的风姿有所感佩,此时见她规规矩矩抱拳一揖道:“老前辈原来在此,晚辈有礼了!”

    却见少女前面那焦枯年青男子冷冷哼了一声,道:“英小姐端得好礼数,与这老怪也行起礼来,可真不亏是礼部尚书的女儿?!”

    这段时日行来,英洛与此人相处,对他怪戾的脾气早有所了解,好在自家向来不缺这种怪脾气的人,自己此次千里迢迢所寻的那人同这人的怪脾气有得一拼,倒也不觉得他给了自己多大的难堪,只笑笑作罢。

    却是被他半拖着的江生勉强瞪大了眼睛将英洛猛瞧,他只知自己这恩人现是五品朝廷命官,原来她的父亲乃是二品大员……

    顾远见此,气冲顶门,冷冷道:“老怪今日跑来这西山有何事?”

    寒老怪今日本无意与几位小辈拼命,但听得面前男子如此不敬,不发一语轻飘飘一掌而来,面上已挟了怒气,将先前难得的温和冲散了。不想面前面貌无奇的男子却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避了过去,并将身上挂着的少年推开来去。

    英洛跑过去将江生扶起来,那边二人已经徒手纠缠了五六个来回,眼见着越打越快,她便好生扶江生坐下。一边打得惊天动地,漫天红叶纷纷,被掌风所带缓缓飘落,这边二人睡得东倒西歪,天昏地暗。

    等英洛小睡一觉之后醒来,只见他二人皆盘腿而坐,吐纳呼吸。她却不知,在二人决斗之时,那面貌无奇的男子见得她的睡相,面上早挂上自同行以来最最温柔的笑意,五十招之后一把药粉将寒老怪药倒在地,缓缓走过漫天红叶,停在她面前那欣喜的眉眼,将她肩上落叶捡起轻嗅,除了草木的清香之外似乎还留有她的体香。

    她更不知,那轻狂男子曾俯下身去,轻触她粉颊,温软顺滑的触感将这几日焦燥全部抚平。身后,寒老怪怒目而视,低喝道:“你这卑鄙小子,挟持良家女女,就不怕江湖同道耻笑么?”他自是不知,这两人却是顾远这三日故意在深山崎岖之中行走给绕晕了,早已脱力,坐下便进入昏睡状态,而非挟持。

    顾远见此,更将手抚上她脸颊,神情愈加轻佻,另一只手已转向少女腰间,欲轻解罗衫,一亲芳泽。那边强自撑着的寒老怪猛然间喷出一口血来,失声低喝道:“年轻人,今日老夫栽在你身上,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认栽,但请你放过这女子,他日老夫必感念你这份情。”

    顾远面上笑容古怪,只是停了手下动作,道:“素日闻得寒老怪脾气怪戾,今日却为这女子求情,莫非你看上了这少女?”

    却见得那年过四旬的黑瘦矮小的汉子怒极反笑:“江湖中人虽称老夫为老怪,不过是为着老夫所练的武功掌法偏寒,平常人等若受了老夫一掌定是寒毒侵体,日夜难安。但别人亦知,老夫心中所念之人,岂是这青涩的黄毛丫头所能比之?不过是月余之前老夫的手下与这丫头大战一场,她虽露败相,却是凶悍非比寻常,老夫生平所遇之人胆色,此女算得特例,遂起爱材之心而已。”

    那知男子闻得他此言,面上一怔,收了那轻佻之色,却是上前来对着寒老怪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前辈有所不知,这女子确也是晚辈所念之人,晚辈在此谢过前辈爱护之心!”挥手一扬,撒出一把药粉,将寒老怪所中药力解了。

    寒老怪见他如此情形,想起自己平生所念之人,端得谪仙下世,偏自己其貌不扬,便是自己苦苦追寻亦难入佳人眼。眼前年轻男子怕是与自己所遇之事类似,方才有之前那番举动,不过是个痴心人!想到此不由长叹一声,提议道:“不如你在此便与她成亲洞房了,她不定就跟着你了!”

    顾远心中苦笑:我可不就与她洞房了么?就算把她拴在身边,也还有另一个人名正言顺等着她,我总是不能死心,期望着靠她再近些……

    此人正是失踪半年之久的夏友!

    这半年来他四处游走,天目山亦来过一次,只因他师尊同山上庙里的一位老和尚结伴云游去了,他便四处游走,只是每每不能将脚步制止,总是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听得外间传言,她夫妻二人恩爱和美,心内愈加痛楚,如万针齐攒。战争迭起,他欲从江浙往京城而去,这才与李岚相遇,而不致与她擦身而过。

    寒老怪发出此言,便见那男子呆呆注视沉睡之中的少女,不为所动。不由复叹。要知这却是老怪苦恋他人二十几年无数次想过的念头,他本亦正亦邪,行事全不合道德规范,然想到大周民风开放,便是与她洞房了,依着那人的性子也必是掉头而去,亦不复见,如何还下得手去?

    他二人之前全力施为,此时和悦相处,自要打坐休息,待得英洛醒来,见着的就是般和乐景象。

    蛇 女

    又过得一日,四人在一处寺庙后面的竹屋之前停留。

    说起这四人能成行,英洛总觉得是自己前日睡过了头,便如云头的神仙打了个磕睡,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睡前两个以命互搏,醒来之后已是同行的良伴,人生真是无常呐——也只是在累过头之后的一句感叹而已。

    寒老怪此人胜在真小人,长得黑瘦矮小,许是练过武的缘故,双目精光大盛,语声铿锵,山峡之间一句话可回声好远。他在后来确定过眼前少女便是朝廷之中威名赫赫的平狄将军之妻主,不由疑惑道:“姑娘难道想尽享齐人之福?”历朝历代,女儿家娶夫纳侍不是没有,但对于英洛来说,却是之前从未想过的。

    她喃喃道:“当然……不是!”

    山风将径边林木吹得簌籁作响,早有人支着耳朵听她如何回答。

    将夏友寻了来如何,她倒从未作想,奈何寒老怪能得此名头,并非江湖妄言,倒是个将真话贯彻到底的性子:“既然姑娘没有将那医徒娶回家的打算,不如早早回头,与那将军生个十个八个孩儿,过自己的日子去罢!何苦跑来惹人心烦?”

    支着耳朵听话的人听见身后足音平白滞了一滞,心内深恨,不能尽述。

    那少女苦笑道:“无论如何,我总得来一趟,也好有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寒老怪漫不经心道:“他若避着不见你呢?你难道能把他揪出来?”

    前面那人耳朵抖了两抖,面目扭曲,惹得同行的江生道:“顾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那人含糊道:“不劳操心!”

    少女呆了一呆,似乎更未想过此种情形,情之一字,她尚不能领会完全,如何识得这微妙之处?声音里不由带了丝惶然:“莫非前辈有法子找到那人与我相见?”

    寒老怪目现悠远惆怅之色,道:“若是你与这娃儿两情相悦,便是他再不愿见你,你若找到了他亦缠着不放,日子久啦他自然会顺了你的意!”

    前面那人心内咒道:屁,你这老怪一生孤苦,追着个凶婆娘追了半辈子也未到手,有什么好经验教给她?我便是狠心不认,换个模样就算站在她鼻子底下,她也再想不到是我!

    只听少女大奇道:“前辈有此经验,晚辈倒要讨教一二了!”

    寒老怪神色大柔,道:“倒也不是我有此经验,我当年亦懵懂,偷偷追着那心仪之人到了一处所在,见她呆呆瞅着一对男女,我也跟在左近悟出来的。那男子显然在纠缠那女子,女子虽然妙目仙姿,清冷无垢,最后也被那男子打动,抱得美人归!“他本其貌不扬,但寥寥数语道来,英洛却可想到他年轻时必是痴情单恋,所以才有此经验神情,但他坦荡荡道来,倒不会因为英洛是小辈而客意拘谨威严,在他眼中,无论男女,不分老幼,若是合了眼缘,对了心肠,大小事务俱可相诉,不知是他天真还是狷介,此人倒真不负他”老怪“的名头。

    顾远听得他如此说,冷笑不已——我若是你老怪,或者放弃,或者将佳人拘在身边,怎会落到这把年纪还孤单一人?

    四人心中各有所思,这日不知不觉间停在此竹屋之前,英洛疑道:“这难道就是神医的住所?”

    顾远点点头,抬脚便走。

    后面少女拖着他袖子道:“你如何肯定?”靠得略近了些,隐约闻得一丝药香。

    顾远那奇黑奇奇亮的小眼里嫌恶的看一眼抓着自己宽袖的柔荑,她后知后觉将手缩了回去,他却看都不看径自推开了门。

    此屋向阳而立,屋内竹香余味,简洁逼仄,却也清爽可喜。屋中一应用具都是用上好的竹节打磨劈斫而成,竹椅竹凳竹杯竹杓,件件精巧,独具韵味。英洛欣喜不已,一件件看过去,面上早带上笑意,口内赞叹不已,此间主人真是雅人。便是连不常笑的顾远,亦沾染上了笑意,只目不转睛盯着一件件摩挲过屋中器具的少女。

    稍顷,四人将五间竹屋转了个遍,依旧不能寻到屋主影子。这五间屋子,一间放置晒干净的药草,一间是书房,放着些寻常的医书典籍,两间卧室,也只是两张竹床两床薄被,另有一间便是厨房。

    四人在竹屋等了两日,不见半个人影。他三人自扬州出发,餐风露宿,既是顾远铁口断定神医居处便在此地,几人便在此时略作休整,一边等待神医。

    此地不出半里,便是清宁寺,乃前朝皇帝所建,足有两百年历史。每日晨钟暮鼓,江生更去溪边捕得鱼虾回来佐餐。顾远善识野菜,桌上每每有鲜美野菜,令英洛赞不绝口。更有新鲜菌子果子野味,山水润致,便是顾远那等怪脾气也好了很多,不再轻易嘲笑江生或者让英洛吃瘪。

    唯有寒老怪,白日里跑得不见影子,唯有晚上方回来进食入睡。

    顾远闲来便将这竹屋里医书典籍翻看,坐在小窗前细细的作了笔记。有一日英洛闲极无聊,欲在大堆医书里寻个话本子出来,蹲得久了,猛站起来竟是一呆,窗前坐着那人,奋笔疾书,背影极为熟悉,便是从前时候那人在自己屋中一般。

    正在愣神之际,端坐与前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灼热,转头看来,将她那探究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已经是四人在此地的第五天。

    二人各怀心思,正自寂坐,忽听得门外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打哪里来?”却是个和尚的声音。

    二人走出屋去,便见得门外站着个年轻和尚,目光温润盯着江生,江生手中提着一条鱼,被这和尚的目光盯着,竟是意外的局促。

    顾远上前见礼,问道:“小师傅为何来此?”

    那和尚道:“此间医庐的主人拖小僧照料此屋,不知几位是?”

    英洛道:“小师傅可否告知,此间医庐的主人是否隐世神医?他老人家目前在何处?”

    和尚念一声佛,道:“此间主人确是医术了得,只是早在几个月前便同小僧的师傅云游四方去了,小僧也不知这位前辈的去处!”

    那和尚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娇嗔的声音道:“小和尚长得不赖,倒是心肠挺坏。我姐妹追着问了你几个月,你硬是不肯告诉我们这神医去哪了,对着这位仙子似的妹妹,便肯告诉人家啦?”

    和尚的脸一时里变成了惨绿,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几人只见得屋顶之上,霎时立了四位女子,皆是苗女打扮,披领,背帕,青色百褶裙,头戴银冠,颈佩项圈,腰间银饰之上便有一圈小银铃,行走之间居然无一响声。缘由却也有,便是这四位女子腰上皆缠着一条蛇,将腰间银铃固定不得移动,是以听不见响声。

    四人轻轻一跃,便站到了几人面前。不待顾远说明,英洛已知这四女腰间所围的蛇了。头前女子腰间缠着的一条翠玉的小蛇,却是一条极为罕见的赤尾青竹丝,正乖顺的缠在她腰间,看见近处的和尚,那蛇滋滋的吐着信子将头支的老高,放开了苗女腰间银铃,行走间响起细碎轻悦的铃声。

    后面三苗女一个腰间是一条粗如女子手臂的金环蛇,后面的一个腰间是眼镜蛇,最后也是个头最矮的女子腰间是一条尖吻蝮,便是俗称的五步蛇。

    四人一步步逼近,那些蛇亦不再懒洋洋的盘在女子腰间,皆是将身子半挂在女子腰间,却昂起蛇头吐着信子。

    年轻和尚脸色惨白,额上有大滴的汗珠滚落,当前那女子娇笑道:“和尚,这几个月来你总不肯说实话,今日我姐妹也来同你好生商量一番吧?!”

    说着好生商量,四人将和尚团团围住,不知她几人如何指挥,那四条蛇均懒洋洋下了地,缓缓缠在了和尚身上,和尚面色如白纸,却咬牙不吭一声。

    英洛与顾远站得极近,只见着和尚的汗一串串落下,却不见他求饶。她是平生未觉的恐惧,手心汗腻,后背衣衫湿透,虽然可怜那和尚,这条蛇,无论哪条蛇咬他一口都足以致命,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江生不觉将手中鱼掉到地下,眼底堆满恐惧,眼见着那赤尾青竹丝勒上和尚的脖子,和尚渐渐面色紫涨,出气多入气少,却仍要强撑着上前一步,欲站在英洛前面,替她挡上一挡。

    释 心

    这时候再来说恐惧,似乎为时已晚。

    英洛攥紧了拳头,指甲将手心掐得生疼,也不能阻挡后背涌上的冷意。总教她还记得,江生是个文弱的男子,连个拳脚功夫都不会,将那傻孩子一把扯在背后挡着,一边凝神戒备,见那几个苗女如何折磨那年轻和尚。

    那四个苗女似乎没有让和尚立时身死的想法,只指挥那四条蛇将他缠着,眼见他面色紫涨,不能喘息之际便让那几条蛇松开一会,等他呼足了新鲜空气又将蛇支使上去使劲缠他。

    和尚面色灰败,眼神绝望,身上缠着四条吐着信子的蛇,旁边四苗女乐滋滋看着这一切,面有得色。

    说起来这小和尚当真倒霉——他的师傅乃是前面清宁寺的得道高僧,法号圆觉,与现任主持圆慧乃师兄弟。这位圆觉法师与这隐世神医卫施乃至交好友。这二人平日在一起下下棋参参禅原本没什么要紧,只是这卫施有一日与圆觉辞行,欲踏遍九州,写出一篇医经来,以传后世,圆觉便起了历世之心,要作个游方和尚,与卫施结伴同行,将小竹屋交了圆觉座下弟子明慧打理。

    明慧和尚在寺里作了早课,有时便会来此打理小屋一趟,便是在两个月之前,有一日他从小茅屋回去,第二日起床便见得床上盘着一条赤尾青竹丝,吓得老大一跳,几乎要失声叫起来,那蛇却吐着长长的信子示威一般在他眼前晃晃,转眼钻得不见影踪。

    如果不是以后几日每日醒来床头便盘着四条蛇,明慧几乎以为自己当日眼花了。此事无端透着怪异,明慧不免有些心惊。说来也怪,惊恐之下的明慧换了房间,第二日起床那床头仍有四条蛇盘踞,似乎那几条蛇认定了他,既不会咬他一口,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