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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届)第二夜国色天香(9-完)

      十日谈(全本) 作者:恺撒大帝99999

    十日谈三届第二夜国色天香9完

    作者:处理人

    第九卷金蘭四友傳

    時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学聯輝,而崇尚風情雅義者,此時為最。趙州有李生名嶠者,字巨山,父岳,任潯州刺史,母趙氏懷孕時夢神人遺雙筆而生。九歲能屬文,年登二八,而神氣英傑,有清高絕塵之姿,有溫柔雅淡之態,平易之中涵蓄無窮,真乃無暇之白璧,出世之豐來,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学博,善於詩賦歌調,非天挺人傑者乎惟目盼者而傾心愛慕,鹹欲納交而不可得焉。

    有趙州欒城縣姓蘇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賢,任鳳闕舍人,母林氏懷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時,貌亦卓雅,賦詩倒三峽之狂瀾,議論驚四筵之雄辯。時因訪親,往趙州經過,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難以相契,抵家之後常注心目,瞻仰至極,每懷吟風弄月之思。秋日無聊,獨吟一律以自紀云:虛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間一夜長。零露滴開黃菊冷,西風吹散芰荷香。孤燈挑盡難成夢,橫笛傳聲易斷腸。遍倚高樓人不見,寒山月色共蒼茫。

    又繼之以倦,作尋芳詞一闋云:梧桐泣雨,滴作秋聲,小院閒書永。木葉飘黃,正是惱人時候。夜悠悠,心耿耿,懶拈蘭麝燒金獸。

    捲簾兒,正憑高望遠,幾回翹首。

    見愁顏滿面,瓦盞金鐘,珍珠紅酒。半醉醒來,此恨依然還在,淚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體仍消瘦,這情懷訴與誰,問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來,天寒地凍,雪滾風生,獨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納悶間,忽有趙州人姓杜名審言,字必簡,原籍湖廣襄陽人,祖飲,任趙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豐雅,長於吟詠,時往欒城縣公幹,因借宿於店,會道於途。請入中堂,問其姓名、居地,宰雞為黍以待之。與之論及世故,見其英傑超雅,亦重風情,詢曰:貴州有李生名嶠老,公曾會否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會之道曰:前因訪親,路經貴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緒如何言曰:丰姿則超越絕塵,高出於斯世。論才思,則揮毫賦就,馳騁於古人。士君子鹹見重焉。道曰:美則美矣,奈何雲山阻隔,無以相逢。言答:容生回家偕彼來拜,可乎道致恭而謝曰:誠\如是焉,犬馬當報。

    遂口占一歌云:相思幾夜梅花發,瘦影橫窗月初白。簾外誰來扣我門,開窗乃見風流客。密意難傳今有托,眉頭清淚都彈卻。一夜相逢百夜心,飲余對月頻斟酌。

    歌罷,成一絕以戲之: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總不屬劉郎。東風欲借吹噓力,只恐枝頭不放香。

    道歎曰:以梅菊比人,以劉郎比我,以東風比己,真可謂吟詠者矣。

    越日告別,道以色絹二端、京履一雙贈之。謙辭再三方受。仍置酒餞別。

    言抵家,閒步嶠館,將前事備述。嶠悅然有偕行之念。

    越數日,言與嶠同具嘉光絹二端、絨包二幅、京履二雙、羅帕二方,命僕隨行,逕投欒城來拜。道知,整衣出迎。見其色類潘安,溫而柔,和而雅,實蓋世之英賢也。嶠盼道丰標拔萃,純厚超群,細而沉,清而淡,誠\亙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軒。達禮接談之際,道喜容舒暢,勃然踴躍,顧盼無暇。二人將儀恭獻。道曰:下顧足矣,敢納厚賜乎謙讓拜領。

    遂設香醪,列珍饌,極度豐盛。嶠見禮儀周密,答問恭敬,有緬想之懷。道盼嶠風情秀逸,懸切慕之私。

    日暮,嶠與言告別,道款留甚殷,遂止之。臨夜,筵散,迎入書館。但見琴書懸架,香噴金猊,籐床繡幕,珊枕暖衾。

    嶠曰:聞先生老於詩学,迢迢良夜,見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聞。詰甚,遂吟一絕:對看風月一簾間,杯酒今宵莫放殘。千里有緣須共醉,明朝且莫唱陽關。

    嶠曰:字字鏗鏘,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勞過羨二人款敘更深,不覺樵鼓四余,言辭就寢。嶠燈前卸冠挈,微露玉骨冰肌,渾白璧之無瑕,恍璉瑚之新琢。

    道目觸感懷,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別。道挽手而止之,曰:敝處有景,名曰澗浦,水秀山奇,四時花草,各逞其麗,蒼松翠竹,古柏瓊枝,足以玩目適情。若不見棄,同與一遊,可乎嶠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僕具壺觴,邀二客同往觀焉。遍歷佳景,並履巖岸。言曰:勝會不偶,二公俱優文墨,可無一言以記之乎

    嶠曰:百木凋零,梅香獨噴,請以梅為題。道先吟曰:玉骨冰肌絕點塵,歲寒心事寄何人當時不做東君伴,肯與風流贈小春。

    嶠曰:子建以七步成詩,公不待七步而成,過於子建多矣。道曰:獻醜勿訝嶠曰:豈不涉於戲乎予當一和之。吟曰:玉容清致出風塵,更有餘香取可人。萬紫千紅都讓後,隴頭先放一枝春。

    嶠詩既成,復顧言曰:吾二人既詠,表兄何默然而已

    言曰:二君以梅為題,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漫攜竹杖與芒鞋,笑踐天台頂上來。野鳥不驚閑習慣,白雲長共賞山杯。怪嶺千層峰聳翠,簾前一帶水縈迴。滿天風雨誰收拾,折得梅花兩袖回。

    道暢然亦成一律云:簾前景緻聞今古,載酒冬游莫話遲。賴有雲山同意趣,豈無梅菊共襟期天將好景留人玩,我把風流拉故知。勝概盡堪重試目,教人何不強題詩。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請君滿酌酒,聽我醉中吟。客路如天遠,侯門似海深。夕陽侵古道,白髮戀顏新。惟有人間事,須弘濟物心。

    或談笑,或吟詠,不覺紅輪西墜,杯盤狼藉,乃起而歸。

    行至城半,嶠容含洞口之桃花,臉襯九重之春色,啟絳唇,就途以拜別。道答曰:不厭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嶠曰:固所願也,但恐貽父母之懷。道聞其言,不敢強留,遂遣僕馳家問老夫人取雲絹一匹、朝履二雙、川扇四握。須臾,僕物至,親貢之。二人力讓不止,方受。乃趨步送別。回家,歎曰:杜子誠\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願足矣。因調踏莎行詞一闋以娛情云:春暖征鴻,秋寒歸雁,何時再得重相見閒情懼赴水東流,怪天下與人方便。

    新恨重添,舊愁難輾,寸心愈報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轉思慕,又口占一絕云:寒更承夜永,涼夕向秋澄,離心何以贈,自有玉壺冰。

    道自別嶠之後,朝夕企慕,無時少釋於懷。越數日,與僕乘舟往趙州回拜。

    及登岸,輳遇言鄉回,挽手問曰:公來何事答曰:敬來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謂天遣香階靜處逢,誠\此之謂矣。言遂延入中堂,設宴西軒相款。

    次日,同往李嶠館內來拜,不遇。道入其書軒,見滿架經書,卷插牙籤,壁懸焦尾,畫掛孤梅,遂援筆題詩於軸而返。

    詩曰: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屬東君與主張。誰畫一枝同玩賞,夜來引月到紗窗

    嶠至晚歸家,其僕告曰:適有一先生同杜官人來拜,不遇,其人題詩於梅軸而去。問其姓名,笑而不答。嶠曰:人物何如僕曰:標格英偉,神氣異常,有清高絕俗之規模,風流慷慨之氣象。嶠未解意,視其字跡,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頃,一價持柬而至,嶠開視之,乃道詩也:世間會合總由天,千里攜琴訪少年。寂寂山窗人不見,一堆黃卷帶牙籤。

    嶠曰:你相公來幾久矣價曰:到此兩日矣。嶠笑曰:畫中之詩,諒必蘇兄所作也。遂留價和詩,附答詩曰:兩地睽違各一天,尋渭問息亦多年。今朝正是相逢日,卻在人間弄酒簽。

    價回,將書遞上。道得此詩,喜不自勝,風雲之志頓釋,花月之懷益增。

    次日,嶠整衣來拜,兼具柬請。見道醉臥於花陰之下,不欲喚醒,乃題醉花陰詞一闋於壁間,投柬而去。詞曰:孤館沉沉愁水晝,無奈春寒透。時節欲黃昏,洗盞提壺,飲盡千杯酒。

    曲肱醉臥疏籬後,有梅花盈舞袖。夢裡暗生香,好個人來,試問君知否

    道醒,見此詞,認其字跡,知嶠所作。又檢視簡帖,恨不得與嶠相會。因作詩一首,遣價送與嶠云:十分消瘦減春光,有恨難除覺夜長。酒盞未傾心已醉,花陰高臥夢中香。孰開竹戶迎仙客,誰掃苔階待玉郎去後始知君有意,漫題佳句在東牆。

    嶠見詩,面僕擲地,曰:我非有他意,蘇兄何誣人也。

    僕回告知,道歎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鳳凰之喈喈。

    次早,嶠僕來催請,道托故不往。正納悶,見書軒之西有一幅畫鳳,遂題一絕於上曰:幾回飛夢繞高岡,吹出秦樓夜月腔。鳳鳥不來徒自悼,悲歌一曲斷人腸。

    自此之後,嶠有不悅於道。請不來,約不至。道無如之何,將此情以告言,曰:生托身門下,將及半月矣。所來實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來拜請,見生醉臥於花陰之下,乃題詩於壁間,投簡於幾上而去生醒來見詩並柬,自謂屬意於己,因作一律以戲之,復乃面僕擲詩於地曰:何強誣人也後請而不來,事有參商。無可奈何,只得歸矣。言止之曰:公既為李子而來,今不見答而去,則後會難期,徒事遠勞也。況好事多磨,俗非謬語,人情反覆,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暫延數日,待弟少暇,請他與公飲別,然後而歸,則今日赴合雖離,而後會之期可約。道遵依,乃暫止焉。因調醉東風詞一闋:津渡難經歷,江山非咫尺。幾回無路可追尋,思思憶憶。今偶相逢,這番會面又無消息。

    低頭長歎唧,灑淚點胸襟,可憐好事竟參商。悶悶愁愁,風風雨雨,何時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價特來促歸。言乃設筵,召嶠與道餞別。及至,禮畢,道曰:賢弟如何無情嶠曰:何以見之道曰:向日遺書於子,而對價擲地,非寡情乎嶠曰:焉敢如此。乃盛價誣言矣。道知其掩飾,遂不與辯。

    三人暢飲。酒至半酣,言曰:今日無可為樂,予表弟最善歌,請以作興,可乎道曰:可。嶠曰:何詩可歌言曰:鹿鳴、南山,不必歌也。賢弟可自制阮郎歸一曲,甚妙。嶠承命而歌曰:喜看行色又匆匆,傳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紅,明朝又復東。

    催去棹,速歸篷,梅花兩岸風。月明窗外與誰共相思入夢中。

    道見詞清而圓,婉而亮,側耳之餘,塵氣盡掃,信奇才也。

    宴罷,道辭別。言具潮紗二匹、牙美人一座,嶠具色綾一端、廣葛一匹、徽扇四握。二人恭貢,道謙讓再三方收。臨舟之際,各有不忍捨之意。遂作一律並如夢令詞一闋以別嶠焉:雙淚樽前別玉郎,東風何處送歸航月明篷底江風發,梅壓枝頭兩岸香。密意卻從流水去,幽懷只望老天償。來朝歸卻都城市,水遠山高幾斷腸

    又詞曰:托跡重門深處,引起春情愁緒。輕雲薄雨難成,佳會又為虛語。

    歸去,歸去,寂寞良宵虛度。

    嶠見道有眷戀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悠悠歧路去,後會在何年

    言見二人惆悵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相見楚天外,夢繞楚山吟。更落淮南葉,難為兩地心。衡陽問人遠,湘水向君深。欲逐孤航去,茫茫何處尋

    三人留戀至晚而別。

    道抵家,慰安父母,默歸書館。又見塵幾案,愈加鬱悶。終日惶惶,如有所失,經史無心,惟尋便與嶠相會。

    一日,偶有趙州人來,道詢知,即附一詩與李嶠。其人回即送與嶠。嶠拆視之,不忍釋手。詩曰:冬冷山頭樹拂雲,布衾難暖夢難成。寂寥夜夜渾無伴,空有梅花襯月明。

    既而,冬去春來,魚沉雁杳,又作一絕並一剪梅詞一闋,遣價送去與嶠。詩曰:紅滿枝頭綠滿陂,惱人天氣正斯時。尋花無奈香街遠,望柳多嫌煙徑迷。密意難憑鶯燕訴,幽情誰許蝶蜂知何人為我傳消息,未贈黃金且贈詩。

    詞曰花有清香月有陰,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無語只狂吟,愁也難禁,恨也難禁。

    欲托焦桐訴此情,未遇知音,難遇知音。何時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嶠見僕至,甚喜,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讀之。及知道心意甚堅,即和詩一律並絕句以附答云:倚欄偷淚濕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時。輾轉竹床春夢短,高燒銀燭夜眠遲。心投金石人難識,意托焦桐我自知。一段好懷無可訴,彩毫題就斷腸詩。

    又絕句云:花自舒紅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妝成。於今釀得真珠酒,來共花陰酌月明。

    道見僕歸,拆開得此佳句,自謂陳雷之義可踵,鮑管之交可繼,奈山川阻隔,切切難合。鳥啼花落,每愁歲月之易邁;物換星移,又恐光陰之虛度,乃調西江月云:記得當初會語,徒勞千里移琴。今朝遺我羽林音,卻是多情有分。

    又值風柔雨重,何堪屐矮泥深。這回無路可追尋,只恐花飛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融,字安成,亦居宦裔,與道甚契,來拜。款敘間,忽見壁上有西江月之詞,尋思良久,曰:此詞固佳,似有閒情未遂之意。

    道以實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圖之道曰:心緒恍惚,無計可施。兄有高見,請以告我。融曰:借言趙州求師,此決就矣。道得其言,大悅,設饌暢飲而別。

    次早,告於父曰:兒聞趙州出一名師,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當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劍行裝,遣僕前往趙州。

    及至,先拜杜審言,曰:余聞貴州有名師,特來請教。

    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經而老於春秋,誠\儒林中之翹楚者也。今於本州設館,從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況兄又治春秋,從之豈無所益耶但未知貴館在何處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軒,近在鄰間,僻靜,最堪尋繹,倘若不棄,可居於此。道大悅,遂往居住。

    越一日,嶠衣冠濟楚,來拜。各訴間闊之情。道此時不能自警,就挽摳求歡。嶠勃然變色。道曰:子之言詞,何不相顧耶嶠曰:何謂也道曰:子前者遺書於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與詩大相背矣,非不顧而何嶠曰:前詩聊以兄愁,豈有他哉道曰:然則謂腸斷者,何事嶠含羞不答。眉黛交紅,即辭而去。自是不臨書館。

    道無可奈何,朝暮長歎而已。言知覺,往視之,見其顏色清減,飲食俱廢,恐其成疾,乃謂曰:兄謂擇師而來,夫何流連至今,亦已久矣,並不見施行,何也況槐黃在即,當思際會風雲,以拾青紫。大事不圖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為也。當速改之。道聞言,愕然驚覺,汗流浹背,拱手謝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備贄,往拜林子山為師。不意又見嶠搬移書篋行囊,在小軒居宿,接近道館。此時前懷復奮,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竊喜曰:天意果從人願,今番不愁不諧矣。

    隔日往拜,但見李嶠之情頓異,似無相識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歸,復添懊悶。

    明早,嶠來拜,見道擁衾而臥,未醒。嶠就床而坐,檢幾上文章朗誦。道俄然驚覺,見嶠坐於床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頃,方啟言曰:賢弟來幾久矣嶠答曰:半晌矣。隨又執之求歡,嶠不從而去。再三呼之,不止。當此之時,心如刀剜,乃作一絕,遣價送去。詩曰:幾回辜負阮郎來,怪殺桃花不肯開。一種春心難頓放,百年情意可成灰

    嶠見詩,微哂。後二日,復來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陽春,難為和耳。道曰:木桃瓊瑤,敢望報乎言語頗順。道乃進前,抱之求歡。正在猶豫之間,聞窗外足聲,遂釋,乃僕捧茶而至,竟然又別。道曰:莫怨無情,擔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於壁間題詩一絕以自警:十處尋芳九處空,花前泣雨灑東風。不如收拾春心緒,頻對青燈一點紅。

    時值春初,道以桃李為題,遂書一絕于先生館中壁上:桃紅李白兩三枝,門牆初試未成時。東君領得芬芳去,化作春風次第枝。

    先生見詩,問:是誰人而作諸子答曰:蘇易道所作也。先生歎曰:学既淵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諸生鹹敬重焉。而李嶠復加愛厚如初。時值講書之際,或以目視,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顧盼之懷。

    一日,先生設宴以待諸生。嶠含笑而言於道曰:兄平日不多飲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戲答之曰:座上若有一點紅,斗筲之器飲千鐘。道知嶠有復愛之意。次早,遣價送詩云:柴門寂寞鎖松蘿,孤館無聊奈若何。三月雨聲長不斷,一年好景竟空過。不求故舊情懷好,空憶人龍想像多。野鳥不知人意思,時時窗外放聲歌。

    嶠得此詩,歎曰:蘇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會友,何重於此樂乎遂和一律附答曰:春愁難解似籐蘿,仔細思量奈若何。百歲心期還未罄,一年光景又空過。遊蜂戲彩牽情重,浪蝶尋香苦恨多。獨坐山空人寂寂,數聲啼鳥隔林歌。

    嶠自和詩回答之後,一日步出館門,遇道經過,請入書室,對坐曰:尊兄為何久不下顧道曰:子絕我,雖來亦何補嶠曰:未嘗有絕于兄也。道曰:余自遇賢弟之後,自謂可踵陳雷之遺風、管鮑之驥尾,故魂魄飛揚,心情恍惚,雨泣風悲,猿啼鶴唳,無不牽情。進至尋問求便,履險涉危。

    及至於斯,夫何屢次求見於子,而子每見拒,蓋以子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無意於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實為有幸。倘若見憐,萬祈卸一歡,則萬幸矣。嶠含羞而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來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願,償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綾畫帕一幅,付兄為定。道接帕,欣然起謝,曰:果若如是,沒世不忘。遂辭歸館。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日之來,乃調踏沙行詞一闋,以記其事云:子建雄才,潘安態度,樓台望斷無尋處。東風吹散柳條煙,桃源定此無迷路。

    密意難傳,幽情即訴,來朝正作孤鸞侶。月明孤館閉寒窗,海棠枝上嬌鶯語。

    次早,嶠整衣冠赴約。忽值母舅至,嶠歎曰:乃天也。

    不得已,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館中預設佳餚,褥舖錦\被,鳳燭高燃,麝沉滿訒,拂焦桐於案幾,懸古軸於軒轅。

    候至更深,並無蹤影。疑其誣言,悵恨而睡。次日,作詩一首,遣價送去:期來何不下山齋事恐參商意亦乖。半榻塵埃空掃盡,一庭樽酒懶安排。簾卷東風常盼望,推窗明月滿愁懷。當初不若無相識,思意何從眼下來

    嶠得此詩,歎曰:吾心雖堅,彼所不知。謹具小啟,附價以復云:弟昨日與兄有邂逅之期,自謂千種之懷可遂,一朝之失盡償。故也,時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勢暌違。如此,身雖在家,而神馳左右。但事既失約,負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豈獨兄與弟乎今再擇便,謹伸前約,決不敢爽。

    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啟,心緒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約之語,強顏數日,乃得會於館中。道正挽之懷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眾友來扣館扉,遽然阻散。道不覺汗盈腮面。嶠察其意,恐貽其患,歸而調滿庭芳一闋,使人送去,以寬慰之:楊柳堆煙,梨花飛雪,閒庭畔減春光。愁愁悶悶,無奈日偏長。記得約言難踐,成又敗,畢竟參商。

    且忍耐,終須與你,交頸兩鴛鴦。

    想是斷腸寸寸,流淚雙雙。怕風生絳帳,雨灑窗欞。只恐佳期未定,早歸去,花謝鶯愁。情難表,試將禿筆,調個滿庭芳。

    又詩一絕云:綠樹陰濃日影遲,錦\堂春晚亂花飛。倉庚有意回人語,百舌無端繞樹啼。

    道得此詩而忿恨漸消,亦作滿庭芳云:風掃殘紅,雨添新綠,深深庭院月偏幽。晝長人困,無計而消愁。記得昨宵春曉,小窗內,情話綢繆。哪知道,狂蜂浪蝶,窺覘我風流。

    使百般間阻,語語言言,合下冤仇。一場好事,從此休休。只恐時光虛度,年華老,日月難留,無可奈,但憑尺素,道此因由。

    又和詩一絕云:銀燈挑盡夜遲遲,高卷珠簾半掩扉。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驚起杜鵑啼。

    自後嶠未伸前約,慚慚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數日不能起,飲食俱廢,精神恍惚。其僕忙報嶠曰:吾大叔病重,數日不能起。客館消然,不能醫治,如之奈何嶠大驚,即往視之。道見嶠至,強起,執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

    俄然而昏絕。嶠恐懼,呼之再三,乃蘇。嶠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貴體也。兄若為我損身,弟決不能獨存。反覆詢慰,請醫調治。越十餘日,方愈。

    道取藍綠絹二匹,雲履一雙,僕隨,親往謝焉。嶠趨迎。

    見其精神復原,大喜,即延入西軒,厚款。道乃遞上菲儀。嶠曰:得兄龍體痊安,實為欣幸,何敢領此佳賜辭讓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須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淺\。

    嶠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堅矣。道歎曰:徒知亦無益矣。嶠曰:兄貴體新痊,往來頗繁,倘或不棄,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從之。是夜,盛設香醪美饌,二人暢飲。更深,道托醉求寢。嶠呼僕陪道入同宿,道趨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願,則前病復作,命必殂矣。嶠笑而答曰:吾試兄之心耳,豈有內宿之理耶於是嶠挽道出軒,二人對天祝曰:李嶠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歲。今以心孚意契於欒城縣蘇生名易道者,共結二姓金蘭,生死不忘,存沒如一,無負斯心,永終無琋。敢有違盟,天神鑒誅。祝罷就寢。嶠謂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當見憐,沽恩厚矣。道曰:無瑕之白璧,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盡心愛護。此時情到興濃,恨不得兩身合為一體也。道曰:吾百計千端,憂思萬種,今始有遂,惟萬有一。既承雅情,追思昔者,不知賢弟堅執之甚,果何謂也嶠曰:想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輕視矣。情合之後,願成終始,恩愛相關,綿綿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殘之歎。道曰:感荷再生之恩,豈敢忘耶犬馬之報,一息常存,固可結而不可解也。雖海枯石爛,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次早,作詩一絕以謝嶠雲。詩曰:咋宵曾記宿花房,燈燼長檠月滿床。自恨晨雞三唱曉,醒來猶帶夢魂香。

    嶠亦調一剪梅以答之:神氣標奇入眼中,好個人龍,真個人龍。佳期密約已成空,心也難同,志也難同。

    愁未冰消恨未窮,愁鎖眉峰,恨鎖眉峰。昨宵花蝶兩相逢,花領春風,蝶領春風。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篤金蘭之利,事情浹洽,不啻芝蘭之美。信乎如膠似漆,若魚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則談笑歌樂,夜則交頸而臥。又不覺物換星移,西風近起,新秋至矣。道父染病,價持家書促歸甚急。道與嶠曰:歡會未幾,離愁又至,奈何奈何嶠曰:何事道乃出其家書以示之。嶠曰:令尊既在疾,兄宜當速歸,切勿憂思,有傷貴體。想天不違人願,暫別而已,後會固可期焉。

    次早,拜辭。言因往莊,未及送行。嶠備京段二匹、雲履一雙,又設席江邊餞別。道見禮物精厚,不敢遽受,嶠強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離,留戀不捨。延至日暮,方能別去。時月朗風清,嶠佇立,望舟不見,惆悵而返。因作一絕以紀之云:月滿江頭一派秋,羅衫輕拂上蘭舟。孤航遠影知何在,只有長江空自流。

    嶠自別道之後,朝夕企想,頃刻未嘗有忘於懷。

    道既歸家,其父病不數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違人願,誠\哉是言也。遂修書一封,並詞一闋,遣價送去。

    書曰:荷愛生蘇易道頓首拜啟即殿元李巨山賢契門下:伏自江邊一別,倏爾旬余。燈前之約雖堅,花下之盟未整。刻諸心,鏤諸骨,夢寢常形;念在茲,釋在茲,瞑目如見。敬陳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賢弟学貫天人,才高一世之英偉;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麗。誠\文苑翰英,士林翹楚者也。生自謂孤立無朋,不意賢弟之見愛,得托身於玉樹之傍,雖粉身莫能酬其厚德。

    是以意氣相投,翼乎如鴻毛之遇順風,肝膽相照,浠乎如巨魚之縱大海。歡會未幾,離愁雜至,蓋由高堂有采薪之憂故矣。千愁萬憶,自謂後會難期,詎知人有欲而天意果從,椿樹放榮,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願青雲自勵,丹桂興思,又效彩鳳孤棲,無移心志,奇葩欲噴,不憧憧以朋從,則道也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幽懷萬縷,歡愁即至,故不覺其言之已贅。惟心亮照,不宣。

    外具潞州綢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詞曰:深沉密約,在花下為盟,許諾同心,不想天辜人願也。便幾番虛設,彩鳳分群,文鸞拆侶,此恨何時滅覆雨翻雲,好把相思細說。

    嶠得此書,不覺手舞足蹈,喜不自勝。將所遺潞州綢收入。

    修書一封,並鳳凰台上憶吹簫詞一闋及禮附入回答。書曰:辱愛弟李嶠頓首拜書覆大國柱蘇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倫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無朋則孤陋寡聞,朋而無信則無益而有損。昔人有聞: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謂是歟然契兄胸涵萬頃,筆掃雲煙,誠\間氣之所鐘,為當時之碩望也。

    嶠接之始,遂興山斗之思,既而不厭瓦礫,切蒙雅愛之厚,捫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謂千載奇逢,喜是情堅膠漆,夫何事關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頓使淒楚情懷,每感於衾枕;企仰憶念,恆不離起居。憑欄倚遍,實懊恨乎晝永;仍輾轉反側,則又苦恨乎更長。正把柔腸萬轉,忽驚雲翰飛來。踴躍承領,細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願遂矣。茲者,預設陳蕃之榻,早望鶴駕來臨,則倚玉有緣,斷金不爽,何幸如之

    書難盡敘,並有鄙詞二闋錄呈。外具沉香線絹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駕光臨,至望

    又詞曰:海煙消,江月皎,楊柳頭難留歸棹。三疊陽關聲漸杳,別離知道何時了愁處多,歡處少,獨倚孤樓,怕雨鳴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滿地空啼鳥。

    又詞曰:雨浦花黃,西廂月暗,檀郎獨上輕舟。任翠亭塵滿,深院閒幽。

    每怕梧桐細雨,碎滴滴,驚起多愁。

    身消瘦,非干酒,不是傷愁。

    恨沖沖何時盡了,方下眉頭,又上心頭。念雲收霧掃,莫倚危樓。長記深盟厚,何時整百歲綢繆。如魚水之交歡,金石相投。

    道得詞並絹。次早,稟於父母,仍帶僕復往趙州。薄暮,乃至。嶠聞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書館中,對坐敘久。道曰:兩情間闊,溫故可知。嶠戲答之曰:溫故可當知新乎

    道疑其言,曰:故雖未溫,而子又知新乎嶠曰:兄何出此言也

    弟自別兄之後,諸事無心,惟兄是念,井無他故。

    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計甚矣。道曰:予豈不知賢弟之堅心乎

    前言戲之耳。嶠曰:幽王相戲,使國有失。豈不知弟患,夫何足戲之

    道遂挽嶠求歡。雲合之際,嶠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慣,今何若是耶

    嶠曰:向日見慣,因兄久別,遂復生疏。道曰:姑且試之,庶幾又美。

    由是道與嶠日則同窗,夜則共枕,或並肩於月下,或合脛於羅幃,曲盡人間之樂,無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饌暢飲。言醉,擁衾就寢。嶠見表兄在彼,即別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陳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趙州公幹,寄宿道館三日,然後啟行。彼初到之日,嶠偶潛入,聞館中有喧嘩之聲,偷窺之,見道與少年同坐,嶠疑之而歸。是夜,遣價問道借琴,探其動靜。價返,答曰:蘇相公與一少年正欲就寢矣。嶠曰:別有人否價曰:無他。嶠又問曰:別有言否價曰:無片言。嶠見價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請道講書,又不見至。嶠愈加怨恨。由是視道如仇人,凡相會,不與一語。而道問之,亦不答,使價請之,不來。道不知其故,乃吟憶秦娥詞一闋,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秋寂寞,夢闌酒後相思著。玉顏花貌,風流閒卻。南來北燕沙頭落,幽情密意誰傳托愁腸欲斷,飲杯孤酌。

    嶠見詞,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價歸報,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為懷。次日,親往拜探,以問其故。但聞嶠在內高聲而言曰:失信無義之人,復來何故道慚愧回館,悶憶殊深,不知其詳。

    一日,偶出,見嶠經過,強邀入館,問曰:弟何背言也嶠不答。道又問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嶠忿容曰:厭常喜新,世之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驚曰:我無他事,子何誣人嶠曰:目擊耳聞,非誣也。道曰:為我白之。嶠不答,惟長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頃刻矣。嶠曰:兄無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嶠曰:弟遇兄後,誓同生死,永結綢繆。不意交歡未久,而兄又棄舊迎新。道曰:何以見之嶠曰:前者因表兄醉臥兄館,弟暫回宿,事絆未臨。昔者,偶來兄館,窺見兄與一少年同坐,遂潛而退。至夜,又遣價借琴,實以觀兄動靜,又見兄與同寢。次早,又使人來請講書,又不見至。是兄棄我特甚,而弟安敢負盟乎道聞言,笑曰:子誤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來公幹,寄宿生館,並無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將幾上飾玉杯擲地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嶠乃笑而挽之曰:事跡可疑,人心難信,兄有別遇,弟實傷懷。望兄擴天地之量,勿以前非為恨,幸矣。道曰:得我賢弟回心,實為獲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調一詞以敘情曰: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別寸腸欲裂。百計千愁無處訴,今喜故人重接。

    滿酌霞觴,長歌皎月。與你共歡娛,海誓山盟,大地齊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跡,凡有事必先議而後行。言則同心,事則同志,平居閒暇,勤習經史。然形骸雖隔,渾乎一氣之貫通,而私愛之密,浹於肌膚,淪於骨髓,信若鳥之鴛鴦,枝之連理也。

    厥後蘇易道、李嶠、杜審言、崔融四人,結為文学四友,同入鄉試。道得占魁,抵京聯捷,授咸陽尉。即差人抵家,及臨趙州,來接李嶠三友,修書問候。

    嶠因鄉試未就,憂悶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卻之不已。時聞價報:蘇老爺任上差人來此。嶠喚入,接書開讀:辱愛生蘇易道頓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別顏范,夙經載余,朝夕企想,但覺晝長夜永,倦理於正事,惟懷攜手並肩。今者,忝居是任,實出於賢弟之教誨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馳左右。今者,特差人來接駕,萬祈追念燈前月下、意契心孚,稟達尊翁、尊堂,治裝秣馬,遙駕光臨。生當懸榻預待。倘或見卻,生即洗肘掛印,棄職而歸,決不爽朗盼想。

    臨書之際,已曾淚染雲箋,尚檢污痕可驗也。萬惟心照賜臨,幸甚

    道再頓首。

    嶠見來意段勤,甚喜。即稟父母,便擇日同差人趕程。越二日方至。嶠嫩質未經遠涉,陡覺體倦,暫停行旆,寓宿於陳鄉宦宅傍。閒敘之際,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陳茂春老爺轉賃者。亦曾居南京戶部尚書之職,但無男嗣,懶於任政,致仕歸家。惟有一女,名喚玉英,年登二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父母珍惜,如執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門,嶠趨視之。春得睹其英容異俗,盼其丰采拔塵,即遣僕詢其居址。僕回答曰:此大叔乃趙州李岳老爺之子,名嶠,因往蘇老爺任,經此暫歇,少舒勞頓。

    春聞言,即盛設筵,遣僕來請。嶠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卻,只得強而赴之。

    春下階迎接,禮貌甚恭。嶠驚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東焉。春曰:令尊大人與下官仕途相會,甚為知愛,不意今日得會足下,實萬幸也。嶠方知來歷,遂放懷款敘。至暮,辭別。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數日,方肯與子行矣。

    即遣僕搬移行裝,收拾池館一所,玩器兼備,更深延入寢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內與夫人言曰:吾觀李子有絕世之姿,奪標之志,異日變化,與吾職可並也。若得此子為婿,良願足矣。夫人亦大悅。

    春遂默修書,遣僕竟投趙州,來見李公,獨言親事。岳接書視之,乃知陳茂春將女許嶠,同夫人趙氏大喜,即備表裡二端、金鈿一對,權為定儀。囑僕曰:汝大叔往咸陽蘇老爺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僕回,將書並禮遞上,春大悅。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嶠登堂告別。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懷。嶠從之。回館吟一律以懷道曰:蕭條愁兩地,獨院隔同群。一夜原為家,多旬不見君。馳心如白日,牽意若歸雲。更在相思處,規聲徹夜聞。

    嶠詠畢,無聊,縱步池畔觀蓮,見錦\鱗逐對,戲濯浮沉。

    轉眼間,俄見飲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鈕環緩步摘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臨世,渾如月姊離宮。

    金蓮動處,湧起千嬌;寶髻雲欹,涵生百媚。嶠見之,不覺魂飛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趨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顏斂衽答禮,不能一談,斂跡而去。嶠回館中,切慕之極,料是無緣再會,聊占一絕書壁以記焉:玉貌新妝束,雲鬟若點鴉。顧影鸞朝鏡,回盼燕蹴花。天姬愁入俗,月姊笑離槎。珍重輕盈態,黃金不憚誇。

    玉英自避生歸房之後,想:是何人得至池畔遊戲觀其英容,雖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雖未沾春,而風情世態,必然盡識矣。自此,針刺之功頓釋,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雖死亦無遺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一會文君想我懷,胸中愁緒向誰開題橋不亞相如志,作賦應高子建才。羅幃繡幕重重閉,春色緣何入得來假饒不遂于飛願,一點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摹地相逢,各懷企仰。

    次日,嶠登堂拜別。春具白金五十兩為贐。仍設大宴,請夫人之弟來陪。嶠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見其恭敬親厚,愧赧無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嶠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敘至暮,筵散回館,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誠\天賜也。

    黎明告別,春致餞,乃祝曰:秋闈逼近,可速回應試。

    嶠致恭領諾,拜別。

    直抵咸陽。把門人報知,道整冠趨出迎接。延入內衙,慰問勞頓,並詢家屬。遂設盛筵暢飲。更深就寢,仍效昔日于飛之樂,其情愈加綢密。嶠將陳茂春親事述知,道稱賀至極。

    次日,行一切政務,先請問於嶠,然後施行。故一時政教號令,悉合民心,功績大著,皆嶠之力也。

    時道報升北京鳳闕舍人,即欲臨任。嶠告歸赴試。道不敢留,謹具白金百兩,又表裡等物,差人護送,致酒餞別,遂作五言絕詩一首,以懷歉云: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歸。雲山從此隔,淚透紫羅衣。

    嶠曰:不為功名之念,決不敢別於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耶。

    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相思春樹綠,千里各依依。才得月輪滿,如何又帶虧桂花香不落,煙草蝶只飛。一別違消息,桃源浪暖期。

    嶠別道抵家,將陳茂春親事備述於父母。父曰:良緣奇遇,門戶相當,真可尚也。你能奪標歸娶,方能稱志。

    及時值槐黃桂噴,嶠與表兄杜審言、契友崔融三人入試。

    嶠得占魁,二人居於榜列。是時同赴京都。道接見,喜極,列筵,暢飲達旦。

    嶠榮擢探花,欽賜遊街。時烏紗冠頂,金帶懸腰,更兼顏華色麗,真飘飘焉當世之神仙。而同僚見者,無不切慕。除授廬州別駕。言擢進士,授溫城尉。融擢進士,授袁州刺史。道設宴於會館餞別。緬想當時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寵命,誠\為文学四友可也。

    厥後蘇易道以文翰顯時,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韋氏,生三子一女。

    李嶠以文詞名世,官拜尚書,娶夫人陳氏,生二男,娶道之女為婦。杜審言恃才高傲,貶後仍拜修文館学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詩賦鳴時,官拜崇文館学士,為太子侍讀,娶夫人高氏,生一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榮超,永垂後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實為罕見。蓋因忠信誠\實,而著為後之龜鑒。

    東郭集

    趙簡太子獵於山中。虞人導前,嬖奚驂右,捷禽鷙獸應弦倒者,不可勝數。

    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怒,唾手奮髯,援烏號之弓,挾肅氏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怒,驅車逐之。輕塵蔽天,十步之外,不辨人馬。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中山以干仕,策蹇驢,囊圖書,宿行失道,卒然值之,惶不及避。狼顧而人言曰:先生豈相厄哉昔隋侯救蛇禮獲珠,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內,以延殘喘異時脫穎而出,先生之恩大矣,敢不努力以效隋侯之蛇。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趙孟,禍且不測,敢望報乎然墨者之道,兼愛為本,吾固當有以活汝也。遂出圖書,空囊橐,徐實狼其中;三內之而未克,徘徊躊躇,追者益近。狼請曰:事急矣,惟先生早圖乃其四足,索繩于先生束縛之;下首至尾,曲脊胡,蝟縮蠖屈,蛇盤龜息以退。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入狼於囊,遂括囊己肩,舉馭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

    已而簡子至,求狼弗得,不勝其怒,拔劍折轅端示先生,駕曰:故諱狼方向者,有如此轅先生伏質就地,匍匐以進,跪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四方,實迷其途,又安能指迷於夫子也然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

    夫羊,一童子可制,尚以多歧而亡。今狼非羊比也,況中山之歧,可以亡狼者何限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不幾於守株緣木者乎況田獵,虞人之所有事也。今茲之失,請君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雖愚,亦熟知夫狼矣,性貪而狠,助豹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也,又安敢諱匿其蹤跡哉

    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亦驅驢兼程而進。

    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狼度簡子之去已遠,乃作聲囊中曰:先生可以留意矣。願先生出我囊,解我縛,我氣不舒,我將逝矣。先生舉手出狼。狼出,咆哮,望先生曰:適為趙人逐,其來甚遠。雖感先生生我,然饑餓實甚,使不食,亦終必亡而已矣。與其餓死道路為烏鳶啄食,毋寧死於虞人之手以俎豆趙孟之堂也。先生既墨者,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又何吝一驅不以啖我而活此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擁蔽驢後。狼逐之,便旋而走。自朝至於日昃,狼終不能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極力為之拒,遂至俱倦,隔驢喘息。先生曰:狼負我狼負我

    狼曰:吾不得食汝不止相持既久,日將盡矣,先生心口私語曰:天色已暮,狼若群至,吾必死矣。乃給狼曰:民俗:為疑必詢三老。且行,以求三老而執之,苟謂我當食,我死且無憾。狼大喜,即與偕行。

    此時道無行人,狼饞甚,望見老樹僵立路傍,乃謂先生曰:可問是老。

    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狼曰:但問之,復當為汝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樹,且述其始未。

    問曰:狼當食我耶樹中忽然有聲如人,謂先生曰:是當食汝且我,杏也。昔年老圃種我,不過費一核耳。逾年而華,再逾年而實,三年拱把,十年合抱,於今三十年矣。老圃,我食之;老圃之妻,我亦食之;外至賓客,下至農僕,我食之;又時復鬻我實於市以規利,其有德於老圃甚厚矣。今老矣,不能斂華就食,老圃怒,伐我枚條,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而取值焉。噫以樗朽之枝,當桑榆之景,求免於主人斧鉞之誅而不可得汝何德於狼,乃覬倖免乎言下狼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其一老,遽見食耶復與偕行。狼復饞甚,望見老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又獸耳,更何問焉狼曰:第問之,如其不問,將汝矣。先生不得已,揖老牛孛,仍述其始末。問曰:狼當食我耶

    牛皺眉瞠目,低鼻張口,向先生作人言,曰:是當食汝我頭角幼時,筋力頗健,老農鍾愛我,使二群牛從事於南畝。既壯,群牛日以老憊,我都其事。

    老農出,我駕車先驅;老農耕,我引犁效力。斯時也,老農視我如左右手,一歲中,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賦稅仰我而輸。今欺我老弱,逐我於野,酸風射眸,寒陽弔影,瘦骨如山,垂淚如雨,涎流而不能收,步艱而不能舉,皮骨俱亡,瘡痍未瘥。邇聞老農將不利於我,其妻復妒,又朝夕進說其夫,曰:牛之一身,無棄物也。其肉可脯,及皮與骨角,可切磋為器。指大兒曰:汝受業庖丁之門有年矣,何不礪刃於硎以待乎跡是觀之,我不知死所矣然我有功於老農,如是其大且久,尚將嫁禍而不為我德矣。汝有何德於狼,乃覬倖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無慾速。

    遙望有一老子,杖藜而來,眉髮皓然,衣冠閑雅,舉步從容。先生自謂曰:此必有道之人也。且喜且愕,忙然捨狼而前,拜跪泣訴,曰:我有救狼之德矣,今反欲食我,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問救狼之故,先生曰:是狼為趙人窘,幾死,求救於我,我即傾囊而匿之於內,是我生之也。今反不以我為德,而反欲我。我力求救,彼必不免,是以誓決三老。

    初逢老樹,強我問之。我答曰:草木無知,問之無益。強我數四而問焉,殊料草木亦言食我。次逢老牛孛,強我問之。我亦無奈,遂問,那禽獸無知,又幾殺我。今逢老丈,是天未喪斯文也。願賜一言而生我。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丈人聞言,吁嗟再三,以杖扣狼脛,厲聲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汝速去,不然,將杖殺汝。狼艴然不悅,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初,先生救我,束縛我足,閉我囊中,我不敢息。又蔓詞說簡子,語刺刺不能休。且詆毀我,其意蓋將死我於囊中,獨竊其利也。是安得不丈人顧先生而謂曰:公果如是是亦有罪焉。先生不平,盡道其救狼之意。狼亦巧言不已,而爭辯於丈人之前以求勝也。

    丈人曰:是皆不足信也。謂狼曰:汝仍匿於囊中,我試觀其狀,果若困苦如前否狼欣然從之。先生囊縛如前。

    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於是出匕焉。丈人曰:先生使強匕摘其狼先生猶豫未忍。丈人撫掌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之,子則仁矣,其如愚何遂舉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棄道而去。

    由是觀之,其為人也,而不能以報恩者,是亦狼矣。可以人而不如狼乎筆辯論班超歸自西域,止於洛陽,閉門養疾,無所逢迎。有一儒生,銳首而長身,款扉投謁,自稱故人。門者辭曰:君侯久勞於外,精神消亡,不樂於應接,雖公卿大夫,猶不得望見顏色,安問故人生聞之,黧然變色,毛髮竦豎,排門而入,即謂超曰:子當壯年,激功速利,馳誌異域,棄我如屣,跨躍風雲,一息萬里,子固絕我矣,而我與子未嘗絕也。凡子之建功名、享爵位、耀於今而垂於後者,我與有勞焉。子不德我,乃待我以不見乎

    超聞之,瞿然而視,且怒且疑,與之坐而問之:子欺我哉逢掖之士,淹寂窮廬,游詠術藝,呻吟典謨,研朱漬墨,占畢操觚,自厭百家,腕脫大書;若史遷發憤於紀傳,伏生皓首於遺經,董子下帷而講授,劉向閉門而研精,相如托諷於詞賦,楊雄覃思於法言,彼皆收功於既死之際,成名於隔世之間,樂為迂闊,往而不反,故汝得以揚眉吐穎,含毫銳思,或逞才以效能,或藻而綺靡,寫幽思於尺素,垂空言於百世,雖聖智之有餘,諒非爾而莫濟。僕誠\不與吾子立,故逃爾而遠逝。於是要具之劍,擁豐特之旄,左執鞭弭,右屬橐,射泓玄之流,招劇季之豪,望蒲類而北向,逾流沙而西涉,鳴鐸伊吾之野,飲馬長城之窟,羈名王於轡\組,膏猶豪於鐵鉞,橫四校於龍堆,出九死於虎穴。但見千車雲屯,萬騎雲合,矢如彗流,戈如雷逝,紛紛紜紜,天動地趿,智者為之愚,勇者為之怯。設於是時,固已銷鋒斂跡,顛倒筐筐,聞鉦鼓而迫遁,望羽檄而膽讋,又豈能出一奇、畫一乩,以相及哉夫名不可以虛得,功不可以幸取,勞之未圖,報於何有

    生乃卓然起立,進而言曰:吾聞大功無形,大利難名,仁人垂德於不報,志士弛榮而不爭。凡我之功,遠者、大者,人所共知,不待緬縷,近在子身,何獨未喻子游京師,困於逆旅,與我傭書,來其官府,握手終日,未嘗厭汝。工汝字書,順汝指使,成汝文章,通汝志意。仰事俯畜,皆我是賴。及為令使,掌書蘭台。晨入暮出,必與汝偕,言無汝違,行無汝乖。

    夫何一旦絕已固之交,結無信之友,壞可成之功,造難就之計;捨聖賢之業,操不祥之器,乘機蹈危,以徼一時之富貴然我猶圖封官之勳,忍投地之恥,將全汝交,未即背棄。若乃戎車竟野,伏鉞瞻師,文告之修,我記汝詞。虎符尺籍,有所征發,我傳汝信,應期而合。或移書而安文,或安屯而數實,或計功於幕府,或通信於鄰國,凡此多端,匪我弗克。汝在於墨,上書乞兵,我寫汝心,卒獲所請。汝厭西上,情懷百首,泣血騰章,實我所摹。汝姊陳詞,悲歎激切,感動天子,實我所書。

    既而,還旅窮荒,懸車帝裡,微我之惠,何以及此雖然,此特其小小者耳。若夫舖張鴻休,潤色弘烈,書之施常,列之簡冊,使汝得以流芳聲、騰茂實,光明融顯,千載而不滅者,其功豈易易哉今子徒欲誇淺\近之效,忘本原之義,是何異於始皇之疏傑,而平原之木遂也

    超乃盱睚失容,意若有避。生曰:未也。願安汝聽,少窮我臆。昔汝先君,間關抵蜀,我在童髦,資其簡牘。逮汝兄固,父書自續,念我前功,復見汝錄。我乃竭其管見,投以寸心,道葉膠漆,利同斷金。相其成書,蔚為詞林。向使固不恆其德,背好忘故,改行易業,傚尤於汝,則孰為之綴詞,秉翰以成其製作哉且夫萬里封侯,立功異域,榮則榮矣,孰與夫論道屬書,為世儒宗,以間父之績薄伐西戎,恢我疆土,忠則忠矣,孰與夫繼代作史,勒成一家,以佐漢之光向使戎敵之人,或神巫之言,悼斬使之恥,獸心坌躍,狙詐焱起,吾將見汝膏身縣度之墟,暴骨棄之於野,生為囚俘,死為夷鬼,又安敢望青紫乎故子常鄙我而不用,我亦笑子身勤而事左,勞大而功細也。

    超聞期言,首流汗,揖客門外,自愧不学,卒以慚死。

    虯鬚叟傳

    呂用之在維揚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劉損,挈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揚州。用之凡遇公私來,悉令偵覘行止。劉妻裴氏,有國色。用之以陰事下劉獄,納裴氏。劉獻金百兩免罪,雖脫非橫,然亦憤惋,因成詩三首曰:寶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淵日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斷蹤青鳥罷銜箋。金盃倒覆難收水,玉軫傾剞懶續弦。從此蘼蕪山下過,只應將淚比黃泉。

    其二鸞辭舊伴知何止,鳳得新梧想稱心。紅粉尚存香幕幕,白雲將散信沉沉。已休靡琢投泥玉,懶更經營買笑金。願作山頭似人石,丈夫衣上淚痕深。

    其三舊嘗游處偏尋看,睹物傷情死一般。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窗下月空殘。雲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河去住難。莫道詩成無淚下,淚如泉滴亦須干。

    詩成,吟詠不輟。因一日晚,憑水窗,見河街上一虯鬚老叟,行步迅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彩色晶瑩,如曳冰雪,跳上船來,揖損曰:子衷心有何不平之事,抱鬱塞之氣

    損具對之。客曰:只今便為取賢閣及寶貨回,即發,不可更停於此也。損察其意必俠士也,再拜而啟曰: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何不去蔓除根,豈更容奸黨叟曰:呂用之屠割生民,奪民愛室,若令誅殛,固不為難。實愆過已盈,神人共怒。只候冥靈聚錄,方合身百支離,不唯難及一身,須殃連七祖。

    且為君取其妻室,未敢遒越神明。

    乃入呂用之家,化形於斗拱上,叱曰:呂用之違背君親,持行妖孽,以苛虐為志,以淫亂律身。仍於喘息之間,更慕神仙之事。冥官方錄其過,上帝即議行刑。吾今錄爾形骸,但先罪以所取劉氏之妻,並其寶貨,速還前人。倘更悅色貪金,必見頭隨刀落。言訖,鏗然不見所適。

    用之驚懼,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幹事並金及裴氏還劉損。

    損不待明,促舟子解維。虯鬚亦無跡矣。

    俠婦人傳

    董國度字元卿,饒州人,宣和六年進士第,調萊州膠水簿。

    會北兵動,留家於鄉,獨處官所。中原陷,不得歸,棄官走村落,頗與逆旅主人相得。念其貧窮,為買一妾,不知何許人也。

    性慧解,有姿色,見董貧,則以治生為己任。罄家所有,買磨驢七八頭,麥數十斛,每得面,自騎入市鬻之。至晚,負錢以歸,如是三年,獲利益多,有田宅矣。

    董與母妻隔別滋久,消息皆不通,居常思戚,意緒無聊。

    妾叩其故。董嬖愛已深戚,不復隱,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鄉里,身獨漂泊,茫無歸期。每一想念,心亂欲死。

    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為人謀\事,旦夕且至,請為君籌之。

    旬日,果有客,長身虯鬚,騎大馬,驅車十餘乘過門。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見,敘姻戚之禮。留飲。

    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屬客。是時虜令:凡宋官亡命,許自陳,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業已漏洩,又疑兩人欲圖己,大悔懼,乃紿曰:毋之。

    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質數年,相與如骨肉,故冒禁慾致君南歸,而見疑如此,倘中道有變,且累我。當取君告身與我,以為信。不然,天明執告官矣。董亦懼,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書,悉與之。終夕涕泣,一聽於客。

    客去。明日,控一馬來,曰:行矣。

    董請妾與俱。妾曰:適有故,須少留。明年當相尋。吾手制一衲袍贈君,君謹服之,唯吾兄馬首所向。若返國,兄或取數十萬錢相贈,當勿取。如不可卻,則舉袍示之。彼嘗受我恩,今送君歸,未足以報德,當復護我去。萬一受其獻,則彼責已塞,無復護我矣。善守此袍,毋失也。董愕然,怪其語不倫,且慮鄰里知覺,輒揮淚上馬。疾馳到海上,有大舟臨解維,客麾使登。

    遽南行,略無資糧道路之費,茫不知所為。舟中奉侍甚謹,具食,不相問詢。

    才達南岸,客已先在水濱,邀請旗亭,相勞苦,出黃金二十兩,曰:以是為太夫人壽。董憶妾語,力辭之。客不可,曰:赤手還國,與欲妻子餓死耶強留金而出。董追挽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挈君麗人來。逕去,不返顧。

    董至家,母、妻、二子俱無恙。取袍示家人,縫綻處金色隱然。拆視之,滿中皆箔金也。

    逾年,客果以妾至,偕老焉。

    第十卷鍾情麗集

    時有辜生者,輅其名,本貫廣東瓊州人氏,丰姿冠玉,標格魁梧,涉獵經史,吞吐雲煙,其士林之翹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爾有祖姑,適臨高黎氏,乃子奉朝廷命而為土官,即爾之表叔也。經今數載,音問杳然,疏間之甚也。孔子云: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此人道之當然。

    即辰春風和氣,景物熙明,聊備微貨,代我探訪一度,以將意耳。生唯唯聽命,收拾琴書,命僕僮佑哥從行。

    生既至,入謁表叔,見之盡禮。乃引赴中堂,進拜祖姑暨嬸並諸兄弟,皆相見畢。於是諸親勞苦,再三詢及故舊,生一答之,盡恭且詳。乃館生於西廡清桂西軒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暉堂,揖祖姑,適瑜侍焉,將趨屏後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階與生敘禮。生竊視之,顏色絕世,光彩動人,真所謂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後,祖姑甚鍾愛生,晨昏命生與瑜侍食左右。一日,謂生曰:諸生久失訓誨,汝叔屢求西賓無可意者。幸子之來,姑捨此發蒙,一二年間回,不晚矣。復顧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與之,勿以吝嗇。女唯唯聽命。生亦拜謝。然生雖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動靜有常,言詞簡約,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親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擇日設帳,生徒日至。雖注意於書翰之間,而眷戀之心則不能遏也,累累行諸吟詠,不下二三十首。不克盡述,特揭其尤者,以傳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懷二律,詩曰:連城韞匱已多時,恥效荊人抱璞悲。白璧幾雙無地種,靈台一點有天知。青燈挑盡難成夢,紅葉飘來不見詩。寂寂小窗無個事,娟娟斜月射書幃。

    又:多愁多病不勝情,悵味蕭然似野僧。綠綺有心知者寡,箜篌無字夢難憑。帶寬頓覺詩腰減,身重應知別恨增。獨坐小窗春寂寂,感懷傷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問瑜娘取檳榔,遂以蠟紙封蜜釀者十顆饋生,並標書於其上曰:進御之餘,敬以五雙奉兄,伏乞垂納。生但謂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識字也,見之,大悅曰:西廂之事,可得而諧矣。乃制西江月一詞,命佑哥持以謝云:蠟紙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題封。謂言已進大明宮,特取余甜相奉。

    口嚼檳榔味美,心懷玉女情濃。物雖有盡意無窮,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曰:有美蘭房秀,嫣然迥不群。清才謝道韞,美貌卓文君。秋水娟娟月,春空藹藹雲。何當階下拜,珍重謝深恩。

    女見之,微微而哂,就以雲箋裁成小簡以復雲:感承佳作,負荷良多,第以白雪陽春,難為和耳。生得此簡,歡喜欲狂,不覺經史之心頓放,花月之思愈興,他無所願也,惟屬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間尋便,欲以感動於瑜。然瑜馴謹穩實,生挑之,不答;問之,不應,莫得而圖之。

    一夕,月初出,叔嬸會飲於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揮之,使先行。

    生徐徐後至蘭房東軒之隅碧桃樹下,遇瑜獨歸。生曰:五姐何歸之速耶瑜曰:倦矣,故歸。生曰:久懷一事,欲以相聞,不識可乎女以他辭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羨,健羨生曰:不為是也。女不答而去。

    生大慚,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懷,遂制平韻憶秦娥以洩悒怏之意雲。

    億秦娥,憶秦娥,無意奈渠何一場好事,從此蹉跎。

    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畢竟閒過。

    一日,生在外館,女潛入其所居之軒,發其書笥,見所作之詩詞,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記歸錄,至白璧靈台之句,感歎移時。及察見生之容色變常,飲食減少,頗憐之焉。

    一夕,女晚繡綠紗窗下。生行過窗外,偶念周美成詞些小事,惱人腸之句,瑜隔窗問曰:四哥何事惱愁腸也盍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歸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

    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

    女曰:何不撥之乎生曰:誰肯與我撥之女笑而不答。生欲進而與之語,自度不可,於是退居軒間,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動詞以識其事:萬緒千端,惱人腸肚事,有誰共說多麗多嬌,有意有情,特地為人撩撥。綠紗窗晚珠簾卷,繡床上描花模月。如簧語,一聲才歇,千愁頓雪。

    惟恨衷腸未竭。空惆悵,歸來又成間絕。一片乍滅,千種仍生,擁就心頭如結。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設休猜訝,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覽之,擲地曰:我本無此意,四哥何誣人也

    僮歸以告。生殆無以為懷,乃於軒之西壁墨一鶯,後題一絕於上云:遷喬公子匯金衣,獨自飛來獨自歸。可惜上林如許樹,何緣借得一枝棲

    見者謂其題鶯,殊不知其托意於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碧桃偶過生軒,歸謂瑜娘曰:向來見西邊軒裡瓊州官人畫一鳥於壁上,甚是可愛。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軒,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詞,書於片紙之上,置於幾間而歸。詩曰:金衣今已換人衣,開口如啼卻不啼。自是傍牆飛不起,休悲無樹借君棲。

    生歸,見瑜所和之詩,正想像間,忽見絳桃持一簡至。生視之,乃喜遷鶯之詞也。

    嬌癡倦極,御柳困花柔,東風無力。桃錦\才舒,杏花又褪,種種惱人春色。不恨佳期難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據處,有東流游水,西沉斜日。

    記得此意,早築盟壇,共定風流策。也不難,愁更休煩夢,務要身親經歷。

    欲使情如膠漆,先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廂待月,藍田種璧。

    生得此詞,大喜過望,願得之心逾於平昔,每尋間,便思與女一致款曲,終不可得。

    後二日,表叔赴縣,嬸又寧歸,女乃潛出,直抵生軒。生偶輟講而歸,適瑜在焉,揖而謝曰:往日之詞誠\能踐之,雖死無憾。瑜曰:前詞聊以寬兄之意耳,豈有他哉生曰:所為身親經歷者,果歷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

    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謂瑜曰:輅自二月來抵仙鄉,今則莢已三更矣。自從見卿之後,頓覺魂飛魄散,廢寢忘餐,奈何無間可乘。今蒙下顧寒窗,而輅偶出適歸,抑且不先不後,豈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見拒,此輅之所深不識也。瑜曰:兄言良是,妾豈不知而為是沽嬌哉抑以人之耳目長也。生曰: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堅石也穿,但遲之歲月而已。

    生曰:青春易擲,若遲之以歲月,豈不錯過了時節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淺\,無有深謀\遠慮,在兄之圖之,則善矣。言未已,忽聞眾聲喧嘩,遂遁去,不得再語。生乃制浣溪沙以記其事雲。歌曰:雲淡風輕午漏遲,晝余乘興乍歸時,忽驚仙子下瑤池。

    有意鶬窗下語,無端百舌樹梢啼,教人如夢又如癡。

    一日,生陪叔嬸宴於漱玉亭中,生辭倦先歸。和樂堂側聞有諷誦聲,生趨視之,見瑜獨立薔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謝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倖之甚那寧不念其輕香嫩色之時也生曰:輕香嫩色時不能佇賞,及其已落而後拂之而惜,雖有惜花之心,而無愛花之實,與薄倖何異

    女不答。生曰:往日圖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覺人聲稍近,遂隱去。生作減字木蘭花以思其實焉。

    小亭宴罷,偶到薔薇花架下。忽驚蘭香,獨立花陰納晚涼。

    手拈花瓣,輕輕整頓頻頻看。花落花開,厚薄之情何異哉

    又一夕,叔嬸俱赴鄰家飲宴,生獨視軒中,悵悵然若有所失。正憂悶間,忽見瑜娘掀扉而入,謂生曰:兄何憂之多耶生曰:愁何足惜,但腸斷為可惜耳。女曰:何事腸斷生曰:盡在不言中。女曰:妾試為兄謀\之。生曰:卿言既許矣,不可只作一場話柄,恐斷送人性命。惟子圖之。女曰:兄尚不念圖,況妾乎生曰:輅圖之熟矣。

    女指牆,謂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雖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數仞之牆,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圖者,其計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達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從而已。事若不遂,當以死相謝。第恐兄之不能踐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歡,女不從。正反覆間,忽聞叔嬸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鳳凰台上憶吹簫之句以示女云:水月精神,乾坤清氣,天生才貌無雙。算來十洲三島,無此嬌娘。堪笑蘭台公子,虛想像,賦詠高堂。何如花解語,玉又生香。

    茫茫今宵何夕,親曾見娥,降下紗窗。又以將合,風雨來訪。記得何時,約言難踐,空愁斷腸。

    腸斷處,無可奈何,數仞危牆

    生念瑜娘之言,欲實其心,奈何無路可達。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暉堂安寢,則身可通矣。遂稱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詐之曰:近來數夜臥此軒間,才瞑目,便見鬼魅或牛頭馬面等來相擊鬧,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為意。昨夜又夢一長牙者,語余曰:明日大王來請你,你勿復起。不覺今日身體沉重,不能起也。叔聞此語,大驚,遂移之東軒,命其小子名銘者伴生寢焉。生思念:本欲設計尋入中堂,只得移向東軒,無以異於西軒也。至夜半,佯狂大叫。舉家驚視,生良久始言曰:向見一人冠黃巾,同昨所見長牙者坐,罵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強要起。黃巾者曰:大王請先生去作平賊\露布耳,無他也。言未已,又見一紅髮尖嘴者至,曰:連忙去,無羈滯。

    將促余出,我與敵良久,喜諸人起來,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聞言大驚,令請良巫祈禳。生乃厚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臥,恐性命難保。

    除非移入中堂,則無事矣。彼時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漸安,日則肄業於軒間,夜則歸宿於堂上。

    一日,夜靜,生步入蘭房西室之前,正見瑜於月桂叢邊焚香拜月,生立牆陰以聽之。吟:爐煙裊裊夜沉沉,獨立花間拜太陰。心事不須重跪訴,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訖,突見生至,且驚且喜曰:聞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會乎乃相與攜手入室,明燈並坐。生熟視之,容貌愈嬌,肌膚愈瑩,情不能忍,乃曰:我腸斷盡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堅意不從,曰:妾與兄深盟密約,惟在乎情堅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間也。苟以此為念,則淫蕩之女者也。淫蕩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雖不從,輅之至此,設使他人知之,寧信無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雖不能自持,然見其議論,生亦喜其秉心堅確,不得已而從,遂相與坐談。女曰:妾嘗讀鶯鶯傳、嬌紅記,未嘗不掩卷歎息,但自恨無嬌、鶯之姿色,又不遇張生之才貌。見兄之後,密察其氣概文才,固無減於張生,第妾鄙陋,無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當時鶯鶯有自選佳期之美,嬌紅有血漬其衣之驗,思惟今日之遇,固不異於當時也。而卿之見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跡,不足以當清雅之意耳,將欲深藏固蔽,以待善價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豈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慾相期美滿於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圖片時之樂,玉壺一缺,不可復補,合巹之際,將何以為質耶生曰:此事輅任之,勿慮也。

    但不如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請勿疑。女曰:諺語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正此之謂也。兄自此勿復舉矣。生興稍闌,乃口念菩薩蠻以贈之:不緣色膽如天大,何緣得入天台界辜負阮郎來,桃花不肯開。

    芳心空一寸,柔腸千萬束。從此問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借問朝雲暮雨,何如地久天長殷勤致語示才郎,且把芳心頓放。

    苦戀片時歡樂,輕飘一點沉香。那時三萬六千場,樂汝無災無障。

    生自後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經意。一見生有異志,則正言厲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詞以示生焉。

    堪歎寶到碧紗廚。一寸柔腸千寸斷,十回密約九回孤,夜夜相支吾。

    駒過隙,借問子知乎弱草輕塵能幾許,癡雲閣雨待何如,後會恐難圖。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一絕云:青鸞無計入紅樓,入到紅樓休又休。爭似當初不相識,也無歡喜也無愁。

    女見此詩,笑曰:兄豈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豈不喻但以興逸難當,姑排遣之耳。暨晚,生歸獨坐,自思:費盡心機,得達女室,終不見從,必無意於己也。

    至夜,復思:不如與女作別。至,則長吁短歎,憑幾而臥,終不與女一言,問之亦不答。百般開喻,逼勒再三,始一啟口曰:我今夜被你斷送了也。女大悟,謂生曰:兄果堅心乎生曰:若不堅心,早回去矣。

    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於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閨,一十七歲於茲矣。

    今夕以情牽意絆,不得已,以千金之體許之於情人辜輅者,非惟有愧於心,亦且有愧於月也。敬以月下共設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無負斯心,永遠無琋也。苟有違者,天其誅之。祝罷,挽生就寢,因謂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無知,正昔人所謂嬌姿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

    望兄見憐,則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與並枕同衾,貼胸交股。春風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檀口婐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溫。曲盡人間之樂,不啻若天上之降也。雖鴛鴦之交頸,鸞鳳之和鳴,亦不足形容其萬一矣。

    輾轉之際,不覺血漬生裙,乃起而剪之,謂生曰:留此以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詞以贈生云:平生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

    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玉生瑕。

    霎時喪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祝君千萬莫忘情,堅著一鉤新月帶三星。

    生亦口念菩薩蠻以贈女云:春風桃李花開夜,燭燒鳳蠟香燃麝。魚水喜相逢,猶疑是夢中。

    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細君問鶯鶯,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詞,謝曰:妾今溺于兄之情愛中,故至喪身失節,殊乖禮法,非緣兄亦不至此也。幸為後日之圖,則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為我而喪,猶當銘肝鏤骨以報子之深恩矣,豈肯負月下之盟耶

    自後生夜必至。一夕,謂女曰:我以親托於門下,人皆罔知,誠\恐他日此事彰聞,親庭譴責,何顏重上春暉堂乎

    瑜曰:妾雖女流,亦頗知禮,豈不知韞櫝之可嘉,失節之可丑乎以子之情牽意絆,以至於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尋奉巾櫛於房幃之中。事若不果,當索我於黃泉之下矣。遂相與泣下數行。又一夕,生復赴約,女目生良久,曰:觀子之容色辭氣,決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幃,則雖不得為命婦,亦不失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縱使金玉堆山,田連阡陌,非所願也,惟兄之是從而已。生感其節義,作詩以贈之:水月精神冰雪肌,連城美璧夜光珠。玉顏偏是蟾宮有,國色應言世上無。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軟繡模糊。何當喚起王摩詰,寫出和鳴鸞鳳圖。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深感陽和一氣噓,吹開玉砌未生枝。合歡幸得逢青史,快睹曾應失紫芝。碧沼鴛鴦交頸處,妝台鸞鳳下來時。此情共誓成終始,莫把平生雅志虧。

    初,瑜父選民間女之艷色者以為媵,得八人焉。分四與瑜:曰碧桃,曰絳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與瓊:曰臘梅,曰月梅,曰紅梅,曰素梅。父命母誨之。自瑜交通生後,四桃心懷憂懼,惟恐事洩,罪及於已。一日,四桃上書諫曰:娘子生長名門,深居幽閫,世榮封襲,家極華腴。況兄神態芳菲,懿德清淑,才華充贍,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譽昭彰於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卻乃失節喪身,理義有虧,彝倫敗琋。倘或閨中事露,門外風聞,非惟有損於己身,抑且玷辱於父母。親庭譴責,他人笑譏,名節蕩然,性命難保。誠\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後悔難追,噬臍莫及。苟能先事改過自新,勿蹈前非,待時而動,則娘子幸甚,妾輩亦幸甚

    瑜得書,覽畢,喟然歎曰:爾言良是,但余以死許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諒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豈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輩終當去矣。瑜泣而諭之曰:余與辜生牽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

    雖蘇張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則去。四桃同泣而應之曰:妾輩侍奉閨幃,已非一日。娘子開心見誠\,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補報無由。

    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輩安能獨存哉誓必不相負也。乃相抱唏噓而泣。久之,拭淚吟詩一首,以釋悶雲。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詩並四桃所諫書以示。

    生讀之赧然。詩曰:一輪明月本團圓,才被雲遮便覺殘。欲把相思從此絕,別君容易望君難。

    自後,暮聚曉散九月餘,溫存繾綣之情,益以加矣。不覺大火西流,金風又起。父母以生久別,遣僕持書促歸甚急。生得書,言之叔嬸,治裝行為歸計。生至夜復抵女室,告以將別之由。二人不忍相別,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淚曰:第無傷感,且盡綢繆,未知後會何時也。生曰:我去三兩月,必至再來,子毋勞苦構思成疾,此時暫別而已。女吟詩二絕以別生云:烏啼月落滿天霜,執手相看淚滿眶。明月相如歸去也,文君從此倍淒涼。

    又詩秋雨梧桐葉落時,悲秋懷抱正淒淒。多情自古傷離別,莫笑鶯鶯減玉肌。

    生乃以玉耳環饋女,並留題一絕云:黃雀銜來已數年,別時留取贈嬋娟。

    莫將閒事勞心曲,常把佳音在耳邊。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錠、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條、裙帶二十雙併詞一闋以贐生。詞名柳梢青:南陌花殘,西廂月暗,風雨淒淒。見說君歸,頓松金釧,暗減玉肌。

    吁嗟後會難期,將何物,表人別離。萬斛離愁,千行情淚,兩地相思。

    生亦立綴排十韻,以贈女別云:驅馳來戚裡,特地探仙鄉。推館開紗帳,攔階隨雁行。二天恩不斷,一德感難忘。況復蒹葭質,親陪蘭蕙旁。塵埃沾潔節,襟袖染餘香。月下深盟固,花邊思語長。絕勝魚得水,何異鳳求凰。只謂歡娛永,誰知歸思忙。百年終有在,一旦不須傷。若問重來日,花黃與菊香。

    生別,至家後,行止坐臥,無非為女記憶也;經書、家事,略不介意,終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邁游,山明水秀,多生佳麗。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麗超群。其俗有紡紗場之習,生嘗游畋其間,與之亦相好也。

    生有詩以贈之曰:生長茅茨在邁游,微香兩字動炎舟。玉般溫潤千般馥,花樣嬌妍柳樣柔。巧笑千金蘇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也知好事人人愛,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緝知生歸,意其必訪己也,日日候待,杳無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溫飛卿體作懊恨曲以怨之云:蓮藕抽絲哪得長螢火作燈哪得光薄倖相思無實意,可憐蝶粉與蜂黃。君何不学鴛鴦鳥,雙去雙飛碧紗沼。蘭房白玉尚縹緲,何況風流雲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貴財賤德君知麼夭桃濃李雖然好,何似南山老桂柯。悠悠萬事回頭別,堪歎人生不如月。

    月輪無古亦無今,至今長照丁香結。微香親書於鸞箋之上以寄生。適生之友王仲顯與生檢閱詩書,得此曲,問:誰之筆也生以實告。遂與王生共探之。

    微香以生久別,見生大喜,而生憂悶之心淒然可掬。

    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詰生。

    至夜,王生倦而寢矣。微香謂生曰:自從君之別妾也,不覺烏兔沉東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聞君歸,喜動顏色,思得一見而無由。

    今夜既蒙垂顧,正當繾綣以償契闊之情,而君之短歎長吁、愁然不樂,何也豈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變故易,以故變新難。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

    生不答。微香曰:君寓臨邑,所寓者得非臨邑之人乎生曰:然。

    復問:女為誰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語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於人,斯可矣。微香指燈而言曰:我若違子之祝,有如此燈。請言之,勿慮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歎息而言曰:此女無雙也。其面圓而光,其質富而溫,其目淡而澄,其聲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親見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親有善穿珠者,前日往臨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聞其善詩,有作贈君否生乃誦其柳梢青與微香,微香擊節歎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視我如土芥,宜乎乃綴滿庭芳一闋以贈生:月下歌聲,風前愈覺,遙思當日風流。枕邊言語,尤記在心頭。玉珮玎璫,別後空惆悵,永巷閒幽。

    行雲去,才離楚岫,卻又入瀛洲。

    仙境裡,奇逢姝麗,端好綢繆。羨金桃玉李,鳳偶鸞儔。一個文章清雅,一個體態嬌柔。誰念我,雕欄獨倚,一日似三秋。

    生觀訖,答謝曰:余受卿之情不為不多,負卿之罪不為不少。立綴木蘭花一闋以答之:念當時行樂,烏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門,柳邊深巷,弄笛三聲。畢聲斷,柴門啟,見花顏玉臉笑相迎。喜氣春風習習,歌喉山溜泠泠。

    自從別後阻歸程,非是我無情。奈故思漫漫,新歡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誰評從今長揖謝芳卿。腸斷紡紗場上,月輪依舊光明。

    明日,生與王仲顯回歸。抵家後,因念微香之語,乃賦長歌一篇以貽之云:我生幸值昇平時,春風和氣長熙熙。幸今喜在繁華地,山水清佳人秀麗。此生此世豈徒然,好展情懷樂所天。不須貪富貴,何必求神仙。萬歲虛生耳,縱有千金亦須死。世間萬事非所圖,惟慕嬌嬈而已矣。

    君不見卓文君,至今千載芳名傳。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人生年少不再來,人生年少早開懷。

    黃金買笑何足吝,白璧偷期休更猜。我曹不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親家有貌傾長城,養在閨門十八齡。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顏花貌最嬌婷。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暗麝芬芬百合香,綠雲繞繞雙烏綰。上迫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淑真。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閫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貯。絕似娥住廣寒,世人有恨無由睹。記得春光三月天,曾尋流水到桃源。

    春暉堂上分明見,晚繡窗前款語言。僮僕往來傳意緒,詩詞絡繹通情素。數向花前密約時,同於月下深盟處。

    燭搖紅影照蘭房,香噴清煙襲象床。一線枕痕生玉暈,碧梧枝上鳳求凰。芳情百紐丁香結,真心一點薔薇血。

    個中頓覺兩心知,妙處偏難向人說。朝朝暮暮戀高唐,忘卻人間日月忙。回首白雲歸思切,金刀寸寸斷人腸。

    美滿恩情呻吟絕,消魂怕唱陽關疊。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雲歸楚峽。香羅玉帶又何時,惆悵西風淚濕衣。

    舊摺牽連推不去,新愁構結有誰知惟有多情舊知已,每把甘言慰愁耳。素承佳惠感難忘,自覺違心慚不已。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西風一悵然。應是前生曾結種,今生偏得美人憐。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眾口稱誇,乃作手卷以贈生焉,名雙美,請畫圖於其首。微香又攄妙思,作並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復繼之以長歌一篇,以傳好事者:瓊南人物傾天下,才子佳人兩無價。吳門越裡何足數,蓬島瑤池此其亞。畫堂重重閉廣寒,青牛孛白馬躍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膩體香肌盡弱蘭。弱蘭潘岳今何許,聽說瓊林鸞鳳侶。鳳友鸞朋絕世無,一雙兩好真無比。天與風流年少郎,聲名籍甚動炎荒。

    風流驥子麒麟種,繪句文章錦\繡腸。生來灑落起塵俗,繡虎雕龍總入目。萬卷詩書千首詞,儒林聲價僉推獨。

    清風明月四清香,勝景名山足遍經。曾向朱崖開絳帳,忽從戚裡遇嬌婷。

    嬌婷自是豪家子,長養綺羅叢隊裡。天上麗質自超群,百媚千嬌誰與比。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春山淡淡橫蛾黛,戛玉鏗金滿箱帙。光風溜溜泛崇蘭,碧澗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蕩海天,風流年少總誇妍。笑他有眼何曾見,羨子相逢豈偶然。偶然相逢真奇遇,時人哪得知幽趣。

    紅葉飘時傳麗情,緋花泛水知山路。直入蓬萊第一層,雲軒謁拜許飛瓊。鮫綃帕上題佳句,鵲尾爐前結好盟。

    黃鶯喚友遷喬木,丹鳳求凰棲翠竹。醉風芍藥暗生香,著雨夭桃紅杏肉。絕似娥降月宮,宛如神女下巫峰。

    翻嫌月殿非人世,卻笑巫山是夢中。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償此風流債。負茲通古通今才,遇此傾國傾城態。

    傾國傾城世無多,通古通今誰復過。絕勝蘭香伴張碩,宛然蕭史共秦娥。秦娥蕭史雖無比,不過如斯而已矣。

    天香國色產南方,不讓中州獨專美。嗟予與子素相知,記紡紗場夜月時。求作狂歌贊並美,聊傳盛事記佳期。生自別瑜娘之後,倏爾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

    奈鱗鴻杳絕,後會無期。是月某日,適值祖姑生旦,乃托所親於父母曰:某日祖姑誕辰,理當往賀。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之往慶之耶父從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於是復館生於清桂西軒之下。生遍視窗軒如故,詩畫若新,惟庭前花木有異耳。

    不勝舊遊之感,遂吟近體一律以寓意雲。詩曰:一年兩度謁仙門,前值春風後值冬。草木已非前度色,軒窗還是舊遊蹤。重臨桃柳三三徑,專憶高唐六六峰。知是盟言應不負,虛言萬事轉頭空。

    生至數日,不能與瑜一語。因設臥中之計,尚未克果,而祖之壽日屆矣。乃制千秋歲令一首以慶壽云:菊遲梅早,報道陽春小。坡老說,斯時好。北堂萱草茂,南極箕星皎。人盡道,群仙此日離蓬島。

    寶日紅光耀,金獸祥煙裊。絲竹嫩,蟠桃老。永隨王母壽,卻笑籛浽夭。畫堂年年,膝下斑衣繞。

    後一日,生侍祖姑於春暉堂上,忽見堂側新開一池,趨往視之,正見瑜倚牆而觀畫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豈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於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跡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與訴其間闊之情、夢想之苦,自未及酉,雙雙不離。輒聞嬸喚之聲,女遂辭去,復顧生雲:自此路可以達妾室,兄其圖之。生頷而歸館。

    至更深夜靜,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時女已睡熟矣。

    生扣窗良久,女始驚覺,欣然啟扉相迓,謂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絕,方憑幾而臥,不覺酣矣。生問:詩安在乃出以示生。詩曰:月娥霜宿夜漫漫,鬢亂釵橫特地寒。有約不來過夜半,月移花影上欄杆。

    生覽畢,亦口點律詩一首云:再到天台訪玉真,入門一笑滿門春。羅幃繡被雖依舊,璧月瓊枝又是新。可喜可嘉還可異,相恰相愛更相親。何當推廣今宵事,永作天長地久人。

    女亦和云:洞房今夜降仙真,軟玉溫香滿被春。慢說別離情最苦,且誇歡會事重新。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自是,二人眷戀之情,逾於平昔。一日,生攜微香手卷示瑜。看未畢,怒曰:祝兄勿多言,卻又多言妾之名節掃地矣生解說百端,女終不與一言。後夜復往,堅閉重門,無復啟矣。女方悔己前非,咎生薄倖,終日閉門愁坐,對鏡悲吟,一二日間才與生相見。見之,亦不交半語。凡半月間,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滿懷,大失所望,乃述近體一律以示之。詩曰:巧語言成拙語言,好姻緣作惡姻緣。回頭恨章台柳,赧面慚看大華蓮。只謂玉盟輕蕩洩,遂教鈿誓等閒遷。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歸紡場之情人乎

    生曰:卿何為出此言也獨不記月下深盟乎且輅當時不合失於漏洩,罪咎固無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過而阻來者之大事乎瑜拜謝曰:兄之心金石不渝,妾之怒聊以試兄耳。

    亦續吟一律云:一洗前非共往愆,從今整頓舊姻緣。聲名蕩漾雖堪怨,情意殷勤尚可憐。任是春光先漏洩,忍教月魄不團圓。莫言幽約無人會,已被紗場作話傳。

    自此之後,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開評論,瑜曰:微之才調何如

    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過微芳小艷而已,豈敢與卿爭妍媸也正昔人所謂西施、王嬙爭洗腳臉與天下婦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長相思詞一闋以戲生。詞曰: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雲雨間,誰憐鳳偶閒歌已闌,樂已闌,才向瑤台覓彩鸞,金波依舊團。一夕,天色陰晦,生與瑜待月久之,乃同歸室,席地而坐,盡出其所藏西廂、嬌紅等書,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廂如何生曰:西廂記,不知何人所作也。記始於唐元微之,嘗作鶯鶯傳並會仙詩三十韻,清新精絕,最為當時文人所稱羨。西廂記之權輿,其本如此也歟然鶯鶯之所作寄張生: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愁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此詩最妙,可以伯仲義山、牧之,而此記不載,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語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

    又問:嬌紅記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間曲新,井井有條而可觀,模寫言詞之可聽,苟非有製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諸小詞可人者,僅一二焉。子觀之熟矣,其中有何詞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誠\有之。生曰:何在曰:離有悲歡、合有悲歡乎生笑曰:夫離別,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劍對樽酒,猶不能無動於心,況子女之交者其曰離有悲,固然也;離有歡,吾不之信也。至若會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雖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處,而喜氣歡聲亦有不期然而然者,況男女交情之深乎謂之合有歡,不言可知矣;謂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為佳

    生曰: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灑向陽台化作灰一詩而已。瑜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於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寫懷雲。歌云:西江月上團團,錦\江水上潺潺,荒墳貴賤總摧殘,回首真堪歎。回首真堪歎,可憐骨爛名殘。須要留情種在人間,付與多情看。待月情懷,偷香手段,這般人真好漢。想崔張行蹤,憶溫嬌氣岸,相對著腸頻斷。此情此意,我爾相逢豈等閒。

    須教通慣,休教明判,若還團我們,且作風流傳。

    初交通後,收斂行蹤,無罅隙之議,故人無知者。因其再至,情慾所迷,罔有忌憚,一家婢妾,皆有所覺,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禮諸婢,欲使緘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設歸計,尚未果也。忽一婢懼事露而罪及己,竊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馴謹達禮,必無此事,反笞其婢。自是眾口漸息。時又叔嬸同寓別館,祖姑昏耄,不知防備,始大得計,略無畏懼之心,暮樂朝歡,無所不至。

    一日,生與女同步後園暗雨軒中,徘徊觀竹,正談謔間,而瑜之弟黎銘值而見之。生大駭,恐言於叔嬸,乃厚結銘心。

    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銘嘗問取,生不之與,至是而遺焉。雖得銘之歡心,然而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嬸回而發其事。生自思其形跡,不寧,設使叔嬸知之,負愧無地矣托以歸省,告於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終不從。瑜夜潛出。與生別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歡會未幾,讒言禍起,奈之何哉兄歸,善加保養,方便再來,毋以間隙,遂成永別,使設盟為虛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淚而別。女以一剪梅詞一闋並詩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於此矣。兄歸,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紅滿苔階綠滿枝,杜字聲歸,杜宇聲悲,交歡未久又分離,彩鳳孤飛,彩鳳孤棲。

    別後相逢是幾時後會難知,後會難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詞,一首情詩。

    又詩萬點啼痕紙半張,薄言難盡覺心傷。分明一把離情劍,刺碎心肝割斷腸。

    生亦綴法駕引詞一首以別女云:歸去也,歸去也,歸去幾時來峽口雲行仙夢杳,雨中花謝鳥聲哀。落葉滿空階。真個是,真個是惱人腸。沙上鴛鴦棲未穩,枝頭鸚鵡叫何忙。相對淚沾裳。須記得,須記得月前盟。料必兩人扶一木,莫移鉤月帶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覽畢,謂生曰:往者邁游諸女,所贈之詩,意甚忠厚,今將薄禮寄兄以饋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條、裙帶三十三雙,與生收訖。女含淚再拜而別。

    生既歸家後,命僕以女所寄之物以遺紡紗微香。微香寄聲與僕曰:寄語辜郎:彼豈不知趙姬之言乎僕歸以告。友王仲顯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謂也按左傳趙姬之事,趙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諷予也。

    次日,覆命僕持書以貽。微香展而視之,乃唐體詩一律:傳與多情舊故人,幾乎為爾喪良姻。空懷杜牧三生夢,難化瞿曇百憶身。雨散雲收成遠別,花紅柳綠為誰春不堪回首紗場上,風雨瀟瀟月一輪。

    微香靜而思之,終疑於為爾喪良姻之句,欲生之來以實之,亦次韻一律以答之。詩曰: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說無因亦有因。千里相思愁裡句,幾番歡會夢中身。天邊依舊當時月,洞口時非往日春。若念小樓移手處,重來花下賞冰輪。

    生感其意,復以詩一律而絕之焉:紡紗場下好情緣,回首西風倍慘然。已按赤繩先系足,免勞青鳥再銜箋。任從柳色隨風舞,莫惜韶光徹夜圓。不是憐新違舊約,由來好事兩難全。

    微香得此詩,知生之絕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嘗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雲:紡紗場下舊情緣,怕說情緣只默然。今日翻成班氏扇,當時休制薛濤箋。玉簫已負生前約,金鏡偏教別處圓。自是人心多變易,休教好事不雙全。

    生時名籍甚,郡邑鹹欲舉生為庠生。生父愛子,不欲遠涉利途,恐致離別之苦。然而眾論紛紛,無時休息。生潛喜,乘間言於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避五六個月,眾口無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隨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裝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禮如初。生告所來之由,叔曰:倘若不厭寒微,姑寓於此,朝夕與諸少講明理義,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謝,退居所寓之軒,偶見綠紗窗上題詩一絕云:壁上鶯還在,梁間燕已分。軒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筆,亦書一絕於其旁曰:腸斷情難斷,春風燕又回。東風和且暖,雅稱結雙飛。

    生思玩間,忽見瑜娘獨至,且喜且悲,再拜謂生曰:兄真信士也。緣自兄歸之後,媒妁克諧,逮無虛日,父母亦有許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於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飲恨於九泉之下,不及與君訣別為懷。今幸不死,尚得相見,殆天意乎

    未審計將安出生曰:此輅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蓋嘗思之有三:親戚不可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違,二也;不敢言於父母,三也。為今之計,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則善矣。生密約於女耳邊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聽籠\中鸚鵡叫:大人回大人回女聞之,遂遁去。臨行,反顧生曰:蘭房之約,三更後、四更前,正其時也。

    是夜,月明如晝,萬籟無聲,生視諸僕皆睡熟,輕步潛至女室。瑜見上,喜不自勝,且曰:醜陋之質,于兄故不敢辭,但以月明花開之景,不可常得,思與君少同佇賞,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並枕於玩月亭右廂階下。俄而,婢女數輩捧饈餚至,羅列滿前。二人相與勸酬,極盡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無述作以記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與其合筆而和題,孰若同聲相應,亦足以見吾二人之敵也。

    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為題,五十韻為率。生即為首倡曰: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況當明媚景,正是艷陽天生。爛爛星珠燦,圓圓月鑒圓女。風輕萬籟寂,露百花鮮生。河影清還淺\,奎纏斷復連。乾坤真罔極,光景自無邊。大地冰壺隱,長空雪浪翻。連枝橫鑒發,素暈隔簷穿。更漏轉三鼓,槐陰過八磚。溶溶春似海,緩緩夜如山。織女偷情看,娥著意憐。

    千年逢一會,二鳥降雙仙。談笑幽亭上,追隨小院前。各分雙美具,端的四兼全。舊恨應皆釋,新愁覺欲顛。重來諧素約,又共展華筵。何須金石奏,且把海螺傳。美酒傾珠落,香羹和玉涎。膾用金刀切,茶將活火煎。冰壺雙髻執,羅扇小鬟掾。並枕挨肩玉,低鬟動髻蟬。柔腸頻眷戀,蓮步漫周旋。紅袖深藏筍,羅衣懶上船。獻酬多節重,議論每牽纏。不必宣金石,何勞奏管弦。休亂同坐久,且共把詩聯。共吐珠璣唾,同裁月露篇。聲聲爭響亮,字字競鮮妍。可羨唐商隱,堪誇燕麗鮮。新清開府句,秀麗薛濤箋。佳興如流水,神詞若湧泉。孟郊應退捨,蔡琰可齊肩。轉戰敵逢敵,擒詞玄又玄。剡籐煩字掃,香劑倩思研。宴罷情將困,吟成意尚牽。掀幃香自馥,入室步爭先。好事雖多舛,佳期喜獨偏。笑攜雙玉手,共臥五花氈。蓮步移紅玉,珊瑚墮翠鈿。交加連理樹,掩映並頭蓮。色膽大如斗,麗情深若淵。耳邊言切切,心上意懸懸。鳳蠟搖紅影,龍涎薰碧煙。情癡疑是夢,骨冷不成眠。繾綣兩情好,綢繆一意專。既如魚水樂,又似漆膠堅。

    了畢平生願,深酬宿世緣。愈親須愈敬,相守莫相捐。密約長如此,深盟永不遷。任他滄海竭,此樂尚綿綿。

    聯成,女出雲箋。命小桃書畢,已四鼓矣。個復就枕,但立會而已。生口占一絕云:名花並立笑春風,誰識常空一竅通。欲驗佳期何處見,白羅襠上有殘紅。

    自是之後,幽會佳期,殆無虛日;眷戀之情,來暱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語形容者。所作詩詞,不可盡述,姑記含蓄意深者十絕:昨夜東風透玉壺,零零湛露滴真珠。寄言未問飛瓊道,曾識人間此樂無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個中好趣惟心覺,體態惺忪意味長。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於今識翠華。春透錦\衾紅浪湧,流鶯飛上小桃花。

    寶鴨香消燭影低,波翻紅浪枕邊欹。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軟軟蟄酥胸,但覺形銷骨節熔。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問東風。

    淡淡溶溶總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自驚天上神仙降,卻笑陽台夢不真。

    形體雖殊氣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相憐相愛相親處,盡在津津一點中。

    半夜牙床戛玉鳴,小桃枝上宿流鶯。露華濕破胭脂體,一段春嬌畫不成。

    燭盡香消夜悄然,洞房別是一般天。若教當日襄王識,肯向陽台夢倒顛

    魚水相投氣味真,不膠不漆自相親。兩身忘卻誰為我,恐是天生連理人。

    一日,祖姑獨坐春暉堂上,生侍之,顧生,謂之曰:昔傳姻事為下玉鏡,何謂也生以溫嶠事為對。祖姑曰:汝知發問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復曰:汝宜益加進修,吾之女孫,誓不他適,當合事妝,亦使溫嶠之下玉鏡台也。生拜謝。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從之。豈虛語乎生曰:明日當辭歸,遣媒言議,勿失時也。

    明日,遂告歸。及抵家,以祖姑之語告其父。父欣然從之。

    擇日命媒行。既至,以所來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眾超群,可敬可愛,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譏笑何

    媒曰:何傷乎溫嶠之下玉鏡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適程氏,舅之子也,況乃孫乎自古迄今,但聞傳其事以為話,未聞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嬸允之,遂備黃金二錠、羊一牽為定禮。生婢有名朝華者,從媒同至,乃出書以示瑜。瑜披讀曰:玉真小娘子妝次:輅世忝姻緣之契,締結絲蘿;叨因叔侄之情,寓居門館。詎意天緣會合,親逢曠世之嬌嬈;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榮生意外,喜溢眉間。緬想淑候,蘭蕙其芳,冰霜其潔。秋水為神玉為骨,傾國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風起,藹然謝道韞之才;寒藻漾漣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誠\所謂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輅一寒如此,百技無能,才匪逮人,貌非出眾,忝得一拜於雲階,幸已足矣。何況側身於玉樹,恩莫大焉。

    粉身不足報深恩,萬死亦難酬厚德。捫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間太夫人因親致親之言,歸心如箭;今見椿府君執柯伐柯之舉,喜意若川。倘若叔嬸再不他辭,想應汝我心諧所願。百歲姻緣,在此一舉;千金會合,於此片時。專望竭力贊襄,毋使青蠅諧白玉;同心協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則平生之心願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茲因媒氏之行,敬緘鸞而申微悃,特訴鳳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體,永終百歲之期。不宣。

    後二日,媒氏告歸,瑜乃出箋以寄生。書曰:伏自一別,倏爾旬余。蝴蝶之粉未干,麝蘭之香猶在。松竹之表,嘗彷彿於目睫之間;金石之盟,每念昭於心胸之內。忽喜冰人之傳事,又兼雲翰之飛來,千欣千喜恭惟文候,学貴天人,博通古今,風采聯賈少年之弱冠,文華負李長吉之奇才,誠\所謂文苑中之英華,士林中之翹楚者也。瑜也,貌微無艷,才非道韞,自謂於世而無取,夫何在兄而見憐幽谷發陽春,多感吹噓之力;葵花傾曉日,幸蒙光照之私。

    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詎意人心有欲,天意果從。因親復得致其親,莫非命也;發願竟能諧所願,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個自知者,自此生順死安而無復憾。

    事已定矣,言更何雲。惟冀尊所聞行所知,益勵占鰲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佇看協鳳之祥。不須待月於西廂,正好挑燈於北牖,毋使前人獨專其美,免思微弱以喪厥躬。伏乞鼎調,以副時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臨,遴選其民俊秀者補弟子員。鄉老舉生為庠生。後數日,生父書以告瑜父。生乃吟詩一首,並寫花箋以寄瑜雲。詩曰:書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換藍衣。微軀從此如鷹系,佳兆何時協鳳飛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廂明月為誰輝幾回暗想蘭房事,不覺臨風淚雨霏。

    瑜得生書,亦作一啟並歌一篇以復云:寂寂蘭房愁獨倚,忽見長鬚致雙鯉。雲是瓊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黌宮裡。入黌宮裡為何如漸磨仁義樂菁莪。方巾員領真超卓,黃卷青燈好切磋。君不見買臣衣錦\歸鄉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見縣官負弩迎相如,至今千載揚芳譽。男兒得志皆如此,男兒莫厭窮經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濟濟紆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氣象高。心通萬卷猶嫌少,日誦千篇不憚勞。此時已入文章島,如今遂卻平生志。

    鏖戰文場應可期,太平治化真堪異。蒲柳應知得所依,鳳凰何日又同飛坐看花誥班班降,羞殺人間俗子妻。僕歸,將詩以示生。生與同学生覽畢,無不歎服稱美者。

    其啟中有儆句雲:但能有理可明,不怕無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喪,今日之放心在君當收。又雲:莫為蒲柳之姿,墮卻雲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見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見全篇以書記焉。

    鍾情麗集下

    時生入泮宮,不兩月間,生父捐館。生哀毀逾禮,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負土,不受人助。事喪之後,終日哭泣而已,不復視事。時有白鶴雙竹之祥,人以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親之心,遂不復相往來。

    而生以守制故,不暇理事,不相聞者二載。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嘗少置風景之接於目,人事之感於心,纍纍形諸詩詞,多不盡錄,姑記一二以語知音者:鵲橋仙征鴻無信,游鯉無信,更相望斷春潮無信。玉郎何處不歸來,怎禁許多愁悶。

    青山有盡,綠水有盡,惟有相思無盡。眼中珠淚幾時干,腸一寸截成千寸。

    瑞鷓鴣芭蕉葉上雨難留,松柏梢頭風未收。萬悶千愁無著處,並歸心上與眉頭。

    腸如襪線條條斷,淚似源頭混混流。倚遍欄杆人不見,滿天風雨下西樓。

    長相思春望歸,秋望歸,目斷江山幾落暉啼痕點點垂。

    朝相思,暮相思,終日何時是盡期,腹心寄與誰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閉門,辜負青春,虛負青春。傷心樂事共誰論花下消魂,月下消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滿庭芳愁鎖春山,淚潺秋水,時時獨向西樓。望窮千里,山水兩悠悠。

    惆悵故人獨在,離別後,日月難留,腸斷處,愁愁悶悶,風雨五更頭。

    相思何日了無腸可斷,有淚空流。湘江潮信斷,楚峽雲收。只恐尋春來晚,東君去,花謝鶯愁。蘭房下,何時與你,交頸綢繆。

    時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聞瑜娘才色,聞生久不至,遂散財賂,冀必得瑜娘為婚而後已焉。故有與瑜娘父言者,非譽符家道之華腴,必稱符才貌之出眾;非言生家道之蕭條,必毀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猶慮構成詞訟,猶豫未決。又有為其畫策者,曰:內外兄弟姊妹,不可為婚,法律所禁。

    倘或興訟,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決意許符氏,然猶未敢輕動。或勸其家納符氏聘禮者,瑜父從之。

    後瑜娘緝知,悲不自勝,以死自誓,終不他適。黎聞之怒。

    瑜乃以白巾自縊,賴眾知覺救解,得免。黎方覺悔。

    然瑜之心雖不肯從,而符之盟終不可解。正憂悶間,忽值其姑適王氏者歸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從容勸瑜百端,瑜應之曰:結親即結義,是以寸絲既定,千金莫移。兒非不愛榮盛而惡貧賤,但以棄舊憐新、厭貧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誠\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親愛者,皆令勸之。

    一日,碧桃乘間諫瑜曰:娘子懿德嬌顏為諸姊妹中之巨擘,然諸娘子俱適名門宦族,或田連阡陌,或金玉盈箱,娘子獨許寒酸,妾輩甚不愜意。近見大人別締良姻,甚喜,甚喜。

    娘子何故短歎長吁,減卻飲食,損壞形容,而為傷感之甚耶

    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貴,安知異日不貧賤乎今日之貧賤,安知異日不富貴乎彼符氏雖富,而子弟之品不過一庸夫而已,縱有金玉盈箱,田連阡陌,生為無名人,死亦作無名之鬼,何足道哉已辜生雖貧,丰姿冠世,学問優長,他日折丹桂如采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貴乎未受他人盟約,尚當求擇其人,況先受其人之聘而負之,可乎有死而已,誓無他志

    一日,絳桃復諫曰:自從定親於辜生之後,一別三年,諒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勞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決矣,縱蘇張更生,不能搖動。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蓋生之為人,孝心純篤,乃翁捐館,方泣血而不暇,況有心相憶乎又曰:夫願相守而厭相離者,淫婦之道也;托終身而期遠大者,賢女之所慮也。爾何以淫婦期我,而不以賢女期我也絳桃拜謝而去。

    未幾,生家蒼頭忽持書至,密以一箋付瑜。瑜泣讀之,乃疊韻詩一首。詩曰:一自往年邊扁便,無奈鱗鴻專轉傳。勸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閃善。

    自是生即之後,夜就枕間,忽夢往黎室。至相見,延至於春暉堂後新創亭上,坐,顧其額曰剪燈書窗。壁間所掛吹彈歌舞四畫,上題有詩,附錄於此:誰家有女顏如玉,手持幾竿崑崙竹。鏤玉編雲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聲遲,曉起丹山彩鳳啼,一聲疾,半夜孤舟嫠婦泣。一聲喜,秦樓仙侶同飛起。

    一聲悲,異時忠臣乞食歸。十分妙趣真無比,良工寫入霜縑裡。時人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

    右調佳人呂玉簫中虛外實木一片,吟向佳人懷裡見。玎玎璫璫幾點聲,細細粗粗四條線。一聲清,半夜天空萬籟鳴。

    一聲濁,八月秋風群木落。一聲苦,昭君馬上啼紅雨。

    一聲歡,妃子宮中洗祿山。風流畫史龍眠老,筆端寫出心機巧。勸君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

    右調美人弄琵琶及生至黎室,正想間,忽見瑜至,相見之際,再拜再悲。遂相攜手入於蘭房之內,二人席地而坐,歷道其夢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對泣下。已而,瑜收淚言曰:今日相逢,將以為可喜,則又可悲;將以為可悲,則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盡甘來,一定之理。前日之別固為可悲,今日之逢則又可喜。可悲者既已過矣,可喜者當以與卿共之。

    瑜遂命絳桃取酒,與生共飲;覆命仙桃以侑觴。仙桃請歌東坡水調歌頭。生曰:時勢不同,情懷各異,彼調雖妙,非吾事也。乃止。綴念奴嬌一曲,命仙桃歌之。絳桃和之。

    牽情不了,歎人生、無奈別離多少。一自殷勤相送後,天際歸舟杳。倩女魂消,崔微夢斷,瘦得肌膚小。寒閨深閉,腸斷幾番昏曉。

    悵望鳳鳥不至,妖禽怪鳥,恣狂呼亂叫。悄悄憂心何處告,且喜故人重到。

    滿酌流霞,浩歌明月,與爾開懷抱。等閒信筆,寫出念奴嬌調。

    曲盡,二人相顧,淚灑數行。已而,復相謂曰:今夜相逢,何啻夢中,可無述以記之乎生請其題。女曰:以夢寐為題,不亦宜乎生遂援筆書於紙屏之上:久別喜相會,春從何處來四眼頻相顧,雙睛何快哉對此一盞燈,如醉又如癡。大旱見雲霓,和羹得鹽梅。

    憂心冰似泮,笑臉天如開。呼童且奉酒,與君開此懷。

    寫畢,忽聽角起樵樓,鐘鳴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

    而且憶其詩詞,因起而錄之。始欲治裝竟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正吾人當發憤之際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試甚急,生無奈何,只得起服回学肄業。故特命蒼頭北行,以申前好。豈知瑜父不以生為念,終無一言以及親事,但厚賂以饋生耳。蒼頭臨行之際,瑜乃以箋付之,令持以獻生。

    一日,蒼頭抵家覆命,具言以結盟符氏,生心大恚。復聞瑜有書奉寄,生大喜,拆而視之,乃情札一紙,並詩十韻。生讀之,歎曰:清才麗句,雖李易安、朱淑真不過是也。書曰:妾瑜,蓋嘗因親致親,雖有慚於聖訓,以愛結愛,豈有負於初心敬陳悃之誠\,上達高明之聽。

    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無傾國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棄,肯結契緣;復感納聘,重申結好。感恩有日,報德無由。豈期凶變於門,山崩水竭,遂使魚沉湘水,雁杳衡陽。一別悠然,三年在邇。寸心千里,眼窮雲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腸斷光陰之轉遞。前言難踐,後會何時風風雨雨不曾停,悶悶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簡,寫意無窮;決東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雲而常聚,淚若水以難干。

    春苑花開,悵滿艷陽之景;夏涼燕乳,情嗟長養之天。

    秋觀明月倍傷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於心,觸於目,無非惆悵之時;俯乎人,仰乎天,盡是相思之處。一心怏怏,兩淚汪汪。一日十二時,時時悵望;五更三四點,點點生愁。坐如屍,立如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後,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辜向日約;香消玉減,鏡中無復舊時容。密約成虛,怕過舊時游處;歡娛陳跡,難期後會何時。深懷千言萬語,與誰說浼;決盡一心一意,惟子是從。願若果乖,雖生無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豈拋彩鳳文鸞,去逐山雞野鷺父縱許盟於異姓,妾肯委質於他人誓於此生,靡敢失節,皇天后土,實所鑒臨碧落黃泉,要同一處。天作比翼鳥,地成連理枝,允副王郎之願;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鬼,毋為居易之言。趙璧重完,尚希躬往;樂鏡再合,早致良圖。姑共挽桓君之車,庶免抱淑真之恨。償足死生之債,莫負錙銖;未終龜鶴之齡,長堅金石。誠\能如此,妾雖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圖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臨書腸斷,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並用奉呈。

    朝朝暮暮憶崔徽,鬢霧蓬鬆淚兩垂。蠶繭絲絲何日了,鷺鷥骨瘦幾時肥西廂待月人何在北裡鏘鸞事已違。腸斷畫梁雙紫燕,飛來飛去又飛歸。

    相思相望淚頻傾,欲化雲娘恨未能。簾外厭聞無喜鵲,窗前愁伴有心燈。千般嬌媚顏何在一種風流病又增。可惜佳期成阻隔,愁愁悶悶幾層層。

    紅顏薄命古今同,不怨蒼天只怨儂。松柏歲寒終不改,鴛鴦頸白也相從。要知趙客終完璧,莫学陳王只賦龍。今日西廂門下過,汪汪雨淚灑西風。

    鸞鳳分群失一友,朝思暮憶倍淒涼。當時何啻魚游水,今日方成參與商。流淚淚流流盡淚,斷腸腸斷斷無腸。風流有債難償子,獨對西風歎幾場。

    平生志願未能酬,百歲姻緣一旦休。兩股釵分誠\有日,一根簪折整無由。愁攢眉上鉛難盡,淚落床頭枕欲浮。倘若情緣中道絕,微軀此外復何求。

    寂寂深閨盡日閒,傷情無語倚欄杆。恨從別後生千種,愁擁心頭結一團。藕斷也知絲不斷,燭干信是淚難干。他時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難。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更三載,情緒千條有萬條。好句每從愁裡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兩地相思各一天,可憐辜負月團圓。每盟金石堅孤節,生怕紅塵隨俗緣。鸞鳥柔腸雖斷盡,鮫綃鮮血尚依然。花開月白人何處,無奈千愁萬恨牽。

    濁紙鮮鮮染淚紅,遙傳長恨寄匆匆。須知身在情終在,務要生同死亦同。蘇雁影沉傳去後,秦簫聲斷月明中。雲收雨散知何處,目斷巫山十二峰。

    如此鍾情世所稀,這般心事有誰知丁香到死香猶在,竹節經霜節不移。有意有心常悵望,無言無語但呆癡。碧梧翠竹無由見,一日思君十二時。

    生得書後,遂整飭再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有司催逼赴試急,生不得已,即時回学溫習舊業。與友人數輩,雖朝夕同学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無時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詩句十首,以思瑜焉。

    豈是丹台歸路遙,月魂潛斷不勝招。何因得薦陽台夢,幾度難尋織女橋。

    慘慘淒淒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無量處,縱得春風亦不消。

    丈夫身上淚沾襟,書盡誰憐得苦吟。紫府有緣同羽化,瑤台無路可追尋。能消造化許多力,不受塵埃半點侵。惟有當時端正月,只應常照兩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陰,斷腸魂夢兩沉沉。才開暖律先偷眼,莫為遊蜂便吐心。薄霧浮雲愁永晝,落花流水怨離琴。相思一夜梅花發,夕夢時時到竹林。

    魚在深淵月在天,魂歸冥漠魄歸泉。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獨坐獨行還獨立,相憐相愛莫相捐。兩情宛轉如心素,願作鴛鴦不羨仙。

    擘破雲鬟金鳳凰,離人別處倍堪傷。雙雙瓦雀行書案,兩兩時禽噪夕陽。誰愛風流高格調,我憐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誰重省,說與流鶯也斷腸。

    路隔星河去往難,羅裳不暖午風寒。朱經玉樹三山禱\,共待天池一水干。閬苑有書難附鶴,碧桃何處共驂鸞。山長水闊人還遠,春色無由得再看。

    臨高萬丈日斜西,相望長吟有所思。白雪為肌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鴛鴦被合拋何處,紅葉蛾黃化為遲。獨倚欄杆意難寫,援毫一詠斷腸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無窮。春從流水三分盡,心有靈犀一點通。長樂夢迴春寂寂,館娃愁重雨。不堪吟罷重回首,更隔巫山幾萬重。

    寄語麻姑借大鵬,瓊台重密許飛瓊。常疑好事皆虛事,誰識鸞聲似鳳聲。霧鬢雲鬟差玉頸,雲裾月風想娉婷。此時為汝腸肝斷,一片傷心畫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瑤台。獨教羅鄴能吟畢,曾是劉郎再看來。滿眼春愁無處著,半生懷抱向誰開此時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詩既成,乃命僕持書報黎,稱將赴試,密付前詩,以寄瑜娘。瑜見之,不覺失聲長歎,亦集古詩十首以復生曰:故園東望路漫漫,泣血悲風翠黛殘。

    去日漸多來日少,別時容易見時難。春蠶到死絲方盡,滄海揚塵淚始干。無可奈何花落盡,五更風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欄杆,抱得秦箏不忍看。桂樹參天煙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時了,暮雨朝雲去不還。正是消魂時候也,金爐香燼漏聲殘。

    殘妝漏眼淚欄杆,睹物傷情死一般。三徑冷香迷曉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黃花冷落不成艷,青鳥殷勤為探看。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辜負月團圓。

    黃菊枝頭破曉霜,此花不與俗人看。車輪生角心猶轉,蠟炬成灰淚始干。雲鬢懶梳愁折鳳,曉妝羞對怕臨鸞。故人信斷風箏線,相望長吟淚一團。

    暑往寒來春復秋,故人別後阻山舟。世間美事難雙得,自古英雄不到頭。豆蔻難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欲知此後相思處,海色西風十二摟。

    百歲中來不自由,同君身上屬誰憂。金丹擬注千年貌,仙鶴空成萬古愁。豈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兩身願托三生夢,幾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鴉幾夕陽,自從別後減容光。遙看地色連空色,人道無方定有方。披扇當年歎溫嶠,此生何處問劉郎。愁來欲唱相思曲,只恐猿聞也斷腸。

    天上人間兩渺茫,天涯一望斷人腸。多情不似無情好,塵夢哪如鶴夢長。滄海客歸珠送淚,墜樓人去骨猶香。人生自古誰無死,烈烈轟轟做一場。

    天涯海角有窮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明月清風如有待,冷猿秋雁不勝悲。曾聽弄玉人間曲,只許高人個裡知。寂寞日長誰問我,每因風景寄君詩。

    真成命薄久尋思,獨立滄浪自詠詩。粉面怕遭塵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詩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宮雁亦悲。今日春風亭上過,寒猿晴鳥逐時啼。

    寫畢,令僕持報以復。

    生見瑜詩,歎賞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霧之散,眷戀之意若川之流。

    不覺成疾,勿能言動。旁求良醫,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後至者,歎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雖盧扁更生,亦莫能施其術。誠\能遂其懷,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聞醫者之言,舉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詢諸僕,鹹曰:不知。詢之哥,始以實告。即時命僕亟至臨邑,別以他事詣瑜父,而密以實告祖姑。祖姑得之,竊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並魚箋一幅,以投僕,曰:飲之即愈。僕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與生飲之,頓覺輕減,稍稍能言。僕乃以瑜娘所與之箋呈上。生拆視之,乃詩一首云: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今有恙妾何安。鳳凰倒了連雲翼,松柏須宜保歲寒。當日造端良不易,從今燃尾諒猶難。天應憐憫人辛苦,破月應知自有圓。

    生覽詩數次,忽覺身健,漸漸病癒。時槐黃在邇,生以病故,不克赴試,始有重訪舊遊之意。

    又月餘,仍催裝復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別,眷待甚厚,延於宣撫外堂之西廡。生見頗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於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銘伴生。生自念負疾遠來,思欲與瑜一致款曲,留連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壽旦,夜間設席慶壽,生入伴齋,至三更後,遂輕步入瑜房中。瑜正憂間,見生前至,相與唏噓,歎息久之。

    已而,細訴衷腸,論其間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勝淒慘。

    言猶未盡,忽聞門外呼喚之聲,生遂含淚而別。臨行之際,瑜謂生曰:兄姑留此,不數日父親將有遠行。生曰:諾。

    後數日,黎與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黃昏,外門未閉,生直至女室,相攜玉手,同至剪燭西窗。生顧窗中詩畫,宛如夢中,無有或異。於是始謀\私奔之約,生深然之。既而,參橫斗落,遂不復寢,乃相送而出。東方漸白,門猶未啟,二人相返於剪燭軒下。此軒遠僻,人跡罕聞,乃制南宮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以贈生。夫瑜平昔善歌,恐聞於外,昔時生每強之不得,今請自歌之。生心欣聽,響遏行雲,聲振林木,駭然驚服。

    詞名一枝花,帶過小梁州。

    春愁艷色中,夏景繁華裡,秋悲霜降後,冬恨雪零時。

    觸目攢眉,許多情意,心事有誰知三年裡幾字不通,一日間百憂並集。

    小梁州望碧天,茫茫不盡;念青鸞,杳杳無期。可憐辜負深盟誓。玉人何處招之不至。樂昌鏡破,鳳釵雙離。蕭郎簫斷,蔡琰笳悲。怪累朝鳥雀頻啼,喜今宵玉手同攜。小梁州,漫把曲兒歌,大都來細把離情訴,聲聲短歎長吁。鍾情到此,悲歡離合都經歷。

    悵殺我無雙翼,安得雙雙花並蒂、對對鳳于飛古人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入地願成連理枝。這言兒也、君須記。死生隨你。問我何歸,相思而已。

    歌畢,天明,生乃出。瑜遂書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兒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並附於此。

    耍孩兒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歡娛正值少年時,況兩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瓊瑤藏中無雙寶,你便是紫陽場中第一枝。往古誰堪比冠世才、風流曹子建,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雖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樣齊,根如連理花同蒂。琪花瑤草相暉映,玉蕊金英付護持。誰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約,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煞情乍深漸妮親,頭交又解攜,回頭間別三年矣。

    爾思予兩行紅粉淚,予思爾幾句斷腸詩。鱗鴻絕、書難寄。百樣相思端緒,萬般離況情思。

    三煞可勝歎嗟椿樹倒、痛在心,那堪岸泮嚴束系。

    欲重來,奈多修阻不克諧。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時裡,恨怨悲傷四字兒。

    此無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腸的花開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語鶯啼。

    二煞我只道破鏡不圓,誰承望去璧重歸。訴艱辛、一一從頭起。耳才聞處腸先斷,口未言時淚早垂。相對幾聲長吁氣: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此意兒重若山,此情兒融似泥。兩人莫負平生志。

    情粘骨髓刀難割,病入膏肓藥怎醫任生生死死,要一處相依。

    尾聲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殞身做一個風流鬼。休獨使崔張、卓司馬專美。

    自是之後,多會於漱玉亭上。

    次夜,生復至,且約以是月中秋,相與踐東門之約。瑜允之。

    次日,生將辭歸,適黎亦回,乃設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舉杯謂生曰:往日時誤結絲蘿,有乖國法,今思改正。

    且瑜娘,老夫所鍾愛者,不欲外適,恐致相見之難,將求佳婿以贅之。況且子既絆於文林,必歷乎仕路,但與瑜娘相呼為兄妹,不亦宜乎生聽其言,唯唯從命。復以紅羅一匹以與生,曰:勞子遠來,無以為饋,聊以表吾違約之過。子其納之。

    生亦受之不辭。宴罷,日暮,生回室,思欲與瑜一會,重申舊約,奈何無間可乘,轉輾反覆,莫能成寢。既曉,瑜乃命碧桃以羅鱗趾一片並近體一首以別生云:間別三年始得逢,才逢數日卻匆匆。一身歸去輕如葉,萬恨生來重似蓬。

    莫把仙桃輕漏洩,好教雲翼早相從。向來言約君須記,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歸家數日,復往舊約。及至,不復露身,但寓於佃夫之家,陰使老嫗為通情焉。至中秋夜,賞月罷散,俱已醉寢,瑜乃竊開後門走出。時生正佇立俟候,忽見瑜至,相與同到寓所。

    命佃夫抬轎,至海濱。時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東。

    半月間,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蘭房寂寞素娥今夜到蟾宮,鶴怨猿悲惆悵中。香冷博山人不見,秋風秋雨泣寒蛩。

    花檻蕭條繞欄濃艷四時開,都是區區手自栽。此生鶯花誰是主,故園猿鶴不勝哀。

    仙門夜月慘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門前。回首見月顏何厚,步未移時淚已漣。

    古道秋風野草寒煙望眼荒,秋風颯颯樹蒼蒼。不知此地是何處,怕聽猿聲恐斷腸。

    博浦開船平生不省出門前,今日飘零到海邊。同駕木蘭從此去,鶴歸華表是何年扁舟駕浪一葉輕舟鼓浪行,搖搖擺擺幾層層。也知平日優遊好,爭奈安從險處成。

    孤棹搖風苦愛風流不肯休,西風吹起浪波流。人言舟裡黃泉近,終日昏昏怕舉頭。

    列樓登岸沙白茅黃海氣腥。人言此地是豐盈。岸頭舉目非吾土,兩淚汪汪別二親。

    登岸之際,忽見僕夫在彼俟候,迎瑜歸家。

    既至,擇日設花燭之會,行合巹之禮。二人交歡之時,不啻若仙降也。乃於枕上共成一詞,以識喜雲。詞名一剪梅:金菊花開玉簟秋,鸞下妝摟,鳳下妝樓。新人原是舊交遊,魚水相投,情意相投。

    舉案齊眉到白頭,千歲綢繆,百歲綢繆。頂香待月舊風流,從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後,符氏緝知,具狀詞告於郡。

    時郡者由進士出身,博学好事,亦重風情案,聞生之才名、瑜之佳譽,勒生與瑜供狀詞。輅供曰:伏以不告而娶、固知獲罪於聖門;竊負而逃,未免有乖於國法。雖然有咎,未必無因。謹具狀由,備陳始末。緣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適臨高之縣,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臨邑之鄉。所有孫女,正及可笄之歲;念予小子,先成結誼之盟。自是冰人親斷千金一諾,復兼月老更交禮於雙璧。玉鏡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隱焉。詎念人心不測,天地無常,俄焉時候,倏爾雲亡。彼海翁遽然易慮,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棄舊好而結新歡,見小利而忘大義。父心母意雖欲更張,女願男情粘滯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和好之私。日盛月新,膠堅漆固,兩情難捨,百計無由。萬慮千思,惟恐破樂昌之鏡;三更半夜,遂竊效卓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樓而登岸。艱於山,險於水,始克到家;寄諸東,轉諸西,未遑寧處。冤家有頭債有主,已被告明;官司無黨亦無偏,從公勘審。今蒙喚問,所供是實,得罪惟甘。尚冀審緣由,果孰先而孰後;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終。望大人寬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樂。生則仰天而祈禱\,死則結草以報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鑒。

    瑜娘供狀:妾瑜告則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觀過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上瀆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處中閨,師順婉閒,謹訓內則。先時結誼,以締好於辜生;近日解盟,復許親於符氏。欲從乎先進,則不順乎親;欲適乎後人,則有傷於信。是以猶豫而莫決,未知定向以適從,三思於心,兩端互執。出乎此則入乎彼,理勢必然;捨乎利而取乎義,心情方慊。況且符氏粗粗魯魯,孰若辜子昂昂,涇渭判然,薰蕕別矣;難離難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預許偷香之約;更闌人靜,竟為懷璧之逃。

    駕一葦之仙舟,凌千層之碧浪;渡蓬萊之仙境,抵瓊館之名區。誰想洞房之樂方深,而符氏誣詞已下;枕席之歡未已,而府中胥吏來拘。自作自歡,事已發矣;吐情吐實,伏乞鑒焉。尚冀秦台之鏡照臨,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緣,始終美滿;免喪三分微命,翕剡雲亡。夫如是,則妾再生之辰也。謹具厥由,詳情乎理。

    郡覽畢,以硃筆判曰:蓋聞易備三才,貴陰陽之正義;詩稱四始,開男女之及時。春秋著謹始之友,經書重大婚之禮。茲乃彝倫之大,實為風化之原。著於理徑昭昭者也;傳諸後世,鬱鬱乎哉矧今聖化,人物衣冠之盛,不異中州,尚期媲美於魯鄒,豈意猶存於鄭衛。切照書生辜輅,初知文墨,略涉詩書,況能懷席上之珍,何患無書中之玉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卻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獨有違於國法,抑且有叛於聖經。

    揆諸理而罪固難逃,原其心而情實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蠻,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幃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今背約欺孤,損貧就富,事由其始,罪所當先。原告符氏,猴頭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卻又奪人匹配。且復捏虛詞誣告,欺誑官司,理既有虧,法當坐罪。牽連之人數,各科斷於本條。嗚呼

    一理所存,兩端互執。欲斷之符氏,恐開爭佔之方;欲斷之辜生,慮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歸父母之家。風流案自此打開,陷人坑從今填滿。

    曠夫怨女,永無間言;債主冤家,大家解結。一惟聖朝之律,深懲蕩俗之非。凡諸後生,當鑒前轍。判語已畢,合屬施行。

    於是命黎父領之回。

    先是,二人淹滯囹圄,極情淒慘。乃至判斷明白,將使瑜父領瑜前回,二人相語別曰:妾與君歷盡危險,備經辛苦,猶不得遂其美滿之情,今日繫於囹圄之門,此人之意惡者也。

    非緣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將領妾遠回,今夜與君在此,不知明日又在何處也。死則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於患難之中。二人抱頭大慟,絕而復甦者數次。既而,拭淚立會數次,極其綢繆,不覺樵閣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發系生之臂,生亦摘發以系瑜臂。已而,仰天歎曰:縱今生不得為同室人,亦當死為同穴鬼;縱有死生之殊,永無違背之異。皇天后土,其證之焉瑜乃口念沁園春一闋,歌以別生。每歌一句,長歎一聲。滿獄聞之,莫不掩泣。歌曰:夫為妻去,妻為夫死,死又何難念狼虎叢中,曾經險阻,鑊湯獄裡,受盡辛酸。有口難言,含冤莫訴,碎了心腸爛了肝,愁殺處,見君尤縲紲,我獨生還。

    恩情萬種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單。這三世冤家無解結,一條性命惜摧殘

    生不同衾,死當同穴,付與符氏冷眼看。須記取,綿綿長恨,天上人間。

    女別時,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簡以付之,使其與生。乃醉春風詞一曲:玉貌減容色,柳腰無氣力。可憐好事到頭非。

    啾啾唧唧,彩鳳分飛。寶瓶墜井,魂招不得。

    回頭長歎息,血點蓋胸臆。乾坤有盡意無窮,惜惜愁愁,嗟嗟歎歎,相思罔極。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於所愛,恩愈厚而情愈深,終日不食,終夜不寐,癡癡呆呆,如醉如夢,動靜語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損,容有變色,所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與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後也。嘗作玉蝴蝶令一闋云: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負,幽怨難招。終日昏昏,無賴無聊。恨如山,重峰疊嶂;愁若線,萬緒千條。想嬌娘,眼深恨,旆搖搖難招。遊魂飛散,金釵脫股,玉帶寬腰。被冷香殘,蘭房寂寂,長夜迢迢。僧金迦,倩誰解結風流案,何日能消可憐俏玉人何在,風雨瀟瀟。

    又詩曰:臨風長歎息,好事到頭非。一點心難朽,千年願已違。離鸞終日怨,塞雁幾時回寂寂寒窗下,無言但淚垂。誰想鳳和凰,翻成參與商。燈殘心尚在,燭冷淚還長。當日同司馬,如今似樂昌。相思成痼疾,自覺斷中腸。

    瑜娘自歸之後,黎幽之冷室,使之自盡。瑜終日獨自悲吟,欲殞命,然以未得與生訣別,尚不能忍,乃作哀詞八首以自吊云:暗室兮寥寥,長夜兮迢迢。

    欣歡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遙。愁頻結兮不能消,魂已飛兮不能招。風流債兮償未了,鴛鴦頸兮何時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相思兮此際,相見兮何時雁兒東去,燕兒西歸,鏡已分兮釵已離。

    心盟有在兮君應不違,靈神作證兮吾將誰依在天願作兮比翼鳥,在地願為兮連理枝。天地兮無窮盡,此情兮無絕期。

    日在兮青天,魚在兮深淵。天與淵兮懸何切,我與君兮合無緣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

    但怨紅顏多薄命,倚門長歎淚漣漣。

    幽室無人兮與鬼交親,微喘苟存兮與鬼為鄰。愁眉兮終日顰,幽恨兮幾時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與子兮合其真。生當為兮同室人,死當為兮同穴塵。

    春風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滿坑,償未了兮風流債。香羅重解兮何時,佳期已失兮難再。

    百年伉儷兮一旦分張,覆水難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懷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轟轟兮便做一場。

    莫教專美兮待月西廂,何心偃仰兮苦戀時光。

    樹欲靜兮風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縱枯兮心尚在,石雖爛兮情猶存。於今堪歎亦堪悲,無緣佳期不到頭。甘向牡丹花下死,便為情鬼也風流。

    只為君情兮若牽纏,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竊負而逃兮真可謙,縲紲而拘兮猶可憐。父兮母兮不相見,兄兮弟兮不相捐。與其苟生於人世,孰若飲恨於黃泉詞成,黎以公幹之縣,祖姑乃竊開縱瑜潛而出。

    時生家僕來探訪消息,瑜乃出一簡付之,命遺與生。生拆視之,不覺放聲大哭。其書曰:妾與君自交會以來,殆始四載於斯矣。吾兄使妾眷戀之心始終弗替,綢繆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猶未干也;燈前之語,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嘗一日而去懷,惟冀與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謂可以馴至百年而不負,燈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無知惡小切齒,在州構成官訟,遂至釵分鏡破,簪折瓶沉。父母惡之,鄉人賤之,臭穢彰聞,閨門駢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別室,風月不通。正欲自盡也,則恐自經溝瀆,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則將何面目去見父母是以猶豫未決,思欲與子一訣而後捐身也。嗚呼百年伉儷,一旦分張;千載佳期,時難再得。想迎風待月之時,握雨攜雲之會,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長歎深悲者也,所以飲恨長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詞錄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謹書。

    生覽畢,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鳳侶六章以自廣云:嗟嗟鳳侶,在天一方。思之不見,我心孔傷。

    嗟嗟鳳侶,在天一涯。思之不見,我心孔悲。

    嗟嗟鳳侶,非梧不棲。胡為乎哉,一東一西。

    嗟嗟鳳侶,非竹不食。胡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鳳侶,遭幽囚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嗟嗟鳳侶,落樊籠\兮。一日不見,如三冬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裝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潛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聞生至,思得一見而無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饋生云:生不從兮死亦從,天長地久恨無窮。玉繩未上瓶先墜,金軫初調曲已終。烈女有心終化石,鮫人何術更乘風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生不相從死亦從,吁嗟好事轉頭空。暌違已似河邊柳,偶得全憑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結,此身雖異此心同。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辜生是日又得此詩,越加憂慘。知瑜以死相許也,乃溺恨燥腸作賦,名曰鍾情,密以饋女云:予自與卿交合之後,悲歡離合,莫不備經。然後知吾二人鍾情之至,亙古至今,天上人間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倉卒並日,埋身晦跡,一月餘矣。思與子一會,以敘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諧往日之願,以踐往日之言,不可復得,可勝歎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傷悲戚,怨恨淒慘,且以見吾子之無二志矣。讀之再三,感之不已。嗚呼不知何時復得相見也。茲不揆愚魯,強寫情懷,作成鄙賦一篇,名曰鍾情。夫情所鐘者,皆吾與子經歷之所履也,不待贅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見心者也。吁韓子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豈虛語哉

    今因人便,敬述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采之。雖然,文華雖工,無補於事,要在踐言耳。同生死人辜輅拜首獻賦曰:心動為情,與生俱生。蘊之而為至中之德,發之而為至和之聲。至微至妙,惟純惟精。因乎萬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歎夫人之所稟雖同,我之所鐘獨異。

    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物,應乎中,觸於目,著於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月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沖融也;驟雨濃去,吾情之朦朧也;淚之灑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鐘,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

    想其月明風清,寂無人聲;蘭月荅啟矣。情人止矣。爾乃一氣潛消,兩情不已;貫兩玉而一串,洽兩身而一體。翽翽焉焉猗猗焉,不啻乎鳳之和鳴、枝之連理也。

    雖文蕭之絆彩鸞、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鍾情之樂,又豈加於此哉至若子規聲苦,秋閨夜雨,人既歸兮,臂既解兮,爾乃恨結於心,愁塞於眉,嗟赤繩之緣薄,歎鱗雁之音稀,肅肅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鸞之分飛也。雖溺愛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鍾情之苦,又豈有加於此哉嗚呼噫嘻吾之與子,交情之至,止於此矣方跨粉牆,游洞房,待月明,竊仙香,赴雲雨之幽會,期天地而久長,此情之鐘於樂之一也。及其辭閬苑,歸瓊館,赴佳期,望穿眼,念日月之流邁,傷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鐘而為苦之一也。

    及至久別而相逢,久窒而復通,攜琴以遂相如,舉案以待梁鴻,此又情之鐘而為苦之一也。詎意事發入於公門,身居於囹圄,埋龍劍於獄中,分明鏡於江滸,此又情之所鐘而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鍾情立此當何如樂極哀生,言既不虛;苦盡甘來,言豈我誣悼往者之不可救,念來者之猶可圖。望趙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還。誓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雖異處,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鍾情之賦,止於如斯,復何言之可言歟乃從而歌之曰:乾坤易盡兮,情不可極。雲霧可消兮,情難釋。

    江海可量兮,情難測。情之起,先天地無始。情之窮,後天地無終。微此人兮,吾誰與同微此情兮,吾何以終

    瑜覽賦畢,不覺失聲大哭。既而,援筆修書一覽以答生云:同生死人妾瑜拭淚含涕,謹布心聲,特令便人代為申達微意,以瀆情人辜兄:妾惟悲歡相繼,雖事勢之必然,生死同途,實人情之至願。皇天后土,鑒一生無二之心;霜竹雪梅,秉萬古不移之節。春情如海,永不枯乾;盟誓若山,何由轉動但恐情命短短,物在人亡,空垂首於九原,枉分身於兩處,為此悲耳,豈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獄。吞聲哽咽,絕如泣血之子規;顧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命,親卻不從;將殞滅微軀,兄又不至。傷心積恨,豈止一端;殘喘微軀,惟欠一死。感兄不棄,幸輕百里而來詢;嗟妾無緣,不得一朝而相見。室邇人遐,空懷恨焉;月缺花殘,實可傷也。近得情書飛墜,華翰傳來,瀏亮新奇,淒涼慘切,備盡悲歡離合之狀,極夫風流慷慨之言。蹙額開緘,含淚披讀,洩胸中之苦趣,開筆下之陳言。奈何紙短情長,未免言窮意並,伏乞采之,實為幸也。

    黎歸,聞其母縱瑜,大怒,愈加禁錮,節其飲食。生潛住月餘,不復通其消息,愈加憂怏。然賴祖姑時加問,且命生姑留於此,因便竊發。

    又月餘,值黎岳父之誕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牆縱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隨生東歸。

    數日至家,再設花燭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與瑜共飲。歡甚,生口占一絕以侑女云:經霜松柏愈森森,足見平生鐵石心。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絕以答生云:經霜松柏愈蒼蒼,足見平生鐵石腸。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嘗。

    瑜復酌酒,再酬生云:經霜松柏愈班班,足見平生鐵石肝。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談。

    生接卮,亦吟以復云:經霜松柏愈青青,足見平生鐵石盟。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傾。

    瑜歸之後,祖姑乘間勸黎,因許瑜歸寧。祖姑密使人報生知,夫妻遂備禮起行。既至,俯伏請罪。居月餘方歸。

    瑜娘孝敬其姑,恭順其夫,待姊妹以和友為先,遇僕婢以恩惠為本。一家內外,無不敬之。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時之冠,時譽翕然稱之。暇日,則與生吟詠。厥後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終天命。

    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一旦以所經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予,令為之作傳焉。既成,乃為之贊曰:偉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質金聲。懿哉瑜娘

    秀出群芳,國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無雙。可羨可嘉,千載奇逢。意密情濃,成始成終。洋洋美譽,流播鄉閭,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瓊台,猗歟休哉。

    玉峰主人,筆力通神,相像寫真,作此傳記,傳之無涯。

    玉峰主人慶生詩:幾回離合幾悲歡,如此鍾情世所難。雪凍不催松落落,飛蛾難掩月團團。豐城龍劍分終會,合浦明珠去又還。從此玄霜俱用盡,好將詩句詠關關。

    俟軒陳隱公詩:好將詩句詠關關,青鳥何妨再探看。無可奈何風大急,似曾相識月團團。畫蛇笑彼安蛇足,失馬知君得馬還。好把風流收拾起,早攜書劍上長安。

    玉峰主人結:早攜書劍上長安,莫戀人家歲月長。金榜題名千古舊,布衣換卻錦\衣還。

    張於湖傳宋朝淮西和州涇陽縣,有一秀才,姓張,名孝祥,字安谷,號於湖。腹中背記五車書,胸內包藏千古史。因戀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詩以誡之,云:西風颯颯逼槐黃,文士紛紛赴選場。休戀鳳衾鴛被暖,桂花香似麝蘭香。

    於湖見詩,遂上京應舉。幸喜高登,除授江西臨江縣尹。

    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

    一日餘閒,往臨江亭觀玩。但見山青水秀,景物鮮明。見正面屏風畫著瀟湘八景,左壁范蠡歸湖,右壁子房歸山。攸攸之樂,猛然觸心,遂於壁上題詩一首云: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煙籠\。雨過山嵐靜,潮回港艤通。北去搜千疊,南來轉萬蓬。不欲趨朝去,江邊学釣翁。

    題畢,歸衙。

    後不覺日月如梭,三年任滿,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

    帶領伴僕王安,僱船前去。

    來到揚子江,過金山寺,見十數人駕快船一隻,問雲:來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張爺爺的麼於湖叫王安答道:只說不是。王安依言回答。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問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隨入城於湖曰:他們跟著,不得閒行遊玩。且同你入城尋親訪友,茶坊酒肆,勾欄寺觀,俱以遊玩,方可理任。

    來到通江橋邊,時八月天氣,尚且炎熱。於湖吩咐王安:上岸尋個寺觀,燒湯洗浴。王安行無半里,見一座道觀,向前與門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門公曰:待小人與觀主說知,然後請進。門公告知觀主。觀主曰:天氣炎熱,洗浴何妨。傳語請入。

    王安報知於湖。於湖即入軒前與觀主相見。但見觀主頭戴星冠,身披鶴氅,人物清標,丰姿憐俐。於湖暗忖曰:不知來到此間,得遇此觀主恁般風韻。遂調西江月詞一闋,單道觀主妙處:半舊鞋兒著穩,重糊紙扇風多。隔年煮酒味偏濃,雨過夭桃色重。

    強距公雞快鬥,尾長山雉梟雄。燒殘銀燭焰頭紅,半老佳人可共。

    吟畢,與觀主分賓主而坐,觀主問曰:尊官何處高姓大名因什到此於湖曰:小生洛陽人氏,姓何,名通甫。遊玩至此,天氣炎熱,敬到上宮,借求一浴。請問觀主高姓貴壽觀主答曰:貧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諱名法成。正說之間,簾櫳響處,只見一人俄然而入,頭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絲絛,紅月荅履,約有二十餘歲,顏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臨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瑤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於湖一見,蕩卻三魂,散了七魄。觀主令她進前,稽首施禮畢,佇立一旁,啟唇問曰:官宰高姓

    於湖曰: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於湖曰:好個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問觀主曰:適間來者是何院觀主曰:就是敝觀知客。

    正問之間,只見小童請相公沐浴。於湖至浴堂浴罷,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門公在側,便問:門公多少年紀門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歲。於湖曰:你在此幾年門公曰:有二十餘年。於湖又問曰:你身上衣服,誰管你的

    門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無,隨時過日。於湖謂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賜與門公做衣服穿。王安取與門公。門公拜謝。於湖就問門公曰:方纔鶴軒相見,姓名什麼哪裡人氏今年幾何門公曰:姓陳,名妙常,今年二十三歲,金陵建康府人氏。於湖曰:她的宿房在哪裡門公曰:在東廊第一間便是。言未已,被女童來請相公晚齋撞散。

    於湖到鶴軒相見,謂觀主曰:蒙容洗浴,又賜晚齋,何以克當生之舟中炎熱,故假館借宿一宵,來日便行,自當拜謝。觀主曰:無傷。如若未行,寬住幾日。

    當晚齋罷,於湖閒步東廊之下,明月如晝,吟詩一首:浩蕩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潔照諸州。誰家寶鏡新磨出,掛在長空忘卻收

    閒行之間,聽得琴聲響亮,見座黑門樓半開,挨身而入。見十餘個道姑盤環而坐,知客中坐撫琴。於湖歎曰:此女正是鳳凰入雞伴,難以類比。正看之際,忽然琴弦已斷。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盜聽吾琴於湖慌忙而轉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願足知。遂題詩一首於粉壁,以歎其美:星斗當天月正圓,忽聞窗畔理琴弦。瑤池降下真仙子,看罷教為獨慘然。

    尾後書洛陽才子何通甫題。題畢,回房歇息。

    次早,門公來請早齋。齋罷,卻待收拾起程,只見門公報曰:知客有請。於湖即至知客房中,分賓主而坐。茶罷,知客曰:夜來軒中有失迎迓。於湖曰:冒瀆多端,不罪幸矣。觀見壁上有詩,而讀曰:曉日瑤台夜氣清,天風吹落步雲聲。塵根未盡俗緣在,千里關山月正明。

    於湖讀罷,問曰:此詩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漢光武游王母宮,見仙妃在彼,數日撫琴,故作此詩。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風吹落步雲聲。於湖暗忖: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來,見壁間題有佳作,重蒙過獎。於湖曰:小生沖撞貴寓,竊聽琴音,回房亂道臨江仙小詞以奉。知客拆開讀之曰:誤入蓬萊仙洞裡,松陰忽睹數嬋娟。眾中一個最堪憐。瑤琴橫膝上,共坐飲霞觴。

    雲鎖洞房歸去晚,月華冷氣侵高堂。覺來猶自惜餘香。有心歸洛浦,無計到巫山。

    知客看罷,忖曰:正是引賊\入寨。於湖曰:休要見笑。

    知客曰:重蒙所賜,又好笑,又好惱,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於湖曰:小生誠\為拋磚引玉耳。乞見教。知客落筆即寫楊柳枝詞一闋云:襄王魂夢雲雨期,兩心癡,子今無計戀瓊姬,自著迷。

    道心堅似絮沾泥,不往飛。任取楊枝作柳枝,強挨屍。

    寫罷,於湖觀看,大笑。知客曰:班門弄斧,幸勿哂焉。

    於湖曰:誠\所謂人才雙全,非世之常出也。然於湖看畢,亦作楊柳枝詞以奉云:碧玉冠簪金縷衣,雪如肌。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

    杏臉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對眉兒好眼兒,覷人遲。

    寫畢,知客觀見,不語,亦作前詞以答:清淨堂前不捲簾,景幽然。閒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

    獨坐黃昏誰是伴一爐煙。閒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於湖看畢,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詞冒犯,宥非為幸。於湖謝別,到船中叫王安取絹一匹,送至觀中,謝了觀主。進城上任理事。

    那陳妙常懊恨不及,從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覺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觀設齋,會集眾道姑,道姑齊來與觀主稽首。正問答間,門公報曰:外有一秀才,言稱和州涇陽縣人,姓潘,要見觀主。觀主曰:請他進來。門公出去,引到鶴軒相見。觀主問曰:侄兒幾時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見。眾道姑還禮,俱各請坐。

    觀主與眾道姑曰:這是我侄兒潘必正也。從家而來,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書在此。觀主曰:幾時離家必正曰:舊歲十二月離家,正月到京應舉,二月初九日頭場過了,忽然患病,未得終場。待欲回家,奈有書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來拜見。觀主曰:行李在何處必正曰:在船上。觀主曰:你與門公去搬上來,住數日,另討船回去。

    必正同門公將行李搬至觀中。觀主叫女童灑掃後房,與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裡相訪訖。閒坐之間,問門公姓名。

    門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問曰:東廊盡頭那個道姑,姓什名誰門公曰:姓陳,名妙常。吟詩作賦,撫琴誦經,無有不能。必正曰:曾有秀才過客與她賡和否戚公曰:曾有個客人,姓何名通甫,號為洛陽才子。是我引他見妙常,將布一匹,送與小人。必正即將綿紬海青一件與他,又吩咐曰:休對人說我將衣服送你。戚公謝曰:小人謹領。必正就調一個相見楊柳詞封了,令門公送與知客。

    門公見妙常曰:潘官人特來相訪。妙常微笑曰:在哪裡請進。必正向前施禮,分賓主而坐。茶罷,必正曰:適間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覽,孔幸。妙常讀曰:傍觀道觀過茅屋,驚人目。星冠珠履逍遙服,能妝束。

    絕世儀容瓊姬態,傾城國。淡妝全無半點俗,荊山玉。

    妙常看畢,驚曰此人言詞典雅,字若龍蛇,況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曰:多承佳句。請問官人青春有幾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壽旦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

    必正曰:知客是幾時壽旦妙常曰:目下不遠。

    正說之間,小童來請,曰:觀主有請。必正即回。見了觀主,觀主問曰:你這幾日身體如何必正曰:托庇苟安。觀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攪擾姑娘。茶罷,相別。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悅,就在房中撫琴。陳妙常在花園聽,曰:此曲乃鳳求凰也。暗暗喝彩而回。

    次日,妙常使女童來請必正喫茶。必正即到房內,依次而坐。茶罷,妙常將琴放在几上,燒炷好香,打個稽首,請必正撫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謙觀主曰:必正先撫一曲,然後知客亦撫。撫畢,各自散了。

    自此,往來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請坐。必正曰:師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長春院訪一觀主,未回。必正見書廚未鎖,開拿一部通鑒來看。內有一帖,見了大驚,去了三魂,蕩了七魄。

    讀曰:松院青燈閃閃,芸窗鐘鼓沉沉。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

    一念靜中思動,遍身慾火難禁。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機嘲戲,她若不從,卻有招詞在此。亦寫西江月一首云:玉貌何須傅粉,仙花豈類凡花。

    終朝只去戀黃芽,不顧星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案頭經誦南華。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

    寫畢,放在硯匣底下,露些紙角出來。把通鑒安頓了,卻待轉身,妙常回來,與必正相見,敘禮坐定。必正問曰:何來妙常曰:長春院觀主患病,去訪,留吃中飯。有失相迓。敢問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飯。妙常曰:寬坐,取琴來請教一曲。取琴安幾,見硯匣下一簡,拿出觀看。此時柳眉剔起,星眼圓睜,叫道:好也好也

    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間是清淨道場,祝聖之所,寫什淫詞艷曲,調戲良人先到觀主處說明,再到官府處定奪必正雙膝跪下,曰:望師兄高抬貴手,一時狂興,誤寫此詞,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讀書之人,此理難容定要與觀主說知,再不許上我門來必正曰:自古道有風不可使盡帆。有應即對,有問即答。妙常曰:我有什言詞許你必正曰: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斯言果何謂耶妙常回嗔作喜,曰:從何而來必正曰:在我袖中。

    妙常用手來取,卻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觀主處說明,卻送官司定奪。妙常陪笑曰:罷了,落在你手中。眉來眼去,情興如火。必正曰:且將這兩個女童如何發落妙常就叫兩個女童送一幅素絹與長春院觀主,這兩個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攜手同入蘭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

    妙常曰:你莫比等閒看,我身猶處子,並無點洩。卸下星冠,脫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綾帕,親手取紅。必正見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這是五百年前結了這段姻緣,今日交付與君,休使賤妾有白頭之歎。交會間,恰似鴛鴦戲水,渾如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結蒂。恰恰鶯聲,不離耳畔;喃喃燕語,甜吐舌尖。楊柳腰,點點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體;酥胸蕩蕩,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愛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別。又有一篇南鄉子詞,單道日間雲雨。詞曰: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摸酥胸軟似綿,美奇哉,褪了褲兒脫繡鞋。

    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多情今夜千萬早些來。

    雲雨罷,起,妙常帶了冠子,問曰:還是帶冠子好,不帶冠子好必正遂作鷓鴣天一闋云: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時雲雨歡娛罷,無限恩情兩意濃。

    輕摟抱,款相從,時間一度一春風。若還得遂平生願,盡在今宵一夢中。

    妙常看罷,曰:今夜不許你再來。我要上殿誦經,不可污了身體。必正曰:總不如錦\帳歡娛,便是非常之樂。妙常曰:不要閒說。必正遂出一聯,與妙常對云:霎時雲雨,難同徹夜之歡娛。

    妙常對云: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樂。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馬不能報也。今夜莫上殿罷。妙常曰:待我上殿回來,你房正連著我房,晚間掇梯從牆上過來,使觀主不疑。必正歡喜無限,吟詩一首云:一見仙容不下懷,愁眉深鎖幾曾開多蒙窈窕殷勤意,暮暮朝朝暗約來。

    寫畢,妙常看罷,大怒,回詩一首:君還欲我隔千山,我欲還君彈指間。

    今日與君成配偶,莫將容易意闌珊。

    必正曰:承蒙師兄佳意,我輩如何發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為始,以夫婦敘禮,不許以師兄稱。正說之間,女童回來,阻生。必正作別回房。

    次早,見姑娘。姑娘曰:侄兒身體如何必正曰:稍安。辭別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正欲掇梯過牆,只見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詩云:紅輪何苦不銜山仁立階前幾度看。但得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吟畢,只聞樓頭鼓擂,寺內鐘鳴,眾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

    必正關了房門,正欲掇梯過牆之際,只聽得隔牆叫一聲,潘必正叫者是何人花面金剛,玉體魔王。綺羅織就豺狼。法場斗帳,牢獄牙床。柳眉刀,星眼劍,絳唇槍。口美香舌,蛇蠍心腸。共他者,無不遭殃。纖塵落水,片雪投湯。

    秦是強,吳越比,也為他亡。早知色是傷人劍,殺盡世人也不妨。

    必正聽叫,連忙下來,卻是姑娘。姑娘曰:你哪裡去必正曰:登廁。姑娘曰:你彈一曲鳳友鸞交與我聽者。必正即撫。及畢,姑娘去了。

    必正依舊上牆,陳妙常接著下來,兩個攜手到亭子上,並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牆來了,如何又下去撫琴必正曰:如此,如此。妙常曰:早是不曾過來,倘若被她看見,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園,但見:淡煙籠\院宇,薄霧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花叢,對對遊蜂穿柳砌。湖山隱,依稀見座峰尖;池沼汀清,彷彿一天星斗。颯颯金風穿繡幕,團團明月透珠簾。

    妙常曰:等你不來,因見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絕云:蟾蜍一線透湖山,斜倚欄杆偷眼看。仰觀鬥柄橫三點,心忙移步出花間。

    必正聽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韻腳一般相同。妙常曰:願聞。必正吟曰:紅輪何苦不銜山仁立階前幾度看。但見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妙常曰:何期不約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與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罷,二人入房,解衣共寢,覆雨翻雲。

    正是:歡娛嫌夜短,顛鸞倒鳳,猶如粉蝶探花心。歡戲間,不覺天曉。必正仍歸舊路去了。

    次日,見姑娘。姑娘曰:吃早飯未必正曰:未曾吃。適來偶見一太醫,看脈,說我身體甚是虛弱,若不用葷腥調理,恐傷性命。姑娘聽罷,吃了一驚。便叫門公買酒肉果品之類,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檢入。

    到晚,將酒餚與妙常同飲。正是:竹葉穿心過,桃花上臉來;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燈光之下,看妙常有傾國傾城之色。口占菩薩蠻一闋云:芸房空鎖傾城色,萬態千嬌誰能及何幸到鸞幃,春心不自持。

    點染香羅帕,遂我平生願。此處會雲英,何須上玉京

    妙常聽罷,亦口占菩薩蠻云:香衾初展芭蕉綠,垂楊枝上流鶯宿。花嫩不禁揉,春風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鎖。密語囑檀郎,人前口謹防。

    必正看罷,情興越濃,遂解帶雲雨。及罷,即於枕上說海誓山盟,就中訴深情密意。忽聞鄰雞三唱,最怪的曉霞穿碧落,偏嫌的紅日照紗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後,約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與妙常閒坐,只見妙常兩眼垂淚,眉頭不展。必正將手帕與妙常拭了眼淚,問曰:因何這等煩惱妙常袖裡取出一個帖子,遞與必正,必正看時,卻是臨江仙詞一闋,云:眉似雲開初月,纖纖一搦腰肢。與君相識未多時,不知因個什,裙帶短些兒。

    茶飯不餐常似病,終朝如醉如癡。此情尤恐外人知,專將心腹事,報與粉郎知。

    必正看畢,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說有什難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著手下的人,今日做出這醜事,如何是了只得尋個死路,免污他人耳目。淚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懷。待我明日入城,贖一帖墮胎藥。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曉得你做個脫身之計,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

    辭別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間,只見喝道前來,必正避不及,街傍佇立。卻是必正的故友張於湖。於湖一見必正,連叫:住轎與必正相見。邀必正同到府中,分賓主而坐。茶罷,於湖問曰:行館何處必正曰:在城外女貞觀姑娘處。

    於湖曰:令姑是何人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於湖曰:既是此觀,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曰:兄長何以知之於湖曰:舊歲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詞。

    必正曰:莫不是洛陽才子何通甫的作於湖細說,二人大笑。必正亦備言前事。於湖曰:不難。你捏作指腹為親,為因兵火離隔,欲求完聚,告一紙狀來,我自有道理。

    必正別了於湖,回到觀中,與妙常具說前事。晚間,到姑娘房中,必正雙膝跪下,將妙常之事,說與姑娘。姑娘曰:我已知之。但不知你肯娶她麼必正曰:小侄願娶。姑娘曰:叫她來,問她。必正叫妙常到房裡,見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頭不語。姑娘曰:去寫狀子來,明日進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狀。當日,三人跪下。太守問曰:告什麼狀觀主人告:乞還俗事。太守曰:捲簾。抬頭。叫妙常,問曰:你曾云清淨堂前不捲簾

    唬得陳妙常魂不附體。太守曰:潘必正、陳妙常二人既是指腹為親,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還俗。必正供曰:鄉貫舉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龍圖侍郎台下:告為結親完娶事。伏聞才愧相如,無挑琴之興;賢同顏子,有秉燭之憂。為因兵火流離,情意懼絕;豈期默然之會,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終身,偕老終身。所供是實。

    女貞觀知客陳妙常供曰:伏聞生居宦族,乃無謝女之才;長在玄門,叨沐孫姑之德。塵根已盡,絕孟光之慕梁鴻;盜緣以再,斷雲英之約裴航。鬧中取靜,打坐看經;忙裡偷閒,尋師講道。豈期百年冤債來尋,況是嚴師力。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專。伏望判府俯察來詞,特賜與決。

    金陵建康府女貞觀道姑潘法成狀供:本觀女姑陳妙常供,父陳谷英存日,將女妙常曾指腹與潘必正為妻。見有原割衫襟合同為照。為因兵火離散,各無音耗。幸蒙天賜,偶然相會,所說舊日根苗,輻輳姻緣。俱在青春之際,如樂昌破鏡重圓,似文君駕車之願。所有原關度牒在身,未敢自便還俗。

    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畢,援筆判曰:道可道,名可名。強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濁之源,守不住煉藥丹爐;動者靜之機,熬不過凡情慾火。大都未撞著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

    拋棄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羅裳;收拾起紙帳梅花,準備著羅幃繡幕。無緣處,青浦黃庭消白日;有分時,洞房花燭照乾坤。

    張於湖判畢,即令還俗。

    潘必正與陳妙常成親後,於湖舉必正賢良方正,除授蘇州府吳江縣尹。官至禮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錦\榮歸,盡天年而終。

    續東窗事犯傳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儻,涉獵經史,好善惡惡,出於天性。一日,自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

    偶得秦檜東窗傳,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湧如山,擲書於地,拍案高吟曰: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謀\夷。天曹默默緣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黃閣主和千載恨,青衣行酒兩君悲。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臣萬劫皮

    朗吟數次,已而就寢。

    俄見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閻君命僕等相招,君宜速往。生醉間,不知閻君為誰,遂問曰:閻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見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則知,不必詳問。

    強挽生行。

    及十餘里,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時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者如市廛之狀。既而,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

    皂衣者令一人為伴,一人入白之。少焉,出,曰:閻君召子。生大駭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門。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祠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幕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五十餘眾,牛頭馬面,有長喙朱發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階下。王問曰:子胡迪耶生曰:然。

    王怒曰:子為儒,須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生答曰:賤子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未嘗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謗鬼乎王曰:然則天曹默默原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

    之句孰為之邪

    生方悟為怒秦檜之作,再拜謝曰:賤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奸臣之傳,致吟忿憾之詩,望神君,特垂寬宥。王命吏以紙筆令生供款,讓曰:爾好掉筆頭議論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則增壽放回,詞意舛訛,則送風刀之獄。生謝過再四,援筆而供曰:伏以混沌未分,亦無生而無死;陰陽既判,方有鬼以有神。為桑門傳因果之經,知地獄設輪迴之報。

    善者福而惡者禍,理所當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謬矣。蓋賢愚之異類,若幽顯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則鳴,匪沽名而釣譽;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懼罪以招愆。出於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讀父書,早有功名之志;長承師訓,慚無經緯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擬欲插天門之翼。每夙興而夜寐,常窮理以修身。

    讀孔孟之微言,思舉直而措枉;觀王珪之確論,愁激濁以揚清。立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諸,洞見一心之妙用。

    惟尊賢而似寶,第見惡以如仇。視岳飛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諍;視秦檜夫妻之惡,便欲死而生吞。因東窗贊擒虎之言,致北狄知無迴鑾之望。俱忠臣被屠戮而殘滅,恨賊\子受棺槨以全終。天道無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於有幸,令賢哲死於無辜。謗鬼侮神,豈比滑稽之士;好賢惡佞,實非迂闊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飲三杯之狂藥,賦八句之鄙吟,雖冒大耳息,誠\為小過。惟神鑒之。

    王看畢,笑曰:腐儒倔強乃此。雖然,好善惡惡,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閻羅做,其不毀孰甚焉。汝若為閻羅,將吾置於何地生曰:昔者韓擒虎云: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又寇萊公江丞相,亦嘗為是任,明載簡冊,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間正人君子之所為也。僕固不敢希韓、寇二公之萬一,而公正之心,頗有二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舊者何之生曰:新者既臨,舊者必生人道而為王公大人矣。王顧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見之,恐終不信善惡之報,而視幽冥之道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矣。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雲:右仰普掠獄冥官,即啟狴牢,領此儒生遍視報應,毋得違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過後殿三里許,有巨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冥司獄。吏扣門呼之。少焉,夜叉數輩突出,如有擒生之狀。吏叱曰:此儒生也,無罪。閻君令視善惡之狀。以白簡與之示焉。夜叉謝生曰:吾輩以為重罪鬼入獄,不知公為書生也。幸勿見罪。乃啟關揖生而入。

    其中廣五十餘里,日光淡淡,冷風蕭然。四維門碑,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冥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餘人,皆被發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床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傍。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綠衣吏指下者三人,謂生曰:此秦檜父子與萬俟婟,此婦人即秦檜之妻王氏也。

    其他數人,乃章敦、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賈似道,皆其同奸黨惡之徒。王遣吾施陰刑,令君觀之。即呼鬼卒五十餘眾,驅檜等至風雷之獄,縛於銅柱,一卒以鞭扣其環,即有鋒刀亂至,繞刺其身。檜等體如篩底。良久,雷震一聲,擊其身如齏粉,血流凝地。少焉,惡風盤旋,吹其骨肉,復為人形。

    吏謂生曰:此震擊者陰雷也,吹者業風也。又呼卒驅至金剛、火車、冥冷等獄,各獄將檜等受刑尤甚。饑則食以鐵丸,渴則飲以銅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則遍歷諸獄受諸苦楚。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馬,生於凡世,使人烹剝而食其肉。

    其妻亦為牝豕,與人畜離,食其不潔,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眾以為畜類於世五十餘次矣。生問曰:其罪有限乎吏曰:歷萬劫而無已,豈有限焉復引生至西垣一小門,題曰:奸回之獄。荷桎梏者百餘人,舉身插刀,渾類蝟形。

    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歷代將相,奸回黨惡,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者。每三日,亦與秦檜等同受其刑。三年後,變為畜類,皆同檜也。復至南垣一小門,題曰不忠內臣之獄。內有牝牛數百,皆以鐵索貫鼻,繫於鐵柱,四周以火炙之。生曰:牛畜類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觀之。即呼獄卒,以巨扇拂火。須臾,烈焰衝天,牛皆不勝其苦,哮吼躑躅,皮毛焦爛。不久,大震一聲,皮忽綻裂,突出者皆人。觀之,俱無髮髯,悉閹人也。吏呼夜叉致於鑊湯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復以冷水沃之,仍復人形。吏謂生曰:此皆歷代宦官,漢之十常侍,唐之李輔國、仇十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閻文應、童貫之徒。曩者長養禁中,錦\衣玉食,欺誑人主,妒害忠良,濁亂海內,令受此報,歷萬劫而不原也。復至東垣,其女數千,皆裸身跣足,鹹烹肉刳心,或燒舂磨,哀痛之聲,徹聞數里。吏曰:此皆在生為官為吏,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負師友,姦淫背夫,為盜為賊\,不仁不義者,皆受此報。生見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氣也。吏笑攜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靈殿,再拜稽首謝曰:可謂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善惡不能逃其責也。王曰:爾既見之,心境坦然矣。煩為吾作一判文,以梟秦檜父子夫妻之惡。即命吏以紙筆給之。

    生辭別弗獲,為之判曰:嘗聞軒轅得六相而助理萬機,則神明應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內外平成。苟非懷經天緯地之才,曷敢受調鼎持衡之任

    今照:奸臣秦檜,斗筲之器,閭閻小人,雖居宰輔之名,實乃匹夫之輩。獐頭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質虎皮,阿邪情而諂諛。

    豈有論道經邦之志,全無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懷奸謀\而肆為僭分;閉塞賢路,固寵渥而妒忌忠良。

    殘傷猶剽掠之徒,貪鄙勝穿窬之盜。既忝職居師保,而叨任處公台,惟知黃閣之榮華,罔竭赤心之左右。

    欺君罔上,擅行予奪之權;嫉賢能,專起竄誅之典。

    奸究逾其莽、操,凶頑猶勝斯、高。以梟獍為心,蛇蠍成性。忠臣義士,盡陷於羅網之中;賊\子亂臣,鹹置於廟廊之上。視本朝如敝甑,通敵國若宗親。鴟鷹啄架臂之人,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詭胡兀術之私盟;凶行荒殘,害賢將岳飛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隱而言放虎之難;愚子秦,只顧狼貪不顧回鸞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惡,萬民共怒以含冤。雖僥免乎陽誅,其業報還教陰受。數其罪狀,書千張繭紙不能盡其詳;察此愆非歷萬劫畜生不足償其債。合行榜示,幽顯同知。

    生呈上,王覽之大喜,贊曰:讜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報,僕已目擊,信不誣矣。其他忠臣義士,在於何處願布一見,以釋鄙懷,不勝感幸。王首而思良久,乃曰:諸公皆生陽世,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數萬餘次矣。壽滿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見,吾躬詣導。

    於是登輿而前,俾從者請生於後。行五里許,但見瓊樓玉殿,碧瓦參差,朱牌金字,題曰:忠賢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數百,皆衣紫綃之衣,懸丹霞玉,執彩幢絳節,持羽葆花旌,雲氣繽紛,天花飛舞,龍吟鳳唱,仙樂鏗鏘,異香馥郁,襲人不散。殿中坐者百餘人,皆冠通天之冠,衣雲錦\之裳,躡珠寶之履,玉珂瓊,光彩射人。絳綃玉女五百餘人,或執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圜侍左右。見王至,悉降階迎迓。

    賓主禮畢而坐。綵女數人,執瑪瑙之壺,捧玻璃之盞,薦龍睛之果,傾鳳寶之茶,世罕聞見。茶既畢,王乃道生所見之故,命生致拜。諸公皆答之盡禮,同聲贊曰:先生可謂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謙遜不敢當賓禮。王曰: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辭生揖謝坐。王謂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節義之士,在陽則流芳百世,身逝則陰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輔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輔雍熙之治也。言既,命二吏送生還。謂生曰:子壽七十有二,今復延一紀。食肉躍馬,五十一年。生悅,再拜而謝。

    及辭出,行十餘里,天色漸明。吏指謂生曰:日出處,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歸謝之,不覺失手而釋,即展臂而寤,時五鼓矣。

    清虛先生傳先生,空谷人也,與麗香公子、飛白散人、玄明高士為友,甚相得,三人者,每感其吹噓之力。惟玄明稍以高自據,先生遣弟子山雲遮道而進,將掩其不備以玷之。

    雲至,玄明斂容問曰:子欲昧我邪雲曰:非弟子之浮薄敢與先生抗,實先生使之來耳。先生樂人之從,高士顧精明自勵,不從之迷,何相忤邪玄明曰:先生固東西南北人也。某循途守從之士,安能順之且先生行必萬裡,急則怒號,其性恍惚,令人不能捉摶。是以麗香公子觸之而脫冠拜謝,飛白散人遭之而委身如狂。先生且以為鼓舞之術,而不自知其嚴。子亦知之久矣。子以輕清之才,必有覆護之德。幸為我解焉。雲曰:高士誠\明見萬里者。其如前驅,實無定蹤。倘解高士之圍,必被掃逐。

    言未畢而先生至。雲乃避之,先生復就焉。雲又避之如飛,先生怒而追之,雲乃散去。先生怒益急,山鳴虎嘯,石走沙飛,江湖作浪,天地震動。雲懼,盡其族而復請命。

    頃之,飛白散人嘯舞而至,與先生相翱翔而問故。先生號呼道之。飛白拍地而笑曰:玄明乃公之良夜友也,胡相隔哉遂挽先生訪麗香。

    麗香方苦寒,如沉醉狀,顛倒欲眠。先生扶之,而麗香益洩不寧,惟顛首而已。飛白亦擊其額而侵之。麗香力不能勝,乃微告曰:二公少避,某即醒矣。飛白乃避地,先生亦息焉。麗香遂振衣而起,含笑相揖。既而,知玄明之外見,乃郝然對曰:吾四人者,天地之秀也。安能缺一哉某傳世幾葉,支衍雖盛,使無玄明公照顧,則皆影滅矣。況玄明亦與二公有光,何獨避之飛白亦笑曰:玄明雖有缺處,亦頗明白可接。先生乃和聲然之,令雲去側而請焉。

    玄明至,交好如初。情思相合,心膽相照,終夜依依,密不忍捨。自是以為常。每至曉,玄明扶雲西歸,惟麗香則與先生倚欄相笑而已。

    先生盛蓋天下而不征諸色,澤及萬物而不見諸形。然晚年亦性暴好殺,觸之者股慄,犯之者容槁。此其所稟之氣然也。

    天下之人,想像其豐彩,而不能物色之,故稱之曰清虛先生

    雲。

    麗香公子傳公子,世傳春申君所生,而又曰大樹將軍之別枝,皆未老,然其為人,色艷質美,人鹹愛之。與清虛先生交,先生每狎之,公子必佯狂而舞。及飛白散人至,公子必傾心飽其慧而低首不言,若曲腰向謝之意。玄明高士笑而問曰:子非賤也遇清虛而即舞;子非貧也見飛白而多貪。吾甚昏於是。

    公子笑而答曰:以子之明,不能亮察我邪某奕葉聯芳,身榮朱紫,根據封土,孰能搖兀但清虛先生善發人,故某一相接,遂胸中道理勃然萌動,是以不覺其舞蹈耳。至於飛白散人,則輕狂無籍人也,得借一枝,便合繾綣,且欲相壓,令人心腹不能自露。況稍得意,瀰漫天地之志,欲使萬物皆出其下。某以一介之資,安能不順受其澤邪

    明日,玄明以告飛白。飛白怒罵曰:公子出身草莽,令色諛言。某雖輕狂,力能屈之,使不見天日。玄明懼,求解於清虛。清虛飘然而來,以和氣勸飛白。飛白意乃釋,且謝曰:得先生之解,不覺點化矣。公子遂洗容出見,不動顏色。

    飛白愧,披拂倒地,不敢仰視,且自釋曰:欲使公子流芳耳,敢有淚滴之累耶自是飛白甘為下流,不復與公子比肩矣。

    玄明知之,亦負慚自蔽者數日。後形跡稍露,乃逾垣一窺公子之影。公子挽清虛,顛首招之。玄明傴僂而來,且掩其半面以謝。公子曰:某與高士形影相隨,何避嫌之有乃席地而坐,終日依依,至曉而散。識者謂公子有容人之度,良有以也。公子少時為婦人女子所愛,有妝殘者,必捐己以親之。清虛先生每戒之曰:子為色所累,必遭夭折。公子曰:今已衰老矣。夫大丈夫寧寸斬焚身,豈死於婦人女子之手耶

    遂謝事,甘朽林下,其族亦漸見零落。

    後青帝宰世,公子之子孫漸盛,支宗繁衍,不可勝計。然成之者,清虛與力焉。而玄明、飛白,特往往來一親近而已。

    飛白散人傳散人乃神仙者流,性喜寒,為人灑落,絕無渣滓。四友中獨與清虛交契,甚不值於麗香,而於玄明,則淡淡相安而已。

    一日,玄明方出遊,麗香侯於牆陰,猶未相接,而清虛先生搖麗香之肩而問曰:玄明今夕來否曰:未也。曰:子慣為玄明影射。曰:玄明家於東海,其來也逾萬山,渡長水,所至之地,一草皆輝。某生於斯,長於斯,進不能前,退不能後,所知者不過撮土之區耳。而玄明之來否,安能逆睹哉清虛不悅,乃使人捉散人至。散人遣其僕霰子先報曰:奈將六出矣。頃之,前呼後擁,結陣而至。如銜枚疾走,不聞行聲。見者皆凜凜佇目而視。玄明知之,中道而避。清虛以為得計,狂蕩不能自禁。

    麗香垂首斜欹,若有怒意,噓氣成霧,直浮青霄。玄明知之,乃乘呼挺身而出,與飛白相對。飛白亦仰視玄明,輝光相蕩,似有爭意。玄明讓曰:吾二人者,不擇富貴。而子入長安,貧者蹙額,何不仁也且自古田土不擇高下,雖不潔地亦委身親之,何不義也人皆上進,而子獨甘下賤,雖公庭之前,萬舞自得,何無禮也辱泥塗,投井壑,而庭除之前每見侮於童子,何不智也積厚如山,誇耀於世,方見重於人,人皆稱賞,而略受溫存,去不旋踵,何不信也某之所以避子者,誠\不屑見子耳,豈有所畏哉飛白乃回首應曰:子真蟾蜍耳

    胡不自鑒,敢與某比某之術,倏然而滅,倏然而成,清虛且讓吾之神;剪發不足以盡巧,飛絮不足以象容,麗香且讓吾之色。子何人也昭昭者未幾,而昏昏者繼至。安能若某之所至,旁燭無疆,孫康得以夜讀,李得以擒吳,偉烈照輝,舉世稱瑞,豈不壓倒元白邪

    清虛因二人凜色交射,各爭容彩,乃與麗香從中解紛。散人笑曰:玄明以滿足自恃耳玄明亦笑曰:飛白以撒潑自放乎麗香曰:二公之才,皆皓皓乎不可尚者,正相映以揚休光可也,而乃爭高下間哉二人感而謝焉,遂為莫逆友。自是宇宙重光,皆二人力也。

    後散人遇詞客於庭中,客曰:想公久矣。公能爽吾憤耶散人不應。客怒,令童子掃其黨而烹之。散人知不免,乃投於鼎鑊,屍解而去。時玄明在上,麗香在前,而清虛往來於左右,皆不能挽而留也。

    玄明高士傳高士生於東海,而其長也,又涉於西海,轍跡遍天下,人皆仰之。未有一登其門者,惟唐玄宗幸其第,遂有廣寒宮之名。

    高士為人丰采無比,圓神不滯,且識盈虛之數,不以顯晦介意。清虛、麗香、飛白三人皆親炙其輝,而麗香猶一步不忘焉。清虛、飛白忌之,遂加屈辱之苦。麗香望救於高士,高士自晝至暮,始素服而來。麗香方負罪鞠躬叩首以謝,而高士惟冷視而已,不能扶之起也。麗香怒曰:高士以經天緯地之才,昭明洞察之德,乃不能驅清虛於空谷,掃飛白於炎方,使我草莽之士垂首喪氣於此耶

    高士曰:居,吾明與子:子非歲寒材也,求免於飘零足矣,而欲拔萃以取榮哉麗香益怒,復求解於清虛。清虛不覺大笑,奮然一聲,飛白驚倒。麗香遂排脫而起,自是感清虛而疏高士矣。

    高士一夕為陰謀\所掩,卒然臨之,魂魄俱喪,平生所有,吞併殆盡。九州之人,無貴賤,無大小,皆焚香秉燭以救之。

    而三人者,則如常而已。然清虛猶淒然有慘意;飛白猶暗然有悲色;而麗香則迎笑而問之,若有幸其磨滅者。既而,高士幸完璧。清虛、飛白從而短之,高士曰:麗香非有他也,限於力也。某與麗香可以神交,不可以力助;可以形影,不可以形求。何我韜晦之時多,相會能幾何哉麗香聞之,歎曰:一疵不存、萬里明盡者,吾高士也向壓于飛白而不救者,亦限於力耳某誠\非才,何以知高士之量尋續舊交,遨遊良夜,或平原曠野之中,或巖古壑之嶺,或瓊樓玉宇之上,或紗窗靜檻之下,四友無所不至。所至之處,清氣鬱然,非尋常俗比矣。

    然高士少時愛学美人眉。麗香謂曰:以某之色,得君之眉,媚不可言矣。

    至老年,血魂消瘦,每持一鉤,釣於江漢間。飛白謂曰:獨釣寒江,寧捨我為伴耶清虛乃笑曰:吾稍奮焉,則公等或昏昧而逃匿,或棄職而捐軀,尚能相安相得於宇宙間哉三人拱而謝曰:願淡洵以交,萬年一日。

    幸毋相慱,以至於是。清虛曰:戲之耳復叮嚀以為永友,期與天地相終始。

    風流樂趣風月場中毛女、雲雨帳內將軍,二人但遇就相爭,不顧忘身喪命。

    一個喜鑽竅尋孔,一個喜啖肉吞。要知勝敗與輸贏,且聽下回詞詠。

    詩曰:散悶無拘不作忙,只憑談笑度時光。

    聊將大艷風流傳,說與知音笑一場。

    話說烏將軍與毛洞主的故事。這將軍生在臍下,長在腰州,姓烏名龜,表字骨輪,列號風月散人。其性有剛柔兼濟之才,其身有變化多端之術,弄手段能縮能伸,顯威風可小可大。喜時節似鐵加鋼掘上而掘下,悶來時如綿去種倒東而倒西。竊玉偷香,不亞於西廂張珙;取勇當先,勝似那江東楚王。莫道不可將凡比聖,聖凡皆賴此物而生。

    忽一日,奉太保命令,領兵前往裸人縣,剿捕毛洞中女寇走一遭。唱:一邊點動人和馬,炮響三聲離了老營。抗槍舞棒軍吶喊,叉手趨腳將威風。碗子盔邊生紫霧,龜背殼上蚌青。這一去,高山峻嶺堂條路,鐵壁銅牆撞透明。

    在路行程多風景,中間少帶骨碑名。將軍掛印俱人馬,正馬軍隨拗馬軍。兵似群鴉來噪鳳,將如楚漢慣爭鋒。

    這一去揉碎梅花誠\妙手,劈破蓮蓬手歪斷根。鰍如菱窩鑽到底,雙龍入海定成功。短槍刺開格子眼,雙彈打破錦\屏風。

    只用孤紅一拈香肌俏,引得我臨老入花叢。過了九溪十八洞,見了些金菊到芙蓉。劍行十里人馬進,不覺春分晝夜停。對對藍旗報回玉,拍馬已到黑松林。

    兩幽屯駟馬,杜家在上扎轅營。中間揭起青衿帳,五爪將軍兩下分。坐下腰州太保,捉下能爭慣戰人。

    話說太保便問:是何人出馬聲音未竟,只見黑松林下閃出一將,生得粗粗大大,又不細細長長。要知此將住何方,腰州府成群結黨。道:末將不才,出馬一遭,不領兵卒,只須二子。

    一騎馬衝出營來,但見洞門外好景:陰崖險峻,玄孔深幽;兩行黑松掩映,一股清水奔流;前尖後長,猶如邊城圍繞;中間水發,恰似湖海汪洋。觀不盡洞門好景,高叫:紅心小卒,報與你毛洞主得知,叫她強將出馬,弱將休來

    這小校不聽便罷,既然聽說,即到裡面聲言:禍事外邊有一獨目將軍,甚是雄將,聲聲叫殺,句句不饒。

    毛洞主聽說,帶領水手,身出洞來。且看來將如何排兵,怎生打扮:戴一頂紫巍巍一抹耿不呆的簷盔,披一領細毛織就的烏油龜背鎧,使一根光筋纏就木炳的點鋼槍,騎一匹追風趕日慣戰豎頭馬。

    這將軍更看那女怎生模樣,如何裝束:她生得丹鳳眼,懸膽鼻;一張沒牙口、兩片粉紅唇;戴一頂前尖後長荷包樣扁食盔,披一領裡紅外白、青邊黑縫兩片頑皮甲,使一條不伸不縮明傷人、暗埋伏紫金,騎一匹能顛慣跛赤眼清鼻大口無頭馬。

    問知:來將通名,不消問吾。

    言:乃是威鎮腰州烏將軍是也今奉腰州太保命令,領兵討伐作亂淫寇。早早下馬受降,免遭千戳萬島之苦。若是牙崩半個不字,憑著俺景東人馬大披掛的將軍,填鑿洞口,殺進子宮,拿住你等,刺血飲馬,取髓補精,那時悔之晚矣

    這女子微微冷笑,答曰:但見你人物標緻,未知你出馬鏖戰如何此時休要逞囉囉,管叫你一會兒剛強性過,那時節洞門伏首,休教二子來拖。直殺你人困馬乏要求和,那時方才怕我

    這將軍也不答話,兩手拈定光金似鐵硬的獨龍槍,照著那女子分心就刺。這女子也不慌,也不忙,鳳點頭側身躲過,取出五采盤桓錦\皮套數,及駕相還,兩下皮鼓打動,怎見得好殺。

    唱:你與你主爭自在,我與我主助風情。你使懶漢推車法,我使駕牯去催更。倒澆蠟燭身流汗,隔山討火洞門紅。正是兩家盤桓處,中間捎帶果子名。

    兩個栗子答了話,一對枇杷大爭鋒。只愛平坡員眼口,金桔懷內有風菱。銀杏高時蓮子放,膠棗烏梅緊皺紋。小紅染污葡萄被,櫻桃口內咬橙丁。柿餅臉兒通紅了,欖橄回味各人心。

    只戰得月暗秋窗嫌夜短,風吹竹徑恨更鐘。第一合才用機關無勝負;第二合再加手段見輸贏;第三合打起精神嗷戰久;第四合看看筋力不從心。當時惱了毛洞主,怒髮衝冠起歹心:我今若不顯手段,樂得冤家丟精神。

    口裡念動妖邪咒,款款輕輕叫了幾聲。金蓮高峰兩腿裡,悠悠戲溝洞紅心。

    烏將不識輕生計,盡力具兵重撲門。佳人見來心內喜,放出大水要淹人。五爪將軍忙來展,怎當他急浪滔滔裡外生。煙漫陰崖傍岸柳,撞塌洞口正當松。

    常言道:勢硬難熬軟。話不虛傳果是真。三略六韜雖是曉,二十四解欠分明。怎當他手歪上手歪下來得快,左別右扭不饒人。翻身再擺龍翻裡,拿住將軍胯下存。

    腰酸腿困難咂爭,手軟心忙沒了神。再著一會兒不丟了跑,定死在佳人手相中。

    幸虧二子多能幹,倒把將軍拉出洞門,虛點一槍逃了命,到底難熬久戰人。

    前走的厭頭塌腦腰間將,後趕的跛口張牙再興兵。一身英雄隨流水,五陵豪氣逐東風。好似猛風吹敗葉,猶如急雨打殘紅。雨散雲收鴛帳冷,香消風盡繡樓空。

    編成毛女烏龜傳,說與風流子弟聽。

    處理人:第一次參加十日談,希望大家覺得我的東西還滿意,如果大家喜歡,我會繼續努力做的。

    鷹魔:多謝好文,讓我們歡迎十日談的第三夜小樓一夜聽春雨。<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