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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届)第二夜 国色天香(序-2)

      十日谈(全本) 作者:恺撒大帝99999

    十日谈三届第二夜国色天香序2

    作者:处理人

    序

    今夫辭,寫幽思,寄離情,毋論江湖散逸,需之笑譚,即縉紳家輒藉為悅耳目。具劂氏揭其本,懸諸五都之市,日不給應,用是作者鮮臻雲集,雕本可屈指計哉

    養純吳子惡其雜且亂,乃大詞苑,得當意,次列如左者,廑廑若干篇,蓋甚寡也。彼見遺者,豈必皆蠹魚。亡得當養純者,何哉夫採珠者貴在明月,而群璣非寶耳;伐南山者貴在豫章,而尺箭非材耳。是集也,夫亦群璣尺箭之不顧而有所未暇與且也。悟真者,間舉一二示之,將神遊牝牡驪黃之外,集固已饒之矣。匪悟真者,即累牘連篇,浩瀚充棟,渠方卻臭尋聲,不能一一領略,雖多奚補是以付之剞劂,名曰國色天香,蓋珍之也。吾知悅耳目者,捨茲其奚辭

    萬歷丁亥夏九紫山人謝友可撰於萬卷樓

    第一卷龍會蘭池錄

    宋南渡,汴郡中都路人蔣生世隆,年弱冠,学行名時,以韓蘇自許,凡天下名士,傾貲相結納。金逃將蒲興福,拜為異姓兄弟。興福仇家高琪術虎索之甚急,世隆乃贐別於蔣家村。

    臨行間,以杭筆為約,各有詩贈,具錄於此,世隆詩曰:水萍相遇白天涯,文武崢嶸興莫賒。仇國有心追季布,蓬門無膽作朱家。蛟龍豈是池中物,珠翠終成錦\上花。此去從伊攜手處,相聯奎璧耀江華。

    興福詩曰:金戈耀日阻生涯,鵬鳥何當比海賒。楚王不知伊負國,子胥怎放父冤家。情深淵海杯中酒,義重丘山萼上花。直到臨安桃浪暖,一門朱紫共榮華。

    彼時興福百口家眷俱沒金都,惟興福寸鐵衛身,萬夫莫敵,後得投於世隆。

    時欲歸宋,又恐蹈於故轍,乃樹跖旗於蕉葦間,變易姓名,人莫知之。雖李妙真亦以敵相遇,橫行江上。閒居山寨,每有鴻鵠衝天之想,口記詩詞甚多,聊記一二附覽。

    詩曰:九代簪纓顯大功,炮花煙散霎時中。望門誰信無張儉,窩我公然有祝融。鸞鳳何堪棲枳棘,蛟龍畢竟動天風。

    又詩曰:虎頭山寨勢嶢,韓白英雄建將標。江上老人恩未報,簣中亡命恨難消。雲關不鎖歸鄉望,星帳猶疑趕早朝。何日紫微開泰運\,龍泉斂鍔贊蕭曹。

    時金迫元兵,自中都徙汴。宋邊城近汴者,又迫金兵而杭。

    光州固始黃尚書復家,從眾南奔。時復受韓冑命,訓犒江淮,家中臧獲,一時瓦解。惟復妻暨一女同奔,名曰瑞蘭,年方十八,才色冠世。蓋初生時,家有楊妃蘭,獨艷一枝,異香經月。

    尚書執瑞蘭之兆;每以椒禁是圖,凡有求婚者而不之允。至是遇難,彷徨草野,女謂母曰:昔有黃公生二女甚美,詐名醜陋,卒無問者。今亂離中宜用此策。乃塗抹似癩婦,往來莫有虞者。時夜宿荒村,口占詩詞,聊記其形跡云:天驕肆馬下南都,煙火凌空淚寡孤。燕雀問巢何處有,雞豚尋屋舊人無。玉顏今信為身累,肉食誰能為國謀\安得華夷歸一統,太平臣子共三呼。

    世隆新築精舍,期通萬軸,以魁天下士,平居自許曰:大丈夫功名當玉采,事業須韓、范,鷦鷯一枝,何足軒輊

    年已二十,玉猶未種。有妹名瑞蓮,絲亦不牽於人,蓋其心之所圖者大,匪夷所思。今倏遭亂,兄妹相攜而遁。夜宿林薄間,詩詞甚多,不能盡錄,聊記虞美人詞云:生平不識離鄉曲,燈下書懷足。老天作忠噴豺狼,萬萬千千,鼠竄鬧彷徨。

    家山一夢知何處,兄妹淚如雨。何時玉燭再光輝,把我六親,骨肉完璧歸。

    又詩曰:天步殷憂鬼亦愁,控弦百萬出幽州。紅顏路上啼王嬙,黎首林間聚楚囚。當國豪雄心作劍,邊城將校血成油。何時天地能開泰,南北生靈喜不休。

    金聞元追宋,又防金兵馬縱橫。大散關上,瑞蘭失母,世隆失妹。適宋孟珙、趙方克金兵人定。相尋,莫知去向。瑞蘭母,湯思退女,得世隆妹林下,偕往和州。世隆遍尋妹,蓮

    蘭音似,瑞蘭聞名,自石竇中出。一見世隆,方知其非母氏。諗詢來歷,皆逃兵人。世隆見瑞蘭有殊色,目送良久,曰:不意草萊中有此奇怪,信所謂非習而見之者以為神矣。瑞蘭見世隆容聲儒雅,亦覈其芹泮中人,心其屬之。世隆疑其羅敷,語,實乃女子,約為婚姻,乃偕入浙。

    瑞蘭徐行,口占一調寫懷。世隆聞之,歎曰:吾只為卿有國色,不意又有天才。千載奇逢,間世之數也。口占一詩以戲之,瑞蘭亦和之。

    瑞蘭調雲虞美人:弓鞋小,逕路險崔巍。豎只應隨鹿去,燕孩安可傍鷹飛事急且相隨。

    鄉天杳,惆悵幾時歸風打柳腰南北轉,雨催花淚長短垂。雲散月將輝。

    世隆詩:胡馬嘶風鬧北邊,好花散落石崖前。喜伊千里來相見,愧我何當任二天。琴上未彈凰覓鳳,叢中自信雀逄。古稱樂重親知己,粉面休須暗淚漣。

    瑞蘭詩:冒鋒骯骨坒遍山邊,觸目傷心步不前。廊廟無人能捧日,江湖有我亦憂天。孤行險徑因隨虎,鳥入深叢只為。回首鄉山千萬里,羅襟無奈淚漣漣。

    於時世隆瑞蘭行向五關,一道坦夷。村居野宿,皆群官族。

    世隆於瑞蘭,但目成影望而已。至新安境,星散墜分,世隆獨攜瑞蘭荊山而南。時興福倚江行劫,路轉烏林,鉦鼓喧天,旌旗蔽野。瑞蘭計無所逃,竟欲自裁。世隆固止之,指匿蔽於樹中,獨向麾前請命。行三十餘步,中間主將則興福也。倏見間,投戈下拜。各道詳曲,且喜且悲。世隆乃向樹出瑞蘭,興福執義嫂叔禮見甚恭。瑞蘭固請行。世隆乃別曰:君獨不識戴淵耶興福曰:兄來,則陸機矣。何言期青蠅報市,會於臨安。興福贐世隆金帛數百,指瀟湘鎮路最寧。世隆曰:承教。遂別就道。

    世隆瑞蘭出芝山北路,雖康洞赸艾芃森,世隆口占詩詞,挑瑞蘭野合。瑞蘭亦口占拒之。世隆迫於私,有無賴狀。蘭泣曰:妾豈不近人情者哉謔麻贈芍藥,胡為至於我耶世隆歎曰:古人謂雞肋,食則無肉,棄則可惜,正予今日事矣。蘭誓不允,世隆亦喜其執義之是。其時詩詞,聊記於此,以為有識者逆志雲。

    世隆詩云:一枝芍藥出天京,板蕩誰為萬里城。杜玨已能擒叛虎,張生安肯放孤鶯。蒼麻帳裡花雙美,綠草氈中日五更。莫待明朝萍水散,人從何處問卿卿。

    瑞蘭詩云:病腳崎嶇死一般,眼眶無盡淚潺潺。鴛鴦野合顏何厚,虱在風中骨亦寒。我願愆期游洞府,君休設計斬花關。若將再問鑭珊事,龍女雙班入越山。

    又世隆長短句:君不見神女出高唐,暮雨朝雲戀楚王。西華岳裡注生娘,玉釵脫下付劉郎。又不見岳陽樓上何仙姑,洞賓醉裡戲葫蘆。十二珠簾花落盡,飛身便過洞庭湖。

    神仙自古盡貪凡,洞府誰能保萬全。伊人不是貪脂粉,伊人無奈惜芳年。可憐薄倖無相愛,有情終不似無情。

    車欲直,馬欲橫,鳳凰不肯笑相鳴。早知分薄空相見,曾似當初獨自行。獨自行,安得許多驚。獨行還得無擔累,獨行何有心如碎。心如碎,人成鬼,人成鬼兮正為誰今朝擔帶許多難,今朝節節骨生寒。夢裡不知身是客,茫中還要戀虛歡。臨安三百里,一望石雲間。鶴去也,石台閒。石台閒,春色緣何得再看。

    天漢漢,路漫漫,安得神翁加撮合,赤繩囊裡赤繩纏。

    流水不推自然急,浪頭風送載花船。

    瑞蘭調雲朝中措:日色映流霞,手爪亂交加。憶昔當年貴重,今朝錯落風沙。

    紅顏薄命,路旁債主,眼下冤家。不謂今宵浪靜,鉦鏜怎樣催花。

    還照間,方至瀟湘鎮。呂文德初為鎮尉,一方倚為全城。

    士民安堵市肆,行商多叢聚其間。世隆住瑞蘭於迎芳亭,遴得大邸,乃引瑞蘭入邸。邸居鎮央,主人則黃思古也。外設行房十餘,以待羈旅,內設大廈三所,以承宦族。每所琴棋書畫,花木芬芳。世隆喜其清致,不吝賃貲。駐足少頃,則有奚僮二人、丫鬟二人,爨湯設酒,奉承澡飲。時瑞蘭新浴出,蓬鬢風姿,分外逼人。世隆迎視欲狂,笑曰:真所謂天下一女矣。

    口佔五言詩十二韻贈諸。奉酒間,瑞蘭亦占一律以復。至於酒聖酒賢、平原青州,絕不入口。世隆固強諸飲,瑞蘭固怯。世隆頓杯起曰:計欲助海棠春睡耳,豈真以宰革啖宋萬耶

    亦不終席而罷。

    世隆詩云:主人思古黃,借我一仙房。眼下風塵客,杯中豆蔻湯。掩扉推繡履,倚幾脫羅裳。雪貌消浮屠,冰肌覺淨涼。瓊花開后土,玉樹沃雲漿。妃子嬌無力,胎儀體自香。衝鋒疑未允,想像興何當。浪靜登仙峰,煙開下客廊。牡丹新出水,天馬暗行疆。對面如千里,描情賴一觴。桃花心未動,柳絮性徒狂。

    安得何仙子,今宵醉岳陽。

    瑞蘭調雲賣花聲:胡馬渡銀河,鬧動干戈。蒙君福蔭千萬多,此意此情終有報,君莫蹉跎。

    送我歸鄉窠,媒結籐蘿。一生緣分屬哥哥。要把風花閒地設,這事難呵

    薄夜燈明,侍婢進安眠酒,世隆怒不沾唇。瑞蘭起奉,十分款曲。世隆曰:卿奉酒,乃范彈冠縷耳,豈真情耶蘭曰:君勿太誣人。世隆曰:非誣卿也,正醉重瞳脫沛公計耳。蘭笑而止。世隆曰:死者復生,生不愧死,桑林美約,今亡矣夫蘭曰:妾非輕諾寡信者,第以義有不可耳。

    世隆曰:何不可蘭曰: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世隆曰:是何言也。生雀未射而卿關女,又於鼻頸徵之矣。

    瑞蘭語塞:將身攜重寶,效蔡琰贖。世隆笑曰:吾儒家書中金屋車馬,等閒事耳,奚重寶為蘭曰:書中有女顏如玉,何用妾之棄人世隆曰:國色非書中有也。瑞蘭覘世隆意篤,佯如廁,兔脫東房。世隆忿不自勝,如焚如割,即房窗間諭以一歌。瑞蘭亦制一調以寬之。

    世隆歌云:生平不識亦風流,偶遇神仙下楚州。入眼人間何處是,天然的礫掛心頭。五關幸脫單于老,烏林又遇孫彪到。伊人保護不勝多,擔盡千煩與萬惱。今朝平步入瀟湘,擬將雲雨遍牙床。誰知酒後機心變,翻身逸走入東房。東房門戶壯秦關,萬方挑戰盡空還。

    心頭悸亂渾如醉,身上慌忙骨自寒。嗚呼已矣蔣世隆,無限恩情一夢中。有緣千里終相逢。人生爭似玉人身,玉人身上不相離。暮隨帳裡溫香體,朝隨鏡下畫蛾眉。

    當年恩愛慾何如,今宵恩愛只如此。弓藏鳥盡竟何言惱殺牡丹花下死。花下死兮奈渠何,奈渠何兮無奈何。

    窗前咫尺天涯遠,唱破人間薄歌。

    瑞蘭調雲水龍吟:強胡百萬長驅,邊城瓦解人如草。風流才子,桑林絕處,奴家作靠。一路扶持萬千,又脫鳥林凶盜。

    這恩情許大,銘心刻骨,豈甘丟倒。送我歸家下落,把全身從容圖報。一枝芍藥倍紅,百歲春光偕老。看人間野合鴛鴦,羞殺我,君休道。

    世隆曰:卿欲歸家圖,不惟劉備寬荊州歲月,亦張儀以商於誑楚耶瑞蘭曰:豈敢為是哉。所以歸家者,正欲白雙親,備六禮,百歲鹹恆,使君得為良士夫,妾不失為相門子女。私自擇配,魯姬所以玷於曾子來也。世隆聞相門之說,訊其實,方知乃祖丞相黃潛善,乃翁尚書復。沉想良久,雖憐其流落,益自喜其佳遇,則曰:崔鶯非相女耶自送佳期,至今稱為雙美。今娘子所遭之難固大於崔氏,而不念我耶蘭曰:崔氏自獻其身,乃有尤物之議,卒焉改適鄭恆,今以為羞。妾欲歸家圖報者,正以此患耳。世隆曰:卿言乃鷓鴣啼耳。

    蘭曰:何也世隆曰:行不得哥哥。蘭曰:無患也,至則行矣。世隆曰:決行不得。一至卿家,貅關獒守,因鬼見帝渴睡,莫敢強委命哉蘭曰:妾自有處,何煩君慮。世隆曰:彼時亦不得自主也,況重寶名重天下,求之者眾,生恐鹿走他人,徒負喬知之綠珠怨耳。蘭曰:君獨不識鐘建負我者哉妾以此言告君,寧不三骰十九色於君耶世隆曰:卿欲季干,恐尚書不楚王何。蘭曰:妾籌之熟矣,保無恙。世隆曰:生今涸魚掉尾,寧待西江水以求活耶

    蘭曰:採葉與自落,遲速無幾何。世隆曰:巧遲不如拙速,況事急矣,才說姑待明日、亦不可也。蘭曰:急客緩主人,千日亦須等待,安得荷劍逐蠅耶世隆曰:如卿言,我絕望矣。遂制瀟湘夢一詞以別之。詞曰:笳鼓喧天,貔貅無數。玉仙子桑下相逢,再三懇怙。丑豺狼不諳光景,把親妹丟開忘顧。攜手向南行,看一枝好處。萬萬千千湊補,誰料風平浪靜,翻旗覆鼓。羅帶壯金湯,又把重門深固。千婉轉,萬婉轉,張目挺身,恁我怎生擺佈何謂當日我如山,何謂今朝我如虎不念我一途風露,好多辛苦。懷盡了山盟野誓,變盡了雲朝雨暮。看世上人間,唯有這個婦人銅肝鐵肚。天兮天兮何訴從今割斷虛花債,明月三更,卿也去,我也東走,莫把有情風月,著這無情耽誤。再不回頭也,有這個冤家,花下都是黃泉路。

    嗚呼一曲瀟湘詞,今宵懊恨為誰奏送卿去也,永作欺人話譜。

    瑞蘭聞其詞,且驚且喜,推戶出曰:晉國亦仕國也,未聞仕如此其急也。世隆曰:既雲仕國,君子之難仕,何也瑞蘭曰:其如玉盞下地何世隆曰:桑海亦有田時,不必更多說。摟以就寢。瑞蘭曰:妾尚葳蕤,未堪屑越。

    願君智及而行之以仁,幸甚。世隆曰:謹領。方會間,瑞蘭半推半就,羅襪含羞卸,銀燈帶笑吹。再三叮嚀,千萬護持。翡翠衾中,桃花浪轉,支左吾右,幾不能勝。腰倦鬢松,扶而不起,仔細溫存而已。頃之,漸入佳境。妙自天然,似非人間有者。雖蘭橋、巫峽、芙蓉城之遇,殆未能加於此。信是一刻千金,只恐不永者矣。雲收雨霽,瑞蘭以嬌娘漬者指示世隆,曰:不意道旁一驪龍珠為君摘碎,敗麟殘甲,萬勿棄置。世隆曰:千里馬骨猶值五百金,況真千里馬者哉

    勿慮。時世隆遇異心忙,彷彿如夢。頃之,乃其真也,又皇皇然,而有所求。瑞蘭將堅晉鄙,但玉符既竊,鐵錐又至,一夜花城,兵將折衝,似不能支。

    時有口占詩詞甚多,聊記一二,以表龍會蘭池之行實雲。

    世隆詩云:生平不省入花關,倏到花關骨盡寒。焚玉謾誇游楚峽,巫神今夜下巫山。帕污未破紅梅子,被暖能言白牡丹。寄語載花船上客,後灘風浪易前難。

    瑞蘭詩云:生平不省出堂階,草昧叨逢蔣秀才。明月幾曾廂下待,好花卻就路旁開。山盟應許藏金匱,春興猶疑竊玉釵。為道葳蕤渾未慣,春風消息謾重來。

    世隆詩曰:冒盡風波上釣台,夜光珠裡蚌初開。捫心難捨天然色,信口方知不世才。窗下只驚花下死,枕中宜向月中來。夜深不是貪重餌,冒盡風波上釣台。

    瑞蘭和云:今宵不負望英台,架上薔薇帶血開。愧我本無傾國色,喜君真有冠天才。金沙江裡風初過,雲夢山間雨又來。一路花籌都算盡,今宵不負望英台。

    世隆會真三十韻:仙子生光國,胡囚出北畿。山村逃猾虜,桑野拜新知。

    張珙扶崔女,鐘郎負楚姬。心明非是伴,事迫且相隨。鴛鴦羞苟合,鷸蚌苦相持。結草恩何在,看花願已違。更猜韓信走,又慮相公追。函谷關雖固,金牛路上低。窗前伸郁抑,幾上悶躊躇。擬斷華歆席,笑開楊素扉。羅襠含愧卸,銀燭趁慌吹。神女初登峽,天孫懶上機。花心紅杏小,遍體白鵝肥。怕殺江風惡,叮嚀舟楫遲。鶯銜珠串起,風轉鬢雲欹。懶散嬌無力,分明忍皺眉。細餐甘欖味,剝落雞頭皮。鏖戰渾如夢,綢繆肉似泥。疑成連理骨,化作一團坯。忘卻誰為我,何知我有伊。歡娛難口說,妙處自心知。雲雨重重報,陽春點點迷。會真何日了,萬古話佳期。

    世隆會瑞蘭後,日夜衽席花酒。瑞蘭每以晉侯六疾戒世隆。

    世隆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瑞蘭曰:世豈有酒色交攻而不敗者乎嘗有詩云:鳥低山木,猶巢其顛;魚淺\淵泉,又定其窟。又曰:握月擔風,罔思後日;迷花亂酒,取足今時。又有云:酒後人為席,不顧千金之體;花中日作宵,恐孤百歲之期。又曰:兩斧伐孤樹,君自為之;鉤月帶三星,吾不忍也。啟詞駢驪,多有不述。世隆雖奇其才而重其心,但惑溺已深,擷取倍於他日。嘗有芳詠甚多,聊記其略,以彰意雲。

    世隆短篇:天若不愛色,星宿無牛女。地若不愛色,木無連理枝。天地都愛色,吾人當何如。古稱花似色,將花一論之。惜花須起早,誰肯看花遲折花須折蕊,誰肯戀空枝花色有時盡,人有年老時,及時愛花色,莫待過時悲。

    世隆詩詞意雖陋,亦風月家所有。瑞蘭見之,忸怩曰:如君詩見天下,妾之名節掃地矣。不但妾羞,亦天下婦人羞。

    世隆曰:玉真夜半私語,崔鶯二十年前曉寺,亦誰為之

    瑞蘭曰:崔鶯二十年前乃自陳之,其羞郎之心猶在。若玉真夜半私語,乃好事者筆力,何以為玉真羞乃相攜拜月於東庭。世隆顧謂瑞蘭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因會於亭,遂擬亭曰拜月,制拜月亭賦及花房十詠於此雲。

    拜月亭賦:臘月既望,蔣子游於瀟湘之亭,天光如晝,萬籟無聲。博山香熾,銀燭初明,欄杆十二,花稍倒影。

    百卉春芳,淡風暗隨。方俯仰間,有一異人,降之於庭。霓裳縹緲,殘妝不整,微笑春生,蓮步散行。似非塵寰慣見,不預花木儲精,艷奪瑤池之王母,羞壞座上之飛瓊。心通麻飯,情重蓉城,思而難得,疑而後驚。恍惚少定,乃前拜曰:昔莊周夢為蝴蝶,初不知孰為莊周,孰為蝴蝶。予今見異人於庭,初不知孰為異人,孰為嫦娥。是知嫦娥者,天之異人也;異人者,地之嫦娥也。莊周以夢子以真,但為雲階下拜,而不俟於西廂待矣。樂甚,把酒為之一問曰:予言何如異人曰:然。乃相與歌曰:異人非我兮,誰為之夫我非異人兮,誰為之婦今宵非月兮,誰為之媒天為幄兮地為茵,風前一枕,月其主之,何必再問於繩絲之老人

    十詠:少年紅粉共風流,錦\帳戀不休。興魄罔知來客館,狂魂疑似入仙舟。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污粉黛油。一倒一顛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

    其二曰:對壘牙床起戰戈,兩身合一暗推磨。採花戲蝶吮花髓,戀蜜狂蜂隱蜜窠。粉汗身中干又濕,雲鬟枕上起猶作。此緣此樂真無比,獨步風流第一科。

    其三曰:梅花帳裡笑相從,興逸難當屢折衝。百媚生春魂自亂,三峰剪綵骨都融。情超楚王朝雲夢,樂過飛瓊曉露蹤。當戀不甘纖刻斷,雞聲漫唱五更鐘。

    其四曰:二八嬌嬈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風情。花心柔軟春含露,柳骨葳蕤夜宿鶯。枕上雲收雙睏倦,夢中蝶鎖幾縱橫。何緣天借人方便,玉露為涼六七更。

    其五曰:如此風流興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心慌枕上顰西子,體倦床中洗祿兒。妙處不容言語狀,嬌時偏向眼眉知。何須再道中間事,連理枝頭連理枝。

    其六曰:邸深人靜快,心絮紛紛骨盡消。花吐曾將花蕊破,柳垂復把柳枝搖。金槍鏖戰三千陣,銀燭光臨七八嬌。不礙兩身肌骨阻,更祛一捲去雲橋。

    其七曰:仙子嬌嬈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羅茵。情真既肇桃源會,妙促西施柳葉顰。洞裡泉生方寸地,花間蝶戀一團春。分明汝我難分辨,天賜人間吻合人。

    其八曰:花兵月陣暗交攻,久慣營城一路通。白雪消時還有白,紅花落盡更無紅。寸心獨曉泉流下,萬樂誰知火熱中。信是將軍多便益,起來卻是五更鐘。

    其九曰:兩身香汗暗沾濡,陣陣春風透玉壺。樂處疏通迎刃劍,摭機流轉走盤珠。褥中推枕真如醉,酒後添杯爭似無。一點花心消滅盡,文君謾訝瘦相如。

    其十曰:暗芳驅迫興難禁,洞口陽春淺\復深。綠樹帶風翻翠浪,紅花冒雨透芳心。幾番枕上聯雙玉,寸刻闈中當萬金。爾我謾言貪此樂,神仙到此也生淫。

    世隆色度太過,永鉛戕而榮衛枯,病幾不振。瑞蘭驚悸。

    時有鎮山廟海神甚靈,瑞蘭將命奚童禱\。世隆雖病,語瑞蘭曰:世豈有禱\於神而不死者乎蓋今之神,古之人。神嘗不能自宥其死,況能宥其死於人乎瑞蘭曰:何以見之世隆曰:予嘗稽董狐搜神鬼記,釋迦乃維摩王子。觀音,妙莊王女。達摩至盧能,托蘆傳缽,六葉卒干漢溪。佛祖則宜春縣人,曰即肅。老君則楚縣人,曰李耳。張真人道陵,乃漢張良後。許真人遜,晉零陵令。吳真人猛,時真人奇,皆晉時人。

    天王封於唐太宗征高麗間。福神蔣子死於鐘山下。唐葛週三將軍,周宣王時人。趙玄壇名公明,秦始皇時高士。關公羽封義勇武安王,始於宋道君。茅君匡裕,廬山法祖。鍾馗受享,自玄宗一夢。萬回國公,又張家子。灶神張單,廁神何麗卿,戶神彭質、彭君、彭矯。虐神,顓頊三太子。厲神曰伯張,隋朝乃見。

    火回祿,水玄冥,備存左氏。卿何苦而惑之瑞蘭曰:禱\禳古有之,子產亦公孫洩良止,而鄭人安況病一人耶

    世隆曰:左氏所以為誣也。夫海神廣利廣德,又有曰天妃封護國庇民,而強盜海中,專借其力於舟楫風波之中。顧乃受其享獻,樂其金帛,縱盜害民,其可勝記信神明之最靈者莫如海神,既不能靈於海盜,顧能靈於我耶卿勿復言。瑞蘭曰:痊病有二道,巫與醫而已。君其欲醫乎世隆喜而從之。

    得折肱家而克濟。但世隆病中每念於花月,蘭以死拒,乃止。嘗稽其醫中詩詠一二,以備玩焉。

    藥名詩曰:血蠍天雄紫石英,前胡巴戟指南星。相思子也忘知母,虞美人兮幸寄生。鶯宿全朝當白芷,馬牙何日熟黃精。蛇床蟬腿漸陽起,芎藥枝頭萬斛情。

    藥方詩曰:國老不能和百藥,將軍無計掃余殃。黃連何為連身苦,龍骨應知骨自香。吐露清愁情已闕,金花在目興應忙。蛇床獨活相思子,此德當歸續命湯。

    世隆病漸痊。主人思古邀梨園子弟侑賀於西閣。世隆起見,笑曰:此頑童也,生所羞比。思古曰:何謂頑童世隆曰:具載三風十愆中。

    思古意猶未解。世隆具以晉姜男破老,漢弄兒來夢兒,太子承乾事告。思古乃出淨酒奉喜。席罷,瑞蘭曰:妾聞黃公媼言,地中病者,非傀儡侑神,則用梨園子弟,捨是則病後有變。世隆曰:傀儡制自師涓,以怒紂,陳孺子竊之以助漢,何為禍何為福況梨園所演,一皆虛誕。蔡伯喈孝感鶴鳥,指為無親;趙朔亡而謂借代於酒堅,韓厥立趙後而為伏劍於後宰門,晉靈公命獒犬、弓且彌以殺趙盾,乃歸之屠氏,膳夫蒸熊掌不熟,斷其手指,以人掌代熊掌。男人莫看西廂,女人莫看東牆,固以元稹之薄,秀英之陋,然始終苟合,亦非實事。陳珪受月梅寫帕之投,終為夫婦。

    郭華吞月英繡鞋之污,卒幾於死,或冒為玉匣。蕭氏之夫本漢婁敬,詐曰文龍。劉智遠之祖本於沙陀,詐曰漢裔。以蘇秦之遊說,雲長之忠義,寇准之於舜英,蒙正之於千金,皆非所演,中體能從其侑賀,只自誣耳,又豈可允從之哉瑞蘭曰:非兄熟於故典,何以到此。乃相攜出於邸樓門。樓亦佳境,四窗天設圖畫,簾泊燕鶯,日供弦管,人如在華胥中。

    世隆強瑞蘭立會,蘭曰:白龍魚渚烏乎可世隆曰:楚王蘭台景也,何妨。時有口占一律,以示意雲。

    世隆詩曰:神仙自古好樓居,樓上風流更有餘。柳骨經霜爭似舊,花心冒雨謾如初。洞賓破橘描飛鶴,妃子沉香引醉魚。昨夜星家應駭月,女牛出局會天墟。

    世隆樓會後,又犯陰陽。瑞蘭曰:大丈夫何不自拔至是耶世隆曰:其如花神迫人何瑞蘭曰:妾無賴之過也。願君千萬珍重。時烏鴉日噪,蘭心驚有大故。世隆曰:王梅溪謂鴉為忠臣,東方朔占鴉吉多凶少。卿非夷隸治,何以識其音,顧亦驚之若是耶蘭曰:不但此也,妾亦多異夢。世隆曰:從心莫如夢,卿心予病故耳。瑞蘭曰:夢關人者大。鶴九其齡,羊存其身,射月炊臼,朱箜先進第十一,皆以夢得之。妾夢異,必有異事,非關君病而已。方議論間,床幃忽然自裂,瑞蘭泣下。世隆曰:變怪亦不足深信,犬作人言,猿代婢爨,鼠談客死,杯酒化血,鼓出於庭,未聞竟為凶也。瑞蘭曰:君徒以大口誣人耳。妾自保一死足矣。潸然而淚,世隆曰:卿勿憂,我以未病卜之。時甲寅已卜,得澤水困卦,甲應已體,犯三刑五位,卯才逢劫,子地合父,入空騰蛇,又臨應動。世隆始懼,曰:非我絕子,子將絕我矣。乃作詩禳之。

    世隆待曰:乾坤丕泰萬屯,過師中尚旅塵。未濟當時成既濟,同人何日見家人。騰蛇直應妻逢劫,驛馬臨時父合身。只喜眼前些少好,陰將陽掩不勝春。

    瑞蘭曰:如君詩,是亦李崔州寇萊州渡海讖矣。

    言未幾,聞庭外聲,瑞蘭出覘簾下,則一鸚鵒棲庭檜,隸役紛紛呼引不歸。

    鸚鵒見瑞蘭,飛入叩頭呼曰:玉娘子萬福。蓋鸚鵒乃尚書向使虜得之,養十餘年,名曰飛郎。有古徐丞相比歸,隸役欲入,取飛即歸驛報尚書曰:瑞蘭娘子在那大屋間。尚書命庶男留兒跟往蓋留兒乃尚書侍婢所生,母棄亂中而留其兒,因名曰留兒一至黃公店,見瑞蘭於廊右,相持而泣。從者又達尚書來,父子相見,哀惻過甚。

    世隆聞之,曰:怪今至矣,奈何尚書詢其因,瑞蘭陳之至寄身世隆處,尚書倀然曰:壞我楊妃蘭矣敕令同歸。瑞蘭曰:桃花犬猶不忘主,蛩蛩巨虛,何曾負況瑞蘭以人名,可以鳥喙耶尚書曰:爾忘父母,則梟獍矣,其罪尤大。瑞蘭曰:前日瑞蘭,則父母之子,今日瑞蘭,則世隆之妻。

    槃匏蠶女,從夫婦耶,抑從父母耶尚書曰:汝忘大史,皦棄後氏耶瑞蘭曰:後氏私法章於家,罪在後氏。

    瑞蘭以世隆為鐘建,時無昭王,私作樂尹,罪固不專在於瑞蘭。尚書曰:父一而已,汝獨不念蔡仲耶復又曰:汝不行,我將以沉香母待汝矣。蘭泣曰:傅殷為龍女傳書,洞庭君尤高其義,懇為婚姻,況人扶瑞蘭於難,今又臥病於床,使瑞蘭遽從父歸,令人飲恨九泉,瑞蘭安忍為之尚書亦憐之,乃令引出。

    瑞蘭入,謂世隆曰:妾知有今日事久矣,徒君不入人言耳。時世隆病殘骨立,瑞蘭扶出,祝曰:舉棋不定,弗勝其偶,君尚捫虱對桓溫,勿視其巍巍然,否則樂昌鏡破矣。

    世隆曰:我今無能為也。但以卿為泰山耳。出見尚書,不能自立坐,僕於東坡椅上。尚書怒曰:豈以碧紗籠\中乘龍耶瑞蘭曰:呂蒙正亦以渴睡漢受欺,狀元天下將何如尚書曰:不必言,世豈有此人能乘風破萬里浪乎瑞蘭曰:古稱美人者,漢李夫人,猶曰吾病久色衰,今世隆色因病耳。願尚書且效平原君,以毛遂備數。尚書怒,世隆起而入。

    尚書隨拘黃思古家長幼立階下,欲為打鴨驚鴛鴦計。思古舉家驚怖,因勸分異者,瑞蘭久之乃詐入整妝,贈世隆以半衫,曰:此浣火也,來日以此為約。盤桓顧盼,不忍倏離。尚書立迫,瑞蘭忿恨氣絕。尚書命留兒扶之,登車而去。其時相別詩調,亦有可憐者,具錄於此。瑞蘭調一剪梅云:瀟湘店外鬼來呵,愁殺哥哥,悶殺哥哥。伊人自作撲燈蛾,去了哥哥,棄了哥哥。把頭相向淚懸河,怎捨哥哥,漫捨哥哥。此歸花案不差訛,生屬哥哥,死屬哥哥。

    世隆調望江南云:堪愁處,風急力難支。司馬只驚消渴死,文君謾唱別離詞。愁淚遍胭脂。

    扶頭起,祝付莫相疑。於寧無相會日,張儀還有可言時。欲去仍躊躕。

    瑞蘭樂府云:淚潺潺,愁破肝。別君易兮見君難。見君何處是,除在夢魂間。嗚乎命薄兮瑞蘭

    世隆樂府云:雲白兮山青,篪響兮人行。雲雨山兮還相見,我與卿兮從此分程。卿卿兮,未知何日見卿卿。

    瑞蘭至水站,尚書用蘇合丸療蘇。

    世隆病床間,得思古家老少扶持。又鎮有豪士仇萬頃、楊邦才等數人,重其斯文,常交互相慰。又有陳自文者,素以風情謝世隆曰:以子之才,承事趙孟,必得近幸,豈專為彼一人哉世隆曰:佳人難再得,況遇知己之至耶自文曰:婦人太美者必有大惡,賀太后以女人能悟之,況足下豪傑男子耶世隆曰:如先生所言,則以世隆為季益矣。其如崔小士何自文曰:君以花為癖矣,希再保重,焉知玉簫不再合耶世隆曰:但看將來有崑崙奴耳。否則王宮又梵矣。自文輩歸,世隆為夜坐不寐者,一夜口占詩詞甚多,聊記其可采者,以見新別之愁態雲。

    世隆詩云:昨夜床中婦對夫,床中今夜獨夫孤。羨魚不懈空張網,失兔為因誤守株。念我有心逢得意,笑伊無眼識相如。於今病骨增愁恨,一曲西風子夜啼。

    又云:昨夜床中萬斛情,床中今夜萬愁生。為誰陷入顛狂府,被魁迷來惑溺坑。我亦忍遭胯下辱,伊終難拔眼前釘。於今獨坐瀟瀟悶,一曲相思夜五更。

    尚書至臨安,夫人已先至官邸數月矣。相見間,悲喜交集,一家愛戀,皆輻輳庭間。瑞蘭見夫人,哀不自勝。有頃,夫人以瑞蓮事語尚書,呼出見間,一如家人禮。瑞蘭私以世隆事白母,夫人亦乘間語及。尚書曰:我豈老耄者哉使有封倫,我亦能揚公壽矣。夫人曰:賈香偷韓壽,奈何尚書曰:張賀家五嫁者,猶為宰相妻也,無妨。夫人曰:聞世隆有司馬一題地,尚書何吝卓王孫況瑞蘭嘗曰:父不姚雄,我當封發矣。尚書曰:決不以隋珠彈雀也。此後勿復陳。

    夫人覘尚書意篤,日又求婚者毛,亦令易志。瑞蘭不允,每以稿砧在辭。

    因思瀟湘舊跡,乃以一亭改匾曰拜月,祈以誓心香而存世隆也。嘗有拜月詩詠甚多,聊記一二,以表瑞蘭冰霜之守雲。

    瑞蘭詩曰:亭前拜月夜黃昏,暗想當年欲斷魂。婁敬不來幾十載,肖娘自負萬千春。伊如有分應逢我,我亦何心再望人。自古玉英終不嫁,幾曾誤作百年身。

    又云:亭前獨拜淚汪汪,說到心頭只自傷。念我一家都美,為誰千里獨淒涼。畫眉風月今何在,結髮江山事已荒。問道雲間歸北雁,無雙消息寄何鄉

    時當首歲,仇萬頃輩詣世隆,效文琰擊缽。世隆曰:諸兄才捷不讓古十石矣,生何敢復夢得自待萬頃曰:生雖千錢售三十文,不待磨墨停筆。但今海內士與元白爭鋒者,唯卿一人而已。何辭為世隆曰:詩因名美,名因詩顯,愧生二者俱未。萬頃曰:何以言之世隆曰:晉張率作詩,李納每以為不足,率後詐作沈約制,則納字字稱佳。信詩不因名而顯乎近有龍太初,詩学高邁,詣王荊公談詩,郭公父猶謂之,及詠鳥去風平篆,朝來日射星

    之句,王、郭始不敢謂秦無人,龍生因以顯名天下。萬頃曰:不但張率受侮,文士皆相輕。王荊公詠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鄙之者。

    蘇東坡樂府,亦有以制詞如詩鄙之者。詩果以名顯乎否也蔡確因甑山詩被貶,孟浩然以不才明主棄一句見惡,至於楓落吳江冷,又為吳累。詩其能至患害者有之,況於名乎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則亦以名顯也。萬頃曰:兄此議論,尤出人意表。因對五辛,醉詠而別。世隆思瑞蘭意篤,制送愁文並詩詠,具錄於此。

    送愁文云:八年除夕,蔣氏子館予於瀟湘。五辛宴罷,落落皇皇,無以為懷,客語予曰;良辰不再,子獨怏然,無乃為愁鬼所絆乎,予曰:愁,信有鬼乎客曰:有之。妖不自作,由人而興。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韜喜淫而虎崇生。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予曰:如此奇妖,計將安去客曰:禳之而已。

    昔子產息良消之怪,堯佐祭游弈之神,至誠\所鐘,自足以歆之。予信客言,遂束芻靈,祭諸門外,殷勤至懇,蓋將草雉禽獮,人其人而去之也。禳畢,閉門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間,令予心碎,令予腸斷,令予淚傾,令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予始愕然歎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當自咎耳。鬼有曰風流,曰愁悶,二者常相表裡,不可遽逐。予傾聽之,矍矍方驚,鳴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將起,將趙鐘茶壘而啖之,鬼笑愈加。予始曰:鬼何笑我為哉鬼徐徐而言曰:風流之鬼,唯恐其不來;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幽於偏見,罔達於相倚之機,此其為我笑也。予聞言有趣,拱手而問曰:愚不能進,願安承教。

    鬼曰:居,吾語汝。天下古今,憂喜同根。福兮禍所伏,老子之言,樂極必成哀,陶妻識之。子既戀於風流,則風流之中便有愁。

    兩鬼相依,步不容離,世豈有風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風流之鬼所當先。是猶日行心百影,影愈隨。孰若先風而去,以為投陰滅影計耶否則,雖效韓公之祭五窮,柳子之罵三屍,亦無益於事矣。

    予捫心而思曰,風流者,吾終身之裘葛膏粱也,豈能去哉況我二人不但入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迭相尋,何有終期言訖,倏然蒿,如風如雨,鬼則飘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遺予。予不得已,就燈對酒,為消此愁,成千萬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調云:楚岐雲收,西廂月暗,竹爆飛聲,玉友歸程。

    羅衾淚滴,繡枕魂驚。

    花中永中膏肓,起來對坐誰適情半盞孤燈,幾杯濃酒,一柳梢青。

    又詩曰:玉人別後阻關山,心碎黃昏獨倚欄。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寶鞍。油干盞裡心還在,炭熱爐中骨自寒。何日神仙偏愛我,紅消春色出熬垣。

    又云:病損公然骨似柴,飛瓊分薄阻雲階。色攤門外驅猶在,愁鬼心頭去復來。一盞梅花空見色,兩盤燭淚自成堆。何借起神磨勒,深院薔薇趕夜開。

    一日,瑞蘭、瑞蓮相攜游亭,瑞蘭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語問答,多不自持。瑞蓮疑其私,辭歸,蘭許之。蓮匿於太湖石後,覘其來者何人。久之無蹤。但見瑞蘭長噫灑淚曰:天曰君而已。蓮往訊其實,蘭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誣耶瑞蓮以歡言謝,乃辭歸,匿於前所。瑞蘭意瑞蓮之果于歸。蘭焚香祝天保佑蔣生出。未幾,刺背曰:蓮得聞矣。

    同室兄弟,何相瞞之甚耶言通無患。瑞蘭泣而不言。良久,誦一詞以答。聊記於此。

    詞曰:妹氏何如致我,我有許多不可。憶昔舊情人,淚沾巾。望斷瀟湘,那裡病損相如痊未要說許闌珊口難開。

    瑞蘭語及蔣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蓮亦泣下。瑞蘭疑其前人,駭愕者久之。

    核實,乃兄妹。因道病別時事,相對涕泣。有頃,尚書召瑞蘭曰:來使雲瀟湘人亡矣。子當從婚。蓋尚書立計,間其易志也。瑞蘭號泣仆地。瑞蓮聞之亦然。尚書夫人方知其為瑞蓮兄。數日間,瑞蘭穿素,朝夕私奠,遣僕僮永安持牲文祭於黃公家。至,則世隆在坐,與友人陳自文聯笑。永安具以情告。世隆執文讀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見真情。世隆死者復生,娘子生不愧死矣。美節成雙,不可及也。瑞蘭方知尚書作良平計也。但其祭文貞心義氣,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視之。

    祭文云:維某年某月某日,棄人瑞蘭黃氏,謹以牲醴,哀奠於義夫蔣生世隆之靈曰:嗚呼傷哉妾別君時,自以死生君矣。所以不死者,亦為君一塊肉在耳,詎意君先棄妾那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讓於鐘建之負季,力尤不忝於元稹之負崔鶯。殆將一生永賴,百歲偕歡,孟光之案可以舉,桓公之車可以挽,袁蘆之妝台可以下。昊天不吊,豎鳥為妖,日月居諸,彩鸞分道,固吾父之見疏賈老,亦吾君之分薄韓郎。

    但血誓之未堅,而心香之猶在。玉簫再合,特托諸天;金鏡重完,委之乎命。白璧不須於來客,紅繩終結於老人。詎又變生分外,報入幃中,歡聲未續而哀聲之輒舉,暫別已難而永別之何當。意者將主長白而起有妝歟將室瑤芳而堂番雨歟抑將襲淵商而修文泉府歟胡為還造化之速,一至於是耶嗚呼天兮雲胡不靈妾生有此,不如無生。傷君者妾,傷妾者誰傷妾所以傷君,傷君亦以傷妾。一則傷君之春秋方盛,一則傷妾之身事何依;一則傷君之文翰未酬,一則傷妾之良偶空期;一則傷君之旅魂飘飘,一則傷妾之軀命亦無幾。更有可傷者,尤在於我君蓋棺之時,口難禁而目不瞑,身雖寒而心尚在,魄雖散而冤魂猶未消。

    況唳鶴啼猿,付諸行客;村醪野飯,孰為主人僕雁凶魚,偶托奚童而到我焉耳。東方杳矣,夢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趙十四君已矣,血淚傳衣之悃,何以綢繆愁城堅鎖,悶海難消;束芻人遺,揚粉天遙。君其有知乎則妾身猶有所伸;君其無知乎則安心止於自憐。但英雄精氣通於山嶽,豪烈神光貫乎雲霄。觀之鄭良止之作厲,楊子文之作福,桑維翰之作仇,可覘君其必有知也已。君兮有知,則斷臂之貞心,割鼻之義膽,墜樓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而君亦可自慰於九泉之下矣。灑淚拜辭,濡雞示曲。

    倘洋洋如在於蒿之餘,勿吝生前之我愛者於我乎一歆。嗚呼天兮人也,奈何奈何

    時宋設文武科,羅網異才,興福詣瀟湘,邀世隆俱往臨安。

    世隆途想瑞蘭,弗勝愁悶。興福覘其意,多方安慰,嘗曰:弟至京師,願為押衙。世隆曰:非章台其人也。興福曰:彼自延賞耳,兄何不韋皋自待世隆亦稍弭,住寓臨安東南街。值花朝,士多花會,世隆乃寫一軸蘭,上有青龍棲而不得之狀,標額曰龍會蘭池圖,仍題一小引雲:龍襟四海衽五湖,車駕八方雲南顧,乃欲棲蘭焉,何哉或以蘭有似於神潭五花歟亦有似於天台紅葉歟胡為欲棲之如是耶予嘗觀之易矣,乾系龍,同人釋以蘭。夫同人乾居上,離居下,獨以蘭顯而不及於龍焉,蓋亦離為之累耳。然龍者天下之靈物也,其世隱;蘭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顯。惟其隱,故隱,故能人於蘭之瑞;惟其顯,故能藏於龍之神。龍會蘭池,信取諸此而已。嗚呼蘭兮,龍病久矣,時無孫真人,誰與謀\圖成,令人鬻諸尚書家人永安,倩人置諸蘭軒右。

    偶值瑞蘭散游一玩,讀至小引人蘭之瑞藏龍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蘭兮龍病處,噫嗟良久,曰:龍兮來矣。乃延乳母張氏入,示以情素,給金數顆,贖浣火衣,仍附書一章。

    瑞蘭書曰:奉觀圖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態仙模,無塵俗之累,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寅惟瀟湘別後,暮鼓夜鐘,暗增懷抱;霜天曉月,徒起相思。一日三秋,廢詩於座右;千回萬轉,駭元集乎龕間。加以加多孫秀,每慕綠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圖柴氏之婚。

    月道東西,孟氏嗟陳郎而未還;花牆內外,秀英慨文舉以何歸。愁妖悶鬼,後先牽絆;別經離凶,日夜夾攻。心思紛紛,未知死所也。但封發之心,一生莫改;露筋之節,至死猶堅。齊瑟雖工,謾變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儲巧線之來。既而蜀關天險,假金牛以通路;烏國海遙,從社燕以歸軒。事機美月召,可卜玉簫之再合;意氣投歡,停看鸞鳳之雙飛。伏願移花月案於度外,濟風雲事於眼前。鯤離海嶠,遠接呂臻之風;鵬入天池,近載仁祖之恩。則古之盧詣,安得專美;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匆匆寄意,賜宥為情;東風多厲,千萬自珍。勿以妾為深念,不勝仰至。

    張氏至世隆客寓,先以求浣火衣為詞,世隆曰:鄭服不衷,為身之災。寒儒懸鶉者也,焉有此張氏以出自小姐

    為言,世隆詐曰:秦白狐裘,狗盜矣。張氏曰:君勿猶豫,妾乃是小姐命使也。乃示以金。世隆曰:中流失楫,一瓠千金,娘子去矣,賴此為鏡中人,何金贖為張氏曰:媼乃娘子之私人,娘子乃君之私人,人不同而私同。君若懷異,則水母無蝦,終身不獲詞以私矣。世隆理其詞,出衣授之。張氏乃以書獻。世隆玩之,喜躍欲狂,乃制書一章並詩二律,付之以歸。

    世隆書曰:寅惟娘子瓊枝瑤葉,名重於九棘三槐;國色天姿,驕出乎十洲三島。假使狼煙不起,南北慶豐亨之盛;鳥道無虞,官氏安豫大之休;則娘子虎豹開巖,鬼神莫得瞰其狀;鱗鴻路絕,奸雄安得進其私昊天不吊,邊防為之失守;日月居諸,士女以之逭生。醜人世隆,塵緣有在,千里相逢於道左;國步多艱,一旬方穩於杭中。杯酒論私,幾至楚弓之失;春詞告絕,方成趙璧之歸。鳳舞鸞顛,恍若從天而下;花盟月誓,端然非人所能。詎意金橘多酸,夙起曹郎之恨;野禽唱禍,迭來韓虎之凶。無可奈何,花已落去,曾似相識,燕不來歸。一日三秋,益重相如之病;寸心萬里,徒增荀燦之愁。與其失諸於今,孰若無得於前;與其易於別,孰若難於遇世隆念此,淹然無復人間意。

    但槃瓠約在,終結神州之會;蠶女心存,竟完桑府之恩。柳毅義人,龍女之婚不改;鐘郎負我,羊娘之存猶在。倘樂昌之鏡終破,而元稹之詩亦空題矣,則亦命也,數也,卿之薄也。天兮人兮,龍其奈何茲者驛使既通,而赤繩之結可偶,涸魚在轍,而江水之恩何遲。伏願藍橋夜月,適載裴航之遇;巫峽明雲,速承神女之歡。桃源麻飯,華岳玉釵,瑤台之曉露,早與神仙共脫塵累。無任霓看聿仰之至。

    詩曰:瀟湘店裡鳳雙飛,天造妖風翼已垂。一片芳心千片碎,十分花債九分移。夢中豈悟身為客,醉後還將月想伊。星友今朝通露閣,玉人謾唱誤佳期。

    又詩:一道盤桓戀子都,誰知病裡散葫蘆。卿家富貴今如舊,我處風流絕已無。蔡仲何曾戕女婿,雍姬自誤好兒夫。今朝欲整瀟湘案,案上爭能認故吾

    張氏攜衣書而來,瑞蘭喜曰:合浦珠至矣。及啟書視,笑語張氏曰:顧其人,非微之矣。但西廂之月,未可待於今日。張氏曰:男子用情,惟欲取足於一已之私,奚暇他顧瑞蘭曰:蔣君曾不念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彼一時前無牛裂,後無輿曳,聽其自便。今日相公法峻,閣宇蜀難,不惟彼無所入,我亦將無所出,雖鬼兵萬千,何所施其術耶張氏曰:將何詞以釋之瑞蘭曰:汝以慕客寓,列人李吉者告之云:今日豈為飲食來耶況京畿夜禁,誰敢來往勿故為撲燈蛾,幸甚乃回詩二律,雲次韻。

    瑞蘭次韻云:憶別瀟湘馬似飛,傷心千里淚長垂。情深東海終難盡,判定南山永不移。司馬此生專為我,文君雖死也從伊。不須再導風花案,一線紅絲百歲期。

    又云:犬戎當日鬧燕都,萬里江山破荻蘆。花月竊盟天下有,風流獨步世間無。張生只恐忘崔氏,秦後何甘離丑夫。要把瀟湘前案整,夜深怕殺執金吾。

    世隆時將文戰,見瑞蘭詩來,亦允其說。揭曉,世隆文魁天下,堂吏報尚書,時適瑞蘭偕夫人在坐,瑞蘭喜躍,白夫人曰:正瀟湘其人也。夫人喜謂尚書曰:公何不識盧肇耶尚書笑曰:塵埃中若識天子、宰相,則人皆物色之矣。

    夫人因祝尚書擬婚,尚書許之。瑞蘭隨具柬並詩來賀焉。

    詩曰:渤海從來不可量,英雄事業破天荒。當年曾受風塵苦,今旦方依日月光。五色雲中驚太史,六龍駕上聳天王。從茲慰卻鰲頭夢,鸞鳳妝台可奪芳。

    世隆受冰贈鞭,仍見瑞蘭賀柬,笑曰:今日親,則前日親,謹領。乃行大禮。其婚書則同年友、榜眼仇萬頃所制。

    萬頃細知二人情曲,蓋將針尚書而劑天下後世之渺寒士者,其書假世隆叔祖一春主婚,畫六十四卦組織雲。

    蓋聞易系家人,重兩姓合歡之好;詩稱桃實,垂百年偕老之期。

    以至書傳媯,禮存坊記,春秋逆女之筆,無非為婚媾者立指南。

    但謀\肇於人,緣定於天,睹諸朱氏之箜篌,韋郎之翠鈿,李姓之履信坊,富家貴家不能奪貧,子弟之三十九色者可知。寅惟尊府,槐棘嗑芳,江南草木知名;華夷布節,海外鷹熊仰視。正區區小頑,肥遁邊方,自履之地,並邊內郡,幸蒙豫大之天。謙居恐墜,蠱壞益深。矧小侄世隆,鉛槧自頤,慨時升而未允;草茅方困,念睹光以何能。第以乾坤否剝,師旅震臨,艮山兌澤,偶奏合和之曲;離火坎泉,妙傳既濟之歡。

    加以令小姐巽德攸恆,真南國之蘋蘩,豐才素畜,冠謝家之柳絮。自謂同人永相伉儷,詎期大有輒出妄災。

    過飛鳥而睽孤之豕以見,失包魚而歸妹之羊攸存。第托天緣損,而雷渙之劍徒解;國是鼎元,而楚和之璧隨來。簪纓宦族,既稱孚萃之異;襁野人,亦羨復需之奇。人情如此,信猶賢於夢卜也。茲申帛,特表訟德之舊,載薦損期,停看革文之新。伏願桃夭詠唱,而宜家宜室之作范;檑子協聞,而衍子衍孫之呈祥。至九十其儀,百兩其御,俗之富,何足贅。辰下渙風串柳,晉日篩梅,萬希台重,上薦天申,不悉。尚書受禮,一覽婚書,懷諸袖中,恚曰:呼牛呼馬,亦應之矣。後知萬頃所制,心甚銜之。時擇四月望日夜行贅禮,燈月交輝,清天一色,金紫送迎,沉檀薰馥。世隆環玎鳴,冠簪映,人望之如神仙然。平生索婚不獲者,今乃知其天才國色,成定難移,古往今來,佳期罕偶,甘心貼服,莫敢雲何也。

    世隆入,瑞蘭泣曰:不意今日復見漢官威儀。頃之,侍婢數十,珠翠鮮明,進席奉醪,添香樹燈。瑞蘭官樣整妝,仙姿增艷,宛然神仙之下降也,世隆合巹,幾不能自持。瑞蘭悟,命侍婢散。世隆曰:卿真豪傑也。瑞蘭曰:妾不豪傑,兄將亡賴矣。乃就幃敘舊,情悃甚周。時有聯句,聊記於此。聯云:新人本是舊情人世,丹桂嫦娥喜絕倫瑞。

    淮下誰能知韓信世,洛陽今已識蘇秦瑞。

    英雄手段真無賽世,仙子光容自有真瑞。

    笑我初婚自是假世,憐伊興逸骨將魂瑞。

    寸心千里塵都掃世,半刻千金案又存瑞。

    愛虎於茲登虎穴世,得魚從肯下魚綸瑞。

    萬般富貴天然處世,一種風流分外恩瑞。

    深院花心仍帶雨世,洞房物色盡逢春瑞。

    破蓮分肉根猶在世,食蔗到頭味更真瑞。

    酒後添杯休強醉世,茅前傚尤易成熏瑞。

    晉兵鏖戰雄難敵世,問客縱橫計莫陳瑞。

    無可奈何田旱久世,還曾相識燕樓頻瑞。

    芙蓉帳裡疑為夢世,翡翠衾中妙入神瑞。

    大盜曾聞驚惠子世,雞鳴方喜脫田君瑞。

    不須人作同心結世,仍是天生連理身瑞。

    從此風流終百歲世,相憐相愛更相親瑞。

    燈夜,瑞蘭曰:兄今見妾,樂乎世隆曰:何待言

    瑞蘭曰:尤有甚於見妾者。世隆曰:樂盡於此矣,無他也。瑞蘭曰:瑞蓮在妾家。且告以其詳。世隆喜躍不勝,欲召見,瑞蘭阻之曰:蜘蛛作道,不可以風。兄忘其傷於虎乎次曉,瑞蘭邀瑞蓮入見,兄妹相逢,宛若夢中,信是天啟其衷,而為不世之奇逢也。有頃,出拜尚書夫人於堂上。

    一家慶會傳都城,翰墨士大夫詩賀甚多,不在行錄。其妹瑞蓮,後乃命配友人同年探花賈士恩。

    世隆嘗有風花一作,聊記於此:蔣生世隆謂玉人瑞蘭曰:予今二人魚水相歡矣,同事風花,則有文房四子,曰筆、曰墨、曰紙、曰硯而已。不假以恩,寧無沙中偶語乎瑞蘭曰:俞。及拜筆曰拜花郎,墨曰磨花伯,硯曰合花子,紙曰通花太使。四子拜封,將之任,筆不悅,曰:予制自皇帝,管於蒙恬,爵於韓文公,今乃拜郎,次於三子之下,寧不為文房之王濬乎詰諸墨曰:子何功居吾上墨曰:韓文公,唐臣也。玄宗,唐君也。子雖重於韓,其視我化道士、步天宮而重於唐君者孰高筆不敢與爭。又詰諸硯曰:汝端溪居士以壽靜稱,乃亦侈然居吾上乎硯笑曰:予即墨侯耳。管城子,列爵唯五也。侯與子,孰先筆由是語塞。乃詰諸紙曰:子何人也,亦欲右吾乎

    紙曰:予生於蔡,制於薛,莊重於五鳳樓韓家,任乎治,則泣山東之父老;任乎檄,則起枋頭之奸雄。

    爾固不敢與墨爭,而敢當我乎筆笑曰:子亦欲方諸墨硯耶子非我,則空函所以羞殷浩;我誤子,則露布所以羞蘇緘。子當下我必矣。紙大笑曰:子非我則鐵書銀鉤何所施描花模月將付諸誰爭辯不已。硯釋之曰:要皆風花中人也,何苦爭高所可慨者,洞房六子耳。曰床、曰帳、曰褥、曰衾、曰氈、曰枕,空預風花之列,而不受風花之蔭,行將為介子推矣筆、紙曰:信其傷哉乃相率而白諸蔣生案下。蔣生曰:非諸子為言,予亦長頸鳥喙矣。乃拜戛玉床曰迎花力士,拜翡翠衾曰護花元帥,拜遊仙枕曰轉花將軍,拜芙蓉褥曰和花虞候,拜五花氈曰帖花招討,拜獅子帳曰統花都尉。六子受封,乃與四子分班受命。頃之,護花元帥曰:諸將受封矣,誰其主之統花都尉曰:諸將無主,願蔣生為主。洞房諸子言曰:吁,蔣生其封花主也。文房四子曰:何偏也蔣生主風,娘子主花可也。洞房六子曰;主花者無風,主風者無花,如此兩子亦無樂乎其為主矣。四子曰:兩子無以為樂,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天下之樂,孰加於是今日都共成兩主之歡,復何言

    一日,瑞蘭攜世隆游後園,見亭匾曰拜月,沉思久之,笑曰:子其念瀟湘舊跡乎瑞蘭曰:然。世隆曰:生觀今日,則娘子之終身可知矣。遂制拜月亭記以表瀟湘之遺跡。其記云:古人名亭,所以示不忘也。

    歐陽不忘山水,名以豐樂;希文不忘清素,名以濯纓焉。忠肅不忘榮歸,名以衣錦\;瀟湘主人以瀟湘之亭名於臨安官舍,其亦有所不忘者矣。亭有月,月有人,設榻一張,焚香一炷,拜於玲瓏之間,其不忘者,情耳。情之所在,時則隨之。

    時乎束芻人遺,鴻鯉天遙,參商地阻;其拜也,滿地蟲聲,過牆花影,心傷千里,淚灑盈襟。人愁也,月愁也,亭固愁亭也,愁其不忘也已。時乎繩囊永固,鸞鳳交飛,妝台並游;其拜也,蘭麝薰芳,絲羅映色,一唱一隨,一歌一舞。人樂也,月樂也,亭固樂亭也,樂其不忘也已。憂樂不同,而同於不忘,情至是,其亦鐘矣。予嘗以是問諸亭,亭則無知;問諸月,月則無言;問諸心,心則無征,進而問之友人,友人付之一笑耳。三致問,始言曰:月與天地久者也,爾我之情,其月之於天地乎寧容忘予曰:情不忘矣。記之。

    附風、花、雪、月四詞於左:風裊裊,風裊裊。冬嶺泣孤松,春郊搖弱草。

    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拯夏頻將炎氣掃。風裊裊,野花亂落令人老。

    花艷艷,花艷艷。妖嬈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一枝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艷艷,上林富貴真堪羨。

    雪飘飘,雪飘飘。翠主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飛絮浪,積檻聳銀橋。千山渾駭舖鉛粉,萬木依稀掛素袍。雪飘飘,長途遊子恨迢遙。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橫野,方圓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夜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

    第二卷劉生覓蓮記上

    劉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江東人也。世居重疊山華村之西,為故家舊族,祖先廣積陰功。父武南公,為庠生,有重名,厚於德,富於学,而未發,嘗自信曰:吾有兒必顯。生三子:一奉,一春,一泰。一春自幼聰穎,稟逸韻於天陶,含沖氣於特秀。甫十五,即留心武事,弓馬精熟,以鷹揚自期;忽思挽二石弓,不如識一丁字,遂棄武,專於文。年十八,補邑庠生,獵史搜經,著述日富,遠蜚清譽,卓冠士林。人以其才似賈誼,稱為洛陽子。

    時有母舅馬二皋,知府鄰省。生極為舅妗所鍾愛,生父命生餞送。舅欲與之偕,生以秋試在念,送二程而返。過一鳳巢谷,有老人稱知微翁,數術甚高,戢曜幽壑,采真重崖,僻結草廬於山麓。生亦仰其名,特拜求今歲之數。老人先書一紅紙帖於門曰:今日主喜事福人至。生至懇數,書二句付生,曰: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生不解,求明示。老人又畫一人手持一圭,下書己酉禾斗字。生曰:吾當於己酉發科乎然非其時矣。老人笑曰:數之說微,徵則為驗,但前行,知此不過三日。生辭退。

    次日,至一村。綠水護居,竹籬遮捨,其家姓趙名思智,號樂水散人,蓋生之受業恩師也。因進訪,師喜,款留備至,寓生於東廂之梅軒前。時屬孟春末旬,寒玉堆芳,冰葩散馥。

    生步於梅下,誦古詩一首:玉堂清不寐,寒夜漏聲長。吟到梅花處,詩成字也香。

    復舉手整冠,仰數梅花。見古梅壓短牆東西,聞隔牆似有女聲者,乃以折梅為由,履扁石窺之。一女淺\妝淡飾,年可十六七,手執梅枝,口中吟曰:今日看梅樹,新花已自生。忽回頭見生,遽掩其身。生心贊曰:冰肌玉質,不亞壽陽,笑出花間語,獨擅百花之魁。不意塵埃中有此仙品俄而師至,與生游於適然園。至紅甫亭,亭中有桃花紙掛屏,針刺小詩一絕:小園日涉已成趣,引得東風到草堂。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臉待劉郎。

    生玩之,似有喜意。師笑曰:此吾甥女所書,自幼愛觀史籍並詞話,觸處皆喜題詩。渠父不知戒,吾以謂非女子長技,往往規之。昨與寒荊到小園,又有此絕句矣。昔吾姊夢李白送軸而生,蓋不凡女也。生極心慕口贊,返至樹下,獨立久之,自思:題詩之女,必隔牆所見者。忽憶知微翁之數,點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配字也。

    所謂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劉郎又不然,何不先不後而見詩睹面,適當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當不避赴梅之嫌;淑女多緣,幸尚免標梅之歎。吩咐梅花自主張,為我作媒妁,何如

    次日又至,隔牆自沉吟曰:今朝梅樹下,定有詠花人。

    用意窺之,則杳不可見。欲久留以圖再面,自度不可。辭師而歸,悒悒曰:此別一見無由,何有於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戲我矣

    越日,稟命父母,攜琴負笈,遊学外處。泛舟至落石村,推篷望之:柳拖新綠,桃染初紅。乃停舟水涯,步於堤上,吟曰:弱柳含顰弄楚腰,孤舟趁日渡低橋。閒花有意迎征袖,回首黃鸝過別梢。

    時有一老者,鬚髮皓然,衣冠閑雅,一舟一僕,飘然而來。適與生值,見生年少可挹,知其非常人,因詢生所以。生語之故。

    老人張目視生曰:華村劉二郎,其執事否生曰然。

    老人喜甚,蓋生之父與老人素契者。老人姓金,名維賢,號守樸野老,年逾六旬,性好交納,而家極饒裕,且崇禮樂善,鄉譽頗隆。與生執手談曰:吾家歲延名師文士,為課兒計,又與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以續通家舊好。生欣然從之。至家,館生於東堂左室。

    時守樸翁有名園,奇花異卉,怪石叢林,種種鹹具,人羨之曰小洛陽。

    而其中有迎春軒。守樸翁逾數日,叩師以生所学,師大譽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勝者,亦於父前延譽不已。

    守樸翁加敬,遷生於迎春軒中。窗外有修竹數竿,竹外有花壇一座,其側有二亭,一曰晴暉,一曰萬綠。亭畔有碧桃、紅杏數十株。轉南界一小粉牆,牆啟一門,雖設而不閉者。牆之後,壘石為假山,構一堂,匾曰閒閒。旁有小樓,八窗玲瓏,天光雲影,交納無礙。過荼歹帶架而西,有隔浦池。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曰無暑。池之右,有玉蘭數株,築一室曰蘭室。斜辟一徑,達於池之前,躍魚破萍,鳴禽奏管,凡可玩之物,無不奪目愜情。盡園四圍環以高牆,凡至園者,必由迎春軒後一門而入,扃其門則清閒僻靜,極樂世界也。

    守樸翁以絕人往來,故獨居生於此。遣一俊僕,名守桂,承值以伴生,年十五,盡秀逸,且識字,善歌唱,性馴而雅。生悅之,留於座側,教以詩曲,訓以書翰,即能領略,呼曰愛童。

    生至壇前,配紅匹綠,胎青孕紫,芳徑閒閒,一塵不到,深以為幸。趁步徐行,見梅枝橫覆牆上,歎曰:風景不殊,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為期,今數日不瞻矣。使此過遇所見,假以時日,當不至空相憶也。轉高西顧,池前一室,有小軒,遙見培桂二字;波汶上檻,日縷搖窗,精熠殊甚。

    生意謂書室,逕由斜徑往窺之:珠簾高卷,絕無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所需之物,雜以文幾之具。恐有人覺而返。

    次一日,洗硯於魚池,坐蘭室中,聞窗內有嘻笑聲。生悄步池側,忽見手持繡鞋,可三寸許,置於簾外石上,僅露纖纖一手,吟曰:碧欄杆外苔痕濕,果是將來換繡鞋。又一應聲曰:今欲曬向西窗,趁晚晴乎生聞之,思:幽僻處有此,其董永之織女乎其孫恪之袁氏乎未幾,又憑窗而吟曰:芳心蕩漾,夜來愁擁梅花帳。風送清香,熏徹孤衾夢不成。

    隔簷鶯鬧,為人鼓出相思調。體怯輕寒,連理羞將病眼看。減字木蘭花長吁一聲,初不知有生之在其側,探首簾外,生亦突抵簾前。

    兩面忽一相覿,其女低聲曰:簾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何以至此命侍女取繡鞋而入。生初見之,月眉星眼,露鬢雲鬟,撇下一天丰韻;柳腰花面,櫻唇筍手,占來百媚芳姿。

    盡態極妍,顏盛色茂,恍若玉環之再世,毛施之復容。其美難將口狀;而通詞句,雅吟詠,又疑奇花而解語,真所謂仙宮只有世間無者也。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貨可居也乍遇間而自手及足、自面及心,總收一目,知微翁所云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吾今所寓,無異梅軒,使不至此,幾虛過一生矣。久立未忍遽去,意女已迴避,而不知端於簾內窺生。生佯為不見者,曰:外面令人倍惆悵,裡頭舉眼自分明矣。因朗賦一詞,以作詞戰之先鋒雲:和光艷,春盈面,掀簾晴晝香風扇。人寂寂,愁如織。暖風倦體,看花無力。

    雕樑畔,雙來燕,喃喃訴出愁多遍。傾城色,初相識,佳詞賦,也漏春消息。擷芳詞生自思:遊学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園名洛陽,軒曰迎春,若將有待予之至者,況靜所遇文姬,與師處相見,才貌難伯仲。

    數日之間,二接才麗,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書知微翁之數於壁間,憶女室而吟曰:西鄰之女洵矣哉,入眼平生未有也;微生今日有何幸,不期而遇知音者。

    又思:女性幽靜,外言難入,而乃出口成章如是,深喜其可以筆句動也。作如夢令以自幸:日暖風和時候,玉女花前邂逅。謾賦啟朱唇,輕遞脂香未透。欣驟,欣驟,有日相如琴奏。

    後女知此情為生所覺,心生愧赧,每玩景臨風,常定睛不語者移時。蓋聞生之詞,接生之貌,愛生之才,若動隱情而口不可言耳。而生心亦未嘗一刻不在女也。為雨阻,絕步園中。

    後值晴霽,輟卷縱觀。適守樸翁命愛童持羅衣授生,童因尾生閒步。生指女室問之,童曰:此吾鄰孫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蓮,年已十八,詩賦詞歌、琴棋書畫、刺繡工夫,無不完備精絕。早喪其母,未曾許配,故其父擇此居之。買一鄰女以伴蓮,姓曹,名桂紅,後改名素梅,少蓮娘二歲,視如親妹,無一間言,諳文墨,美姿容,蓮娘之亞也。嘗於培桂軒中聯四景詩,迭為酬和,以為得趣。嘗謂梅曰:國朝若開女進士科,吾期奪傳臚首唱,亦許爾共步瀛洲。聞者每羨,而卒無能睹一面、得一詞者。其父性喜外出探友,或竟日而返,或信宿而歸,歸則愛獨處一室而無親人。生聞言,心神不勝踴躍,囑童曰:為我嚴鎖外門,吾今愛靜,無事則免使他人入來。

    童會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知此門鎖鑰非童不可也。生初聞其為芳桃,忽憶師處所見,繼又聞其為碧蓮,猛省知微翁所云,於是念蓮之心更切矣。

    復題於壁曰:直須杜門絕客,深下一團工夫,定叫鐵杵成針,不負遠來夙志。客至,見之,鹹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謁者亦稀。生亦自謂數有可乘,乃私號愛蓮子,冀自遇於碧蓮,口占一詞,名曰臨江仙:一睹嬌姿魂已散,滿腔心事誰知東瞻西盼竟差遲。裝聾還作啞,似醉復如癡。

    我欲將心書尺素,倩人寄首新詩。個中暗與約佳期。不知何年更何月,何日更何時。

    時有友李見陽拉生郊遊,生與偕行。適數妓斗草於得春亭下。詢之,皆樂平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雲,一曰包伊玉,一曰許文仙。生亦喜花柳趣,心甚留愛,乃曰:今日之行,觸眼見琳琅珠玉,皆子美詩中黃四娘也。

    同興談笑移時。偕至印月溪邊,睹鴛鴦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諸妹俱士女班頭,吾欲擇其一,以締永好,先唱憶秦娥詞,能續成者即取之。生徐曰: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紋綠。鴦鴛弄日,晴沂對浴。文仙執生之手,嘻嘻然應曰:和風不斷香馥郁,牆頭粉蝶相隨逐。相隨逐。雙雙飛入,花間並宿。憶秦娥詞成,群口喝采。生敬且愛,期約而回。

    坐窗下,花影橫欄,春香飘戶,有寂寥意。命童磨墨,拂箋揮一歌,使童歌之:薄試輕羅散幽趣,鶯唇燕舌番新句。東風引我入桃源,含笑桃花紅滿樹。

    問花何事笑東風笑我不飲空歸去。我即解衣典醇,醉春買樂紅芳處。只愁東風不久情,吹作一天輕紅絮。著意看花花不紅,百計留春春不住。春老花殘將奈何,袖薄難勝淚如注。

    歌罷,同步於萬綠亭前。愛童揮小扇以逐飛蝶,生亦促之。忽二蝶爭花,墮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對童而笑。童笑曰:物之性猶人之性,釋之、釋之,毋拆散姻緣也。生棄蝶,成西江月詞:三月韶光過半,一年勝景堪奇。傷春自個謾徘徊,偶睹遊蜂墮地。

    款款柔情莫托,殷殷吩咐蜂媒。惟期及早效于飛,不負花前一對。

    越夕,生囑愛童守門,逕訪妓家。文仙出嬌紅記,與生觀之。曰:有是哉有始無終,非美談也。留宿而回。

    後日,守樸翁設宴,坐中紅袖,正前妓巧雲、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薦於生。

    次日將別,守樸翁至,曰:近來多冷落,文仙一名姝,欲留數日,以暢文興,才子佳人,光我莊圃。生歡甚,攜文仙劇飲於假山之小樓。時玉蘭開盛,又攜酌於蘭室,問柳答花,搜聯構句,兩相暢逸,名珍情會。生曰:卿名不在楚蓮香之下,幸同枕席,誓不相忘。文仙曰:裡流澤藪,不足以辱君子。

    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圖之。生問其故。文仙指蓮室曰:個中一女,姿容絕世,美麗超群,賦性聰明,詞華炳燁。吾有一友,竊窺之,羨曰:美哉妙矣,諸好備矣,此誠\無價寶也。聞惟一侍女為伴,先結侍女之心,庶可漸入佳境。且以君之豈弟俊逸,無有求而不得者。然須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生謝曰:是教當書紳,是情當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洩。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為丁憐憐,亦何疑焉。乃取一犀簪,解一香囊留贈而別。生視之,親繡一絕句:獨坐紗窗理繡針,一絲一線費芳心。從求知已親相贈,佩取殷勤愛我深。

    生始感文仙愛己出於真誠\,而情亦眷眷,不忍少忘。至午,素梅以生窗之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少愛童抱甕注水,適至澆花,戲謂梅曰:吩咐偷花者:可一不可再。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

    因以水濕其手,梅牽童衣拭之,反若有意於愛童者。童忙入謂生曰:素梅在窗外,年雖少,有丰韻,可挑也。生故出,擁其歸路。梅摘花而返,生喜揖之,梅懷不安之狀。生笑曰:花下睹妖嬈,含羞稱萬福。相對兩難言,花艷驚郎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當路於此,男女無以別於途。君子避女流,故不能少讓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為關津留難生曰:為汝初犯竊盜,今欲盤詰奸細耳。各嘻然相視而笑。

    生憶文仙之言,心自計曰:不將我語和他語,未卜他心知我心。乃戲問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紅者乎抑果碧蓮之侍妹名素梅者乎梅曰:先生止游詩書之府,何由知閨閣之名也生紿曰:吾昨夢登太華山,至西天闕,入廣寒宮,履嫦娥殿,親得數名指示,故此積誠\候卿。今得見之,正應佳夢矣。乞先為劉一春道意,後有萬千未談之衷曲也。梅曰:此春夢也。

    吾非小紅,便逞張生家語,吾當有一場發落

    乍間姑免究。執花而行,復回顧,低念劉一春者數四。

    生尾其後,曰:劉一春送。梅戲應曰:回生垂手頓足曰:妙妙女果以張生待我,則雖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女,亦甘心也。返室,愛童曰:此女不速自來,焉得秋毫無犯,作無事人乎生曰:事勿欲速,恐耳屬於垣,則名教掃地也。且喋喋利口,有無限風趣,此一物亦足以釋西伯矣。梅尚如此,蓮更何如。安排牙爪,以為降龍伏虎之計,此第一著也。童曰:牽腸掛肚在蓮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詐謀\奇計在相公,熱心冷眼在小童。吾若守口如瓶,決不敗乃公事。好為之,好為之生暗喜曰:成吾志者,子也。今日喪心病狂亦由汝,賞心樂事亦由汝矣。

    梅歸,對蓮備道生語,且有譽生意。蓮故作不理,偷書一歌於窗外:鶯聲清曉傳春語,道說與遊人,趁我嬌華,莫放歌金縷。杜鵑一夜叫聲喧,呼淒風,喚妒雨。

    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尋樂地誰為主

    生至,味之,自覺蓮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記此詞,為他日負賴表記。然時或見蓮,則見其故逞百媚之姿,或微露可疑之狀,或掩窗自蔽,或以目流情,或與桂紅相謔,或正色不可動。假意真情,不可測識。而生亦未與蓮親接一語。且此有守桂,彼有桂紅,亦未敢深信。故會面雖屢屢,心旆雖搖搖,而每為首鼠之狀。

    一日,生抱悶,步於牆西之別圃,轉至假山,見碧蓮俏妝輕服,面帶喜容,纖手露金鐲,捻並蒂花枝,視雙蝶斗舞。蝶稍進,則隨而觀之。蝶漸近假山,生略少避,喜曰:蝴蝶甚著人。蓮已見生,故作不見,反翻袖促蝶。生逼近,曰:古有司花女,於今見之,誠\閨分之秀也。乃整衣肅冠,施一長揖。

    蓮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禮,仍自執花,偷目覷生。生以正目視蓮,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處女。蓮舉花視之,曰:此東坡閒話。生指花枝低賦一絕曰:卿手捻花枝,花敢與卿鬥。卿貌覺羞花,花應落卿後。

    蓮曰:君不怕花怪乎生曰:然則卿愛我矣。蓮面紅,曰:先生大膽。舉扇自蔽,欲返。生前訴曰:自見之後,未領笑語,企慕之悃,山高海深。每謂卿如瓊林琪樹,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勞心怛怛。昨睹佳句,今尋得此樂地,願借假山以為巫峰,縱委身風露,猶瞑目泉壤也。且楚詞有曰樂莫樂兮新相知,何太自鄭重如此因執蓮之扇而牽之。

    蓮假手放扇於生,目生,低聲曰:讀書人但輕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耳目耶生曰:四無人聲,惟有子知我知耳。蓮曰:天知、地知,奈何生曰:天地無陰陽乎

    彷徨不能自持,遽執蓮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難。此未語可知心者。

    雖鐵石打成心性,亦當慈悲嗟愍斯時也,生魂已飛天外。蓮曰:妾,嬌體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膽落於君矣此臂今當斷君,亦何取於妾且此何地也,此何時也,此何事也,妾與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禮侵義若是也力欲脫身,墮下金鐲。生方拾之,而素梅適至。

    生避於樹下。梅曰:料蓮娘被困,故獨馬單槍至此,可同我回。蓮與俱返,體若竦惕者,謂梅曰:此生技癢,觸物便吟,豈其錦\心繡口,故吐句皆若宿構耶梅笑而不答。

    又曰:此生貌欺潘岳,見之豈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

    又曰:此生出語溫存,動容靦腆,必多情而重義者,今日反累彼懷抱矣。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遠之則可愛,近之則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蓮有慚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動,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歎曰:天乎,天乎救兵卒至,解圍白登,所謂對面不相逢者乎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驚餌魚,傷弓鳥,何緣再得。因作行香子詞,書於蓮扇:山石之旁,紅綠齊芳。遇佳娥,正出蘭房。嬌嬌媚媚,巧樣梳妝。更好風韻,好標緻,好行藏。

    絕世無雙,不比尋常。盡吾戲調何妨。止應配我、個樣新郎。謾眼空勞,心妄想,興徒狂。

    書罷,見扇骨上細刻劉一春三字,乃知蓮之念己,更覺愈不能遺。

    至晚,蓮梅秉燭相對而坐。梅曰:劉生顯兩番手段,皆為我等輕舉深入之故。試以幾日堅壁不出,彼敢斬關而入否

    蓮曰:然。遂強習女工。

    生自假山會後,懵懵如癡,昏昏若寐,食焉而不知其味,坐焉而少知其處,寐焉而不知其旦,或入大堂,或趨講丈,或歸書室,或游別他,眼之所見,意之所接,皆假山也。蓋無根而情自固矣,書史之功頓廢,筆硯之事頓忘。或低吟樹下,或從步池邊,或登眺小樓,而蓮梅蹤跡,絕不可見。一日,邀友楊文陵訪文仙。文仙迎生,有笑容,多喜意。少敘杯酌,酒半酣,欣欣相告曰:別後思君,如心懸一物,恐妨君正業,不敢奉迓。前為君卜一筮,昨為君起一數,又以君年月日時與知命者推之,皆大魁之吉兆也。吾亦閱人多矣,多伶多俐,多才多美,無逾於君。當奮祖鞭,以看花上苑。得君捷,妾亦分榮矣。生謝曰:愛我哉金石之論,可寶終身。別文仙而歸。復至假山,春景融融,終不能忘前遇也。取錐刻一歌於竹:四際春光入望中,杏開十里紅霞簇。兩對黃鸝調嬌舌,三聲五聲新腔曲。喚起離人百感傷,千愁萬恨填心腹。不如意事常,雲雨巫山空二六。何如一醉忘世情,同與七賢坐修竹。

    書畢,轉至晴暉亭。有素紙一幅,柱上偶懸一針,生持之,且思且行。忽見小桃一株,夭夭可愛,猛記紅雨亭之詩,歎息曰:此芳桃也,能解吾意乎

    乃以師處桃花掛屏絕句復以針刺之,以針定於蘭室之壁上而回。遇愛童持玉簪花來,種於花壇。命童往視蓮室。

    蓮方繡一袋。童至,曰:前見劉相公有香囊一枚,自謂精絕,今蓮娘所制更妙也。明當與一賽。蓮曰:劉相公為誰曰:名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改號愛蓮子。曰:何處得來曰:家重疊山華村之西。曰:何為家汝家曰:吾主相識之子。曰:今何不去曰:吾主延致攻書,圖其聳壑昂霄耳。曰:学問何如

    曰:去年游泮,文武兩全,鴻才海富,逸思泉湧。曰:為人何如曰:制行英卓,動容俊雅,立志溫和,趨向超拔。曰:家望何如

    曰:故家子,讀書種,仁人之裔。杜中丞、郝中書欲謀\為婿而不就,故今欲俟寶窗消息,可以知其為人矣。蓮見生清揚逸灑,已動心注,而聞童之言,企仰愈真,謂童曰:汝為劉生修一生譜牒,作一身行狀。

    俟童回,私歎曰:是天遣此生以貽相思之種也。初見若爾,後將奈何;見猶若爾,別將奈何斷送一生,惟有此矣愈覺足不寧地,強梅以觀花為由,將窺生室。而愛童歸,正與生道及碧蓮詢生之語,立於窗外。蓮乃返至花屏間,見二絕句:凝目花間憶粉腮,一腔煩惱逐春來。花如解得無聊意,長向劉郎悶裡開。

    又詩:小門晝永春岑寂,安得斯人共一床。自是洛陽花下客,劉郎不是老劉郎。

    蓮謂梅曰:汝解此絕意乎乃改集句詩也。詩意極巧,小門小字,改千字也;一床床字,改觴字也;自是自字改曾字也;不是不字,改今字也。初,劉原父以年老續婚,故謂老劉郎;今彼寓小洛陽為客,明示我以未曾有婚之意。然以岑寂,何預他人而遽欲斯人共一床,則傷於欲速而無禮。梅曰:彼謂斯人者,何人也蓮曰:斯人者,斯人也,必求其名以實之,則鑿矣。與梅並立,久無語。梅曰:何思蓮曰:吾亦欲改集以和。

    適為詩才所窘,安排句法,已難尋,較是輸他一首矣。梅曰:還有一首。袖出一絕,與蓮觀之,乃針刺成者。蓮見之,曰:怪哉怪哉異哉,異哉有是事哉梅曰:何故蓮曰:汝未知來歷。此吾作於母舅園中紅雨亭掛屏上,亦以金針刺成。此帖汝得於何地天地間有此意外偶然事,其神運\乎其鬼輸乎竟莫測所自也。梅曰:吾昨得於池右之蘭室。意謂蓮娘所書樣,於形跡太露;使出於劉君,不知何由得之蓮長吁曰:是園素無外人,吾嘗由此無忌,今與我共之矣。又況豈無他人,當斂足縮步,輟筆息吟,以自韜晦。

    然吾書此時毫無著意,自今驗之,似字字有情。苟詩作憑,良緣天啟,則韓夫人之紅葉再流御溝何異也。

    正論間,生推門而出,見蓮梅俱在,步又中止,倚花而偷望之。花面與粉面爭嬌,脂香與花香競馥,自不忍捨,歎曰:凡間仙人,可以療饑。又歎曰:碧蓮、素梅者,千萬人中兩人耳。占詞二闕,書於手帙:愛殺芬芳春一點,嬌姿壓倒楊妃。倚花注目已多時。枯腸聊止渴,餓限暫充飢。

    對面重逢無妙策,費吾一段心機。何時親貼艷豐頤。玉釵掛吾首,羅袖拂吾衣。臨江仙花滿枝,蝶滿枝,戀戀迷香不忍歸。迎暄曬粉衣。

    盼佳期,算佳期,盡付書齋懶睡時。春情許夢知。

    長相思

    蓮歸,猶折花在手,蝴蝶繞花而飛,梅曰:蝴蝶有情,相隨不捨,其為花乎其為蓮娘乎蓮曰:愛花則為花,愛我則為我,何怪蝴蝶之迷戀也。命取筆,書一愛花詞於東簷之壁:一枝花外漾新晴,賣花聲裡春光洩。

    正解語花嬌,山花子艷,後庭花未結。猛睹蝶戀花梢,也須索賞宮花,沉醉花陰歌笑徹,待醒來,向柰子花前,木蘭花畔,斗百花奇絕。莫放雨中花謝,落路花飛,斷送了賞花時節。等閒間落花紅滿地,又早見石榴花吐迎新熱。金錢花散美人愁,菊花新處情人別。冷清清開到臘梅花,意孜孜揉碎梅花雪。二十牌名

    後生見之,料蓮所作,笑曰:花固可愛,豈知春可惜乎對一惜春詞,並書於後:春從天上來,春霽和風扇淑。沁園春景巧安排,花柳分春,有流鶯宿。單衣初試探春令,喜的是畫堂春滿,錦\堂春足。那更慶春澤畔,正雪消春水來,有魚游春水分波綠。玉樓春盎日初長,忽看海棠春放,春光好,好看無拘束。又何如登帝春台,賞漢宮春,謾醉春風中,齊唱徹宜春令曲。休輕放絳都春光,武陵春去,春雲怨惹愁眉蹙。二十牌名

    題罷,回至壇前,抱膝而坐,心自計曰:吾之見蓮者,邂逅也。吾之寓此者,暫也。吾之窺蓮者,私也。蓮之愛我者,幸也。彼此之傳情歌詠者,禮所禁也。吾志之所期者,未可必也。

    知微翁所云者,渺茫之數也。而蓮之年則已笄等,而必有他適矣。吾欲乘邂逅之暫,觸禮之所禁,僥倖以行吾私,焉保其不他適而必符此數、必遂吾志乎

    使我後日要醜婦,則我當為我惜,而彼亦當惜我。使彼終身伴拙夫,則彼當為彼惜,而我亦當惜彼,眷眷情緒,兩下湮沉矣。然既生春,又生蓮,天若行方便,必無此事也。悵悵然自為問答者久之。又欲至文仙處以散積悶,值守樸翁帶二歌童攜酌於閒閒堂。生醉甚。翁斟大卮勸生,生力辭。守樸翁曰:吾羨子有八斗之才,倚馬可待,今以情字為韻,若能立就一絕句,吾當代子飲之。生即應曰:燕春台外柳梢青,晝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夢令,傳言玉女訴衷情。

    八牌名

    守樸翁素質直,初不知生之寓意有在也,但笑曰:玉女,即嫦娥也。今秋必要高中。盡歡而別。

    後蓮睹生所對之詞,歎曰:何物老奴生此寧馨兒美口聲,錚錚乎敲金戛玉;賣俊俏,藹藹然惜玉憐香。如百戲場中子弟,件樣精通。風月前容吾二人唱和,足稱勁敵。悠悠蒼天,悠悠蒼天,有志難酬仰呼無益,萬般心緒付之一聲歎吁若挫過此生,則春風徒笑我矣。乃以春、花二字結之。

    雕欄春色上花梢,花底春鶯巧更嬌。春為花開添富貴,花因春到逞嬌嬈。

    花容不久春空老,春景無多花暗消。幾欲留春了花言,落花春夢杳迢迢。

    蓮以此詩書於片紙。偶愛童持瓦盆到池邊覓取小魚,梅見之,親至,問:欲何為曰:劉相公近因興悶,欲取置幾案,竊其活潑之趣耳。梅遞蓮詩於童,曰:興趣在此,何以魚為。童曰:何故梅曰:汝不見愛花惜春二詞乎今兩下合而為一,見之則興自活潑矣。童持歸奉生,述梅之言。生閱之,不覺鼓舞。

    自是,蓮常凝目窗外,又恐生之見,又恐生之不見;意欲絕生,情不忍絕;意欲許生,身不敢許;每羞澀依依,有不可形狀意。面對小軸,乃美女怯春圖,蓮戲之曰:吾因春無奈耳。爾無知,何作此鬱結狀也乃賦於其上曰:萬斛新愁眉鎖住,憑欄不賦啼鵑句。終朝理恨幾時舒,良工難畫相思處。

    多情對此愁千緒,心隨風逐沾飛絮。不如將心托筆寄丹青,落得不知春歸去。步蟾宮又書一詞於綠窗之側,濃淡筆,短長句,以堅生志、寫己怨也。

    春山愁壓慵臨鏡,憶芳非,嗟薄命。望中煙草連天,座裡花陰斜映。空度流年,虛浪美景,誰把佳期牢訂。對景怨東風,無語垂簾靜。

    狂風浪蝶多情興,爭抱一枝紅杏。鷓鴣隔樹喧聲,喚動惜春心性。燕子雙雙,鶯兒對對,花也枝枝交並。

    蓮書未畢,因慶娘處女使至,亟入接問。少頃生至,誦之,知其為晝夜樂詞而末韻未成,取筆續之曰:百物總關情,何事人孤零。晝夜樂時鸚鵡處於檻內,連呼:有客。生曰:客是誰蓮於內低應曰:忽到窗前,疑是君矣。自為捲簾,見生猶執筆而立,對生曰:有客,有客。生執其筆,相揖於隔窗。生曰:只分窗內外耳。我見蓮娘多嫵媚,想蓮娘見我亦如是也。蓮未及時,忽回首,梅立於後。曰:所言公,公言之。蓮逸別室。生曰: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猶不忍去,撫窗窺內。梅亦曰:何為至此得非欲窺見室家之好乎生曰:為室家不足,無奈看花洛陽,以收天下春。梅又含意曰:先生儒者,當折桂枝,醉春紅,占春魁。今穿花至此,豈三年力学不窺園者乎因笑倚窗側,以袖拂生。生亦倚身窗外,以手撫梅曰:蓮娘情何如曰:不濃不淡。生曰:繡戶春風暖,想蓮娘心熱矣。梅曰:青燈夜雨寒,恐先生心冷耳。正謔間,蓮至,命梅煮茶。

    梅少退。蓮至前,將露私言,似欲接手,而童已至。梅內指曰:鬼僕又來矣。各默默而散。童曰:適來王謝諸公來訂文會,叩門至軒中,吾善計回之去。恐夜來攝蹤,識破行徑,故唐突而來請。生曰:甚是。步至東,坐於湖山石上。愛童拂拭落花。生曰:昔日相逢,碧桃初放,今梅酸濺齒,春氣將闌。天上好景,人間樂事,顧不為我一留也。作詞送春:殘花無奈黃昏雨,那更更長苦。枕頭聽得子規啼,叫道春光今去幾時回。

    東君不管離人老,花信憑誰討一生須得幾青春,盡在書齋做個憶春人。

    次日,生憶玩詞之處,已深感蓮之惠然肯近,而尚未能接一心話。會愈多則情愈戀,話更難則念更深,雲破月來之時,花落門扃之際,皆惱人滋味也。占賀聖朝詞:癡心偷步巫山下,枉自擔驚怕。胸前著次,心腸乾熱,誰人堪話。

    書中之女千金價,甚日青鸞跨心似風箏,身如傀儡,懇懇牽掛。

    又春光好人:春已矣,樹浮青。少啼鶯。數點催花雨,美聲不可聽。

    心事千頭千腦,幽齋孤影孤形。誰問玉人曾約否半應承。

    又三字詩:月升樹,花影重。酒未醒,愁又濃。

    蓮亦自見生之後,常無言靜坐。素梅侍側,一目視蓮,久不移。蓮曰:視我何為梅曰:近來善風鑒,能模心相。蓮曰:何如梅曰:口內無言,心中有事。蓮曰:然,今日情思不爽,兼倦人天氣,恨不能寄愁天上,埋憂地下。第取琴,試操一曲,餘音似前弦。梅為之設幾焚香,置琴於上。蓮方整弦,遽曰: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較勝負。梅又為之設棋枰。下未終局,遽推枰而起,自理繡工。

    又曰:眼昏,不便針線,暖酒較手技可也。酒至未飲,則曰:恐醉,姑置之。梅曰:消遣我太甚。今日何異常日如此,信必有故。蓮曰:予實不知。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蓮曰:無浪言,為我捲簾,細數落花,何如梅掀簾,曰:外間世情甚不美。曰:何故曰:綠暗紅稀,飘零顏色,春去矣。蓮喟然曰:春去乎春亦解誤人乎梅曰:春不誤人,人有誤春者。蓮曰:吾惜春,非誤春也。梅曰:惜春何不留春蓮曰:春肯為我留乎命取手軸,書曰:夜雨生愁煙雨妒春聲不歇,無故把繁華摧折。看欹網留春,斜兜花瓣,不放東君別。

    隔檻下香和恨結,淚滴處衣羅凝血。正冷落佳人,柴門深閉,剛是愁時節。

    雨中花春風積怨春風幾度,空把青年誤。古道堆紅無數,妝點東君歸路。

    樂事於今半已空,園林綠遍消紅。咫尺窗紗,萬里衷情,吟付東風。名青玉案靜裡淒寥鬧嚷嚷春景無涯,近一簇香車,遠一簇香車。雨篩風攪攘韶華,打一夜梨花,飘一夜梨花。心病也,意兒慵,對一霎紗窗,倚一霎紗窗。情重也,淚兒枯,歎一聲冤家,唸一聲冤家。恁黃昏簾幕重遮,鼓一部青蛙,送一部青蛙。名閨怨蟾宮望中索莫小鳥窺人驚枝去,一聲啼歇。

    蓮方書,梅笑曰:劉先生於窗外多時矣。蓮曰:何不早言。欣然投筆而起,探首外望,乃誑也。蓮甚不快,遂置前詞,和衣而臥。而生果至,梅復曰:劉先生於窗前候久矣。

    強之不能起。久之,梅誑生曰:蓮娘見君至,反就枕。生曰:其似恨我乎梅曰:非惟恨,抑且恨。生曰:容我一見請罪,何如梅曰:君罪太多,罪不容於請。

    曰:我得何罪梅曰:竊窺鄰女,眼罪山;吟賦詩詞,口罪也;攀花弄管,手罪也;勤步窗前,腳罪也;用意輕薄,心罪也;私聞竊聽,耳罪也。然連日疏闊,一身都是罪也。

    生曰:前諸罪可恕,末後一罪,我自認之。遂悒悒而回。

    至晚,蓮於枕上問梅曰:劉君此際果岑寂否梅曰:有守桂在。

    蓮曰:汝比得守桂否梅笑曰:然則蓮娘其岑寂乎春色惱人眠不得,當坐以待旦。今日春闌,當高枕無憂矣。蓮不答。少刻,梅假睡,蓮頻呼之,不應,曰:年幼未諳傷春也。梅聞之暗笑。蓮視殘燈尚在,起而獨坐,書一歌:花落啼鵑後,紛紛逐晚風。與我似相識,輕輕入簾櫳。春色殊憐我,傍我頻相從。春光何富飾,也敗風雨中。妾顏花作面,春去誰為容膏沐懶去事,綠雲成飛蓬。蘭室怯情曉,停針倦女工。春去知還在,春疇情轉通。驀地有長吁,茫然興復空。寄語傷春者,為我惜飛紅。

    越數日,生與其友關世隆、張文傑者,游酌於園中。未幾,諸葛鈞至,相與暢飲於萬綠亭。世隆曰:今日劉、關、張復會於桃園,可無侑酒者乎文傑笑曰:憑軍師處之。生曰:吾熟一妓,招之則來。得一點紅,足以消酒。遣人邀文仙,則已去跡多日矣。生稍興,勉強聯句,俱至大醉。生滌手,獨至池邊。適蓮捲簾,面池獨立,因生手揮殘瀝,授一帕於外,帶一香囊。生拾之,左右瞻顧,欲以稱謝,而愛童先諸友至,蓮遙見,長歎避之。生忌友之覺也,即與偕返,送友出。

    命童訪文仙所在,乃知鴇兒之故,欲賣之,恐其不允,詒之行者。故去數日,而生不知也。生聞,似有所失,舉蓮帕,檢視繡袋,更憶文仙所贈,又亂一心曲矣。作詞念之:章台多柳枝,此枝世稀有。愛爾美恩情,到我十之九。別來夢亦勞,天涯幾翹首。思卿卿在心,念卿卿在口。料卿也同心,有我相思否

    又因投帕之惠,扣手歌鳳凰閣詞:記當初花下,分明傳約。思量就把芳心托。豈料書生福薄,竟成空諾。能勾向他行著腳你也不合,常把眼來著。怎知書幌添蕭索。奈何哉,這病根幾時芟卻。直若到空梁月落。

    自後,蓮情愈濃,心懷恍恍。素梅亦悉蓮之情,恐蹈他故,再四以言語而試之。蓮笑曰:汝欲以絳桃碧桃、三春三紅之事待我,如傷風敗俗諸話本乎

    梅曰:此事恐非兒女子所可自行。劉君前程萬里,自遠大之器,就之恐玷彼清德,絕之恐喪彼性命。差毫釐而謬千里,其端在此。勿謂素梅今日不言也。蓮正色曰:何以劉君為惜哉女子之身,賤之則鴻毛,貴之則萬金也。鼎當有耳,豈不聞女子妄從可賤,汝弗疑。

    長歎不語者移時。復謂梅曰:自思天下有淫婦人,故天下無貞男子。瑜娘之遇辜生,吾不為也。崔鶯之遇張生,吾不敢也。

    嬌娘之遇申生,吾不願也。伍娘之遇陳生,吾不屑也。倘達士垂情,俯遂幽志,吾當百計善籌,惟圖成好相識,以為佳配,決不作惡姻緣,以遺話把。吾度劉君之意無不可,草草之事不難為,而所以不敢輕舉妄行者,蓋長慮卻顧耳。然劉君之用情於我者,專矣。日月凡跳,如隙駒壑蛇,深欲息意不思春,恐報劉君之日短也。作一詞:一睹仙郎腸欲斷,斷腸枉自癡癡。癡心長日擬佳期。期郎還未定,定有害相思。

    思深偏切愁人夢,夢中添下孤恓。恓惶淚滴幾多時。時動文君想,想在俏相如。臨江仙倚床而坐,體若不勝。梅曰:弱體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

    蓮曰:惟悴無傷,恐不能自悴憔而止也。梅亦慮老父覺之,勸以勉強笑語。良久,蓮笑謂梅曰:汝年紀長矣,名桂紅不諧,私呼汝為紅娘可乎

    掛紅笑曰:蓮娘欲作崔,使劉君為張乎今外無高牆,內無夫人,旁無和尚,鄰無犬吠,以培桂迎春為普救西廂何不可而願時時清白,刻刻崖岸,則向所云不敢者,真也偽也誠\也假也蓮面有慚色,徐曰:吾欲尊汝故爾,誰為汝演西廂記也梅曰:以桂紅呼紅娘為尊,莫若以素梅為媒婆之為愈尊也。蓮默然含淚曰:吾於劉君幸無失德,自以汝可寄心腹,故不少存形跡。今汝舌劍唇槍,吾何為吞聲忍氣吾拼索性,汝做得乾淨人也

    梅執蓮手,跪而告曰:吾為戲言,娘何僻見乎生待我若親,賤奴豈草木人耶蓮曰:汝知否,劉君尚未娶故耳。

    至晚,具雲履一雙、美女一軸、金扇一柄、水晶糖一匣,自取一謎,令梅饋生。梅佯曰:吾無副,不可行。蓮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彼若敬主及使,汝自解紛。

    梅欣欣而行。至迎春軒,獨見愛童,而不見生。將回,童出挽之。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耶梅曰:禮聞來学,不聞往教,是以來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是以去。

    童曰:凡物必有偶,劉相公已心匹蓮娘,吾與汝未有下稍,汝若肯捨身普施,吾當得好眼看承。兩人深相結,共保快活無憂也。梅不答。童強之入,與共坐於北窗之小床。梅曰: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汝事劉相公久,学無賴賊\作偷花漢耶且劉相公尚未有成說,爾何敢僭先童曰: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劉相公亦讓我一頭地矣。為之摟定香肩,持素手,松鈕扣。而生睡已起,遽推門出,見二人之狀,戲之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耶童曰:非敢越禮,特欲小試,為行道之端耳。梅有慚色,斂衽整衣曰:君可謂入幕之賓矣。因視童而微笑。生亦目童,作搖首狀,童即避出。生執梅之手,引就坐,曰:吾設此位以待卿久矣。今日之事,須極熱為之。梅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生曰:蓮娘之意何如梅曰:已受重戒而來,不許,不許乃以碧蓮徹夜念生岑寂之語、假寐之事,悉對生述之。生曰:肯念我之岑寂哉得蓮念,勝天憐念矣。然念念不忘,我心更切也。

    又曰:汝年幼,未暗傷春,我當教汝。梅曰:汝男子,那識女情

    我亦生而知之,不勞尊誨。因袖出蓮所貽者與生,曰;此蓮娘雅贈,欲得君詳一謎也。生細玩之:雲履無底,美女僤胸。笑曰:吾揣其意回之。

    禁足書窗外,幽懷且放開。謾言心地熱,苦盡自甘來。

    生曰:是否梅曰:得之矣。梅回,見童於窗外。童曰:恐蓮娘冷靜,代汝奉陪。又附耳曰:謝我方便之恩。逕自笑回。

    至晚,生以香扇墜一個、玉絛環一副、枕頭席一領、老人圖一幅奉答。囑童奉蓮,曰:亦欲詳一意耳。蓮收之,復於生曰:要弄偷香手,終存竊玉心。若能同枕席,永賦白頭吟。

    生得之曰:知我者其蓮乎

    自此以後,雖絕步於園中,而馳心於池側者不能忘。乃抵書投地曰:原初來意,本欲尋新溫故,以期進取。今所遇若是,雖孔情墨守,何以堪之。抽黃數墨之心,易為倚翠偎紅之句;登天步月之想,翻為尤雲歹帶雨之情。然只愁佳人難再得,不憂富貴不逼不也。書一短詞於扇面:寂寂寥寥度此春,朝朝暮暮兩眉顰。重重疊疊眼添新。

    句句聲聲心裡事,孤孤孑孑客邊身。思思想想意中人。浣溪沙帶愛童,鎖外門,赴叢芳館會。

    蓮偶至軒前,撥紙窗窺之,見琴側有一對云:惜花恨春去,折桂待秋來。

    又見紅紙帖云: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

    喜事福人書

    蓮細思不能解。適几上有幅花箋,乃書一歌行,並二絕句:自思忽自笑,甘為何等人句中說秦晉,筆底約朱陳。我意欲作假,君心要認真。聞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遇春。

    絕句:月清秦閣冷,雲近楚山低。春色剛來至,東君錯放歸。又:霜節透高枝,橫窗月上時。成林應有日,可待風凰棲。

    素梅忙至,曰:此劉君寓室也,哪敢獨行幸不至,使其卒至,則書室為陽台矣。蓮曰:好容易是誰敢梅笑曰:極會,敢極。會敢者,劉先生也。蓮曰:吾亦不敢。

    梅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蓮曰:吾亦不願。梅曰:願是不願,不願是願。蓮曰:吾無願乎爾,子為我願之乎梅曰:兩相情願,各無異悔。蓮不答,亦不欲行。

    梅曰:忠言不入,炫玉求售,非計之得也。逕先去。蓮初意以生無一面之識,無一絲之因,適一時之遇,才一窗之隔,今而至於朝暮見,且兩月餘,男子所無之事,識禮甘犯之,而尚不及罄一心談。著意制桃源憶故人及賀新郎二詞,瞷梅睡,懷以探生。偶生他出,意已不悅,又值素梅見之,不可久持。乃留一戒指並原制二詞於詩箋上,以界尺壓之,仍閉窗而去。

    生歸,童先見而拾之。至晚,生就月坐於壇前。童曰:適於幾上得解慍方二紙,寬愁散一枚,可以療鬱結之疾。欲得之乎乃以詩箋、戒指呈生。生曰:得於何來童日:

    此必蓮娘之貽,親至不遇,留而去之。然幸吾先收,使他人得之,奈何

    生曰:彼亦諒吾室無別至者故耳。然機不密則害成,當用為戒。生誦之,至放歸不遇句,思蓮有枉就意,深自悔曰:近來跬步不出,不見親次玉趾,今偶爾他適,即失此良晤,豈瞰亡而來與豈好事多磨而然與數之窮、命之蹇、緣之慳、會之難、運\之厄、遇之否,一至於此

    信事之成,不在於人之計較也。乃集古詩成興體四章:林有樸,其葉蓁蓁。靡日不思,西方美人。

    野有蔓草。維葉萋萋。窈窕淑女,洵有情兮。

    山有蕨薇,其葉。我之懷矣,曷其維忘。

    隰有萇楚,其葉蓬蓬。子無良媒,憂心有沖。

    林有樸四章,章四句又沉思:留一戒指,不知寓何意或戒我休折野花乎或戒我休生妄想乎或戒我休忘此情乎或戒我休荒書史乎或戒我休得苦心頭乎或戒我休得急心性乎或戒我休得遽思歸乎或戒我休對人前說破乎心焉惶惑,排解更難。而蓮又以微恙少出,素梅終夜不離左右,生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乃畫蓮花一枝,肖己像於側,名曰:愛蓮圖,懸於書壁,常常對之。

    想其坐,則曰座上蓮花;想其貌,則曰面似蓮花;想其詞,則曰口出蓮花;想其行,則曰步步生蓮花。又畫梅花一枝,題其上曰:鐵石肝腸冰玉肌,風中雪裡逞標枝。殷勤結爾一知心,為春傳送新消息。

    每對此二書,則悠悠蕩蕩,愁喜交集。

    一日,微雨初過,躍魚戲水,生帶愛童,釣於隔浦池。吟云:化龍原有日,暫伏在清流。萬丈深潭難設計,且將蚓餌釣鰲頭,早上金鉤,早上金釣。

    蓮先見之,謂梅曰:劉君未諳釣術,所謂水濱之役夫也。

    梅曰:釣術何如蓮不答。梅喻其意,掀簾指生曰:臨淵羨魚,何不退而結網生聞之,即抵窗前。梅遽閉其窗曰:休掗佳懷休假呆,好將啞謎細論猜。我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得入來

    生索然沮興,曰:前日佳情方沐,而今日又復變卦,焉得以隔浦池目為浣溪沙,以培桂軒署作回心院乎即棄釣歸室,將愛童而睡。

    睡起,即令童取酒,飲至醉,枕書隱幾。聞扣門聲,放之入。乃金友勝,因至書坊,覓得話本,特持與生觀之。見天緣奇遇,鄙之曰:獸心狗行,喪盡天真,為此話本,其無後乎見荔枝奇逢及懷春雅集,留之。私念曰:

    男情女欲,何人無之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苟得遂此志,則風月談中又增一本傳奇,可笑也。送友勝出,愈醉不可及,復隱幾而臥。

    又聞扣門者,乃守樸翁內侄耿汝和也。是人刻而妒,奸而險,唱和每出生下,而反好勝,生稍輕之;又嘗對生求守桂,生不與,故有憾於生。是日偶至,見生窗有燭影搖紅一詞,盡含風味。且素知他側居一女,心甚疑之。而生尚酩酊,汝和因強生解其詞。生朗誦一遍,因被酒,漏言曰:吾心可成金石,雖蘇張更生,弄轉圜之舌,不能間我愛也。汝和乘醉以言挑之,生笑曰:吾始睹其貌,心之而不置,吾既得其詞,手之而不釋,意者同志相得與汝和故作不解。生吟曰:隔池美姬,女中解魁。今朝重睹西施。奈情猿怎持興言念之,心如醉兮。縱然今夜于飛,恨佳期已遲。四字令汝和曰:此事何所據生袖出碧蓮桃源憶故人詞遞汝和觀之,曰:汝虛甘罪,所供是實。愛童計不知所出,適欲接之,而汝和即懷去。生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又大笑就寢,童捧之而睡。至夜半言之,而生瞀然不記也。徐徐問其詞,生曰:昨日果大醉耶童尤之曰:三爵不識,矧可多乎小事糊塗,而大事亦糊塗,此何等事,而可不避人目風流罪過,已今供招,而又虛名實禍者,奈之何且耿生素肯發人之私,今又得此,必是報聞於吾主,自疑圖禍隙矣。久念使人驚怖。生彷徨曰:怪哉喜為憂根,福為禍本,吾志從此休,吾行從此劣。豈非禍從手發耶又曰:吾固無足惜,奈玷蓮娘何

    乃知酒之流禍矣。許文仙真聖人也,許文仙真聖人也因繞幾而行。童亦不樂。生曰:汝未知我心,近日心事有勢不得行者,但欲醇酒求醉耳。

    至午,守樸翁招生與汝和飲於私室,生再四不欲行,久之,曰:詩云豈不欲往,畏我朋友。我之謂與勉強赴酌。

    汝和對生微笑,曰:酒道真性。又曰:勿憂,明早還汝。

    弟憐幾月好用心,羨汝一人獨專樂耳。獻出守桂,自有商量。

    生遂雜以他詞,幸守樸翁不覺。生乃俯意卑詞,小心俛貌,不敢出氣。汝和揚揚自得,略不為禮。生勸以大觥,汝和曰;爾亦欲吾醉,乘中處事耶故不飲。生亦不能對。愛童行酒,心抱不平。偷至汝和窗外,濕紙窗窺之,見蓮詞壓於硯側,喜曰:得來全不費工夫,可謂慢藏矣。劉相公之福,孫蓮娘之幸也。逾窗竊取而歸。

    生別汝和,不勝忿懼,而愛童呈是柬詞,道其所由。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撫童背謝之,曰:微子,則吾不知所終矣。今幸全璧歸趙,如合浦珠還,深荷百朋之錫,縱彼能吹毛求疵,亦與白賴而已。

    後汝和失柬所在,意童竊去,呼童質之,將欲白於守樸翁。

    童懼,先於守樸翁處短之,且捏訴以妒生之故。而是日,生之家童至。生父母以生久不歸,因召之,生默然。然以耿子為嫌,吾且歸,可以消猜釋忌。

    故辭翁欲行,而終不能捨碧蓮也,作回文一絕:牽情最恨別,人仙美少年。

    又詞一闋:風裡楊花輕薄性,銀燭高燒心熱。香餌懸鉤,魚不輕吞,枉把鉤兒虛設。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枯枝花朵,果兒難結。

    海樣深情忍撇,似夢裡相逢,不成歡悅。出水雙蓮,摘取一枝,可惜並頭分拆。猛期月滿會娥,誰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鳥,甚是于飛時節。花心動生將行,私囑童曰:耿生為吾所輕簡,實為汝故,致成嫌隙,汝亦當自愛。吾去後,老翁前有萋斐,汝亦當周旋粉飾。童曰:相公至此,愛敬者無分小長。此人齪齪傲視,吾家大小皆嫌。吾己於主翁前道過,彼雖置萬喙,決亦不信。但行矣,不久且當奉迎。生至園中,見蓮窗緊閉,料不得見,作詞付童曰:蓮娘處為我申意。即日辭行。

    汝和終有憾於生,於翁前暴其過。翁終以先入之言為主,而心不直之,乃曰:劉生至日,吾夢見池中一鯉化龍,一春即乘之而去。吾重其所夢,慕其為人,因處之於此,期飛揚為吾光。且視彼待汝亦謹厚,故汝陷人不義,乃面朋面友耳。吾不願汝曹有此行也。汝和愧且恨,自至生寓,見窗壁題吟,愈嫉之。托以覓生為由,逕達蓮所。

    時蓮與梅共坐窗下,相與談生,曰:久不見劉生,近日不知作何狀梅曰:劉君者,國士無雙,人物第一,必非久下人者也。蓮曰:何謂

    梅曰:劉君有何郎之貌,有子建之才,有張敞之情,有尾生之信,惜其淹揚子之居,塞田洙之遇,是以晝興賈生之歎息,夜懷宋玉之悲傷耳。今乍與之會,如飲醇醪,不覺自醉矣。蓮曰:吾所見亦然。但昨晚夢劉君別我而回,我留之,彼云:被人妒陷,聊以避謗。

    初不知其故也。

    適耿汝和直至前,蓮與梅不及避。汝和遽曰:劉熙寰在否梅曰:吾處深閨,君處書室,是惟風馬牛不相及也。孰為熙寰君為誰其誤入桃源矣。汝和曰:吾乃耿相公,為桃源憶故人,故至此。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梅無以對。汝和又誑曰;劉一春本微家子,吾輩羞與為伍。今得罪於吾翁,已作逐客,決無復來之理。汝若戀戀有故人情,乃明珠暗投耳。逕拂袖笑聲而去。

    蓮聞之,惶惶如有失,嗚嗚不能語,茫茫無容身之地,謂梅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必劉君不能自慎,以致露醜於人。

    情慾之事可遣,之罪難逃。今後宜吞刀割腸,飲灰洗胃。

    免使青蠅玷玉。少頃,又見汝和昂然往來於隔池,揚言曰:迎春軒今為吾行樂窩矣。蓮曰:劉君必被此人妒陷無疑,斂跡避狂,料有以也。梅曰:劉君挽不留,耿子推不去。

    使劉君若在,豈使耿子至此值守樸翁至,汝和潛回。蓮令梅密扃其窗,非事則不啟,以避耿也。

    次日,愛童扣窗不獲,轉至欣欣亭後,見蓮、梅共立於石榴樹下。蓮邀童入,問其故。童亦為生諱之,蓮懷少釋。童出袖中雲箋,曰:此劉相公辭帖也。拆觀之:萬種相思未了償,被人生嫉妒,又參商。花前笑語尚留香。輕別也,能得不思量寄語囑蓮娘,莫忘前日話,換心腸。好將密約細端詳。卿知否,吾意與天長。小重山蓮未知生來期,情不能捨,亦成一詞。

    二郎神去竟何之重疊山西。亭前柳樹空啼鳥,滿庭芳草萋萋。我怨王孫薄倖,聲聲謾訴淒其。

    長相思憶舊遊時,春鎖南枝。而今仲夏初臨也,疏簾淡月容輝。試問阮郎歸未。念奴嬌怯誰知風入松十四牌名愛童歸,正遇汝和於迎春軒。汝和笑迎,問之曰:汝自何來曰:來處來。不顧而去。汝和嗔之曰:媚劉子,牽蓮娘,蔽主耳目,皆此頑童,其過之首罪之魁乎然汝和雖妒之,而至此亦未如之矣。

    第二卷劉生覓蓮記下

    生於守樸翁家,行舟出門,聽一讖語:忽一小舟相值,二書僮各執蓮花,相與聯句曰:馥馥碧蓮花,有分舊吾手。異日掇蓮房,取次求新藕。

    一駕舟者曰:大官好捷才決中,決中生驚喜曰:此即知微翁覓蓮得新藕之句也。數與讖合,或者其有驗乎行未二里,又遇一舟,聞笙鼓聲,乃生友樂昌時、卜可仕挾妓高巧雲、包伊玉游碧荷渚,邀生過酌。舟艤而行。巧雲曰:曾得文仙蹤跡乎昔與吾為姊妹們,行動坐臥,心心口口皆劉相公也。生喟然曰:紇乾山頭之雀,不知漂泊何所,蘆花明月,尋亦無處,身不由己,琵琶別舟。今見卿,又動往想矣。各別而歸。

    家居將旬日,獨行,獨步,獨坐,獨吟。買樂無文仙矣,吟詠無碧蓮矣,傳情無素梅矣,承值無愛童矣,想迎春軒之景益切,則抱耿汝和之恨益深。常書空作咄咄語,默地自念隱語曰:吾當火燒其耳,水淹其目,木塞其口,不足以洩其恨。當食食忘,當寢寢廢,雖父母亦不解其意也。

    一日,會一奉、一泰於友仁館而回,獨處書樓,見月散餘輝,形影相吊,歌曰:巒嶼獻翠兮,天際雲開。雲際月來兮,光浸樓台。清光瑩澈兮,照我孤獨。孤影相吊兮,遐想多才。次日整騎,往萬石山探友。適舟自南來,推篷者,守桂也。

    生於馬上問曰:胡為乎來哉必有以也。童曰:奉主翁命來請。生返騎,曰:不去則辜蓮,欲去則忌耿,如進退掣肘何童曰:耿氏為吾主不悅,已隨父至遼東。吾來時,蓮娘、梅姐皆有私囑,此行安穩,不必猶豫也。生以手加額曰:此天助吾辭父母啟行。父囑曰:守樸翁為我契交,汝當執弟子禮,用心舉業,無孤留汝意。生受命登舟。童曰:頗懷蓮娘否生出新制半天飛曲。命童唱之:花樣嬌嬈,便有巧手,丹青怎畫描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懷中抱倘就了鳳鸞交,我再替你畫著眉梢,整著雲翹,傅著香腮,束著纖腰。多媚多嬌,打扮做個觀音貌。不羨當年有二喬。

    費盡心情,他作怪蹺蹊不志誠\。假意兒胡答應,不顧我添新病。實為你漸勞形,只落得吃著虛驚,挨著殘更,撫著愁胸,怨舒前生,雙眼睜睜。無韁\意馬難拴定,何日堂開孔雀屏

    即晚抵舊寓。時守樸翁構一亭於隔浦池上,初成,上署一匾,浼生書之。又晤知微翁之數,欣然大書曰覓蓮亭。心自喜曰:又增我一樂地也。

    次日,天色暄熱,生設幾於無暑亭中。命童取文具,連揮數幅。有迎春軒之詩,有晴暉、萬綠亭之歌,有閒閒堂之記,有蘭室、無暑亭之詞。皆各書以真草篆隸,字字龍蛇,章章星斗,煥然新目,整飾可愛。守樸翁創一見之,不覺鼓掌曰:重勞珠玉,蓬篳生輝。

    薄暮,置酒覓蓮亭中,邀師生共賞之。生視池中,有並頭蓮數枝,慶幸不置。翁曰:吾種荷幾年,今始睹此蓮,蓋為子而瑞也。生讓不敢當。時月東升,正照蓮紗窗,生凝眸熟視,若欲飛渡。忽其師扣桌歌曰:新亭趁晚泛霞觴,槐陰微剩雨余涼。鴛鴦躍處晴波,開遍荷花風亦香。夜闌披月扶歸去,醉誦南山詩一章。

    守樸翁亦作一詞,名秋波媚:碧天夜色浸閒亭,荷香帶露清。身邊皓月,杯中詩思,分外風情。

    臨風對月聯詩句,詩成醉亦醒。一觴歌罷,萬聲俱寂,四壁空明。

    其師與守樸翁命生為覓蓮亭詞,生承命曰:向晚新亭共賞,荷開香溢壺漿。愛蓮情似藕絲長,心與波紋蕩漾。

    欲把蓮房掇取,宛隔在水中央。鴛鴦兩兩睡黃粱,做個宿花模樣。西江月守樸翁笑曰:少年詞趣,自是逸灑。取筆,命生書於粉壁。

    題曰愛蓮子一春書。翁喜,對生談乘龍之夢。生暗幸,以為乘龍佳婿。

    盡歡而散。

    生酒後與師占百字令:脂唇粉面,記相逢,才是傷春時節。耽憶貪思,又早是、捱過兩三四月。用盡機關,搜窮計較,滋味空親切。言挑語弄,兩下都無休歇。

    欲待丟下冤家,悶心頭、繫了千繩百結。病態愁腸,暗地裡,不覺吞聲哽咽。憂怨之心,相思之病,萬口渾難說。有分乘龍,畢竟尋個歡悅。

    有頃,愛童對生曰:相公覓蓮亭詞嫌於太露,恐耿生之外有耿生也。

    後翁果以覓蓮亭之詞,憶耿汝和之言,追思閒閒堂之句,亦不能無疑於生。

    忽留童於內,命女使繡鳳送茶果。生晚謂童曰:自至此,未見女使。今日獨遣美婢至,果何意昔有倚草附木之妖,得無以我獨居而竊至弄人耶童曰:婢名繡鳳,吾主所愛,不必外疑。但我家家政甚肅,無分毫犯清議。

    前有耿子之說在焉,知不以此試真偽邪生大悟曰:汝言亦大有理,真智囊也。

    越日黑晚,又留守桂,命繡鳳攜酒果,至則扃其門,鳳從容以大卮勸生。生視之,比前加衣飾,有比暱態。生曰:久有守桂,何勞汝至再且幕夜無人,使我不安。請歸內。鳳甚愛生,真不欲即行,目生曰:守桂有他事,未得陪。因無人,故至此。昔耿官人欲求伴少刻而不可得,今反不欲我一伴耶生曰:誰遣爾來來意何謂鳳曰:遣命出家主,既來之,則安之,亦當惟命是從矣。生曰:君子不為昭昭申節,不為冥冥墮行。汝在此,無能損我。如嫌疑,何敢酒一卮。謝而遣之。未出門,守樸翁帶愛童候於門外已久,進與生敘談,夜分而回。生倍服童之言,而守樸之疑冰釋矣。

    蓮自生歸之後,意緒沉沉,百不經處,惟翻閱書本,檢考詩詞。几上有草堂詩余,信手揭之,見卜算子詞云: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畢竟年年用著來,何似休歸去。

    目斷楚天遙,不見春歸路。掩卷歎曰:是詞能道吾心中語。改其末韻雲:繡閣佳人也是愁,暗淚飘紅雨。是時蓮之表妹邵慶娘,乃母姑之女也,幼常居處,甚相得,以冬間于歸,恐又不得會,特至候蓮,蓮父留之。故蓮雖知生之已至,而不敢窺園者數日。生亦自以來久,不獲一見,心亦疑之。且蓮以汝和之事為戒,生以繡鳳之試為嫌,彼此兩存形跡。但令童往覘,亦不識慶娘,不敢交一語而返。生候晚,乘月縱步,又聞蓮父笑聲徹處,作六言、七言,自吟而回:相遇美人未偶,綠窗恨我東西。一笑陽台夢到,依然秦嶺雲迷。

    七言一自花飛怨杜鵑,誰知今日尚無歡。平生欠卻鴛鴦債,捱盡相思思未完。

    後慶娘方歸,蓮又以母舅樂水寢疾,偕父往視,獨留梅看家。

    生次日至其處。梅於覓蓮亭上倚欄看花,見生,口稱:久違即訴汝和之事。生問蓮娘啟處。梅曰:舅氏有疾,父子往探,剩吾作空房主人。索居閒處,難免沉默寂寥,無人惜我之孤零也。生曰:客齋旅榻,自歌獨詠,有愁如海,精衛難填。吾為汝心動神疲,其如汝堅持雅操何梅含笑曰:今晚不棄,開窗以奉歡笑。生佯曰:吾正人,豈可近花月之妖使愛童伴汝。梅曰:所謂己不用而使子弟為卿者也。然則君言果不足信乎生曰:真戲耳。敢忍自外,非人情也。

    生晚造之,梅推窗曰:自南過荼艸縻架,轉欣欣亭,則可以入此室矣。

    吾將俟君以著乎。而生入蓮房,極其精潔,紗帳垂鉤,寶爐香裊,鏡台春盎,翠簟風生。房之內房後窗外有花壇花屏,盆魚鳳竹;內列瑤琴,並文幾玩器,旁一桌,有詩詞史籍。壁間張小小詩畫,皆蓮親筆。側側小房,凡女工所需之物鹹具。東池一室,蓮父設榻,扃其門,不可入。生曰:自海棠開後,望到如今,未由親履。今幸睹之,如入仙宮、游月窟,敢忘盛德之權輿乎且為耿汝和秉心不良,特與吾為水火,今乃遠行,豈非數乎因坐於內房。梅自出整小酒。時春台上有花盆,尚留一朵,生戲題於粉壁:東君瞞我去何急,望中翹首追無及。忙重韶光去收拾,遺下一枝芳可挹。我今笑折手中執,嬌客一睹喜交集。貫來不許啼鵑泣,醉中常對胭脂濕。

    梅具酒進房,時几上有宋玉諷賦、司馬美人賦。生方閱之,梅乃施其上服,表其褻衣,自橫陳於生之旁,逸興飘飘,若不可已。生曰:佳人先有情乎梅曰: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情之一字,莫須有。今夕之會,上至天,下至地,東西南北,惟吾兩人在也。當兩下舒暢,以勾夙帳。自非天崩地陷,夫復何憂生猛思曰:宋玉尚不忍愛主人之女,長卿猶不肯私自陳之姬,吾所以用意於碧蓮者,蓋欲謀\為百年計耳。

    彼素梅縱為侍女,亦良家處子也,何得波頹瀾溢,以妄污清質乎乃氣服於內,心正於懷,取筆書:不可字於粉壁。

    梅曰:君子當灑灑不羈,吾不忍先生苦心,折節目獻,烈火乾柴,已同一處,君何得無丈夫志且嘉會難逢,何陽拒之深也。生曰:欲心固不可遏,然須於難克處克將去,使吾為清清烈丈夫,卿為真真貞女子,不亦兩得之乎梅曰:向與童將諧而遽休,今與君將歡而見棄,然則君將為口頭交而已與生笑曰:此天欲以完節付二人故耳。且色膽天大,慾火易燃,識透則不為所使。若前緣已種,而得蓮娘為壓寨夫人,則當使卿為帶來洞主,決不忍捨汝蕭何之妙情,斷不敢忘汝善才之大德也。相與侃侃正談,舉杯迭飲。梅亦收拾塵心,倍加愛重,曰:君可與阮籍輩齊名矣。生曰:吾非薄情漢,特誓於此生,彌敢失節,故不首為亂階。然見色則為色引,視花則為花牽,終不能遺諸胸中,是吾私也。命梅啟窗以驗月色。忽守桂持燈來,生命入行酒,因備問碧蓮徇及於舅氏,始知其為業師趙樂水之甥女,大驚異。以知微翁之數、紅雨亭之詩及見碧蓮於隔牆之事,備述於梅。特蓮有懷春百詠並平昔得意佳句,集為一帙,題曰留春一話。梅聞生之言,心大異之,故並以此集示生。生嘖嘖稱羨,題詩於集後:春心搖曳,無尋蝶使。姻緣簿裡,偷添名字。

    新詞一闋締新盟,佳配雙成償夙志。哭岐婆天將旦矣,同童返室,即修一書,命人馳師問疾。蓮啟觀之,乃劉一春柬也,亦始知其為母舅之徒。

    昔嘗一面,今又同園,追思紅雨亭之絕句,蓋天啟也。而情倍念生,不欲久留,幸以舅恙稍可,先父而歸。

    甫入門,即問梅曰:汝曉我與劉君異事乎梅曰:不曉。曰:汝知劉君在乎曰:不知。曰:汝見劉君面乎曰:不見。曰:劉君來乎曰:不來。曰:汝曾一去乎曰:不去。曰:然則劉君又回乎曰:不回。曰:劉君怪我乎曰:不惱。

    曰:何時学得此二字文然則劉君忘我乎曰:何日忘之終身不能忘。曰:劉君思我乎曰:豈不爾思去後常相思。因指壁上之句,曰:此劉君親手書也。指集後之詞,曰:此劉君親筆寫也。

    指內室之床,曰:此劉君親身坐也。蓮作色曰:我略不在,汝引賊\入界,汝私於劉君已不可言,而顯跡留壁,更不忌老父覺之耶自起為滅其跡。梅曰:彼自詠花耳,關渠何事更述生行止端方,和而不流,料今訪古,蓋不多得。蓮閉目搖首曰:孰有盜跖而施仁義者乎入寶山而空手回者乎伶俐人至此尋汝学本分者乎梅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皎日。蓮曰:天日哪管此事梅又盡道劉君好處,譽之不啻口出。蓮曰:汝譽劉君,舉之如欲升之天,進之而欲加之膝,異日容吾試之。

    逾日,守樸翁雙壽,蓮亦往賀。蓮父與生與外席。酒酣,翁與眾賓散步園中,歷歷指引,閱生佳作。蓮父甚重生,恨相見之晚。

    次日,蓮父具酌於捨,邀生雅敘。生規行矩步,色溫貌恭,口若懸河,百問百對。蓮父愈敬之若神。生歸,蓮父醉寢,蓮出立於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麗,景耀光起,比常愈美。

    生步近低聲曰:仰蒙款賜,未及請謝。蓮曰:草率奉屈,幸荷寵臨。生曰:久不會談,可坐一談否蓮曰:家君不時呼喚,可速回,改日當話。忽聞窗內人聲,蓮急行,墜下金釵一股。生拾之,曰:客中乏荊釵之聘,此殆天授也。珍藏入室。

    至次晚,蓮使梅至,索釵。生執梅之手,曰:事急矣,惟卿可任大事,安劉者必卿也。苟推心置腹,使我如魚得水,敢不報效曹公乎梅曰:先生且休矣。倘畫虎不成,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生曰:巫雲玉,眩眼撩心,情若投膠,勢同陌路,吾方寸亂矣。梅曰:君衷志不回,慕柳下惠之不亂。向使蓮娘首肯,而君一曰宋玉,二曰長卿,一曰烈丈夫,二曰貞女子,以謾講道学,則彼顏之厚,何以自洗生曰: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然騏驥騄駬惟孫陽睨盼,彼若不以先配為可恥,則吾自另有制度矣。

    梅曰:二人所談,所見略同。但婚姻重事,非一小丫鬟賤女流足以了此。

    生曰:舉目無親,知心有幾卿其圖之。笑書一曲曰:密約多遭,杳杳無消耗,火噴襖\神廟。卿卿當鵲橋。低駕天河,早渡仙娥到。春意沁鮫綃,那時當贈纏頭報。步步嬌梅曰:恐力不足耳,敢望報乎生付釵於梅,曰:願如是釵,早得相會可也。贈以玉環、小詩一絕:會貪隔蒲蓮,難禁花心動。要結玉連環,先會釵頭鳳。四牌名梅行,目生笑曰:天下有如此癡人,乃知宋玉、長卿未是俊物。生送梅出,攜童坐小樓待月。須臾月來,命童取酒邀月而飲。生知蓮父赴裡社日休會,而二女獨居,命童取琴,鼓而吟曰:彼美人兮,巧笑倩兮,美日盼兮。婉兮孌兮,終不可諼兮。

    乃如之人兮,我不見兮。念我獨兮,勞心慘兮,使我不能餐兮。

    子兮子兮,履我闥兮。燕笑語兮,行與子逝兮,無使我心悲兮。美人三章,章五句蓮亦剛以步月在外,聞琴聲,呼梅聽之,笑曰:劉君無道理,乃以琴心挑我,使誘人套子。琴雖工,其如我之不好何。二人切莫理會,令其興沮,彼且歸矣。蓮口雖寬,而心實急,蓋欲梅贊己行山。而梅不解意。故蓮足欲行而趑趄者屢屢,命梅期生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次夜生往,久候個見,倚池側石欄望之。惟見窗內隱隱有燈,且陰雲四合,有寂寥意,長歎而歸。蓋蓮意以生至,必抵己室,又羞顏於先往,故假寢內房,命梅候於窗下。梅亦趁涼誤睡,及醒時,生已回。蓮至夜半不睹生,以為生反爽信矣。

    次晚,生命童先睡,復至亭畔。聞欣欣亭後有洞簫聲,清亮可愛。頃之,碧蓮為懶梳妝狀,持鳳簫,扇掩酥胸而來,飘飘若仙子之下臨凡世。見生,佇立不動,生迎而揖之。蓮側身斜視而拜,舉簫謂生曰:虧吹此以引鳳凰。生大喜曰:卿其真蓮娘耶其峨耶其神女耶吾其真見耶其餓眼生花耶其醉中夢裡耶蓮曰:凡胎俗質,何勞誤愛如是。

    回頭顧後,又復四望。生曰:何故曰:我極熟素梅,見之猶覺有畏心。生曰:我極熟愛童,見之未免有疑心。

    蓋欲心則起畏,私心則生疑,情固然也。蓮曰:夜來有約,何忍背之生曰:卿自背我,我何曾背卿也。蓮笑出一詞,雲:昨夜候君子不至,作此記悶者。生月下觀之:懶上牙床,懶下牙床。捱到黃昏整素妝。有約不來過夜半,念有千遍劉郎。

    生躍然曰:吾昨夜候卿不出,亦作一詞,見之絕倒,大為奇事,卿試閱之。

    朝也思量,暮也思量。滿擬今宵話一場。人面不知何處去,念有千遍蓮娘。

    蓮失色曰:如是哉,如是哉只此可作一番話本。非一心一口,何由一詞一意得君子如此,不負平生。今當以二詞為一闋,名曰同心結。生曰:是則然矣。月下止吾二人,眼前意卿一決。蓮佯笑曰:今夕止談風月,醉翁之意不在酒,面後心事,束之高閣可也。生曰:半榻旅情,一腔苦思,無剖訴,憂心如醒。今俯降玉顏,賽郭翰仙女,大慰祈望多矣。月白風清,暢懷可意,能念我之孤零而見憐,亦苦盡甘來之惠也。蓮曰:吾無七寶枕,奈何生曰:會合分離,在此一舉,毋作寬寬話。蓮執手曰:會久矣,思切矣,兩相信深矣,惡風波經歷矣,得事君子,願亦遂矣,遇亦幸矣,千怨萬怨盡除矣假未結髮之真夫婦也,少生攜二,當以一個字了餘生,夫復何言因倚身生懷,生欲強之,同至迎春軒中。蓮曰:如斯而已乎。君子未室,下妾未嫁,怨曠兩生,情投事引,粗容鄙質,固不敢有辭於君子,但星月盜歡,終為野合,倘樂聚未幾,朝吳暮越,則樂昌鏡破,延平劍分,縱君子有書中之玉,妾當為泉下之塵,是可慮也。歷觀古今之情勝者,惟娛目前,不思身後,故往往扇丑揚污,他美莫贖。妾與君子足稱一世佳配,焉忍遽自輕之生曰:將奈之何

    蓮曰: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幸君子不棄,浼一伐柯,訂為婚好,庶得以白首相隨,殆愈於偷香竊玉多多也。妾見熟矣,豈君子見不及此乎生曰:吾欲湯,不食益智粽,故昏昏至此。浼媒誠\非絕德,求親亦非犯禁,向所謂退而結網者,此與異日下玉鏡之台,坦東床之腹,則今雖生與蠻夷居,日與魑魅游,依依然百千萬日所不辭也。但擇婿在尊翁,聘婦由吾父,二人雖同心,恐未免成齟齬耳。蓮曰:上蒼配合,尺寸不爽。且為子擇婦得妾焉,何患君家見棄為女擇婿得君子焉,何患吾父有辭但所慮者,數與福分耳。然心已許君子,身豈有二三,君子詳之。媒妁固非妾所浼也。生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據吾所見之數,以度所遇之緣,以驗將來之福,則料在必諧。進謁吾師,適逢佳句,一也;遊学逢舊,不期又遇,二也;耿子起妒,已值遠行,三也;年齒相若,默契同心,四也。至於事之必成,則注定已久,曾向與梅姐露其端,而未與卿卿說其詳耳。蓮喜問其故。生曰:吾初春謁吾師之前一日,鳳巢谷有知微翁,精數術,吾投問之,許我佳配二字,又曰覓蓮得新藕。故向一見卿於梅下而已動心,今再見卿於池側而即留意,豈知前後所見即是一名。

    故荷亭之匾吾即名曰覓蓮,以應前數;所謂得藕之藕,蓋必佳偶之偶也。不然,卿固深閨艷女也,無故而相窺,則視生為何等輕薄子哉蓮曰:信有是,則相如當北面,文君甘下風,吾二人之數,豈偶然也。因共至覓蓮亭上以瞻是匾並西江月詞。二人憑欄倚肩而坐,雖牛女之夕不減也。蓮曰:今夕何夕,巧笑之,其嘯也歌,如此邂逅何相思之債,今日可勾,姻媾之好,今宵親訂,百歲千朝,幸無輕棄。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異日富貴,無忘今日在池亭上也。

    生曰:卿可為深慮矣,天下豈有負人一春子哉蓮曰:今夜視昨夜,心事霄壤,第不知後夜視今夜何如耳。各各相視而笑。蓮曰:禮之至嚴者,男女也。妾與君子略無夙昔之好,而吟風詠月,至傾腹吐心,是禮外之情也。吾二人行事,何異牆花露柳哉生曰:不然。情之至重者,男女也。生與卿卿已有半年之會,而守信抱負,絕寸瑕點辱,是情中之禮也。吾二人心事,則如青天白日矣。

    又攜手共至假山,以宣春間不諧之郁。時團月在空,皎皎如晝。生細觀蓮,撫其肌體,瑩然冰姿,湛然月質,深自慶曰:無福也難招也。知微翁預佔我為喜事福人,豈應在卿身上乎鈍口拙舌,敢申一讚,實非虛譽,卿以為何如

    嬌滴滴,月下芳卿。笑欣欣,自可人情,兩山淡淡,雙水澄澄。軟軟柳腰弄弱,小小蓮步徐行。綠擾擾宮妝雲挽,微噴噴檀口香生;濃艷艷臉如桃破,柔滑滑膚似脂凝。紗袖籠\尖尖嫩筍,一種種露出輕盈。

    詩句兮燦燦,歌韻兮清清。天造就齊齊整整,裊裊婷婷。真真的苧蘿堪並,端不數崔氏鶯鶯。呵,今日裡諄諄盟約,何日是意融融、樂陶陶,遂一鉤新月帶三星。

    蓮曰:嘉獎太過,恐盛揚之下,其實難副,深自愧也。

    時愛童睡醒,夜已過半,久不見生,探步蓮處,適逢素梅於外,二人各言其故,大笑不已。童曰:孫劉二人終非好相識也,私期暗約,已及數月,不為城闕奇逢,必為丘中樂事矣。梅曰:蓮娘賢女子也,劉君真君子也。大德不逾,烏有苟行兩為才炫,少露鋒芒,久有積心,覓期望罄,必相與步月清談。試往尋之,休得驚恐。

    童目梅曰:半簾良夜風和月,一對青年我共伊。樂時樂地,無以逾此,願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而了所未了,何如梅曰:且不了罷。童曰:吾有對句,還我便罷。曰:何對曰:守桂官,培桂軒前逢桂姐,得其所哉。梅應曰:愛蓮子,覓蓮亭上哄蓮娘,不可道也。童曰:好對。同往何如梅曰:不便。

    童行未數十步,二人背月而來。生問曰:何至此童曰:睡醒無聊,偶成西江月詞,會中無以為樂,敢弄斧班門,以助一笑。蓮躡生足,曰:去。生曰:聽,無傷也。童嘻然曰:東捨多情才子,西鄰有意佳人,看來何等熱親親,恩愛一言難盡。

    不見不勝縈掛,乍逢乍覺歡欣,可憐未遂洞房春,常把詩詞傳信。

    蓮笑曰:強將之手無弱兵。昔有弄臣,今有弄童,童殆在之匹矣。生曰:童比得素梅否年幼未諳調情,吾常岑寂也。蓮曰:何為有此語曰:吾得於假睡中。蓮定睛不語,隙地而笑,不與生別,逕去。生與童返,稱蓮之真見厚情。

    蓮至,求門不得。梅曰:為蓮娘逾垣而相從,故我閉門而不納。蓮曰:兩賢豈相厄哉梅放手,曰:適劉君攜手而同行,何乃過門而不入也乃又拱手曰:今夜親遇盜跖,入寶山、学伶俐,岑寂之債勾完否蓮以實告,曰:此事惟我能之,亦惟劉君子能之。身親經歷,殆信汝向日之言不我誑也。然吾極惱假睡者。梅沉思曰:何謂曰:竊聽人言。曰:非假寢,何由得真言蓮曰:何以對人言之曰:可與言而言,表蓮娘獨寤寐之真情耳。

    後生得蓮約,不能自舉。

    忽一日,守樸翁至,語及通家話,情義懇切。命童取酌,飲於荷亭。生指女室,問翁曰:吾數日前見一女於隔池,前日又睹二女於隔窗,儀容秀雅,氣象閒都,得大家風範,何與吾丈同園,而且不限彼此也翁笑曰:看得何如

    君欲得之否生曰:焉敢望此。翁命守桂:至吾書房匣中,取寫就啟來。啟至,乃守樸翁奉生父者。翁持啟謂生曰:此吾鄰孫氏女。其父,前日會中滄淵公,少吾一歲,為至交者。

    無妻兒,止一慧女,故付產於我,就吾室居,已及五載。是如德色雙全,寫作兩妙,嘗自矢不配凡子,是以高門望族求婚未獲,吾子得此佳配,所謂君子好逑也。因未稟命尊翁,未敢擅舉。明日宜結婚姻,當達是啟,以為撮合山。生喜甚,且感且謝,曰:知微翁驗矣。

    次日,翁遣人至生家。生父特至守樸翁家懇媒,乃知生父與蓮父為同庠友,昔同交遊者也。守樸翁即過孫氏議,譽生為佳坦。而蓮之母舅樂水公適有書至,蓮父與守樸翁共觀之:承命遍閱多士,無可為甥女配。吾徒劉一春,人中雋也,百長俱備,一躍可期。執斧者至,即可慨諾。玉潤冰清,緣分甚雅。智生頓首。

    二人執此書大笑,二媒不約而同,益信婚姻之數定矣。蓮父曰:此生,金石君子也。小女多緣,倚此玉樹,附此松柏,有何他辭。

    蓮父名士龍,號滄淵,曾補庠生,雅好山水,不干仕進,行樂二十餘年,自訪友吟酌之外,別無營心。家資素厚,而止得蓮。初,蓮之母善相,對蓮父曰:吾女懷生頗異,當穎敏出群,後必有放達之才。才充則性逸,然少心昂然,幼貌端在,逸中有檢,萬無一慮。且夫主必貴,因夫貴及可預喜者,恨吾不及見之。爾得所依,生女勝生男矣。後母喪,滄淵嘗為女卜婿,屢對趙樂水曰:吾欲覓一快婿,以托終身。若得才郎雅稱斯女,余無計也。及守樸翁偕樂水書至,故欣然從之,即訂擇日行禮。蓮曰:天豈從人願乎梅曰:二人花前月下,萬約千期,月下花前,干期萬約,都為乾熱,而媒氏片言寸柬,即成終身姻契,信哉娶妻如之何,匪媒則不得也。笑成三五七言:月之前,花之下,用盡兩家心,說了千般話。

    冰人雙腳系紅絲,天河早願銀橋跨。

    蓮喜,奉生書曰:妾自覿君子,情竇絲牽,言句不法,熱中無能自持。蓋自幼失儀,蹈此醜相。反躬沉思,汗顏醜貌,過蒙不賤,屢暗惠私誠\,邀盟星月。妾恐寒盟貽哂君子,是用眷眷切慮,寤寐永歎,若墜深谷。何幸自天作對,得侍蘋蘩,俾數時花月情,假諾成真,眉睫耀喜,夢寐增榮。自此對時,夙恨灰散。前日無聊之句,不屑矣。快中草布,素梅即刻可遣回。外象牙香筒一對,玳瑁筆屏一面,不足珍,供文幾一玩具。酷吏欺人,萬千寶貴,寶貴萬千。妾蓮斂衽拜。

    又細字書曰:據有定配,此柬實為贅詞。喜不自勝,聊以誌喜。筆札有罪。

    生得書,曰:蓮娘心多,欲汝即回。吾與汝今有瓜葛親親之情,幸敘不妨。梅曰:人苦不知足,既得蓮娘,復欲外生根業耶守志不終,恐宋玉、長卿笑人,蓮娘候久起疑矣,姐夫不懼哉生即復書:重佩卿愛,仰奇無涯,筆舌難謝。追思唱酬,得只言片句。如寶和璧隋珠,自揣猶以逾越抱愧,敢望金石月盟,俯締絲蘿而不鄙予又荷雲箋,心口盡詞飛示,客窗得此,如病渴懷嚼清冰,令人心骨透爽,泠然解恨。梅姐不敢久留,謹以琥珀珠二枚、水晶鎮紙一座奉答。前墜金鐲,陪我岑寂之思,甚不忍忘,謹附璧上。餘露者,弗憚梅姐再往復。春生再頓首。

    次日,守樸翁以七夕,設酌小樓。散歸,坐月,梅至,邀生至荷亭。蓮具攢酌於亭上,曰:前會匆匆,今家尊以朱陳二家輪約自往,尚三日示回,故假牛女之夕,屈話通宵,以賀喜。生曰:今宵比前夜更何如蓮曰:似為勝之。

    生曰:早信數定,梅樹下即可浼媒,何用許多唇舌為花月粉飾文貌蓮曰:得之若易,無比相親,情極始諧,殊為兩快。因命素梅行酒。蓮及問童,生曰:今名分已定,不敢與矣。共與談今古,相敬如賓。蓮曰:君子可謂風流学士,使寓郵亭,則風光好詞當盈箱積案矣。生曰:古有官妓,達人隨地生春,偶通一笑,於官箴、於心術、於陰騭亦無大損。

    惟知其為驛卒之女,則當以良家人禮待矣。而乃一夜弄丑,故人笑秀實,至今齒冷,若以吾一生心地遇之,雖百熙載,焉能浼我哉。蓮曰:假山初會時,君子罪擬得不合否生曰:竹窗私顧時,卿罪亦在末減。然月下之會,乃見真性,此卿之所以為卿,我之所以為我也。蓮曰:古人遠絕女色,如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良有以也。生曰:但存心裡,正何必痛絕而遠之女有夜投者,吾哀其窮,收之而已耳。今有托妻寄子者,果絕德乎魯男子者,不能信心、不能克己者也。且天地間無私物,分中所得私何在夫惟妾,在妻惟夫,無分毫可假。是可苟也,孰不可苟也。此上見得分明,自無難遏之欲。

    吾與卿熬煎至今,梅姐周旋身側,亦過欲心第一關矣。蓮曰:一夜話勝十年書。生曰:讀書不識節義字,所学何事

    蓮深然之。時值天光,各各回室。

    越數日,槐黃逼眼,桂香薰心,生欲赴省應試。蓮知生之踏槐也,繪一折桂圖,書一步蟾宮詞於上,命梅贐生。

    次日,守樸翁送之,曰:今日此行,准期發解。生曰:豈望翰飛,終愁跡滯。但不敢自諉康子,以伴孫山。抵家而行。途中見山含煙紫,鳥甜翠陰,口吟一絕:落日山含紫,千山鳥樹聲。長途人怯馬,琴劍伴西行。

    後棘闈戰罷,生獨處一室,功名在心,百無聊賴。城西有一勝湖,碧域千頃,兩岸芙蓉,不斷嬉游,四時蕭鼓,亦樂地也。生步於湖堤,俄陰一舟,坐數游女。近視,一女貌類碧蓮。

    生祈一讖語,視女曰:今日遊湖,明日可看迎舉人。生喜甚,買醉步回,乘醉臥於西窗。良久,見一女逾窗而入。生迎曰:吾昨游勝湖,有美女貌類於卿,甚加想念,今幸遠臨,客館之樂遂矣。蓮曰:別後寤寐思服,此戰君必奏凱,故特遠來。人生樂事,惟在登科,欲以朝夕榮耀。生呼童備酒,為蓮洗塵。聞一人推門,甚凶惡。視之,乃耿汝和,憤然入室,肆為丑詈,以為蓮私奔,特自遼東帶三五惡少至,必欲得蓮。

    生大憤,以鐵如意碎其首,惡少驚散。忽然而醒,乃夢也。起而坐,聞街上傳捷聲,生以詩經中式第十四名。越數日,會同年於公所,作一詞:聖世崇文網俊英,棘闈共奏凱歌聲。譾材誤廁明經史,笑逐諸公学步瀛。

    初顯姓,乍揚名,忘將方寸負生平。預期学個經綸策,擬待他年答聖明。

    鷓鴣天生家聞報,賀者排門。蓮作再團圓詞,遙為生慶。詞曰:朱衣點額,文場一捷,何樂如之鰲頭獨佔,龍門躍過,穩步天梯。

    青雲路上,月中桂子,折得新枝。長安春暖,馬蹄蹀躞,杏花吟詩。

    時登科錄至馬二皋處,不勝欣慰,而適升兵備副使。有土賊\金三重者,稱虎將軍,號百勝戰,聚眾作寇。二皋以生便弓馬,且少年,不欲其連捷,因差人迎生。生欲榮歸畢姻,而偶得此信,歎曰:人為財役,士為技忙,我之懷矣,自貽伊戚矣及歸,過拜樂水,即拜守樸翁家,於胡處止宿焉。時屆季秋望後,月色正明,夜半,微聞扣窗聲。視之,素梅立月下。

    生欲求蓮一見。行未十餘步,蓮亦至,賀生曰:妾聞君子捷,大稱平生。

    別已兩月,又聞有遠行,傷春未已復悲愁,何日賦歸與,使妾免立石之望也。

    生曰:別後值淒涼天氣,莫以我故,致減容顏,惟強飯強笑為佳耳。又囑梅曰:久荷深情,未酬分寸,蓮娘起處,為我周旋。蓮又囑曰:此去客途甚賒,早晚當護風霜,到彼宜防進退。使群盜未平,須效賦詩退虜,毋必欲殺賊\奴致躬冒矢石也。梅曰:彼此情非立談能罄,露冷衣襟,難為嬌體。

    生曰:不過三四月,決有回期,拚割今者之悲,以待將來之歡。各相看而別。

    次日告歸,求愛童為伴,守樸翁贈之。童亦喜得所依,快心特甚。

    至家,生父命行。生偕家童、愛童並本縣差送伕役而往。

    深谷逶迤,而生是涉,高山巖巖,而生是越,途路倦體,離思縈心,占一詞:辭故里,拂行鞭,人倦長途馬不前。一擔新愁挑著去,謾勞枕上自熬煎。

    搗練子生抵任,舅氏勞之曰:爾青年,但知章句,未諳事體,以後出仕、居卿,必有任性使勢、強佔侵奪之弊,若今不肖士夫所為,致往往為人誣訕,羞親辱祖,損德隳名,皆由不曾經歷之故,故人人以少年高科為不幸。此行歷途路、涉江河、任勞苦、經飢渴、冒風霜,亦足以老才堅志。且住衙內,略曉宦情官況,於仕籍上不無少補。故招爾來,可省吾言。生曰:然。惟舅舅教之。

    此時金賊\死,群盜無首,逃散者多。生喜遣家童歸報平安。

    囑私致封書於蓮。蓮拆觀之:一別來,隔離別恨關幾重,有如許高大,惟夢中私越以會卿,不知亦開門接我以話一通宵否抵任後,幸群盜漸散。然日夕難挨,茫茫間闊,吾意十月矣,計來未滿旬日。獨坐悉苦,每一念之思,頃迷心忽,浮身如土偶,腸骨欲沸熱,強起步之,竟昧南北。回想荷池之側,如瑤台仙界,如閬苑蓬萊,欲再於此領佳句,何能,何能各天遐想,無歡有恨,無樂有愁。始知別離之況,在百情中為獨苦。短箋百訴,長漏無儔,無奈,無奈

    月夕之囑,言猶在耳,臨燈修楮,心懸妝次矣。短詞達意,崇昭好好。

    夜闊夢難收,宋玉多情我結儔。千點漏聲萬點淚,悠悠。霜月雞聲幾段愁。

    難展皺眉頭,怨句哀吟送客秋。蟋蟀床頭調夜曲,啾啾。又聽驚人雁別樓。

    南鄉子憶思多處紅珠滴,秋葉落添愁。

    寂寂孤身客,通信託歸鴻。逐句迥文菩薩蠻

    蓮讀罷,謂梅曰:劉君之思吾,猶吾之思彼也。即集古曰: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遙遙萬里帆,茫茫終何之。如何有所思,而無相見期終須一相見,並得兩心知。集古兩句體蓮自生去後,已過月餘,未嘗舉目視窗外,未嘗移步至池邊,未嘗試筆揮一詞,未嘗啟口吟一句,惟鎮日靜坐,略習女工。至是登樓,感望中之情,歎曰:古樹棲成陣,空山葉做堆。如此天氣,奈離人何偶成二詞:色憊,帳裡佳人,暗老應無奈。霜裡荷房今又敗,碧蓮冷落無聊賴。

    盼望郎君天海外,種種新愁,交付誰人賣為君褪卻腰圍帶,為君兜下傷秋債。蝶戀花愁思鎖眉峰,愁損芳容。愁腸寸結淚拋紅。愁對銀釭增歎息,愁轉加濃。

    愁自舉金鐘,愁倚屏風。愁聞樵鼓送冬冬。愁擁孤衾寒似鐵,愁整薰櫳。

    俄而素梅至,手持白綾帨一條。蓮接之,曰:此帨潔白可愛,足堪題寫。

    試集古五言古風一章,或珍藏,或遠寄,待劉君子觀之,表別後懷思之意,何如碧蓮口念,素梅書之:彼美洛陽子任詩,詞氣浩縱橫杜甫詩。

    学成文武藝神童詩,於今獨擅名李白詩。

    自嗟貧家子杜工部,非質不足營謝惠連。知子之好之詩經,憐君如弟兄杜子美。喜在常相近蘇武,勸君勤六經杜子美。朗月同攜手沈,逍遙步兩楹曹子建。生為並蒂花陸魯望,春風語流鶯李太白。分手信雲易蕭琛,孤槎自客星杜子美。自君之出矣鮑令暉

    ,凜厲寒風升曹毗。蓮寒池不香鮑泉,蘆凍白花輕陰鏗。感此傷妾心李白,萬恨滿心生簡文帝。有懷無與言王安石,愁吟與獨行方干。欲言無子和雜詩,綠琴歇芳聲韋應物。

    玉簪久落鬢劉孝威,淹涕閉金屏何遜。粉淚羞明鏡庾成師,結鏡待君明王融。愁人心已枯孟東野,金翠暗無精宋孝武。所思在遠人古詩,回顧覽園亭陳琳。升高臨四野鮑照,疏扉望遠城簡文帝。寸情百重結范雲,望極與川平謝眺。遠極千里目鮑照,舉目增淒清孝武帝。天目孤煙起范雲,落景照長亭盧思道。夕陰結間幕謝惠連,層雲郁冥冥陸機。引領還入房枚乘,托夢通精誠\王仲宣。

    夜中枕席冷劉屏山,挾纊如懷冰雜詩。幽閨多怨思王筠,單眠夢裡驚陰鏗。自羞淚無燥江總,終憐夢泣瓊劉子。靜夜不能寐魏明帝,歷歷聽鐘嗚豫章王。欲因晨風發李陵,乘之以遐征石崇。無由一化羽劉孝威,太虛不可凌陸機。愛聚雙情款宋孝武,含情易為盈謝靈運\。獨有相思意祖孫登,丘山不可勝鮑照。思君令人老古詩,慨然獨撫膺張茂先。灼灼佳人姿陳伯玉,誰能久熒熒阮嗣宗。哀哀自熬煎韋應物,嗟嗟勞我形張九齡。寂寞對寒窗蕭子范

    ,淥面照窗欞古詩。光照窗中婦蕭子范。勞歌寢興杜工部。論今無新喜張華,愁與醉無醒杜工部。梅蕊臘前破杜工部,寒華徒自榮陶淵明。度雲雁謝惠連,音音不可聽張九齡。春人竟何在梁元帝,羈棲尚甲兵杜工部。一身千里外顧況,卻來猶未能周賀。

    開屏寫密書鄧鏗,離恨正相仍裴說。誰謂情可書謝宣遠,心悲書不成劉孝威。久要諒有誓謝惠連,歸舟返帝京杜子美。何時當奉面左九嬪,相見眼終青杜子美。甘與子同夢詩經,永副我中情陳思王。

    梅書畢,曰:相思之意,若出天成,至矣盡矣,何中無聯

    蓮曰:予豈忘此,誰與為聯哉梅笑而收之。

    過月餘,生欲辭歸,舅妗懇留,勉強承命。時生接承上下,極謙以周,而又以文詞弓矢冠絕一方,雖鄰郡牧守,無不傾蓋如故,相與賡和唱酬,名目益起。

    一日,登衙後福全山,其上有留月松房,左有招鳳亭,右有馴鶴亭,又前有寄目亭,可以周覽遍望。生坐台上,愛童帶弓矢至,扮飾俏麗,動止輕活,愈見可愛。生撫之曰:汝亦為悅已者容耶童曰:聊落他邦無別伴,隨行童僕作親人。

    相公云云,何也生以立石上有一鷹,取弓矢在手,問天買卜曰:我家父母兄弟無恙,則一發中之。果應弦而斃。又見古木上一鴉,又私卜曰:碧蓮無恙,亦能中之。鴉隨矢落。生曰:快活哉異方得一平安信矣。

    童曰:不意能命中如是,紀昌、由基不過也。生曰:是不難。有鷹自南而來,生曰:吾此外有喜事,則中此。亦一發獲之。童曰:即此三箭,可定天山。生亦有喜容。坐亭上,與談鄉話。久之,見殘照籠\松,輕淫浮棟,忽動鄉思,作絕句:舊愁萬種推未開,又苦新愁眉上來。無限雲山無限恨,思鄉慵上望鄉台。

    歸與吟,誇文耀武,圍爐而坐,飲於燈下。更一衣,袖裡得碧蓮舊詞集古一闋:當時書語正堪悲田晝,不用登臨怨落暉牧之,今在窮荒豈易歸郭勿甫。酒盈杯韓無咎,撥盡寒爐一夜灰。呂蒙正憶王孫

    又首尾聯環二絕:客病懨懨有自知,相思最切月明時。燈花落燼人初睡,夢入香山帶月馳。

    夢入香山帶月馳,覺來偏是五更時。雞聲啼落關情淚,客病懨懨有自知。

    後舅以事公出。有一婢曰雲香,文雅而秀麗,妗信愛之,嘗與生飲,則命香侍之,且許陪飲。舅之婢六七人,皆愛生,而雲香尤甚,備切溫存,常較手技,或與燕笑。生雖與之戲談,而以碧蓮為念,信誓自持,雖暗室相值,雖幽室久處,雖執手相歡,而無一絲苟簡,蓋良玉之溫潤而慄然,涅而不淄者也。

    然賦性天植,平易可親,雖不媚人,人自近之。故常自歡幸曰:平生得結兒女子之緣,隨處皆親美麗,以有腳陽春、一路福星目我可也。

    一日,天氣甚寒,香恐生客邊衾薄,躬至生房,檢生寢榻,見几上有花箋書散句而云枕生寒,孤衾積凍。香曰:吾亦慮此,何不早對吾言之又曰:會少歡應少,心多夢亦多。夢中相會時,休使遽分離。無情是雞聲,驚開夢裡人。愁看燈影陪孤影,厭聽雞聲催漏聲。一種相思兩處愁,兩地相思一樣愁。香看畢,生自外來,覺有寒意,香解衣與生,生即服之。香詢生曰:適閱數句,何多情思語也生曰:絆跡異方,思有千萬,然亦奈之何香撫生曰:客處宜善排遣,而行有嗟,坐有歎,吾為二哥不祥。生承香之慰解諄淳,又愛香之溫情綣綣,乃令香閉門,引就床共坐,撫摩戲而試之。

    香不為動,自起開門曰:不可坐此,不愧軒中備酌敵寒,可即往。生至,妗先已坐定。酒間,妗指香曰:能歌。生出蓮詞,香歌之,餘音,遏雲繞樑。生讚賞不已。與香登望闕樓,聞雁聲,生不樂。香曰:受恩深處,不殊於家。主母待君,過逾常格,妾雖下賤,亦足隨侍,何乃自苦如是也

    生曰:汝亦知我心乎遊子思故鄉,吾亦欲歸耳,安能鬱鬱久居於此也。作歌示雲香曰:臘裡客中身,客身今也久。惆悵登樓豁病時,嘹嚦一聲來雁口。殷勤封信問所之,尺書能寄吾鄉否雁飛不顧懷人情,我亦無言空翹首。

    望斷孤飛魂亦飛,孤身常為北風羈。幾樹晚聲送蕭颯,落葉聲中寒侵衣。

    斜陽滿地鴉知返,何事遊子無還期。愁轉加,半床客夢繞梅花。無際長更眠不穩,催聽寒雞報曉衙。睡起憑高望鄉國,歸途多少雲山遮。

    次日,生睡方起,忽雲香與真真各折梅花一枝而來,皆以梅奉生。香曰:春在吾家了,殷勤贈一枝。廣平才調好,得韻便吟詩。

    生獨執雲香一枝,曰:倒轉又好。因對香注目而笑,若有所思。真真見生內著雲香小衣,即疑生有私於香而故遺落己也,嗔曰:色不如,詩不如,奉承不如,梅花亦不如也擲梅於地,懷憾而去。生憶碧蓮之遇始於梅軒,雲香之愛不殊素梅,睹物思人,無暇禮真真。香見其去,笑曰:丑奴兒,又作此狀。生因作一詞,名丑兒令:佳人報道梅花發,暗度香塵。樹綴瓊英,放出梅稍雪裡春。

    一枝欲寄江南信,傳與多情。望盡長亭,恨無南歸驛使人。

    殘臘將盡,父母以生未娶,久在外省,而碧蓮亦時有小恙,故遣前價召生。

    蓮聞之喜,而價私至求書。蓮預以五彩繡線結成二歌,效織錦\回文之意,又書一闋於小箋。價至,生得家報,如珍萬金,又得蓮詞,未啟函如見面也。與雲香觀之,香曰:蘇弱蘭之巧、女相如之才也。生曰:汝賽得否香曰:之如美玉。生讀之曰:妾望君兮水隔水,君望妾兮山隔山。惟有夢中情更切,不辭山水接君顏。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後夢還心不還。而今萬點相思淚,焉能彈點到君間夜寂兮不嘩,月明兮窗紗。有懷兮耿耿,所思兮天涯。尺素兮誰寄,望目兮雲賒。吁嗟兮忘寐,知心兮燈花。

    又一玉蝶環詞:幾時慵整烏蟬鬢,香消蘭燼。臨床修楮付親親,淚濕數行書信。

    近日衷情休問,欲言先恨。君顏遠在五雲端,目與行雲無盡。

    香曰:君所匹,有如此蕙。復他顧曰:宜乎視我如道旁苦李也。生略哂之。香又曰:當寬心。翁歸,須贊行。第下妾緣慳,無由久視君子為恨。生曰:清風無老日,明月有圓時,暫時雖不忍,後會諒有期也。香潸然淚下,嗚咽不禁。生問其故,香曰:心腹有苦事。生曰:何不言

    香曰:吾志得諧,則不必言。不然,則汲汲過此生,無可言也。生曰:汝志度得可諧否曰:易則至易,難則甚難。生詰之,終不言。生亦不忍捨,小帖書一別詞:多時旅邸遲留,欲歸難。今日未離行處,怕陽關。

    輕別去,何緣再睹紅顏。一夜清清好夢,到伊間。上西樓香得詞,含淚藏袖中。

    至晚,香亦以小帖書桃源憶故人詞,預以送生:仰君德望山來重,詠月嘲風曾共。巾櫛慚非鴛鳳,情愛無限重。

    緣慳又值鄉心動,念想都成春夢。未到先懷心送,一曲俚歌奉。

    香方書畢,而主父自外回,置之袖中出迎。至真真房,取帕抹額,而二箋俱失於地,初不之覺,被真真拾之。真真不識字,意必有他說,因前憾,上是箋於主父。主父懷之,私謂生妗曰:雲香,吾知其頗識字,不意其工於題詠。然據此二詞,則是婢似有浪子野心。豈以吾甥之循循雅飾者,而亦留情兒女子耶

    妗素愛生,且素憐香,解之曰:吾察生舉動頗端,常令香為彼行酒,男女各敬愛,故相牽戀如此。觀其詞,足徵其行之無他矣。舅曰:明日贈之,俾兩情允愜,何如且已為仕途中人,置作別室,無傷也。妗大喜,俟舅出,坐於密室,令小鬟秋翠呼雲香與生來,謂生曰:汝曾作詞與香否謂香曰:爾曾作詞送行否二人默然失色。妗曰:我知無害,詞落於真真,真真上於主翁處矣。生大愧,無言而去。

    雲香跪而告曰:毫忽舉動,主母素知,可一方便否妗備以語之,且囑以弗言。香方釋曰:塞上翁之意,失馬不足憂也。至夜,又書一箋授生。

    生曰:汝慢藏殃及池魚,今又何詞王真真知否香曰:君試觀之。

    塵埃弱質兮若轉蓬,王孫未遇兮恨忡忡。雲箋一幅兮偶成功,絲蘿有日兮附喬松。與君行兮緬挹春風,我心寫兮謝彼蒼穹。

    生沉思曰:豈易得哉。亦不以著意。香微笑不止。生曰:何笑

    曰:若果有此事,豈不至樂至樂也哉但今夜明月,無顏見主翁,特至與君畫策耳。生曰:由他。又問以前日涕淚之故。香又墮淚曰:妾非君舅衙中粗婢也。原為苗氏之女,小名秀靈,賴母訓,通文墨、列傳,少負女秀才之譽。父以納粟補官,任府事,過雁嶺,夜被盜逐散。吾於茂草中潛形。次日遇府主過,諱姓易名,乞哀求活。雖不以常婢待我,然不得不與真真輩為伍。思親不得見,家無可歸,身未有主,故遇君子不得不動心耳。若得侍君子、事蓮娘,運\帚操箕,磨墨捧硯,亦免失為下人婦也。生憐而禮之,曰:吾不知,慢卿多矣。然必欲我從,則是謀\非吾所能及也。會秀英與愛重至,香馳去。

    次日,舅妗設宴餞生,命小促雲香出拜,衣裳楚楚,威儀棣棣,堂然大家狀也。妗見之喜。生疑,問故。舅曰:是女非凡婢,可以侍吾甥。汝善待之。

    客路花枝,少添春色,不必辭。生喜過望,方悟知微翁折桂獲靈苗之句,二書僮取次求新藕之言,復名雲香為秀靈。生謂之曰:古人有獲人之女而為之嫁之者,吾為汝擇配正名,汝欲之乎秀靈曰:吾志已決,他非所願矣。生偕童輩辭舅妗而行。二皋差人舟護送,各各加厚贈。

    生在舟中對秀靈談遇碧蓮始末,且曰:蓮娘新匹,秀靈遠從,人間俊艷,一網收盡,吾當高築銅雀以鎖二喬。昔時素有此志,今果然矣。至晚,秀靈另設寢具。生強曰:汝懼真真見之耶秀靈曰:此行幸有終身之托,明日侍幃房、拂衾,固不敢辭。但蓮娘未遂于歸,而下妾先承私愛,於心安乎正嫡妾之分,當自今日始。生正容謝之,曰:好議論,吾不如。

    逾數日,舟次於清源市頭,值年家,停舟往候。愛重閒行小巷,數妓倚門獻笑;一妓自騎回,訊之,乃許文仙也。文仙亦認愛童,童即馳報生。生特至,問曰:汝何至於此天幸適逢其會。文仙曰:君別後,相念惟心,意欲謝煙花、洗脂粉以守君,鴇兒揣知此意,以他詞紿我,與一閩人游,泛舟至此,復陷我,規利而去。前耿汝和過,因與君厚,曾嫁侮於我。若得借升合湘水以救涸鮒,此君夙昔之餘愛也,敢不銜結以報。因詢碧蓮之事,並生別後情及遠行之故。生悉告之,且曰:久念真情,今在難中,吾當援拔。即謀\於秀靈,以百金贖焉。生曰:長條雖近他人手,鸞膠幸續斷弦聲。更相得賀可也。與之偕至舟中,謂之曰:此系官舫,更非閩人之舟比。文仙曰:向謂得君捷,妾亦分榮,今榮及於妾矣。

    多謝,多謝至晚,文仙亦辭生,薦寢於苗。生曰:反見外乎文仙曰:側室尚未諧歡,路花豈宜竊趣俟君歸後,當整舊好,惟命也。生曰汝亦能之乎好議論,吾不如。

    家人離起於婦人睽,汝二人不睽矣。吾當成汝之美。生在舟中伴此二麗,歌童曲韻,溢耳陶情,樂極無涯,歡愛有待,可謂登仙舟、行世上,真奇遇也。

    後經鳳巢谷,生慕其前數大驗,將欲問終身事,誠\意登訪,而知微翁已滅跡游五山矣。生返舟,值仲春末旬,草色浮青,野菜添綠,而夾岸鶯花,無異去年春景。生對文仙曰:汝記得春亭之詞乎憶秦娥一闋,吾二人之月老也。文仙曰:有往日然後有今日,誠\不敢忘。又,生對秀靈曰:上西樓一闋,吾二人之媒妁也。秀靈曰:蓮娘何自而得之曰:紅雨亭一詩,又吾二人之冰人也。文仙曰:男女有詞,婚姻賴之。如之何其廢詞也各各謔笑。忽愛童指前村曰:此見龍灣,抵家不及百里矣。生喜,吟曰:忽指前村近,行行意自欣。風塵他處客,花柳故鄉春。客思歸詩思,新人共舊人。倩言靈韻鵑,傳信慰親親。翌日,至家。武南翁選日為生畢姻。蓮父欲以素梅為從。

    梅曰:老父孑居,晨昏當代溫清。言甚懇切,蓮父不強。

    佳期已至,生行親迎禮。重以他鄉返旆,獲就新婚,桃夭逞媚,黃鳥喈鳴,正之子于歸時也。樂水偕守樸翁畢集,鹹謂:新郎新婦,足稱佳兒佳婦,遽此佳配,人間絕稀。非先人種德,文福雙齊,何以至是

    暨晚,生謂蓮曰:相會週年,今償此志,想前度劉郎今又來矣。今晚比覓蓮亭上之夜更又何如蓮曰:又覺勝之。

    蓋假山之會面矣而未心也,琴簫之會心矣而未真也,荷亭之會真矣而未親也。至今合巹之會,則蓮笑而不竟其言。生曰:何故蓮曰:自君子別後,腸一日而九斷,心一夜而九飛,引領成勞,破粉成痕,立影對孤軀,含啼私自憐耳。

    別久而有今日,思久而有今宵,何謂不樂也。蓮又指自身曰:此無足貴,但雖與君子幽會多時,而此身仍為處於,亦足以少蓋前愆。使前日惟欲是從,則今宵之愧心愧容,無由釋矣。

    生喚秀靈至前,述其言,撫其膺曰:彼亦仍處子也。蓮重感而敬之。

    是晚,共賦一詞,蓮曰:君有題柱才。生曰:卿比生香玉。蓮曰:樂意相牽絲幕紅,萬願今宵足。

    生曰:桂榜喜書名。蓮曰:洞房諧花燭。生曰:並禪比肩入繡帷,兩兩鴛鴦逐。卜算子生於枕上視蓮,若人中之仙也;生自視,若仙中人也。得意處,與尋常伉儷大不相侔。生歌曰:天上娥降塵世,堆出萬般嬌俏。不棄寒微,德音來教。爭誇天喜加臨,更羨門闌光耀。休談孟光,不數溫嶠。妙、妙、妙願得卿難老吾常少,謾唱低隨,永賦白頭歡笑。

    蓮曰:向欲竊玉偷香,今幸同枕席,白頭之願遂矣。惜不令耿汝和知之。少頃,秀靈至前,生笑謂曰:惜不令王真真見之。又指秀靈,戲謂蓮曰:不必以此介嫌,未見卿時,知微翁已為我先聘定矣,卿向見折桂獲靈苗之數是也。蓮曰:文仙吾尚愛之,況於苗乎。秀靈喜歌柏梁詩:綠紗窗外鶯聲曉,小桃枝上春光好。百年夫婦伸偕老,舊恨前思今日了。蘭香吐篆煙裊裊,紅絲新結同心巧。才郎萬斛明珠寶,女貌千嬌冠塵表。昨宵好合情多少,洞房自有蓬萊島。交頸鴛鴦比翼鳥,樂事應濃愁應掃。雲情雨意方傾倒,綢繆恨卻雞聲早。

    妾慚體質塵埃眇,荷辱垂青願相保。木恩覃思結草,聊成新句歌喉小。

    蓮曰:妙哉始吾與素梅亦頗自許,今又得秀靈,乃知天之賦人無盡,君才之感召一至是也。愈愛愈敬,呼為妹妹。

    自此家庭之際,其樂也融融矣。

    生後承父母之命,迎蓮父養之。為愛童娶素梅。文仙歸後,生另處一室,小婢一人事之,待如家人,蓮父、秀靈皆愛之,無間言,衣飾食用,皆與己同。

    一泰隨發科,同登進士。生任國博,歷任至少參。居官清慎慈和,所至有去思。父母受封,即乞歸養,捐俸資以周親族鄉鄰之貧乏者。所居之前,辟一花園,廣培草木,饒綠繁紅,引水為池,環以石欄,臨池構小堂,署曰清白。堂之後有文昌樓,又後有聚珍閣,遍積古今書史,時閱覽其中。著所得,以立言不朽。池之東,面池一室,署曰寄趣。池之西,面池一室,署曰逃塵。俱備有玩器。春、夏、秋、冬擇方隅為四亭,春曰數花亭,夏曰來薰亭

    ,秋曰晚翠亭,冬曰耐寒亭。堂之前有池,為一軒,署曰自得軒。

    軒之側有觀音堂,文仙朝夕焚香。軒之前有一室,四壁列名人古畫,而置己行樂於中室。左右列兩廂房,前種松、竹、梅,署曰三友居。側穿一徑,周繞於文昌樓之後。別置一室,養瑞鶴,列瑤琴,署曰琴鶴所。側穿一徑,以四時花木夾道為屏,直通於清白堂前。家政悉宰於一奉。生日與父母兄弟遊樂於斯,或與賓朋劇飲,或與親戚宴集。或與蓮娘游,則必命秀靈、文仙侍飲,以素梅、愛童行酒。熙然春盎,逍遙光景間,耽風月以寄詩詞者將三十年。

    蓮娘、秀靈事舅姑以孝聞,待一家以順聞。各出一子一女,二子為大儒,一女適名門,夫婦共享上壽。其家五世同居,人人傳婦夫。<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