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遇良夫 作者:苏缺

    永寿宫外，柴倩后背笔直的跪在玉阶下，似乎丝毫都没有受膝下刺骨的冰凉所影响，她神情淡然的打量着这座宫殿，除了几颗树木比从前越发茂盛浓密之外，其余之处与十五年前她来时模样。

    她正全神贯注的欣赏着这雕梁画栋、宝相庄严的永寿宫，仿佛对周围树木丛中偷窥着自己的各路视线浑然不觉，掌心无所事事的拨弄着压裙角的玉璧，手劲稍微大点，那下坠的颗南珠掉了下来，柴倩掂了掂这南珠的分量，大袖隐去手上的动作，指尖弹起，那颗珠子撞到旁的松柏树上，稀稀落落的雪块落下来。

    “啊……”几个躲在松柏树后面的小宫女，尖叫声，从树后摔了出来，红着脸作鸟兽散。

    柴倩扬眉笑，阳光下那份自信倨傲衬得脸庞熠熠生辉，小宫女的脸越发红了几分。

    大殿里面的哭声似乎小了些，自从她跪到这门口，这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没停下来过，此刻终于停了下来，想必柴老太君的劝慰还是很有效果的。柴倩松了口气，目送方才那群可爱的小宫女离去，里面走出来个年纪交代的宫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太后娘娘请柴小姐进去。”

    柴倩起身，习惯性的拱手谢过，甩衣裙，往里面走去。宫女绮月头次见到，有女子甩袍的动作，做的比男子还潇洒俊逸，她忽然觉得，昨日吕夫人说的话没准是真的，这柴小姐分明不是个女儿家，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她还在胡思乱想之中，冷不防身边人打断了她道：“烦请这位姐姐引路。”

    绮月连连退后几步，吓的说不出声音来，视线有意无意飘向柴倩光滑紧致的脖颈。然后心里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心下却总归还有点放心不下，又低着头，朝柴倩胸口处瞄了两眼。

    永寿宫几乎是整个后宫最奢华的宫殿，大殿里铺了厚厚的双层羊毛毡子，走在上面连脚底心也暖融融的，柴倩跟在绮月身后，不动声色的扫视了大殿周，许是并非正式场合，大殿里冷冷清清，左右却着排宫女太监，皆敛眉垂首，见柴倩进门，也无人抬头，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心腹。

    穿过旁耳门，绮月将柴倩带到旁的花厅里，花厅不大，却舒适场，菱花格子窗台两边的花家上，各摆放着盆金线海棠，此时正值严冬，那花却有凌寒开放之态。

    柴倩看清，坐在首座的穿百鸟朝凤滚花镶狸毛氅衣贵妇，便是这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她头上戴着赤金九凤流苏不摇，左右贴着宝蓝色镂空玳瑁华胜，无其他冗饰，脸上神色端庄慈爱，比柴老太君还要亲切几分。

    坐在左下手眼皮还有几分肿的，与她有六七分像稍显发福女子，大约便是她的母同胞的亲妹子吕夫人。

    柴倩不等柴老太君招呼，跪了向两位行礼，她粗哑黯淡的嗓音才出来，徐太后就有些愣了。她看着跪在下首的女儿家，虽说身量是有些高挑，但并非如男子那般魁梧，腰身细瘦，容貌虽然算不上貌美，但也不算难看，顶就是不够女人味。

    柴老太君这几次进宫，没少给徐太后打预防针，所以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见柴倩，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妥之处，知道柴倩开口，那付只属于男人的嗓音彻底把她给惊呆了。

    这是女人吗？

    她悄悄回眸看了眼犹在抹泪的妹子，已经开始同情起她来了。

    “给太后娘娘请安，给吕夫人请安。”

    柴倩见坐上没反应，依旧恭恭敬敬开口，许嬷嬷忙向太后娘娘使了个眼色，那边才脸迷茫的反应过来道：“柴小姐，快请起吧。”

    柴倩谢过，恭敬的起身，在旁，却不像别的大家闺秀样低眉敛目，而是堂而皇之的在那边，身姿挺拔的就像是宫里的侍卫，徐太后冷不丁被自己这种想法给吓到了，又听昨天吕夫人说，那信义侯的小世子见到她就跟她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两人还切磋武艺，虽说沈灼后来解释说是认错人了，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合伙要坑自己的儿子。

    吕夫人双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柴倩上下打量，忽然又哇的声哭了起来道：“姐姐，琰儿那小身板，还没有她高，若是娶了她，以后出门都要被口水淹死了。”

    帝都崇尚窈窕淑女，美人的标准须得满足几个条件，眉如远黛、面若芙蓉、身若扶柳、小鸟依人。这几个条件柴倩都没有满足，偏偏还有副男人的嗓门。

    柴倩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正不知如何反驳，外头吕夫人随身带进宫的丫头急冲冲的跑进来道：“回太后娘娘、回夫人，少爷今儿醒了，被老爷教训了几句，直闹着要撞墙，现下头上撞出个寸宽半寸厚的包来，少奶奶已经传了太医，只让奴婢赶紧给夫人递话呢。”

    在坐的两人刷下都了起来，柴老太君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了几下，吕夫人的哭声声高过声，柴倩深觉招架不住，忙恭恭敬敬的告退了，谁也无暇管她。

    进宫时柴老太君带着的丫头都在正阳门外候着，此刻柴老太君还没出来，柴倩心思动，也不知今日出去，以后再要来这后宫禁地，不知何年何月。柴倩心意已决，便顺着永寿宫的宫道路向西，此时大约未时三刻，宫道上路清冷，忽的远远听得有处人从转弯处踏步而来，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人大约有二三十人。柴倩慌忙跃上两丈高的墙头，点足落地，倚靠着墙壁等待那群人走远。

    她拍了拍方才墙头落下的积雪，发现自己正在处堤岸边上，而湖对面是片梅林，梅林中间是座八角亭，亭中的男子，正波澜不惊的看着她。

    那是双清澈到极致的眸子，幽深明亮，如寒夜星辰，孤高清绝，却璀璨夺目，柴倩只觉得她平息了十几年的内息只在瞬间就全乱了，练功时所谓走火入魔的感觉，大抵如此。以至于她连对方的身份都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便习惯性的调戏了起来。

    柴倩冲他笑着摆摆手，用个自以为很帅气逼人的动作，往年她只要这样骑着马在百花楼下过，总能从楼下飘来几块极香艳的丝帕。却不想那人却好像全然没看见她般，优雅的低下了高贵的头，只留给柴倩道极美的弧线。冬日午后的阳光尤其暖人，照的太液池表面片波光粼粼，纤长的睫羽如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悄然飞到柴倩的心口，用力的撩拨着。

    如果红袖在，她肯定会嗤之以鼻哼句：装什么高冷范儿，然后不遗余力的上前继续狗腿，将方才挖苦的想法抛诸脑后。

    柴倩此时却有些尴尬，尴尬之后是深深的窘迫，窘迫之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心疾首，她脸上的表情正五花八门的变化着，对面亭中的人仿似早已安定下来。

    缕清越悠扬的琴声从湖面上传来，穿着月白赤金滚边四脚龙蟒袍的男子端然而坐，脸上神色明明疏离冷漠，可柴倩还是忍不住朝着亭子那边走去。

    亭中放着小几，温着热茶，狻猊香炉中沁出缕浅灰色的烟雾，将梅林中传来的梅香浸透的幽深冷艳。

    “柴小姐好功夫，大白天敢在皇宫大内飞檐走壁的人，你还是第个。”见柴倩靠近，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按，琴音嘎然而止。

    此时柴倩才看清这个端坐在轮椅上的人，他面如白玉，墨发如丝，头上戴着随常的紫金冠，两旁的宫绦随着面颊挂在胸口，那双眸子墨如点漆，让人过目不忘。

    柴倩少时戎装，也曾照着镜子观看自己的容貌，他自诩若此生真是个男子，倒也不负潇洒不羁，倨傲狂野几个字。而如今眼前的男子，却仿佛是男人的另个极端。

    柴倩知道，这大抵就是传说中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大皇子赵青舒。她从来没有见过赵青舒，却经常听父亲提起，这个皇子在今上为数不的几个皇子中，是最出类拔萃的人，本来十几年前就要被封为太子，谁知红颜薄命，他在七岁学骑马的时候，摔断了条腿，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

    纵横华夏几千年的历史，都不曾听说有瘸子做皇帝的，今上大约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再没提过立他为太子之言，而这位瘸腿的皇子，也迅速消失在那些捧高踩低的朝臣的视线中。

    时间最凄苦的事情，不过只有两件，是美人迟暮，二是英雄末路。

    柴倩在无数次父亲劝她卸甲的时候，感受到世间无奈。

    “倩儿，你可以打辈子仗，但最后……你还是无所有，你可以做辈子柴荣，却生不出个柴荣的孩子。回京嫁人吧，你为你哥哥做的，已经足够。”

    柴倩抱头痛哭，不够不够远远不够，是我害死了哥哥，是我……

    当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肆意的活着，那么他已经死了半。

    柴倩静静的看着坐在轮椅中沐浴着午后阳光的赵青舒，他唇角微舒，浅浅的笑起来，左侧脸颊上的酒窝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他笑着说：“柴小姐，你大概是迷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