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温禾安还是第一次被上演一出如此彻底的恩将仇报, 自己成了别人往上攀升的踏板石,这个别人还是昔日“枕边人”。
在她少不更事, 因为极限修炼数次生死垂危时, 她的外祖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 敲打过她,她的母亲因情出卖家族,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祸及子女,叫她牢牢记得,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
等自身强大到一定程度, 真正叱咤风云时,要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 将他们当个玩物解解乏就好。
数十年吃苦用功,可不是拿来砸在这等事情上的。
实际上,不需要外人过多强调,温禾安对男女之事看得极为透彻。她在温家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接手的都是乱糟糟的盘子,稍一不慎,就会迎来长老团的抨击,温流光在明处与她斗得要死要活,她自身还藏着妖化的秘密,一旦泄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试问,这种情况下,谁能有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
这么多年来,自她身上传出的风月之事也就两段。
她与陆屿然之事是阴差阳错,家族之间各有算盘才促成,三年里全无真心,即便她因为想接近巫医而努力和他打好关系,但最后仍是连朋友也没做成,至于这后一段,说来就更一言难尽。
三年前,温禾安回到天都,遇见了江召。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江召,天都繁茂至极,大街上随意找找,十个里有三个都实力不俗,质子的生活本就不好过,他当时修为停滞不前,连七境都不到,性格又温柔恬淡,人人都欺负到头上来。
他因为身边侍从命悬一线求到她府上来,捏着一条与她当时在查事情的线索来谈条件。小公子面如冠玉,翩翩若仙,骨子里有着傲劲,又不得不因为现实低头,脸色苍白,一刹那间露出的神情,让温禾安一怔,恍觉遇见故人。
温禾安的条件没那么好谈,但她仍帮了他。
不止一次。
在日渐相处中,江召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少年青涩,第一次拉她手时睫毛乱颤,手心全是汗,看她的眼神有种小心翼翼的倔强,生怕她拒绝。
温禾安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想要摆脱困境,知道他想要不被人欺辱,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
她最终认真看着江召,权衡之后,把话剖白了说:“我喜欢聪明乖巧的男人,清醒自若,不卷入争端,不自作主张,不贪求无度,永远不要给我惹麻烦。”
江召就这样跟在温禾安身边,他果真乖顺,聪明,不论她在外卷入几方势力的争夺中,外面听到风声的一些示好,拐弯抹角地往他手里塞东西,全被他笑着原样推回去。
他就在府上烹茶奏曲,后面还去研究了佛经,在温禾安头疼时替她缓解,端是一个与世无争,被精心养起来的贵公子形象。
温禾安承认,她是没时间和江召长时间接触,忙起来时昼夜不分,星奔川骛夜行万里,连阖眼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想得起他。可她并没有亏待江召,该给的都给了,她本就不是会为难人的性格,只要不涉及正事,脾气很软,说什么都笑吟吟地应。
印象中,她和江召唯一一次闹过的不开心,是江召问她什么时候与陆屿然解契。
说起陆屿然,说起巫山那神秘到连人影都摸不着的巫医,温禾安就头疼。
只要她妖化的症状一日不消,还需要巫医解毒,那她和陆屿然势必还有再见面的时候,她费尽心思和陆屿然套近乎,用时一两年,全部心力都耗进去,好不容易能说上两句话了,现在去提解契。
她隔空都能想象陆屿然的脸色。
她开始觉得江召有点得寸进尺了。
除了这件事,她和江召之间大体还算是愉快,所以她有段时间很是想不明白,江召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对她心怀不满,不满到要和温流光联手,还是他原本就是温流光阵营中的一员。
如果是后者,那她还真对他刮目相看,这一年多来的演技竟毫无破绽。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深究原因了。
注定一生的生死仇敌罢了。
温禾安将地图放到一边,估算珍宝阁那边的信大约几日能送到,做完这些,她揉了揉眼睛,在夜风中趴在书桌上眯了会。
再醒来的时候,四方镜正在眼前闪烁着柔白的光。
她扭头看了看天色,原来天才将亮,雾色遮蔽视线,芭蕉叶上的绿被露珠滋养一夜,娇艳欲流,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与叽啾声同时传来。
睡醒便乍见这生机勃勃的一幕,温禾安心情转好,她伸了个懒腰,抓过四方镜点开,上面果真飘着两条消息。
【二少主,我们辰时三刻出发前往外岛。】
【你若收拾好了便出来,先吃早点。】
温禾安将四方镜放到一边,洗漱洁面,又换了身衣裳,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往里面塞,她昨天在萝州采买的伤药,做蝉皮的工具,换洗衣裳,最后又从书桌架上拿了两罐新添置的茶。
确认没有遗漏后,才将包袱往陆屿然给的令牌里一放,用手指圈着四方镜上的线绳往妆奁盒前一坐,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脸。
蝉兽皮用海藻粉一抹,自然无比,就算贴近了看,也不会觉得违和。
她踩着楼梯下去,果真见到商淮和罗青山,这两人在花圃边寻了个石桌,拉着两名画仙围坐着喝茶,见到动静,齐刷刷往这边看。
商淮懒懒地朝她挥了挥手:“二少主。”
温禾安朝他笑笑,落落大方走上前,余光里瞧见罗青山眉目俊秀,也跟着噙笑,看着便是副温文尔雅,意气潇洒的端方君子样,她左右看了看,没立即与罗青山攀谈,而是问:“陆屿然呢?”
商淮手指点在四方镜上,嘴巴往南边一诺:“在上面日理万机呢,我现在喊他。他不和我
们喝茶,嫌浪费时间,幼稚。”
“等着吧,这就来。”
发完消息,他把四方镜放到一边,看样子完全习惯了陆屿然这种德行。
他想了想日后不知要共事多久,知根知底有利于后续配合,再者陆屿然只说她秘密不少,没让他提防对付,说明暂时还是可堪依靠,脑子里如是一转,他将手掌搭在罗青山的臂膀上,拍了拍,扬声:“昨日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同你介绍,这位便是叫我们在此地等了两日的人,来自巫山,名唤罗青山。”
这话说得罗青山直将他的手掀下去,他朝温禾安拱手,很是和气:“早听说过二少主声名,只可惜今日才得一见。”
温禾安眼眸微弯,话说得自如:“早不是什么二少主了,罗公子唤我本名即可。”
“前两日我听这名字就觉得熟悉,一直想不起来,今日再见,才记起来是谁。”顿了顿,她又翘起唇畔:“巫医之名声名远扬,只是我们一直只听其名,难见其人,导致真见到人的时候,反而不识。”
罗青山一哑,感觉和想象中的很有些出入,他疑惑地朝商淮投去一眼,没得到理会,只因商淮开始介绍另外两位画仙:“戴单边耳坠的是余念,不戴耳坠的是苏幕,他们画仙着装打扮常年一样,日日一身白,兴致来了还遮个幕篱,生怕被人认出来,但这都不碍事,你看耳坠认人不会错。”
余念先朝温禾安点点头,他们这两天常常碰面,哪里会不认识,只是不怎么说话罢了:“我和苏幕的眼睛,鼻子,嘴巴,有哪一处是一样的吗?你怎么就只记得我的耳坠?”
说罢,他摸了摸备受商淮关注的那颗单珠耳坠。
商淮耸耸肩还要说什么,就见陆屿然已经下来了,温禾安跟着转过身去看,敏锐的察觉在场除了商淮和自己,罗青山和两名画仙立刻拘束起来,余念和苏幕自行站到陆屿然身侧,充当门神似的,衣袖都垂得笔直。
罗青山朝陆屿然躬身:“公子。”
商淮早就习惯了,从巫山上下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你说多少遍也没用想。
陆屿然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凝滞,他恍若未觉,只扫了扫商淮,因为许久不说话,乍然开口,声音沉清:“不是要用早膳?”
商淮转而看向温禾安,无声问她想吃些什么。
“不必了。”温禾安睫尾微翘,摆手道:“我准备了吃的,都在令牌里放着,查正事要紧,大家不必在这事上迁就我。”
这群人里,也只有她现在离不开一日三餐,五谷杂粮。
陆屿然听她这么说,可有可无地颔首,也没觉得她会将自己饿死。本来没什么,直至视线偶然从她脸上划过,不由得在原地驻足,沉腰往她眼下一瞥,问:“你夜里做贼去了?”
温禾安顺着他的视线抚了抚自己眼下半圈,立刻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无奈地道:“我现在才是人人喊打的贼,哪还有心思半夜去当贼。夜里睡不着,想事情,熬的。”
别的时候也没见她睡不着。
江召一插手,立刻就睡不着了。
平时看她挺能控制情绪的,遇上江召,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陆屿然心里那种痒痒的感觉又上来了,他胸膛起伏一下,似乎低低笑了声,只是没什么温度,他直起身:“走吧。”
温禾安从不怀疑陆屿然的能力,他真要做什么事,必定安排得天衣无缝,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果不其然,一出宅门,就见外边街道上静候着好几辆牛车,还有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衣衫上刺着个醒目的家族族徽,看起来是萝州本地的家族。
他们一见陆屿然,皆无声抱拳,随时听候差遣。
温禾安早先看过外岛的地形图,那日出门买东西的时候也旁敲侧击问过城中人,此刻一看这阵仗,便先反应过来:“你都给我们安排好身份了?采春茶的,还是收灵兽皮子的?”
“了解萝州吗?”陆屿然先一步钻进牛车中,温禾安紧随其后,男人低缓的嗓音顺着风传进耳朵里:“萝州三十二家,家家富贵,其中城东杜氏以采买药材,开设医馆占有一席之地。”
“杜家传有家训,每当家中子女成年,就要跟随族里商队出发,采购药材,经此一遭不出差池,方可逐步接手家中生意。”
温禾安若有所感,不错眼地看向他。
牛车里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大,布置得舒适,内壁用牛皮纸包着,地面上铺着绵密柔软的绒毯,一侧熏着香,满室都是淡淡的栀子香。
牛车上刻了加速的阵法,从州城到外岛,只需要半个时辰,很是便捷。
陆屿然独自坐了一面,温禾安就挑了他对面坐,他曲着指节搭在窗边,道:“杜家三郎,五娘开了春就成年了,去岁家里长辈就在为这事张罗准备,好几户外岛上的人家都得到了消息,如今都翘首以盼候着。”
温禾安一听就懂了,但许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确认:“杜三郎与五娘,兄妹?”
陆屿然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眼皮一掀:“外岛有上千户人家,人不少,可人员固定,邻里间彼此熟悉,鸡毛蒜皮的事都能传遍一个村头。我们若不做掩饰,白天进去,晚上身份就能被摸个底朝天。”
他说的这些,温禾安怎能不知,她略一沉吟:“杜家那边,你都安排好了?”
陆屿然看着她,那意思很明显。
“有关外岛的口径,是你麾下侍从审出来的?”
温禾安好奇心不重,分寸感又不轻,很多事她先前都没问。
她到底是温家人,而今再落魄,只要还有回去的打算,就不能肆无忌惮打听巫山的事,只是现在真卷入这份冒险中来了,先前没问的东西,就不得不问清楚。
“怎么会?”
陆屿然直截了当地回:“我脑子尚算正常,不会被任何人临死前丢出的一句话遛到数万里之外的穷乡僻壤来。”
温禾安听得好笑,她觉得陆屿然很有意思,有些时候说出的话透着种阴阳怪气的嘲讽,跟平时高高在上,尘埃不染的样子很是不一样,有种……与众不同的反差。
“我亲自提审了他们。”
陆屿然见她眼里笑吟吟的,没当回事,凛声提醒:“用了离魂术。”
温禾安脸色微凝,心中倒也不意外。离魂术是九境强者方能施展的术法,极其残忍,搜魂夺魄,轮回不再,经由此法搜出来的东西和被人嘴里说出来的不一样,嘴巴会骗人,魂魄与记忆不会,所以一定是真的。
外岛上绝对有和塘沽计划扯上关联的存在。
“没事,我做好准备了。”她整整袖摆,温声说:“你接着说,杜五娘名唤什么,性格如何?”
杜五娘名唤杜音遥,正是及笄之年,绮年玉貌,青春烂漫,喜欢一切绚烂的,花朵样式的衣裙与别出心裁的铃铛耳饰,是个被家人呵护着娇宠起来,不谙世事的天真女郎。
想要什么东西都不管不顾,认为在这个年龄,撒娇仍可解决一切人生难题。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他们一共三头牛车,前两头载着人与银两,后面一头什么也不放,专给五娘堆叠起了各色裙子,褥子。
温禾安听完,沉寂半晌,觉得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难题。
她悄然将车帘掀开一看,见崎岖的山道上,有不少这个时节套上牛车,从州城中赶往外岛收购皮毛,药草和春茶的商队,他们混迹其中,丝毫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
放下车帘,她低头沉思,索性将陆屿然那日给的腰牌拿出来,目的明确地在里面翻找起来。先是一面铜镜,再是篦子,铅粉,青黛和几盒香粉,又是王管家叫自家夫人置办的女子手帕,缠花披袖和银球软靴。
陆屿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搭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
温禾安将铜镜放在另一面长椅上,自己则半蹲下身摆弄那些堆在一起的瓶瓶罐罐,裙摆如同花瓣般叠在绒毯上。她用三五根七彩缎带缠上柔软的发丝,将它们用篦子
梳得齐齐整整,绾成个娇俏的随云髻,用手指沾上口脂,均匀涂抹在饱满柔软的唇瓣上。
再点了点花粉在双颊上,渐次晕染。
甜滋滋的沁人香气开始在车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