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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云时卿翻身下马,走到石阶前跪了下来。
    “少爷!”朱岩扑过去扶住他,“您这是做什么?!”
    “放手罢,”云时卿哑声道,“让我赎罪。”
    他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跪拜而上,月辉洒落在山头,将他眼底的水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深秋时节万物始凋敝,入了夜后,整座山都沉寂下来,除了三两声蟋蟀的鸣叫,便只剩头颅磕在地阶上的声音。
    朱岩劝不听,只能一边抹泪一边跟着他拾级而上。
    长阶有尽头,可云时卿的苦痛和悔恨却无穷无尽,朱岩见他额头都磕破了,便哀求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云时卿充耳不闻,双手合十虔诚叩首,只听“咚”的一声响,石阶又沾了他额上的血。
    星移斗转,月升月落,天光乍明时,三千三百九十九级长阶竟然还未过半!
    恍惚间,寺里的晨钟敲响了,浑厚苍沉,云时卿听着钟声,叩拜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起染血的脸,心尖一阵阵地泛疼。
    暮鼓晨钟响,敲醒红尘客。
    经声佛号鸣,诵渡孽海人。
    斯人已逝……
    自此以后,无人与他相伴、无人知他冷热、无人见他欢喜、无人听他忧愁。
    云时卿不知疲倦地跪拜而上,额头的伤口愈叩愈裂,血迹混着热汗源源不绝地渗在脸上,朱岩擦拭不尽,便跪在他身旁泣声央求,他却执拗地继续往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殷红血迹。
    和风阵阵,卷起满地枯叶。
    他的双膝与掌心亦被石阶磨烂,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夕阳滑下山头时,云时卿总算窥见了金恩寺的匾额。
    他叩上最后一步石阶,傍晚的钟声蓦然敲响。
    “咚——”
    “咚——”
    “咚——”
    三声钟鸣,如震心上。
    他跪在山门前,张开龟裂的唇嘶哑地道:“愿求菩萨还我妻命,愿柒郎……长命百岁……”
    话音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云时卿合上眼帘,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在金恩寺昏迷了整整两日,醒来之时,却是满头青丝换白发。
    朱岩趴在床前痛哭不止,云时卿木讷地看向房顶,唤了一声“柒郎”。
    他忽然想起柳柒从前来寺里总要去慧心禅院听慈济大师讲经,云时卿挣扎着坐起来,拖着疼痛的双腿往慧心禅院走去。
    慈济大师将柳柒从前在此处抄写的经文全部拿了出来,厚厚几摞,皆是他这七年所书写之。
    ——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云时卿的双手被纱布裹缠着,无比笨拙地翻阅经文,他的眸中映满了俊逸的文字,七年的亏欠逐渐浮上心头。
    了然亭外的池塘里碧波荡漾,荷叶早已枯败,可他夏时偷摘莲蓬的痕迹却始终留在此处。
    云时卿辞别了慈济大师,又去观音殿跪拜了两个时辰,直到正午寺里传斋时,他才起身前往往生堂。
    往生堂内烛灯明亮,每一盏灯都是信士为亡故的亲人所求。云时卿从和尚手里要了一盏烛灯摆在供台之上,须臾,他回头看向挂满红绦的祈福墙,猛然想起柳柒曾在此处挂了两条,心念一动,他立刻扑了过去,从万千红绦中寻找柳柒的字迹。
    日影又落了,可他却没有找到柳柒的那条,朱岩鼻头一酸,也跟着他翻找开来。
    酉正时分,新帝来到了金恩寺,立刻有小沙弥前来通报,云时卿却置若罔闻,仍自顾自地寻找柳柒的红绸。
    半盏茶后,赵律白携一众禁卫来到往生堂,见到云时卿那头白发时,他心里蓦地一紧,愣了半晌方才走近,说道:“云相,你该回去了。”
    裹住双手的纱布不知何时渗了血,连同额上那块亦如是。云时卿不管不顾地扒寻那根红绦,眼底血丝渐浓。
    赵律白站在满堂灵烛中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后淡声开口:“把云相带下山。”
    两名禁卫奉命近前,双手刚触上云时卿的手臂,便被他一脚踹开了:“滚!”
    赵律白拧了拧眉:“你是一国之相,朕不会对你做什么,回去罢。”
    云时卿道:“柒郎已经死了,你别想再让我替你做任何事。”
    赵律白道:“砚书让我做个好皇帝,你身为辅国之臣,是推不掉这份责任的。”
    云时卿双目赤红,回头怒视着他:“怎么——没有我们了,你连皇帝都不会当?”
    一旁的内侍官斥道:“云时卿,你放肆!”
    云时卿冷笑一声,转过身继续翻找。
    也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字迹赫然入目,他一把将其扯下,视线紧盯着上面的字,眼眶里逐渐盈满了泪。
    顷刻间,他想起了柳柒的那句话——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把他带走。”赵律白再次下令,禁卫们不敢违抗圣旨,立刻扣住云时卿的双肩,欲把他拖出此地。
    云时卿怒意难消,他抑制不住杀心,恨不能将眼前这皇帝碎尸万段。
    可柳柒也叮嘱过他,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得罪赵律白。
    原来那个时候……柒郎不是在和他道别,而是为他留好了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