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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后的第三十年 第71节

      她说的真挚,崔珣眼眶一热,他赶忙低下头,平复下自己心绪,方才喃喃道:“我……也希望能和你久一些……”
    不是在一起久一些,不在一起也可以,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
    可,世事,往往都不会如他意。
    他垂着头,鸦睫上已挂了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眼睛,苦笑一声:“命数天定,尽人力吧。”
    李楹还没来得及琢磨他这句话,崔珣就道:“汤药好了。”
    他垂下眼眸,李楹还攥着他手指不放,他轻声道:“这样,我喝不了药。”
    他居然主动要喝药,李楹简直求之不得,她松开他的手,崔珣已经掀开罐盖,舀了一碗,生姜的辛辣味扑鼻而来,换做以往,崔珣会宁愿放凉了再不情不愿喝下,但今日,他却一勺一勺,很快就喝完了。
    见他喝完,李楹才安安心心回了房,等她走后,崔珣枯坐良久,他忽站起,走到窗边。
    木窗本就开了一个缝隙,崔珣将木窗推开,恰见窗外皎皎明月。
    明月如玉盘一般,悬挂在漆黑的夜空,月光皎白如水,温柔洒落于人间大地,崔珣神情恍惚,他手指探到袖中,从中取出一个玉色瓷瓶,他握着那个瓷瓶,慢慢伸出窗外,只要松手,这瓷瓶就会掉落下去,摔个粉碎,他望着明月,手指渐渐松开,但猩红血雾,与漫山遍野的尸体,忽又慢慢出现在他面前,他猛地一激灵,手指重复攥紧,终于慢慢垂下苍白手腕,又重新掩上了木窗。
    -
    翌日五更时分,崔珣与李楹便起来赶路,李楹瞧了几眼崔珣,发现他精神尚好,并无困顿神色,于是放下心来。
    崔珣与客舍主人结了帐,又问他到巩州城有没有近道,客舍主人想了下,道:“有是有,如果抄那条近道,去巩州城要快上五六日,但是,客官还是莫要抄近道了。”
    “为何?”
    “因为那条近道,要经过鬼村。”
    第104章 104
    所谓鬼村, 据客舍主人说,是三十年前,也就是太昌二十年三月, 一个叫牛家村的村落,村中二百二十人,突然于一天夜中全部七窍流血而死, 官府也没查到原因, 只能草草将这二百二十人下葬,头七的时候, 来村子祭奠的几个外嫁女慌慌张张去县尉处告状,说守夜时遇到一个女鬼,女鬼对她们说,她本是个孕妇,赶路路过牛家村的时候, 被牛家村先祖觊觎美色, 轮/暴之后害她性命, 尸首还被扔入江中,过了百年,她怨气仍然不散,所以化为厉鬼,来找牛家村寻仇,那二百二十人,都是被她杀了, 女鬼还说,牛家村藏污纳垢, 今后所有人都不准踏入牛家村一步,也不准祭奠, 否则,就诅咒他们暴毙而亡。
    县尉不信,于是带皂隶去查探,没想到也遇到了女鬼,县尉惊吓之后,回来就暴毙了,经此一遭,牛家村阖村被鬼所屠的流言不胫而走,再也没人敢踏入村中一步,牛家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鬼村。
    崔珣骑着马,一路拧眉想着客舍主人的话,李楹坐于他身前,她回首问道:“你要去鬼村吗?”
    崔珣点头:“从那里抄近道的话,去巩州城能快个七八日。”
    “你不害怕女鬼诅咒?”
    崔珣轻笑:“这世道,人比鬼可怕。”
    李楹想到因嫉妒要害自己的王燃犀,因野心要杀自己的表姐沈蓉,还有……她的阿耶,她苦笑一声:“你说的对,人比鬼可怕。”
    崔珣没有劝她,而是扬鞭纵马,李楹只觉凉爽夏风吹拂于脸庞,四周古道、青山、碧水尽收眼底,听着马蹄哒哒,方才怅然的心情倒是消散了些,正可谓天地辽阔,人如一粟,往事已随风,珍惜眼前人。
    崔珣见她不再郁郁,于是勒住缰绳,道:“我们去鬼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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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楹与崔珣按照客舍主人指引的方向,马蹄于废弃的官道疾驰,到了一处刻有“牛家村”的石碑处。
    崔珣先下了马,然后才将李楹抱下马来,两人往石碑前方望去,只见破败的屋舍参差不齐地伫立在干涸的土地上,连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枝叶枯黄,完全没有初夏枝桠应有的碧绿繁茂,间或还会从村落中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将此处更添了些恐怖和诡异。
    崔珣和李楹对视一眼,崔珣便牵着马匹,准备进村,但康居马忽然烦躁起来,不管崔珣怎么驱赶,都不愿往前多踏一步,李楹道:“都说马通灵性,能感受到环境安危,看来这个鬼村,确实有些古怪。”
    崔珣见康居马如此,面露几分犹豫,李楹看出他心中所想,于是道:“十七郎,你不用为了顾忌我的安危,就放弃进村,我本来就是鬼了,我还怕什么鬼?”
    崔珣听罢,莞尔,他将康居马栓到一棵大树下,然后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到底是人作祟,还是鬼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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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村三十年人迹罕至,空气中都弥漫了一股发霉朽坏的气味,一踏进村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二百二十个木制墓碑,还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墓碑密密麻麻,歪七扭八写着人的名字,崔珣踩着地上枯萎的藤曼,走到一处墓碑前,他手指轻轻拂过,只见厚重灰尘扑簌而落,看起来的确从未有人祭拜过,崔珣起身,望向那些墓碑,直觉告诉他这些墓碑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
    李楹不知为何,一靠近这些墓碑,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的念力也在快速衰弱,她扯了扯崔珣的衣袖,脸色苍白,说道:“这处坟冢不对劲,我们离他远一些。”
    她说罢,更觉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住,崔珣见状,于是赶忙将她抱起,到数丈远外,她脸色稍微好些,才将她放下,关切问道:“没事吧?”
    说也奇怪,离了坟冢数丈远,李楹就觉得精神好上不少,头晕的感觉也消失了,她蹙眉看着那些隆起的土包,摇了摇头:“没事。”
    她又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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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在村落其他地方寻去,但除了断壁残垣,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寻了一会后,天也渐渐黑了,崔珣点燃火石,他忽定定看着四周荒凉的屋舍,沉吟半晌后,说道:“这些屋舍,有些奇怪。”
    “屋舍怎么了?”
    “寻常屋舍,都是坐北朝南,但这些屋舍,却都是东西朝向,且右边白虎位,都高过左边青龙位,倒有些像堪舆方士所说的‘白虎煞’。”
    李楹惊了一惊,白虎煞,是堪舆学中所说的第一凶煞,犯此煞者,易有血光之灾,她望着这些屋舍,屋舍外面还摆着生满铁锈的农具,李楹道:“牛家村的人,应该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哪里懂什么白虎煞,就算懂,也不会让自己屋舍成这种布局。”
    除非……是有人在他们不知的情况下,引导他们布下白虎煞。
    崔珣已经推开一处虚掩的木门了:“也许屋内,能有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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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入屋内,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屋内摆设,能看出这是一个很简陋的田舍人家,房屋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个简易的木案,这应该就是这家人的门厅了,从门厅往里,能看到一张破破烂烂的胡床,往左走的话,则是一个狭小的庖屋,里面堆着发霉潮湿的野草,显然是用来生火的,但寻常人家,用来生火的,不都是木柴和木炭么?
    身后传来崔珣的声音:“柴火都被樵夫伐来贩卖了,像这种农户,是用不起柴火的,更别提木炭了,只能用野草生火。”
    李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想的寻常人家,是崔珣这种四品官员,是鱼扶危这种富商,而不是大周最困苦的农户。
    她顿觉十分羞惭,喃喃道:“晋惠帝有‘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今日,我与晋惠帝也没什么两样了。”
    崔珣安慰道:“你是公主,久居深宫,不了解民间疾苦,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他的安慰,并没有让李楹心中松快多少,她颇不是滋味的看着昏暗逼仄的庖屋:“这整间农舍,都没有我在凤阳阁的一间卧房大,原来这就是三十年前大周农户的生活。”
    李楹以前学到楚国屈原的那句“哀民生之多艰”时,心中虽然恻然,可民生,离她实在太远了,她自幼锦衣玉食,如珠如宝的长大,从没有受过穷,捱过饿,所以不可能对这句话有很深的感触,即使她出了荷花池,经历了许多事情,也从未出过长安,她哪里能知道,长安之外,是另一个世界呢?
    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何谓民生之多艰。
    有时候,双眼看到的冲击力,比书中读到的冲击力,要大多了。
    她若有所思之时,忽听到一阵声音,崔珣也听到了,两人于是缓步走到庖屋窗前,从布满蛛网的木窗往外望去,这一望,两人都愣住了。
    屋外一轮惨白月光,挂于天际,月光之下,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鬼村,却渐渐出现了不少穿着麻衣的人影,有白发老人,也有稚气少年,有背着锄头的英武壮汉,也有抱着孩子的柔弱女郎,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说有笑,衬着那惨白月光,更觉诡异。
    李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崔珣盯着聚集的数百人群,他想起村口处一个个隆起的土包,他平静道:“不是这些人,是这些鬼。”
    李楹讶异,她仔细端详着人群,果然这些村民身上一点活人气息都没有,正如崔珣所说,不是这些人,而是这些鬼。
    她正想问崔珣,这是不是传闻被鬼所杀的牛家村村民,忽感觉自己裙角被人扯了下,她不由低头望去,这一望,差点没魂飞魄散。
    她整个人尖叫着往崔珣怀中扑去,崔珣被她撞了个踉跄,他犹豫了下,但还是伸手安慰般的搂住了她,他定定望着吓到李楹的罪魁祸首,原来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正仰着头,好奇的看着他和李楹二人。
    稚童开了口,声音天真无邪:“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李楹吓得伏在崔珣怀中,紧紧抓住崔珣的手不放,崔珣却声音无比平静,他对稚童道:“我们是过路人,想讨口水喝。”
    “是过路人呀,我还以为你们是神仙呢。”
    崔珣微微一笑,他甚至有胆量摸了摸稚童的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稚童眨巴着眼睛,掰着手指算着:“我叫鲤儿,今年六岁了。”
    “鲤儿……”崔珣点了点头,他指了指窗外:“他们是谁啊?”
    “是我阿耶阿娘,还有村里的人呀。”
    果然屋外百鬼,便是牛家村莫名死亡的村民。
    崔珣又问:“他们在做什么呢?”
    “天亮了,他们要去干活了。”
    天亮了……
    李楹不由满怀疑虑的往窗外望去,那轮惨白的明月格外显眼,她不由道:“这不是晚上么?”
    稚童很奇怪的看着她:“外面是太阳啊,怎么会是晚上呢?”
    李楹更加疑虑,但衣袖忽被崔珣扯了扯,她立刻会意,噤声不语,崔珣温言道:“哦~天亮了,鲤儿要做什么呢?”
    “阿耶阿娘在干活,我要做饭,等他们回来。”
    鲤儿说罢,就坐到土灶边,将野草塞入灶膛,明明那野草潮湿霉烂,根本不可能燃烧起来,但鲤儿却托着腮,自言自语道:“火太大了,要小一点。”
    他还真拿着火钳拨了两下,仿佛那摊毫无动静的野草,早已熊熊燃烧了起来,这副诡异情景,不由让李楹后背都发凉,崔珣却道:“鲤儿,我这有胡饼,你先莫要做饭了,带我去见见你阿耶阿娘。”
    第105章 105
    鲤儿的阿耶阿娘, 在地里劳作。
    鲤儿似乎很喜欢崔珣和李楹,他说,他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好看的人, 就跟神仙一样。
    崔珣问:“你知道神仙长什么样子?”
    鲤儿大口咬着胡饼:“知道,仙长画给我们看过。”
    “仙长?”
    “那也是个神仙,专门下凡来度我们这种凡人的, 他经常跟我们说天宫长什么样子, 他说,那里有吃不完的胡饼, 穿不完的衣服,还有好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也不会死,只有做了很多好事的人, 死后才能去天宫。”
    崔珣沉吟片刻, 道:“你们经常见到那位仙长吗?”
    鲤儿点头:“嗯, 他经常来我们村。”
    崔珣微微拧起眉头,李楹也从鲤儿的话中听出了一点端倪,她悄悄看了眼崔珣,崔珣面上神色未变,只是跟着鲤儿去寻他父母,路上看到不少抱着孩子的妇人,鲤儿都和她们一一打招呼, 妇人们问道:“鲤儿,他们是谁啊?”
    “是来我家借水的阿兄和阿姊。”
    随着鲤儿停下和那些妇人说话, 李楹也驻足,她看向那些妇人, 妇人身上一点人气都没有,抱着的婴儿更是不哭也不闹,眼睛直勾勾看着李楹,李楹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恐惧,她对妇人笑了笑:“这孩子真乖,让我抱抱?”
    妇人乐呵呵的就把孩子递给了李楹,李楹抱着婴儿,趁机摸了摸婴儿的手,果然凉的跟冰一样,分明就是一个鬼婴。
    妇人去和鲤儿聊天了,李楹仔细端详着怀中婴儿,婴儿忽然咧嘴,朝李楹阴恻恻一笑,李楹吓得差点没将那婴儿扔出去,但崔珣已经一把接过,他将婴儿抱在怀中,鬼婴又朝崔珣笑得阴森,意图吓到崔珣,崔珣却冷笑一声,然后手指抚过鬼婴脖颈,慢慢掐紧,鬼婴目中终于露出恐惧神色,挥舞着胳膊哀求,又大概是发现哀求崔珣无用,于是看向李楹,面现求饶神色,不过他一露出求饶神色,崔珣就放开掐住他脖颈的手,重新将他塞给妇人。
    李楹:……怪不得说,鬼怕恶人。
    鬼婴再不敢作祟,连看都不敢看崔珣一眼,鲤儿对妇人乖巧道:“婶娘,我带阿兄阿姊先走了。”
    他又朝崔珣和李楹招招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自己则快快乐乐在前面带路,李楹小声对崔珣道:“方才那个婴儿,应该是个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