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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湖神殿

      一碗冰糖银耳端到湖衣面前。
    「这什么啊?」她狐疑地瞧着。
    「兰姨说,这银耳里头加了珍珠粉,会使肌肤白皙漂亮,教你一定要喝。」綺红微笑着说。
    「会变漂亮?那当然要喝。」
    湖衣一口饮尽。
    她逐渐恍惚,感到自己正在燃烧,像是有一团火焰从她体内深处向外窜,火舌炙烈地舔舐着她。
    她好热,好难受,连衣裳在身上娑摩都觉得痛,她卸去衣衫,想逃离那样的煎熬,可是烧灼无尽无止。
    或有间歇失去意识的时刻,她的记忆凌乱,就像她不记得谁用白绸巾包裹她,将她揹到一个陌生的房间。
    §
    这不是燕喜堂的西暖阁。
    朱见深瞪着这个陌生的暖阁,他还特地步出门廊查看,是这寝殿无误,只是有人私自换了摆设。
    桌椅几檯全被撤走,只馀中央一张紫檀木大床,原本的灯火也被收下,唯一的照明是两支摇曳的红烛,屋里的床幔和窗幃全换成紫色的绸纱,一如夜的顏色,妾的顏色。
    他有些迟疑地进殿,里头瀰漫着一股轻暖的甜香,他遍寻不着香气来源,最后在床沿附近,看见一个盛满花瓣的水盆,异香扑鼻而来,他忽觉心神荡漾,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
    此时紫色床纱微微飘动,床上有人在呻吟,靠近一看才知那是湖衣。她全身以白绸包覆,绸布之下一丝不掛,凝脂般的肌肤若隐若现,她双眼紧闭,额头冒着汗珠,像是做了恶梦。
    正当他试图唤醒她,她睁开了眼睛。
    柔软的双臂攀上他的颈项,少女幽香轻抚他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拥住她,接连尝到冰糖、桂花,还有――渴求的味道。
    他轻轻推开她,见她双颊酡红,眼神迷乱,像是随时都会失足坠落,他欲将她安放在床沿,她却不肯放开。
    「不,不要走,我等你等了好久。」她说。
    「你怎会在此等我?」他迟疑。
    她全身轻颤,无法答话。
    朱见深更加起疑,他捧起她的脸颊仔细端详,她的眼神涣散,呼吸狂乱,不似平日的她。
    他想起床畔的水盆,拾起水中花瓣,定眼一瞧,那是由天方国进献的依兰花──浓烈的香气,有催情作用。
    他明白了,她是受到催情之物驱使,迷乱了心志。
    他按住她的双肩,正色言道:「我去传太医过来,让他们配些解毒的紫金锭,你服下药锭以后,就会好些。」
    他撑着坐起身子,披上外衣,正欲起身离开,衣角却被扯住。
    「不,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她贴着他的后背,不住地啜泣。
    他无法拒绝她的恳求,转身回望。
    只见不断滑落泪珠,湿了她的脸颊,也湿了他的衣袂。
    他揽住她,「好,就依你,我不走了。」
    她欢喜地仰望他,就像暹罗猫要求主人的抚摸。
    他吻住她。此刻,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不由自主。
    §
    她心神恍惚,记忆也裂成碎片。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的,还是在梦中。
    有时,她置身在一座诡异的花园里,四周围绕着长着肥厚的叶子和巨大的花朵,像是有人把日常可见的花叶变大。一朵蓝色妖花拔地而起,它的藤蔓捲上她的身子,紧紧地与她交缠。
    转眼间,她又在云雾濛濛的山中秘境,迷失方向。某处飘来一阵甜暖的花香,她依循着香气向前走,发现一道细如银丝的瀑布,水雾在半空中画出彩虹,瀑布底下是一泓小小的湖泊。
    她脱去衣衫,踏进湖里,湖水是暖的,她潜入水中,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泅泳。
    湖水骤然起伏,湖面掀起阵阵涟漪。
    有人来了。
    他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亲吻她的颈后,她受不住麻痒,不断轻笑。
    她翻过身来,面对着他。
    他有深邃的五官,坚毅的眼神,深情凝望她的时候,漆黑的瞳孔波光粼粼,一如星夜下的玄武湖。
    他是湖水之神,而她将成为他的新娘。
    他和她一样,被深沉的慾念所惑,他赤裸的胸膛泛着汗珠,呼吸急促,身躯和她紧贴,渴望与她合而为一。
    初遇之后,她便对他日夜思念,恋慕情切,如今两人终得相聚,缠绵縈绕,此刻她愿与他共赴巫山,朝云暮雨。
    就这么想着,她便不再抗拒,变得柔软而顺从,一如花池里的睡莲,在薄暮时分放弃矜持,缓缓绽开。
    他像是明白了她的念想,一阵激烈的悸颤,与她体内炽热的火焰融合,她感到灼炙的疼。那是他瓦解了她的防备,扰动一池春水。
    她忍不住呻吟,后来几乎哑了声。
    他来得又快又急,不顾一切地与她结合,她攀住他的颈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带我到你湖心的宫殿,我愿做你永远的新娘。」
    些微的鼓动,牵引出狂烈的浪涛,他与她紧紧交缠,执意将她佔为己有。
    她的气息破碎凌乱,所有的思念与酸楚,倾洩成一波波春潮,她伸手与他交握,在甜蜜痛楚与极致欢愉的交融中,攀上顶峰。
    守候,换得一地落花。
    她以此身相许,盼他不离不弃。
    在如梦的昏茫间,她又窥见了那片迷离妖异的秘境花园,一朵妖花绽开了巨大的花瓣,像是心满意足的窃笑。
    而后,沉重的倦意向她袭来,她瘫软无力,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记忆逐渐模糊,她甚至记不得自己是谁。
    唯有她心仪之人,那伟岸英武的湖神,她记得―─
    他叫朱玹。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全然的黑暗里醒来,伸手不见五指。
    她走出几步,试图釐清自己身在何处,她伸出手,摸不到任何东西,她愈发惊恐,没命地向前奔逃,黑暗却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辗压。
    这是哪里?她会死吗?或是更糟,她已经死了,这就是死亡的滋味,永恆的虚无。
    恐惧使她从睡梦中猛然坐起,尖叫哭泣。一只陌生的手臂环抱住她,将她的头枕在他腿上,另一隻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做恶梦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泪水不断滴落。
    「我也是,」他柔声说:「醒过来就没事了。」
    那貌似皇帝的男人,轻抚着她的发。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他又为什么也在这里,反正是作梦,此刻她并不想深究。
    「我在十三岁那年,被摄政王赶出皇宫,软禁在铁狮胡同的一座废园子里,据说园子旧主在里头上吊,没人敢靠近。摄政王送来一个耳聋的老太监和一个奶娘,照顾我的起居。」
    「奶娘?」她停止啜泣,好奇地问。
    「就是贵妃,摄政王那时不知道她曾为我司寝。」他按揉她疼痛的太阳穴。
    「摄政王真残忍。」她感叹。
    「不只如此,」他悠悠说道:「屋子的外围随时有锦衣卫看守,每日用度都由宫人从门缝下递送,我们三人只有一壶清水和两碗米糠可食。夏天酷热难当,冬日寒冰沁入骨髓。有一日我听见窗外有人在叫卖奶子饼,我说想吃奶子饼,身上却无钱两,我在房里大哭大闹,卖饼的老伯听见了以后,就好心送了一个饼给我,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用衣角为她拭泪,自己的声音却已哽咽。
    「隔日,锦衣卫把那卖饼的老伯拖进屋里来,将他绑在柱子上抽了五十鞭,我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她的发间,「那时我明白了,只要我不做非分之想,就没有人会受伤。然而,那时的我太年少,血气方刚,与司寝的奶娘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后来她有了身孕,锦衣卫发现以后,拿来两块门板,往她肚子用力一夹,她的腿间就流下一大滩血,血水中有个已然成形的男婴……」
    她蜷缩了身体,像是惧怕,他收拢手臂,让她更加贴近自己。
    「后来,摄政王大概存心饿死我,每天的膳食急遽减少,我无力起身,只能整日卧床,连手都抬不起来,摄政王盼着我早点死,可是我活了下来,是万贵妃她……」
    他本想继续说,却见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柔顺的闭着双眼,他轻抚她的发,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好好睡吧,别再为噩梦惊扰。」
    门扉传来轻轻的刮门声,「皇上,已过巳时,秉笔太监们都在乾清宫候着,不然奴婢让他们晚点再来。」
    「不,朕这就起身。」春宵苦短,朱见深披上外衣,掀开床幔。
    跪在门外等候,朱见深轻拉开了门,尚衣太监张敏领着两名近侍走进前厅,手中捧着翠云裘与朝冠,近侍正要端上洗漱用的银盆,却看见熟睡中的湖衣。
    「陛下,侍夜宫女可有封赐?」张敏恭谨地发问。
    朱见深望着湖衣的睡容,摇了摇头,「后宫是个深不见底的魔窟,朕只要她这样就好。」
    张敏突然跪下,以头触地,「陛下,若是她有了皇嗣,无凭无証,又当如何?」
    宫中不成文的规定,宫女侍寝,皇上必须给予册封或赏赐,以作为日后受孕的凭据。
    「那也是,就让内务府去办,朕要封她为……」朱见深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缓缓续道:「贵妃,叫人收拾一下慈寧花园旁的咸若宫。还有,正式册封的时日就订在中秋……」
    张敏面有难色,「中秋?现在才过立春。」
    「是,中秋。我想万贵妃需要些时日才能释怀。」
    侍上衣冠之后,太监退至宫门口待命。朱见深跨出门槛,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念道:「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