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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0节

      宅中连花园都有两处。一处大些,名为“止园”,位于祖宅东南,是族中老少爷们日常相聚饮酒论文或招待来客之所。一处只有止园的一半大小,只叫“西花园”,家下人都混着叫“小姐园”,是给内宅的太太和小姐们日常消遣游戏散心的。
    宁家现任族长就住在祖宅正中、止园以西的一间大院内。院内正房五间,门外匾额上三个大字,“齐身堂”。
    天边泛起一点微亮,族长在院中打过一套八段锦,直身收势,接过老仆递来的棉巾擦了汗,又面朝东方吐息一番:“这一月,都留安硕在我这里用饭,告诉家下人,谁也不能怠慢了。”
    老仆笑道:“太爷安心,他们都知道。”
    族长闭目吐气:“下人知道,老八就难说了。”
    老仆笑道:“八太爷也都四十过半的人了,总不至于还和小时候一样赌气。”
    族长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老仆在旁只是笑。
    八太爷虽然只是族长的堂弟,按理说,早该分出去过了,可谁让八太爷的爹二老太爷当年官至巡抚,长房反还要借着二房的势,就死活没让二老太爷这一支分家出去?
    一家不分,家家都不好分了,所以祖宅里才住了这么些人。
    八太爷是二老太爷的老来子,是爹娘娇惯着下人捧着长大到二十岁。族里的子孙都是一起上学的,凡是略差些儿的人家,谁没被八太爷伙同五老太爷家的几位老爷欺负到脸上过?
    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带头欺负人的,四十多岁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只知道在家混吃等死。被欺负的十几岁进了学,不到三十中了进士,虽然死得是早了些,却当真结了一门好亲,女儿又结了一门好亲。
    现今二老太爷作古二十年了,经过十年前那场乱,二老太爷留下的人脉早就用不上了。在云南做按察使的五老太爷今年寄信,说身上着实不好,若仍不得致仕,只恐再也无法回乡了。
    家里这些老爷少爷,不是做了官的,就是将来要做官的,若能得林大人提携看顾一二,将来升官不是就顺当多了?
    八太爷再看不惯,硕老爷也要在家里住长咯!
    族长晨练毕,他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就带了孙子们来请安。
    久等不见宁安硕来,连宁知信都没了影子,族长一皱眉,宁安光忙道:“父亲,我去看看,只怕是他们年纪小,吃醉了起不来。”
    族长一摆手,宁安光忙向外走。
    他才走至院中,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在往这里过来。
    他略停了一下,便见宁安硕披着一件暗青大氅,大步走了进来。
    宁知信耷拉着脑袋跟在一旁,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宁安硕身后是十来个男仆小厮,另外五六个穿绸的婆子抬着两个捆起来的丫头,还有人领着大夫,竟然还有两个人捧着茶壶和茶杯。
    再后面,才是祖宅里的人慌忙跟着。
    宁安光暗道一声不好,迎了上去:“硕兄弟,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宁安硕面上不见恼色,笑得如春风拂面,似乎把冬日清早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向后一指两个丫头:“光三哥认不认得她们?”
    宁安光早就想看这两个丫头是何人了,此时便过去细看。
    宁安硕慢悠悠跟在后面,盯着宁安光的表情,见他神情没变,眉心却一动。
    第47章 恢复三分
    被紧紧绑了一夜, 又被死死堵着嘴,虽然没受别的磋磨,两个丫头再有多少容色, 也被惊惧疲累换化成了眼下的青黑和嘴角的红肿。
    宁安光将她们认了又认。
    宁安硕也不催促,还笑道:“抬了这半日, 嬷嬷们也累了, 就放下罢。”
    秦嬷嬷有日子没干这等搬抬东西的重活了,闻言忙把丫头放在地上, 捶捶自己的腰背, 笑道:“光老爷, 我们老爷怕两位姑娘受委屈,不叫小子们动手,只等了我们过来才搬来, 所以才来晚了。”
    既回了族里,秦嬷嬷等免不得也按族中辈分称起宁安硕“老爷”,不然倒叫人家占了便宜。
    宁安光终于把眼神从丫头们身上移开了。
    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既恼恨自家人拖后腿,又心惊这两个丫头被绑了一整夜, 家里竟一点不知道, 知信和硕兄弟住在一间院子,竟似乎也没察觉。硕兄弟还不到十四, 他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定力手段了?
    宁安光转向宁安硕,长揖道:“才回家第一日,就让硕兄弟见到这等腌臜之事……”
    宁安硕侧身避开这礼, 笑道:“不是三哥送来的人,三哥替人赔什么不是?”
    这时, 齐身堂内的众人都出来了。
    宁安硕便忙上前几步,不待众人开口,便先对着族长一揖,笑道:“昨日太晚,怕扰了太爷和两位兄长歇息,闹得阖宅不宁,也叫外人听见了笑话,所以今早才来。不知这两位姑娘是哪位太爷家的,我不敢冒犯,还请领回去罢。正好也向太爷和两位兄长辞别:家下人已经将我父亲的旧宅收拾出来了,我与我父死别近十载,如今头一次回乡,少不得去看看祖、父遗物。我长姐幼妹皆不得来,来日我回去,也要与姊妹们细述一番……”
    说着,他红了眼圈,话音也哽咽了。
    族长与其长子名宁安维的相视一眼,正要开口解劝,宁安硕忙道:“昨日一位姑娘捧茶与我,因不知她是什么身份,我未敢接,又恐是有奸人欲坏宁氏一族的名声,便赶早请了大夫过来,已经验出茶中加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人小力薄,不敢担这样大事,还是全移交给太爷和两位兄长为好。”
    摘云捧壶,扫月捧杯,白三挟着大夫上前。
    那大夫不敢抬头,颤颤巍巍,汗如雨下。
    见宁安维看向大夫的眼神不善,宁安光也正暗使眼色,宁安硕便笑道:“罢了,这是自家的事,何必为难大夫?只凭太爷决断就是。”
    他便对族长一揖到地:“晚辈告辞了。”又向宁安维、宁安光行了礼,便让摘云和扫月把茶壶茶杯都放下,转身向外走,又给白三递个眼神。
    白三便和另外一个一左一右挡住大夫,跟在宁安硕后面出去了。
    宁安维看着这二十来个人毫不留恋的身影,大为震惊:“爹,咱们不把硕兄弟拦下?”
    族长怒道:“拦什么拦!”
    世上至大为“忠孝”二字,宁安硕出去是要尽孝悌之道,把话堵死了,也算给族里留了面子。真把人拦住,掰扯分明,“闹得阖宅不宁,外人笑话,坏了名声”,宁安硕明年考完了就走,丢人的还不是保定宁家!
    何况这看样子,送这两个丫头的竟是自家的人!
    族长甩袖下了台阶,不理憨笨的长子,问聪明懂事的小儿子:“这两个是怎么来的!”
    宁安光低声道:“似乎是三叔去年买来的丫头。”
    宁安光说的三叔便是族长同父同母的亲三弟,家下称“三太爷”。
    连族长堂弟八太爷都没分出去,亲弟弟三太爷一家自然也在祖宅里住着。
    族长眉心一跳。
    宁安光把头一缩:“三叔……被三婶打了一顿,丫头也就跟着三婶了,大约还是没收用过的。”
    族长:“大约?”
    宁安光:“……毕竟是三叔房里的事,再多的,儿子也不知道了。”
    族长近七十的人了,被气得眼冒金星,直把手中的拐杖往地上戳:“快把老三个不要脸的给我叫过来!”
    同为“老三”的宁安光一噎,抬脚往三太爷房里去了。
    宁安维仍是不解:“爹,阿光不是说这两个丫头跟了三婶了吗?”
    族长拿拐杖头敲大儿子:“你娘都没了,你是让谁去问你三婶?让你媳妇问去?”
    宁知信等小辈忙上来解劝,好歹没叫宁安维快五十的人了还挨屁股板子。
    约两刻钟后,宁安光死活把三太爷请来了。
    族长吹了两刻钟的冷风,一把就扯住三太爷,让他认地上这两个丫头是不是他房里的。
    三太爷极不情愿地看了两眼,把眼睛睁大了:“……春梅?冬梅?”
    两个丫头早没了力气,此时也只能饮泣而已。
    三太爷忙要给她们松绑,族长又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开,细问了好几遍他没沾过这两个丫头的身,才恨道:“你也该管管三弟妹!安硕才多大?他回来是要读书考试的,家里怎么样,你们不知道?这当口上,你们倒弄两个丫头来坏事?”
    三太爷不住往丫头们那里看:“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管得了她!”
    族长揪紧他的领子,另一手握着拐杖也抬起来,指着他咬牙道:“你们两口子在屋里怎么过,我不管,你去告诉三弟妹,若她再和老八媳妇混在一起,干脆分家了事!等搬出去了,她们爱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
    三太爷这才怕起来,忙道:“大哥,我回去就说,我、我一定说!你……你把手放下……”
    族长恨恨地推了他一把,让宁安光再把他送回去。
    三太爷还想把丫头们也一起带走,族长在他身后怒喝:“快去!叫人牙子进来,把这两个卖了!”
    宁安光年才二十有五,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到底把五十来岁的三太爷给推着搂着,撮出了院门。
    宁知信等孙辈这才敢放松喘气,上来搀扶族长。宁安维躲在子侄们外面。
    族长气也气过了,开始细想:“老三媳妇虽然脾气差了些,也爱和老八媳妇混,倒不是这么不识大体的。”
    宁安维想说什么,到底又没敢说,只闷头走在后面,心中惴惴。
    这时,宁安硕已经到了宁父当年住的房舍门前。
    这是一所小小一进的院子,一眼望得到底。靠大门是两间倒座,里面三间正房两边耳房,东厢房三间,西边是一间厨房两间库房,房屋之间没有抄手游廊相连。靠西南角是马棚,只可栓一两匹马。
    宁安硕长到能记事的时候,宁父已经升了正五品同知。林旭的嫁妆极厚,将孩子们都照林家的规矩养,宁安华也从没亏待过他半分。他从小到大不能说没吃过苦,也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人,但亲眼见到父亲、祖父当年的屋子,还是让他思绪万千,许久才平静下来。
    宁家的人每年过来祭祖都会住在这里,也有两三个人常留下看屋子,因此这所院子只需稍作打扫整理便可入住。
    加上林家的两对男女,宁安硕此行共带了二十一个人。昨日四个小厮、白三和三个男仆同他留宿祖宅,另外十三个人在这间小院里也住得开。
    今日他搬了过来,白三便已就近赁下一所院子,让不用贴身伺候的都搬去那处住。
    宁安硕在正房坐定,先命:“昨日揽风、飞雨误了差事,一人二十板子。正好有大夫,打完了有人治,现在就打。”
    揽风、飞雨昨日都被灌得大醉,早上是被白三几巴掌抽起来的。现下两人皆不敢求饶,由白三亲自押着出去,一人打了二十板子,白三又请大夫去给上药诊治。
    宁安硕闭眼揉着太阳穴:“我也头疼得很。”问秦嬷嬷:“咱们带的西洋药有没有,给我贴上一贴。”
    秦嬷嬷笑道:“大爷这是吃醉受了惊,那西洋药不对症。一会儿还是叫赵大夫来,请他开两剂药,大爷吃了,再吃些养胃的东西,好生睡一觉就好了。”
    宁安硕叹道:“昨日就不该答应住下。”
    族里当年把父亲挤走了,如今又百般地逢迎他,当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想借他攀上姐夫。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全靠姐姐、姐夫,姐姐和姐夫又都是吃了大苦,经过千难万难才有几天安生日子,哪怕他不应下什么,只是与谁走得太近,都可能会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更别说保定这里是本家,他多受了恩惠,又不能自己报还,终究还是要牵连到姐姐、姐夫身上。
    但若与本家再结了仇,被人记恨在心,又恐会有后患。
    不如借此一事,先与本家远起来,只做平常族人相处。
    光三哥认识那两个丫头,却不似他们一房做的,但绝对与八太爷一房逃不开干系。
    他把这事留给族长,看族长是会以此为借口分家,还是会遮掩太平了事,就知道今后对本家该是什么态度了。
    一时,赵大夫给揽风飞雨上完了药,来给宁安硕诊脉开药。
    这赵大夫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医馆开得偏远,一向只给贫苦人家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