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页
帐门一开,扑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
帐内点了十数盏油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斑斑血迹,拓陀昏迷榻上,袒露的上半身血肉模糊,兰佩几乎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带着这一身伤,从坚昆逃回单于庭的。
鞠婼眉头紧锁,正从另外一名巫医手中取刀剜除拓陀身上已经流脓的烂疮,听见帐门响动,怒斥了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兰佩远远立在帐门旁,未再往里走,轻声道:我来看看拓陀大人。
鞠婼听出是大阏氏的声音,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匆转过脸去,语气略有缓和:请大阏氏恕罪,这里如今不是大阏氏该来的地方。
兰佩点头:我只问阿姆一句,他是如何伤的?
鞠婼低沉的声音似从地狱传来:火油烧伤。
兰佩双腿一软,身子跟着晃了晃,勉强回了句:知道了,趑趄着离开了毡房。
帐外,雪还在下着,刺骨凛冽的寒风将她的心吹得透凉。
父亲在世时曾对她说过,北海是坚昆和丁零两国的自然分界,地处北海西北的坚昆多戈壁草场和悬崖峭壁,而位于北海东侧的丁零,茂密的森林里,矿产资源丰富,多火井和火漆。
如若只在坚昆作战,又是这样寒冷的冬季,被火漆烧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而兰佩猜测,冒顿十之八|九是被坚昆和丁零前后夹击了。
极有可能,此次坚昆前来单于庭求援,实则是与丁零联合设的圈套,冒顿发现有诈,已第一时间派人从朴须部调遣了援兵,然对方利用地理优势,将单于庭的骑兵和朴须族的援兵困囿于位于丁零一侧的北海腹地,施以火攻,拓陀冒死冲出火海,赶回单于庭求援。
兰佩站在雪地里,鼻腔被冷空气刺得微微发酸,头脑却被冷风吹得异常清明。
事到如今,距离北海最近的朴须族应是指望不上了,从单于庭调兵过去,路程又太长,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位于单于庭东北方的呼衍部了。
匈奴各部族平日虽在各自封地,且有领兵权,但在紧急或战时状态下,族中甲骑均须接受单于庭调遣,此乃天职,亦是义务。
呼衍部如今占据着辽东原属东胡的大片土地,手中握有重兵,距离丁零最近,且其中一部分原属东胡降兵,擅长在极寒天气下作战。兰佩一时再想不出比他们更合适的援军来。
如此想定,她赶回银帐换了身厚实的皮绒褶裤短打,佩上径路刀,披上狐皮大氅,取上许久不曾用过的弓箭,找出秋祭时呼衍靳准敬献给大单于,冒顿又赏给了她的那株千年血参,给拓陀的大阏氏留下半根,剩下的随身带着,从单于庭调了二十几名精锐护卫,随她赶往北大营。
临走前,她来到欢儿的毡房,示意宝英不要点灯,借着窗外皑皑白雪射入的银光,看了眼榻上熟睡的儿子,轻声叮嘱宝英照顾好欢儿,旋即出帐上马,朝北大营疾驰而去。
......
北海。
时值十二月,湖面开始上冻。
因湖水极深极广,即便在如此极寒的天气下,北海的结冰期也比一般的湖泽要晚许多。
连日来,还未完全结冰上冻的大泽,为藏匿于东岸雪林中的匈奴人提供了唯一的口粮
各种他们叫不上名字,甚至见都没见过的大鱼。
距离林中最大的那次火井喷涌已过去了近一月,在匈奴王的带领下,在那场可怖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匈奴骑兵躲藏在雪林中,在极端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一面艰难求生,一面还要提起十二分精神,与随时攻入雪林的坚昆和丁零联军战斗。
敌军似是算准了火井喷涌的周期,一般每隔五日,位于林中最大的那口火井便会喷涌一次,而分布在林中无数的小火井,何时会突然喷涌,则完全凭心情。
每当那口大火井喷涌出无色无味的气体时,敌军便向林中射入裹上火漆点燃的箭簇,火井喷发的气体遇明火,随即发生剧烈的燃爆,连带着无数小火井一同喷发出熊熊火光,被炸死和烧灼伤的匈奴士兵不计其数。
而每当火井进入短暂的休眠期,敌军的弓箭便如密集的雨点一般,从雪林的外延包抄射入,刚刚躲过了火井爆燃的匈奴骑兵,只得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之中,无休无止。
眼看着,湖面即将封冻,捕鱼变得越来越困难,在敌军无休止的进攻下,匈奴士兵就连反击的箭矢都要回收使用。
从单于庭出发的万骑加之朴须族领来的五千援兵,如今已剩下不足三千人。
他们犹如困兽,在这雪林深处每日舔舐着满身的旧伤口,再添几道血淋淋的新伤,不是没有想过突围,离开这遍布火井的地狱,然则这雪林一面是汪洋北海,两面是嶙峋悬崖,唯一能冲出去的那个葫芦口,如今被坚昆和丁零联军围城了一个铁桶,死死塞住,以目前仅剩的不到三千兵力,突围等同于送死。
更糟糕的是,就在最近一次的对敌作战中,大单于也受伤了。
虽然没有对外声张,但当时就在大单于身侧,亲眼看见大单于中箭的小卒,还是将这个消息在军中默默地传开了。
据说大单于伤及后背,带着那枚扎入肩甲的利箭,依旧同敌军近身肉搏,徒手连取了四、五个敌军的性命,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了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