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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宁扶疏腿脚虽康健无恙,脑仁子却有些许作痛。
    时值季末,各地州向上呈报秋季粮食收成与收缴赋税事务,此乃惯例。
    奏折在紫檀木书案上摆了一摞又一摞, 堆积如小山高。宁扶疏自清晨早起便浸在书房内, 直至这晌月明星稀, 也不过只批了半数。烛光曳然轻晃,她抬手按揉发胀额穴,良久仍未有缓解,摇头长叹出一口浊气。
    而今越发深刻感叹, 世人皆道朝歌长公主权势滔天,可谁又能知, 煊赫长公主不是好当的。
    明日翌早便有大朝会,她需以州郡上报的事务为准, 与众臣共同议讨下个季度各地工农商业发展占比及税收调整。是以, 这些奏本不论如何都得在入宫上朝前看完。
    可一双眼睛已然被跃动火光灼得干涩生疼,宁扶疏无法, 命人传唤骆思衡。
    说起来, 他是长公主后院诸多面首中,和顾钦辞最相似的。也唯有他们二人, 在滚滚长江流淌千百年后,姓名永远地留在了斑驳青史上。
    骆思衡,大楚享国四百余年内,唯一夺得三元及第的才子。也是楚朝有史至今最年轻的状元郎,昔日打马游街万人空巷, 最辉煌在十八岁, 最失意也在十八岁。
    琼林宴上被人揭发科举舞弊, 皇帝震怒,下令施以黥刑,发配烟瘴之地充军。
    骆思衡自认清清白白,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在狱中呐喊朝廷昏庸,权贵昏聩,造势鼓舞其他被陷害的举子站起来反抗。
    朝廷不敢明目张胆杀这些文人灭口,生怕伤了寒门士子的心,却又没办法堵住这群执拗文人的嘴。眼见发配充军之日将至,照这个形势下去,骆思衡必定领着众人边往南走边唾骂朝堂百官及天家君上。
    小皇帝被他们闹得焦头烂额。
    临门一脚之际,朝歌长公主向宁常雁求了个恩典,言道说骆思衡那清隽秀气的容貌甚合她心意,若刺上黥字,实乃暴殄天物。总归是个发配烟瘴之地的罪人,什么时候死在半途都是说不准的事儿,不如送给她当面首。
    最有主见的领头羊没了,剩下的人便闹不出风浪。如此,解了宁常雁的燃眉之急。
    只奈何,将军有傲骨,孺子有文心。
    骆思衡的骨头不比顾钦辞软,宁愿死,宁愿白骨残骸都埋在烟瘴之地,也坚决不肯认罪,不肯含恨蒙冤任案子不了了之。
    他原先怨君王不查,听信谗言,被猪油蒙了心。而后憎长公主帮亲不帮理,为私欲搅弄案情,比皇帝更可恶。
    骆思衡虚情假意答应陪同长公主前往玄清观,接过宋谪业手里毒药的瞬间,毫不犹豫投入茶水,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把包装药粉的草纸吞进肚皮里。他清名被毁,生无可恋不想活了,死也要拉上长公主垫背。
    可怜老天爷惜才,一条命被太医从鬼门关拉回尘世。但由于骆思衡吞的毒比宁扶疏多,伤了根本,他因此自请待在道门清修圣地玄清观,静养身子,直至前几日才奉诏不得不回到长公主府。
    十天前宁扶疏召人入殿,骆思衡以不敢过了长公主病气为由推诿未至。
    这话说真自然也真,但宁扶疏却知晓,他哪是身体衰弱,分明是心病。
    见过殿下。中气偏弱的少年声打断了宁扶疏的思绪。
    她自桌案后抬头望去,眼前人大概是全府穿衣最厚实的。朽月暮秋伊始,江南第一波寒流未至,凉爽却不寒冷的天气尚算怡人,骆思衡竟已然换上棉衣,外披大氅,兔毛领子把脖颈围了一整圈,只露出颗脑袋,活似过冬。
    宁扶疏问: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骆思衡不冷不热回话,苍白似覆了霜露的脸色更显他态度疏离。
    宁扶疏却并不在意,反而轻笑:纵是好多了也该注意着些,风口冷寒,走上前来。
    骆思衡眼睫垂敛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恶寒。
    【滴!监测生成新数据,请宿主查收:骆思衡,怒气值四十九!】
    宁扶疏眉梢微动,四十九,基于骆思衡的经历来讲,不算高。
    她眼见骆思衡挪着慢步站到书案前,始终垂着眼睛不愿看自己,约莫是怕藏不住满心厌恶。
    手腕翻转,执毛笔尾部点了下左手侧的奏本:本宫今日头疼,你来给本宫读折子。
    闻言,骆思衡蓦地抬头,和她认真不含戏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骆思衡错愕惊诧的神情还挂在脸上,与月光颜色几近相同的嘴唇动了动:卑贱之身,不敢窥见圣物。
    宁扶疏微微眯眼,建兴四年的科举舞弊案,是大楚历史上除却朝歌长公主英年暴毙的死因以外,另一件没被史学家破解出真相的事。少年天才骆思衡至死背着作弊罪名,直至大楚被别国覆灭,也没人替他翻案。
    但后世学者根据考古挖掘出的诸多野史资料,认为骆思衡应当确实是被冤枉的。
    宁扶疏倾向于相信史实和自己的眼睛,骆思衡站在那里,低头敛目,沉默安静,脖子压得再向下却不肯弯一寸背脊,这副姿态和顾钦辞太像了。敢于以死明志之人,不会是作奸犯科之徒。
    她没见过骆思衡殿试时舌战群臣的风姿,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好像周身气质换了个人般。
    那股惜才之情又上来了。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的顾钦辞,她千忍万忍,喝了半壶凉茶终究没舍得睡。而轮到骆思衡,仿佛又见到了顾钦辞的气节与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