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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夏明深的记忆,岳倾过去严严实实地封存起来,轻易不敢触碰——仅限于清醒的时候。
他有段时间病情严重却不自知,分不清幻觉和现实,总是梦到夏明深没碰上那辆货车,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夏明深戴着他常用的黑框眼镜,缩在床头翻书,或是念念有词在画纸上涂抹。夏明深和他在饭桌上讨论哪盘菜好吃哪盘加多了盐,哪门课的教授不做人,作业布置得特别多。
Fred那时是心理学教授的助教,第一个发现了岳倾的异常,对他进行了治疗。岳倾头脑混沌了一阵,好歹是醒过来了,却拒绝继续服药,坚持将病情控制在一个平衡点:
夏明深的身影还是时时能出现在他身边,只要他凝神去看,虚幻的人影就会立刻消失,他不会再混淆幻觉和现实了。
不至于这点念想都不留给他吧,岳倾这样想,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是人群里的擦肩而过,匆匆一瞥,很小很小的慰藉,他也是可以满足的。
他又庆幸自己保留下了夏明深在2单元301的所有痕迹,一分一毫都不允许出错,必须要自然到他还生活在这个世上一样。
于是岳倾独自负担起两份房租,把在车祸中损毁的黑框眼镜买回来,放进夏明深惯常用的抽屉里,伪装得天衣无缝。
可他布置好一切,却根本不敢迈入这个公寓一步,就好像他远远地避开了,夏明深就仍旧好好活着,只不过他看不见听不着,只不过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只要岳倾买一张高铁票,顷刻就能相见。
不是隔着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生死,什么都好。
胖华和他同校,花了很大力气才接受自己一个哥们儿对另一个哥们儿动了心,既感到别扭,又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如果那家伙还活着……”
他说了这么一句,就顿住了,没再接下去,因为后面的可假设都失去了可行性,夏明深知晓他心意后,会是苦练纠缠还是顺理成章,会是从此陌路还是白头偕老,岳倾都无从得知。
到C大念书的决定是岳倾在Fred和胖华的共同阻止下决定的,Fred不认为他的状态好到足够接受来自过去的刺激,胖华希望他能往前看,他们费劲口舌,但岳倾还是开学典礼这天回来了。
他曾经急切地逃离,现在却希望能在有夏明深痕迹的地方尽可能地多待。人在不同的阶段会不同程度地推翻此前得出的结论,岳倾深有体会。
他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夏明深——鲜活的、温热的、会大笑会紧张、穿着出事前的白衬衫牛仔裤,面容分毫未改。仿佛他当年只是走岔了路,拐进了一个时间漩涡,兜兜转转,到现在才出来。
2单元301无疑是个定时炸弹,将他的心思曝晒在天光下。夏明深果不其然问起了,他急于粉饰太平,给出的理由蹩脚得厉害。
可笑的是这些年夏明深对他全无了解,竟然真的信了,叫忐忑地等着他质疑的岳倾哭笑不得。
笑过之后,他又不可自抑地委屈起来,恨意满满,为夏明深惊人的迟钝。明明如此简单易懂的事,他却偏偏对自己的鬼话信以为真,信任地不再思考其他可能性。
一根烟抽完,岳倾想到了合适的理由——气温骤降,他出差恰好路过,来看夏明深是否有充足的衣物保暖。
夏明深躲在柳树后,他一路上吹了太久的冷风,停下脚步后不用多久,就打了一个喷嚏。
河边过于安静了,岳倾寻着声音望来,瞧见是他,很意外地顿了一下,对他说:“过来。”
夏明深偷窥被抓了个正着,慢吞吞地走过石桥,挪到岳倾面前,在这期间又打了一个喷嚏。
岳倾握一握他的手腕,摸到了一手冰凉,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你在外面待了多久?”
“没多久,随便出来溜溜。”夏明深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来了?”
“出差,顺路。”岳倾似是不愿多说,他抓着夏明深的两只手捂了好久,还是没把人捂热,皱着眉把他塞到副驾驶上,将暖气开到最大。
“没带多余的外套吗?”
其实夏明深带了,但岳倾今晚跟平常实在有些不同,他具体说不清楚,就是感觉罩在岳倾身上刀枪不入的墙壁终于裂了一条缝,有了被撬开的可能。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夏明深果断地撒谎道:“以为不会冷,忘在家了。”
下雨天不带伞往雨里冲,降温了穿着单衣晃来晃去,岳倾气得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忘了最快捷的办法该是迅速把夏明深带进有暖气的酒店,说道:“待着不准动。”砰地关上车门走了。
再回到驾驶座时,手里捧了两个盛满热水的一次性纸杯。
夏明深直接用手去拿,发现这些热水估计是刚从饮水机里接出来,格外的烫手,忙大呼小叫地让岳倾把纸杯放下,掰开他的手一看,果然被烫红了一大片。
“急着回来,没留心。”岳倾言简意赅,又说,“外面冷,没有多烫。”
夏明深问:“热水哪里来的?”
岳倾说:“酒店大堂里接的。”
他脸色依旧很臭,夏明深不敢造次,捧着热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终于感觉冰凉的胃底暖和起来了。
又吹了一会车载暖风,岳倾摸到夏明深手心捂出的细汗,嘴唇也恢复红润,就将轿车熄火。夏明深一下车,岳倾就用自己的卡其色风衣裹住他,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要护送他尽快赶到房间。